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喜憂國(3)

四喜憂國 作者:張大春


“我讀小學五年級,我哥哥讀二年級。我弟弟還小,沒讀書。我的小弟弟更小,也沒讀書。我爸爸跟我學寫字。我媽媽在洗車,她信主耶穌,我有時信,有時不信,看情形?!?/p>

朱四喜頭一回興起自己動手寫文章的念頭是在來財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那天傍晚,他喝了兩杯紅標米酒,順手翻閱起兒子的作文簿來,少不得罵幾句。然后說:“趕那一天,你這文章能及得上你楊大爺?shù)囊话雰?,我就是他媽的死了也會笑活過來?!薄皸畲鬆斔赖臅r候光屁股?!眮碡斦f著,便自笑了起來,一旁五歲的來壽跟著笑,來福則歪嘴斜眼地斥道:“笑什么笑?”朱四喜緊跟著也斥道:“笑什么笑?誰這么胡扯八道的?”來財嘟起嘴,不說話了。朱四喜又滿上一杯,朝墻邊角鋼架上的祖宗牌位、楊人龍的相片框和“總統(tǒng)”玉照敬了敬,說:“開玩笑!楊大爺?shù)膶W問可大了--你們是沒趕上見他一見,人家肚里裝著多少書本?整張整張的報紙--什么新聞啦、社論啦,一寫就是一大篇!開玩笑!”“那你會不會寫?”來財偏著頭問道。朱四喜怔了怔,道:“少廢話!”

場面算是應付過去了。晚飯后他照例伏桌小睡,等著午夜時分應卯掃街。便在這段期間,楊人龍闖進來了--他的雙頰泛起兩朵酡紅,步履跌跌撞撞,欺近朱四喜身前,狠狠甩了他失落智齒的半邊臉一巴掌。一掌甩罷,即破口笑道:“我這二侄兒問得好--‘那你會不會寫?’,說?。耗銜粫??”“我--不會?!薄熬褪沁@么著--該寫的不寫,不該寫的才寫了。怨不得報上盡登些男盜女娼的玩意兒,也沒有人明白國家處境的艱難了。唉!我說,四喜!咱們是讀過好文章的人,總?cè)灰盐恼吕锏暮锰幠贸鰜恚檀蠡飪好靼撞攀恰D悴粚?,誰寫?”“你呢?”朱四喜昂臉道:“你卻怎么不寫?”“我是個死人我怎么寫?”

四喜先生臺鑒:來稿敬悉?!∠壬奈淖?、命意與風格均屬上乘,十分難能可貴。唯本刊近期稿擠,篇幅實屬有限,礙難于短時間內(nèi)刊登 大作。為免延誤 先生大作之發(fā)表,特此璧還。遺珠之憾,情所不免;尚祈 先生見諒。并請不吝賜稿、賜教是幸?!【醋?/p>

文祺

“你搞報紙搞了這么些年,總可以幫我這個小忙罷?”朱四喜對王昌遠說。王昌遠正忙著替一位穿著制服的大學生影印筆記本,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你不能等一會兒?--這是第幾張了?”“三十七?!贝髮W生說?!拔揖蛯懸粡?。”朱四喜同時說?!澳銢]算錯?錯了我可要賠本了。”王昌遠邊擦額角的汗水邊說:“不是同你講話。”“你聽著就是了?!敝焖南才跗鹗种械奈母?,飛快地瀏覽著,一面繼續(xù)說道:“我這玩意兒不好登在老‘總統(tǒng)’常登的那么高處,登在底下就成。再有呢--我這模樣兒也不大怎么地,我看,照片也算了罷。不過,文章可是楊人龍一回又一回、費煞了工夫給指點的;都是自己哥們兒,你不幫忙給說說,就不夠意思了?!薄斑@是第幾張了?”“四十九?!薄皼]錯嗎?錯一張我都要賠本的?!薄霸趺凑f?昌遠?!?/p>

