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有名的「米癲拜石」的故事,人若不瘋瘋癲癲,如何能去拜那些奇丑的頑石?然而,人無癖好不樂,若不瘋瘋癲癲,又怎能真情流露?又怎能臻至樂境界?素心人當(dāng)不河漢斯言!
歷代的通人都很欣賞米南宮這點(diǎn)癲狂,歷代的畫家亦常常畫拜石的故事,最有名的是陳老蓮畫的《米癲拜石圖》。他用墨畫一塊奇丑的嵯岈巨石,然后卻用彩色畫一個曲躬行禮的老頭子,具冠帶,著紅色朝服,執(zhí)笏板,后有扇蓋儀仗,煞有介事地在對石下拜,直把一個狂癲的米襄陽畫活了。然而那一股清奇高古的氣氛襲人欲醉,陳洪綬不但是米海岳的千載知音,他亦是人物畫家中的千古一人,硬是有兩晉人物風(fēng)采,沒一點(diǎn)世俗塵埃。
任頤(伯年)亦不肯放過這項好題材,他有一幅彩色的《拜石圖》,畫一個人以九十度折腰姿態(tài),見冠翅及腰帶,正對一大疊嵯岈奇石躬身下拜。我每次瞻讀此圖,便不禁想到高介的陶淵明來。一個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一個又傾心于頑石而折腰如此。二人的懷抱又如何呢?其實(shí)只是一個道理也。任伯年鬻畫海上,他最愛畫「雪中送炭」諸圖,他畫《拜石圖》之時,亦必別有會心,是在向陶元亮和米海岳要遞門生帖子嗎?我每睹此石畫,便生此奇想。近代的溥心畬老師,他亦有一幅《拜石圖》,畫一方巾儒者,對一玲瓏巨石,作將欲下拜之狀。
玲瓏巨石,合乎石五德中「透」之一綱,儒者方巾合乎米海岳之身份。題字滿紙,共十九行,形成了字多畫少的特殊構(gòu)圖,盡文人畫之極詣,使人覺得別有一番近代風(fēng)采。這是人物畫中之一項變格,和金農(nóng)的畫風(fēng)很相近,而中和方正之氣勝之。
齊白石老先生他亦畫過一幅《拜石圖》,不愧為一代宗師,他出手就高,先在畫面上刪去了「人」,更沒有衣冠傘蓋啰啰唆唆等零件,只畫了一石一冠一笏,使觀眾自己去領(lǐng)悟。不但蹊徑別辟,而且禪意充沛,你若問米癲老子哪里去了,老齊拈髯微笑,對曰:那誰知道?普通的解釋當(dāng)是「要事已畢休息去了」,這就叫做「空山不見人」法。王維不是有「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歌詠嗎?秋夜情況歷歷當(dāng)前,人到哪里去了?
這就是臨濟(jì)宗下的「奪人」,普通人就叫它做「金蟬脫殼之計」。若「懸崖撒手」,如何能「脫出藩籬」?齊老真是可人,他一樣的拜石,竟不見米癲半個人影。但是筆墨卻太好了,應(yīng)該說是墨和筆,因為最搶眼的是墨,特點(diǎn)是在飽和,再多浸一點(diǎn)水分那就要流溢,大匠揮灑,控制得恰到好處。要點(diǎn)是在留白,試向烏紗帽耳及巨石留白處去參詳,沒有這兩點(diǎn)空白,還成什么格局?其他題字、用印、線條方向,一一都有尺寸管轄。若向深處體認(rèn),便知道什么是「意匠慘淡經(jīng)營」,什么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齊老時常用這「奪人」之法來和我們捉迷藏。他有一幅《放牛圖》,垂柳之下有一木凳,木凳上纏繞著一圈圈的繩索,牛和牧童都不現(xiàn)身。你若問他牛到哪里去了,他哈哈大笑說,您真是騎馬找馬,說明了是放牛圖,牛自然是放到外面去了,還用問嗎?那么,牧童呢?齊老笑而不答?!改镣b指杏花村」,自然是沽酒去了。
齊白石翁還畫過一幀《獨(dú)酌》?;ǖ褚粔?,蟹螯零亂,杯盤狼藉,卻不見一個人影。這是同樣的手法:我「醉」欲眠「卿」且去,主客俱眠,還論什么酒醉酒醒?連這段文字都可以不再寫下去了。
但是有兩幅石畫,還是得續(xù)說一番。一是金農(nóng)的《永州八記圖冊頁》。圖中央太湖石一塊,全用焦墨堆成,卻把「有石如云」的玲瓏寫出,這是書法上的「計白當(dāng)黑」之巧妙運(yùn)用,石頭的靈竅以見。
另外一幅是八大山人的《頑石圖》,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傳棨畫冊之內(nèi)。傳棨就是八大山人朱耷。清朝皇帝無知,把朱家的畫冊攬入宮中,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可稱錯緣。冊頁上畫一塊如骷髏的頑石,這種只有三個竅洞的石頭,隨處可見,然而經(jīng)過八大山人禪筆一揮(這時他還是和尚),竅然有形,令人恍然悟道,原來頑石一塊亦復(fù)多彩多姿,只是看你的處理手段如何。
世界上沒有不美麗的事物,只有不美麗的眼睛和不聽使喚的雙手。人生不也是如此么?
花若解語還多事,
石不能言最可人。
楊貴妃是解語之花,卻導(dǎo)致了馬嵬坡之禍,石頭懂得「沉默是金」的真意,正可借之以豐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