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便開始講故事。其實只是簡單的小故事,對他們來說不算什么。只是一些經過巧妙組合的小片段,散布著一個令人難忘的主旨和幾個亮點。它們只是被我丟棄在破布袋底部的邊角廢料。這樣的故事我還有幾百個。它們是小說和故事里被刪除的片段,是從未完成的情節(jié),是我從未找到用處的流產的人物和美景。它們是在編輯中被刪減掉的碎片。接受采訪就是把原本無用的破碎情節(jié)經過整合,重新縫在一起,完成時就是一篇全新的人物專訪。
記者們走時都是興高采烈的,他們的手心里緊緊握著筆記本,就像生日派對結束后攥著糖果的小孩子。以后他們會把這當成一件大事告訴他們的孫子孫女:“有一天,我見到維達·溫特,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回過頭來繼續(xù)說《班伯里先驅報》派來的那個男孩。他說:“溫特小姐,告訴我真相。”哦,這是一個什么樣的要求?采訪我的人往往都會設計各種計謀,處心積慮地引我說出真相,我在一英里之外就能認清他們,但這個男孩的要求算什么?太好笑了。我的意思是說,他究竟指望聽到什么?
一個好問題。他期望得到什么?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渴望的熱火。他緊緊地盯著我。搜尋,探究。他在尋找某種特殊的東西,我敢肯定。他的額頭上都是汗。或許他身體有點不舒服。告訴我真相,他說。
我的內心涌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昨日再現(xiàn)。以前的生活猶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胸中激蕩,在我的血管里升起一波潮汐,向我的太陽穴送去陣陣漣漪。他的要求異常刺激。告訴我真相。
我仔細考慮了他的要求。我在腦子里反復思量,斟酌可能的結果。他擾亂了我的情緒,這個男孩子,他那蒼白的臉龐和充滿激情的眼睛讓我感到不安。
“好吧,”我說。
一小時后他走了。心不在焉地與我道別,再也沒有回頭看。
我沒有告訴他真相。我怎么可能告訴他真相呢?我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乏味、營養(yǎng)不良的小故事。沒有火花,沒有亮點,只有一些黯然失色的枯燥片段,我將它們粗糙地組織在一起。這種故事聽起來很像是真實的生活?;蛘?,更確切地說,人們以為真實的生活是那樣的,其實并非如此。對我這樣有才能的人而言,創(chuàng)造一個那么無趣的故事并不容易。
我透過窗戶目送他。他拖著腳走上大街,垂頭喪氣,每一步都走得疲憊而費勁。所有的活力、能量和熱情都消失不見了。是我殺死了它們。不全是我的責任。他本該更明智,不該相信我。
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是我的胃里、太陽穴處和指尖所感受到的感覺——卻久久揮之不去。想到那個男孩子所說的話,那種感覺就一陣陣向我襲來。告訴我真相?!安?,”我說。我一遍又一遍地拒絕。不。然而就是沒有辦法驅走它。這讓我分心。更糟糕的是,這還是一種威脅。最后,我與它達成協(xié)議?!艾F(xiàn)在不行?!彼鼑@氣、坐立不安,但最終它平靜下來了。那種感覺平息后,我?guī)缀跬浟怂?/p>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十年以前?四十年以前?或許是更久以前。時間流逝的速度遠比你想象得要快。
最近那個男孩的要求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告訴我真相。最近我的內心又再度感受到了那種奇怪的悸動。我的體內有一種東西在滋生,在分裂繁殖。我能感知到它,它在我的胃里,又圓又硬,大小和一個葡萄柚差不多。它吸走我肺里的空氣,消耗我骨頭里的骨髓。長久的蟄伏改變了它。它從一個溫順聽話的東西變成了一個暴徒。它拒絕一切談判,不接受討論,堅持要求享有自己的權利。它不會接受一個否定的答案。真相,它發(fā)出回聲,看著男孩離去的背影,重復著他所說的話。然后它轉向我,揪緊我的內心,猛地一扭。我們達成了協(xié)議,記得嗎?
時候到了。
周一過來。你四點半到達哈羅門車站時,我會派車去接你。
維達·溫特讀完這封信后,我在臺階上坐了多久?我不知道。因為我仿佛被咒語鎮(zhèn)住了。信的字里行間蘊藏著某種魔力。這些出自專家巧手的詞語,俘虜了我。它們像蛛絲一樣纏住你的四肢,當你迷醉其中時,你便無法移動,它們刺穿你的皮膚,進入你的血液,麻痹你的思維。它們在你體內實施巫術。當我終于清醒過來時,我只能猜想自己剛才意識不清時所發(fā)生的事情。這封信對我干了什么?
我對維達·溫特所知甚少。自然地,我想起了通常與她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各種頭銜:英國最受愛戴的作家;我們時代的狄更斯;全球最著名的在世作家;諸如此類。我當然知道她很受歡迎,但我后來做調查時,有關她的數據依然讓我吃驚。五十六年中出版了五十六本書;作品被翻譯成四十九種語言;在英國圖書館的出借榜上,溫特小姐二十七次被評為最受歡迎的作家;根據她的小說拍攝的電影長片多達十九部。就統(tǒng)計數據而言,最受爭論的問題是:她作品的銷售數量是否超過了《圣經》?回答該問題的困難倒不在于算出她作品的銷量(這個數字成百萬地不斷變化),而在于獲取《圣經》的可靠銷量:不管一個人對“上帝”一詞持怎樣的看法,他的銷售數據都是不可靠的。當我坐在臺階的最底端上時,最讓我感興趣的一個數字或許是“二十二”。一共有二十二名傳記作家因為資料不足,或是缺乏勇氣,抑或受到來自溫特小姐本人的引誘或威脅,被說服放棄嘗試挖掘有關她的真相。但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我只知道一個與此有關的統(tǒng)計數字:我,瑪格麗特·李,讀過幾本維達·溫特寫的書?一本也沒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