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騰著這小洞里曾屬于郝獸醫(yī)的那個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讓我犯一會兒愣:針線、破布頭子、線團、瓶瓶罐罐、舊報紙、煙盒、一塊快漚爛了的糖果、哈喇了的油,諸如此類匪夷所思的東西。我像是撞進了一個撿破爛為生的人的家中,但每當我想明白這件東西是用來做什么用途時,便要再忍一會兒眼淚。每當我看見我覺得老頭兒會想帶走的東西,便把它挑揀出來。
在郝獸醫(yī)的破爛中有一封信,這封信算是較新的,我很輕易就從那些破紙頭中間把它挑揀了出來。這信來自獸醫(yī)之子的同僚,幾月前他們所在部隊公然投敵,獸醫(yī)之子不從,被陣前槍決。死則死矣,連小勝都沒得半個。
我坐了下來,不辣從我身邊經(jīng)過,問:“煩啦,老頭子有么子東西要帶走的?”
我忙把那信塞在我翻出來的幾張舊照片下——一個孩子的照片,這個孩子長大了軍裝的照片,郝獸醫(yī)亡妻的照片,郝獸醫(yī)壯年時的照片,都發(fā)黃了,照片上的人端著架子,像是畫的,像是假的。
“這些。這些要帶走的?!蔽艺f。
不辣拿了這些東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掏了掏口袋,掏出張紙頭: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一會兒,把它團了,塞進嘴里,吃掉。
這是我開過的最惡毒的玩笑,惡毒到我做夢都會被自己的惡毒嚇醒。我現(xiàn)在知道郝獸醫(yī)真是傷心死的,當他頭抵在樹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去,“我真是傷心死的?!彼@么說。死者在對活人說一個既定的事實。
是什么讓我成了一條談笑風生的毒蛇呢?什么時候?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我們的戰(zhàn)壕。我想去見個人,見到他我也許就不用在驚詫和懊悔中如此無力。我撞到了迷龍,握住了他的手,深鞠了一個躬,“對不起,迷龍?!?/p>
迷龍一愣,“干啥玩意兒?”
我繼續(xù)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處偷看著照片,發(fā)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我說:“不辣,一直對不住?!?/p>
不辣也是一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里邊鉆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他被嚇了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lián)想。我說:“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p>
阿譯嚇了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兒,至少會注意到我的瀕臨崩潰。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說:“怎么啦,孟煩了?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于找到了我避風的巢穴,一頭扎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死啦死啦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陰暗的一團。他的人很殘破,于是他成了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終于能確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
我沖沖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抬了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對著我說話了,“不要發(fā)神經(jīng)?!?/p>
我沒法不發(fā)神經(jīng),“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么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他們拿眼睛跟我說話,我在心里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了?!彼f。
“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么都還干凈了,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jīng)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p>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嘆了口氣。
“還了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蔽艺f,“我憋屈夠了,這筆債賴不掉了,沒什么該做不該做的。我們在這兒了,看見了,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了?!?/p>
“……終歸虛妄?!彼卣f。
我看著他,“什么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的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p>
他不為所動,“你現(xiàn)在出去,抬頭,找塊云,覺得它像極了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兒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的地方,你沒數(shù),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見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沒相干?!?/p>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yī)死了之后。他窩在那里,看來我如?愿意可以給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變不了。
防炮洞口有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拄著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后跟著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么輕狂了,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并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的,他們認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虞嘯卿已經(jīng)到了近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點兒像——我是病態(tài)的瘋狂,他是病態(tài)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