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和城墻
《站臺》前半部分的一個關(guān)鍵地點是老城墻,它以其拱形的城門、陡峭無護欄的臺階和突出的棱堡而幾乎成為電影的一個角色。城墻同樣勾起了人們對經(jīng)典電影《小城之春》(1948)開場時出現(xiàn)的頹圮城墻的記憶,《小城之春》的故事同樣發(fā)生于中國從戰(zhàn)爭的滿目瘡痍到新時代的歷史劇變時期。在《站臺》里,城墻是一個獨立的空間,張軍、崔明亮和其他人在這兒相聚、搞惡作劇、唱歌以及表明他們的身份。在描述崔明亮和尹瑞娟之間的幾次碰面時,賈樟柯最有效地利用了城墻的驚人角度和荒涼的氛圍。兩人碰面的三個關(guān)鍵性場景,均圍繞著古老的汾陽城墻而發(fā)生,顯示賈樟柯嫻熟地運用場面調(diào)度來描繪人物關(guān)系的變化。而且,盡管每個段落都在同一地點拍攝,由相同的演員出演,賈樟柯卻利用不同的角度、攝影機距離和鏡頭長度,非凡地展示出他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剪輯和攝影的變化來突出情感內(nèi)容。
第一個場景發(fā)生于《流浪者》在當?shù)赜霸荷嫌持蟛痪?。冬日,黃昏將臨,崔明亮和尹瑞娟在城墻上相遇,兩人簡單地聊著,目光看著下面以躲開尹父的監(jiān)視。尹父盡管不在場,然而就像在影院里一樣,他再次成為崔明亮和尹瑞娟結(jié)合的障礙。當他們談到鐘萍和張軍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頗為順利的時候,看上去是頗有希望的,直到崔明亮再次提到尹父:
崔明亮:你爸這人真有意思。
尹瑞娟:甚意思?
崔明亮:跟克格勃差不多。
尹瑞娟:咋說話呢?那是我爸。我媽去了后,我爸特為我操心。
崔明亮:有啥操心的,我看你都快成軍管對象了。
尹瑞娟:說什么呢?
盡管他們走下了城墻以躲開尹父的盯梢,他的陰影卻籠罩著他們,崔明亮展開了沒有結(jié)果的俄狄浦斯式反抗;兩人的談話進一步惡化了。場景的冷淡被雪片和灰暗的天空所加強,這更反襯了兩人身體和情感上的距離。兩人的談話終止了,崔明亮保持沉默,但他向地下丟了一根火柴,生起了一堆火?;鹧婵梢钥醋鍪谴廾髁疗獾奈镔|(zhì)象征,當尹瑞娟跟他說父親安排她和一個牙醫(yī)相親時,它失控地燃燒起來。余力為的攝影機以一種冷漠的距離觀察著這個場景,當崔明亮和尹瑞娟走下城墻私密地說話時,它從城墻的中景鏡頭拉回,變?yōu)橐粋€大遠景鏡頭。當他們的談話變得越來越不投機時,攝影機并沒有給予一系列常規(guī)的特寫,攝影機的距離進一步突出了這對準情侶之間的情感距離。
與電影自由運用流行音樂形成對比的是對半野喜弘的配樂用得極為節(jié)制,在全片中只響起了三次。66只是在這第一個城墻相會的場景——電影進行了大約二十分鐘的時候——的最后幾秒鐘,我們才第一次聽到半野喜弘的配樂。這個十五秒的配樂主題恰似正在崔尹二人面前失控燃燒的火焰,它可以看成是一個標志著崔明亮和尹瑞娟關(guān)系發(fā)展的重音。電影進行了九十分鐘后,文工團的成員首次看到火車時,同樣的音樂主題再次響起。憂郁的主題再一次伴隨著火焰出現(xiàn),崔明亮在地上點著了一攤漏出來的機油,他凝視著火焰,沉浸于深深的思緒之中——燃燒的火焰顯然是他思念尹瑞娟的象征。電影接近尾聲,崔明亮和尹瑞娟沉默地坐在她家,配樂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響起,意味著他們最終的結(jié)合。在這個最后的場景中,先前在城墻腳下點燃的余火和電影中間部分看到的熊熊燃燒的火焰幾乎被熄滅了,它們的殘余物變成了崔明亮手上微弱的紙煙——顯然是逝去的激情、退卻的理想和破滅的夢想的注腳。盡管他們最后在一起了,配樂具有的挽歌本質(zhì)卻使我們意識到,他們最后的結(jié)合并不完全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