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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第十三個故事 作者:(英)戴安娜·賽特菲爾德


《簡愛》 《呼嘯山莊》 《風之影》

于是

很久以前我對某個作家朋友宣稱,我要寫一個女人始終在說謊的故事,她在城市里生活的每一個部分、每一個場合都是信口胡說。他質疑我的動機,我解釋說,那是因為她人生的無聊和空洞所決定的,她需要謊言、抑或說虛構來填充。也許是他接二連三的反詰太多了,也許是我本人缺乏虛構的天賦,那小說終是沒有寫成。今天,我坐在梅雨天陰沉泛黃猶如發(fā)霉書頁的下午天,開始看《第十三個故事》時,一度以為這就將是我所說的那種故事。

一個高產而神秘的女作家,唯一露面的機會是海報上金銅色的頭發(fā)、碧綠色的眼睛,每一次回答記者采訪都是用一個精彩的虛構故事。沒有人知道她真實的身份和背景。只有她筆下猶如符咒的故事,令所有人的閱讀欲罷不能。她雇傭初出茅廬的瑪格麗特為自己寫傳記,選中她的原因是,文字透露出她對姐妹血脈相連的摯情非同一般的感知力。也因為,瑪格麗特和溫特一樣,篤信文字能讓死人永存,像琥珀、像化石那樣留下生命的痕跡。

就在我以為她真的在講述真相時,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作者虛構的令一個故事。雖然重病垂死的女作家維達?溫特說,“當一個人什么都不是的時候,就會虛構”,但我依然相信,催發(fā)虛構的這種虛無只是表面、片面的。

假如一個人對自我的存在缺乏探求、缺乏自省,她絕對不會得出虛無的結論。虛無永遠是敏感多思者繞不開的悖論。溫特講述狄更斯書房那幅畫的那一段是我在本書中最喜愛的部分,一生用寫作來回避內心的逼視,最終,所有故事都如鬼影散盡、喧嘩入土,只剩作家和無法親自書寫的真相,在生命終結時相逢,合二為一。

披露真相的同時,傳記作者瑪格麗特也必須像偵探一樣順藤摸瓜,追蹤六十年前的所有線索。當她“偵破”所有懸疑時,才發(fā)現那位以虛構、以撒謊為特色的女作家其實并沒有在騙人。她講述中的每一個人稱都是確切的,每一個場景都是真實的,只不過,她自己才是世人眼中的鬼影。

這故事年代含糊,書籍卻清晰得耀眼。書不僅是啟動主人公命運的鑰匙,不僅提供我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與陌生人息息相關的可能性,在這本書里,閱讀經歷就是敘述時的華彩。在那腐朽危樓中的雙胞胎、在古書店里緬懷同胞姐妹喪亡的瑪格麗特、在書中建構人生的溫特、乃至企望寫就醫(yī)學論文的家庭女教師赫絲特……全都是臣服在文字魔力下的人類。

我看得到《簡愛》和《呼嘯山莊》被繼承,像蝕刻般鮮明,奠定了這個故事的黑暗、隱秘的瘋狂基調,甚至家庭女教師的形象。也看得到《風之影》、《偷書賊》、《歷史學家》這些酷似的當代同類,它們全都濃濃烙印著作者本人在古書店、在文字宇宙中心馳神迷的忘情姿態(tài),似乎一切玄秘都在書中,至少,通往真相的門戶永遠在書的秘密中。只有對文字癡情的人,才會寫下這樣的感受——呼吸、情緒、乃至夢境都能呼應書里的故事。

相信文字能締造世界的人,也一定會特別固執(zhí)地去思考人生本源的問題。因為塑造一個人物,常常就像是一次愛恨交結的分娩。母親會記得孩子的生死,孩子卻不記得一路怎樣走來人間。所謂存在,就存在本體而言并沒有初始回憶,因而人類依賴對造物主的信仰、猶如依賴母親,否則,只能惶惑懵懂地任由一片空白作為生命的開端。沒有信仰的人只能去找,沒有母親的人只能落寞。文字只是讓人貌似堅強和忙碌的一種階梯,同時也是尋找和答案的紀錄。在這第十三個故事里——或許還有瑪格麗特所代表的第十四個故事、奧利里烏斯的第十五個故事,始終貫穿著這種尋找,讓每一個讀者都免不了走神,想念起自我存在伊始的往事,想念起每一個“我”誕生之前的家族故事。

或許,這個時代對書籍的普遍淡漠也是一種篩選,精擇出這些真正的癡迷份子,留作日后文學進化的養(yǎng)料。與其說悲劇家庭中的姐妹之情打動人心,這故事本身所昭示的作者戴安娜·賽特菲爾德的文字癡迷癥候群更讓我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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