王昌遠替人家印了八十六張筆記,前后算過幾通,一張不多,算是安心了。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抽過朱四喜手中的文稿,說:“你印幾張?”“我,我不是要印,我是想,想托你一樁,把它給登到報紙上,報社那邊你不是都熟嗎?”這時,大學生側(cè)過身,瞥一眼文稿,但見是張兩折對開的十行紙,頭一行里歪歪倒倒寫這幾個大字:“告全國軍民同胞書”。“你寫這玩意兒干什么?”王昌遠瞇著眼,迅速地概算一遍,說:“登這個,少說也得花上萬把塊--你這老小子中了愛國獎券了?”“花錢?我辛辛苦苦寫了那么些日子,還要花錢?”“登廣告嘛,不花錢花什么?”“我想,老板你誤會了。”大學生握拳掩口遮住笑意,溫和地說:“我想,這位老先生的意思是要投稿--您是想把這篇--呃,這篇文章登來嗎?”“是??!”朱四喜仿佛遇到了知音,忙道:“方才我就說了嘛--光登這文告,照片兒就不必啦?!薄澳?-找他恐怕沒用?!贝髮W生說:“你得用郵寄的,直接寄到報社去?!薄罢椅以趺礇]有用?我給你影印個幾十份,你一家報社寄一份?!蓖醪h說著便要開印,大學生搶忙道:“那不成,一稿不能兩投,這是規(guī)矩?!薄昂煤煤?!咱們都是規(guī)矩人,就照著規(guī)矩來?!敝焖南驳溃骸耙渤橇讼窭稀偨y(tǒng)’那樣兒的人物、那樣兒的文章,家家戶戶都登他的。咱們就一家一家地來唄!”

朱四喜按著規(guī)矩,一家一家地投寄著他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有的時隔幾天,退稿就寄回來了;有的時隔一年半載,依舊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然而無論如何,他總記得楊人龍的指點:該寫的不寫,才讓那些不該寫的都寫了。他一共寫了三十幾次,每次都重頭至尾修改個幾回,謄抄個幾回。其間,聚會所的招牌換上了壓克力板,里頭裝著日光燈,牢靠明亮,絕不可能再被風雨打落。古蘭花變得異常肥胖,很少有前來洗車的顧客肯和她聊上一兩句閑話。來財進了中學,有一回對朱四喜說:“我懷疑那個楊什么大爺是個gay?!眮韷蹌t向來財請教了“約翰”的英文讀法和寫法,并且宣稱自己是“使徒約翰”,他將來長大了要像“彼得哥哥”一樣,行主耶穌的道,愛上帝、愛世人。在整個家庭里,似乎只有來福不見什么改變,他每天洗不同的車子,偶爾訓斥三個弟弟,只在很少的時候會搞錯而訓斥起朱四喜來。

然而,朱四喜經(jīng)得起傻瓜兒子的訓斥,卻總有經(jīng)不起報社編輯安慰、鼓勵的時候。他的文告每經(jīng)歷一次退回,或者吞沒,他就變得更加苦惱一些。他知道自己越寫越快,也越寫越好--但是,大雜院外頭的世界也越來越糟糕了,不是嗎?每天,他都能從墻板上新貼的報紙里讀到一些他日益熟悉的罪惡,以及新的罪惡--罪惡總是和罪惡排在一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這時,朱四喜開始夢見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拿白漆白粉髹刷著墻板。

全國軍民同胞們:這是一個非常的時代,我們都是非常的國民,大家要知道,國家有難,萬惡的“共匪”隨時都會來包圍打臺灣,情勢非常非常險惡,可是,我們?nèi)w軍民同胞都很有錢,而且一天比一天有錢,買東西也很方便,買電視也買得起了,可是,要知道,光是有錢、榮耀主是不夠的,因為有了錢大家還會亂來,上酒家啦、跳舞啦、玩女人啦,為了錢,干兒子能把干老子都毒死,這太不象話了,所以我說,全國軍民同胞們大家都要知道,沒有錢沒關系,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錢連大洪水都不怕,還怕“共匪”嗎?還有呢,就是報紙,報紙應該多登登文告,登登有志氣的玩意兒,不能說沒錢就不能登文告了,多登文告,少登壞事、壞消息,大家就不會學壞了,全國軍民同胞們,解救同胞,光復大陸,讓子子孫孫都能過好日子,這就對了。

朱四喜花了粉刷墻板的錢,終于使這篇文章發(fā)表了--他在王昌遠的店里影印了四千份,沿著他負責清掃的街道挨家挨戶地散發(fā)出去;這一次,古蘭花也幫了不小的忙--她每洗一輛車,就交給車主一份,并且祝福對方:“上帝與你同在?!币股钊遂o的時刻,朱四喜的家中仍傳來陣陣的塑料口琴聲,配合著伴奏,有孩子輕聲唱著:我們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xiāng),就是在天上的,我們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xiāng),就是在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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