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區(qū)大門，丁知安習(xí)慣性地抬頭看了看天。淡灰色的云一團一團像厚厚的舊棉被，在緩緩地移動；太陽在它的后面努力掙扎，偶爾能露一點額頭中心的印堂出來，驚艷地亮一下。

從龍湖轉(zhuǎn)盤經(jīng)觀音橋大橋到渝中區(qū)長濱路婚姻登記處，平時也就差不多15分鐘的車程，今天卻堵得厲害，過了半小時，出租車還堵在牛角沱。丁知安往右歪著頸子，把頭壓低后往上抬眼，視線才吃力地伸到了車窗外。又看到了天，云變成了青紫色，舊棉被變成了棉毯，一層一層地疊著，太陽的臉躲藏在棉毯背后，半遮半露，欲說還休。

知安有記憶以來，父親幾乎每天早晨都會說一句：“出門看天，辦事不天?！钡诙€“天”在重慶話里是天棒，不知天高地厚、荒謬的意思。知安小時候，覺得父親像祥林嫂一樣啰嗦、愛叨嘮。天，尤其是重慶的天，有什么好看的？春夏秋冬，都多是灰蒙蒙、霧茫茫的，難得有青亮亮、藍湛湛的時候。倒是長大了，才慢慢體會到父親說的意思。經(jīng)常看天，看天的寬闊、云的變幻，心胸就不容易狹窄呆滯。父親剛?cè)ナ滥菚步?jīng)常感覺背后有寒風掠過，心慌慌的，只有抬頭看天的時候，心才會稍稍變得安穩(wěn)。那段時間的夜晚，重慶總是繁星滿天，知安晚上睡不著，就跑到陽臺上看天，心里想著，那些星星里面，一定有一雙是父親的眼睛。

車又爬行了10分鐘。終于，遠遠地，她看了珊瑚公園的大門，看到大門邊的一個黑影。車一點點地靠近，那個黑影一點點地變大，是一身黑衣又把頭縮在衣領(lǐng)里的陳秋來。

他們對望了一眼，什么也沒說，徑直走進珊瑚公園。陳秋來在前，丁知安在后，隔著一兩步的距離，她已經(jīng)沒法和他像原來那樣走路。以往走路，只有他們倆的時候，她總是習(xí)慣和他挨得很近，像調(diào)皮的孩子那樣，想牽手牽手，想挽胳膊挽胳膊。事實上，她挽不了他的胳膊，他身高1米83，她不足1米60，又從不穿高跟鞋，踮著腳也頂多齊他的肩頭，她所謂的挽胳膊就是挽著他手腕上面的小臂。那時，他看她必須低頭，低頭時眼睛里自然就多了溫柔和憐愛；她看他則必須抬頭，抬頭時眼睛里自然就平添了敬仰和依戀。他們倆都很享受這種身高差距帶來的別樣感覺。

不僅僅是身高差距，盡管生理年齡兩人只相差3歲，但心理年齡卻懸殊甚大。秋來因生在農(nóng)村，家境貧寒，懂事很早，堪稱少年老成。知安出身城市，父親堅持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的養(yǎng)育理念，竭盡全力為知安打造了一間溫室，供她緩慢成長。秋來認為，正是這種差異讓他們彼此深深吸引。他在他們剛認識時，寫過一首名《牽手》的小詩給知安：

你是涓涓小溪，純潔無瑕，

我是滔滔江河，飛流直下，

我們一起奔向無邊無涯的大海；

你是春天綠葉上晶瑩的露珠，

我是夏天田野里飽滿的汗珠，

我們共同成就秋天豐碩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