我在外婆家上高中那兩年,記憶最深的是,外婆常體虛頭暈,她吃不起藥,更沒錢買什么補品。當暈得臉青唇白渾身發(fā)軟時,如果瓦缸里還有媽媽從廣東寄來的白糖,她會猶猶豫豫掀開缸蓋,翻出那包白糖,很小心地解開包白糖的細麻繩,從那幾兩白糖里,用兩根手指捻出一小撮,放在手心窩里,面帶內(nèi)疚、不舍地看看,輕輕嘆口氣,像是在責備自己不夠節(jié)省,等下了決心才低頭張嘴合在手心上,頭一揚手一抬,白糖進了嘴巴里,她含著白糖,身子略在床頭歪一會兒,很快又忙著干一大堆力氣活。
此時我在想,她那頭暈大概是血糖低,或貧血、營養(yǎng)不良。
前幾年,媽媽回外婆家探親回來,聲音哽咽地說到外婆:“幾分錢一塊的豆腐她都吃不起,想吃舍不得吃。”我聽了心里極其難受。外婆一輩子沒給自己掙過工資,她哪怕花一分錢,也要看看別人的眼色;九十幾歲了沒有自己的一間房屋。我想想都要替她抑郁,替她喊冤。但外婆沒得抑郁癥,也沒為自己喊過冤。今年春節(jié)前,她還在信中寫道: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解放后沒有參加工作。她告訴蘭蘭和妮子:我還有得活呢。我給點福氣給你們吧。我高壽的秘訣就一條:做人一定要知足。
對蘭蘭來說,十六歲是命運的重大轉(zhuǎn)折點。那天,她正在初中班上著課,連家都沒回,衣服行李都沒拿,空著兩只手就和同學一起跟著解放軍走了。她沒跟家里任何人告別。她相信她正走在共產(chǎn)主義的大道上。當時她的爹正在給高中學生上數(shù)學課,門口有學生大聲喊:張老師,你女兒跟解放軍走啦!假如那天蘭蘭不這么走,她肯定當不成兵。她會成為家鄉(xiāng)的小學老師,不會過得太抑郁。
對李蘭妮來說,九歲是她的第一個分水嶺。九歲前,她基本上是一個身心健康的兒童,九歲后,發(fā)生了許多可能導致她最終重度抑郁的事情,盡管每一件都是很細小很無聊很瑣碎的事兒。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精神、命運的分水嶺。當我們成為抑郁病人,或?qū)⒁蔀橐钟舨∪藭r,必須安靜下來,仔細梳理自己的精神脈絡(luò):到底哪個段落出了毛???究竟哪個區(qū)域有暗傷?阻塞是什么?裂痕有多深?
你做過這樣的精神梳理嗎?
2006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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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的小院》摘錄
1
小院沒門。入道旁站著一棵上了年紀的龍眼樹。
龍眼樹年年結(jié)果。果子剛有豌豆那么大,就枯死在枝頭,過好多天才悄悄掉在地上,像一個個死孩子,縮縮地趴在泥里。龍眼樹的身子斜斜地往一邊歪,樹枝垂得很低。遠看,像一個傷心的老婆婆,彎著腰,伸長了手,去撿她的死孩子。
小院里,有幾幢黃顏色的舊平房。我家住在坐東朝西那一幢。
媽媽閂好門,拉上窗簾,把我和弟弟叫到她的大床上,小聲說:“咱們到了新地方,我要立兩條規(guī)矩:第一,姐姐要帶好弟弟,你上哪兒他上哪兒。他要是干了壞事,我連你一塊收拾。第二,不要跟別人提外婆家?!?/p>
“我知道,外婆家是地主!”
“胡說!”媽媽用手里的大葵扇打了我一下,“外公是人民教師。記住了?
我十幾歲當兵,革的就是地主的命。妮子你要聽話,要幫媽媽。”
弟弟猛點頭。我卻愣著。
“還有,不要告訴別人媽媽認識字。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爸爸就會娶后媽,有后媽就有后爸……”
媽媽去年退了職,她說她有病。
2
我家斜對面那排房子住著小玉子一家。小玉子八歲了,還沒有上學。
院里阿姨說,小玉子一生下來就有心臟病。這種小孩子養(yǎng)不大,說死就死。
阿姨們說,這要怪醫(yī)院,不該讓她生出來。一讓她生出來,就不好辦了。掐死她,太殘忍,又犯法。養(yǎng)著她,添亂,白費布票糧票豆腐票。
小玉子命兇。她媽媽生她的時候大出血,落下了歪嘴的毛病。
小玉子媽翻箱曬棉胎,翻出一窩小老鼠,半截小拇指大,粉粉的,肉肉的,嫩嫩的,光溜溜的,小肚子鼓鼓的,皮薄得透明,眼睛還沒睜開。
小玉子媽像撿了寶,趕忙去打了一瓶散裝的石灣米酒,下肉餃子似的,把小老鼠一個個扔了進去,封好,浸足了日子,一天喝小半盅兒。
小玉子媽喜歡吃肉,總能自力更生找肉吃。她家打死了黑老鼠,從不扔到垃圾池去。她跟廣東人學,把老鼠皮剝了,開膛,去了腸肚,用鹽腌一腌,拿根細棍子攔腰把老鼠肉撐得開開的,掛在太陽底下曬,曬得紅紅的,干干的,煮飯時割一塊下來,放點豆豉、姜蒜燜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