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8)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不辣掉頭就從禪達鄉(xiāng)農(nóng)的手里搶了條扁擔(dān)。迷龍要找殺傷力更強的家伙,脫了衣服便在街邊包石頭。不辣拿扁擔(dān)狠抽精英們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龍沖上去掄開他的流星錘,一家伙把輜重營副營長砸了趴下。我忙活著撕扯開抓著小醉的何書光,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是在把何書光從小醉手上撕扯開。

張立憲忙著拽掉頭上新添的幾道頭飾,還要把連菜籃子一起摔掉的頭盔撿回來。他一邊吐掉嘴里的蔥葉,一邊瞧著他的伙伴們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頭兒等了許久,最后終于決定和人進城瞅瞅,他們的到來逆轉(zhuǎn)了戰(zhàn)局。

張立憲挑戰(zhàn)迷龍,“東北佬,放馬過來跟格老子玩玩!”

迷龍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兒。他扔下一個被他收拾了一溜滾的尉官,照著張立憲就把流星錘掄了過來。張立憲文質(zhì)彬彬,干架卻是個狠過蝎子尾巴的主,嚓的一聲把刺刀拔在手里,對著迷龍的流星錘便一刀劃了過去,一包石頭頓時落了滿地。迷龍手上猛輕,趔趄之中被張立憲一腳踢在肚子上。何書光幾個跳了過去,壓倒了狠砸。

那邊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剛被幾個人放倒。郝獸醫(yī)很怪,沒幫手,沒拉架,只遠遠地站著,吸溜著鼻子。

精英們終于有臺階可下了——來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可以讓他們一頓暴踹。

我們七個行走在回迷龍家的路上,這是一支丟盔棄甲慘不忍睹的敗軍。家父是最完整的,悶悶地低著頭,弄亂的衣襟都已經(jīng)收拾平整。迷龍拖著那架推車,不辣幫著推,蛇屁股在偷懶。

郝獸醫(yī)探察著死啦死啦的傷情——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不斷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于讓他那么難過,我們對各種傷勢早已習(xí)以為常了。

迷龍和不辣是災(zāi)情最慘重的,滿腦袋滿臉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著,迷龍的臉上還印著一個完整的大鞋印。我走在稍遠的最后,小醉一邊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該死的鬼畫符,一邊啜泣。她連一下也沒有挨到,但傷心得像快要死去。

郝獸醫(yī)說:“我看咱團長還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龍啊,你是個好娃,你臉上那個大腳印能不能擦擦?”

迷龍擰著,“干啥玩意兒他不死我就得擦掉?。烤筒徊?!”

老頭子說:“你留著做啥呀?……人要自重嘞,拿去買鞋做鞋樣這腳跟你也不一邊大?。俊?/p>

“我回家找鏡子瞧好了記住了,回頭我滿街找穿這鞋的,我撅折了它!”迷龍發(fā)狠地說。

小醉聽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過來又噗的一聲,像是轉(zhuǎn)笑,卻還是轉(zhuǎn)成了哭。

我寬慰著她,“好啦好啦。我們常這么鬧著玩的,迷龍還踢過我五十腳呢,鬧著玩的?!?/p>

“我哪兒踢過你五十腳?。课覕?shù)得到五十嗎?”迷龍擺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硌應(yīng)玩意兒。”

不辣問他:“那你做生意何搞?五十都數(shù)不到?!?/p>

“一個十,兩個十,三個十……整明白啦?”

我們都笑。郝獸醫(yī)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并沒有笑,但被我看到,便連忙做了個笑。她沒能笑幾聲,又開始咳嗽。我看著她瘦削了很多的臉。都過去了,我們可以窩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來,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讓我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來源已經(jīng)斷絕。

我們走過青山綠野,迷龍家青瓦的屋頂在望,我們沒人樂意抬頭。走在這精致得盆景一樣的世界里,我們狼狽得簡直有些猙獰。

門開著,雷寶兒坐在門檻上沖我們吹口水泡。迷龍瞧見他兒子就不管不顧了,撒手小車就去抱。車載著死啦死啦往下出溜,壓了不辣的腳面子還停不住。

郝獸醫(yī)大叫:“——迷龍你啊你啊你?。 ?/p>

我蹦上去,和小醉、郝獸醫(yī)合力才把那車穩(wěn)住。迷龍嘴都懶得回,把他兒子頂在腦袋上癢癢肚子。雷寶兒一邊笑著一邊在他臉上添新的腳印。

“叫爸爸!”迷龍說。那是某種程度上的炫耀,因為雷寶兒立刻很流利地叫:“龍爸爸!龍爸爸!”迷龍得意地瞧著我們,“瞅瞅,我大兒子……”

我父親在他身邊,低頭瞪著門檻,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龍都不好意思得瑟下去了,“……我說老爺子,你一向都沒病沒災(zāi)的呀?……那幫貨打著你啦?咱改天就打回來……”

“你休要管?!闭f完我父親就繼續(xù)咳了個驚天動地,咳得連迷龍老婆都從院里迎了出來,見了自己丈夫先只好交換個眼神。她訝然地看著我們這奇怪的一行,但我父親咳得如此駭俗,她只好先扶他過門檻,但我父親說:“你也休?管?!?/p>

總算是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巴巴地忙趕上去扶。我必須表現(xiàn)出感激涕零,這是和解的信號。家父仁慈地免去了我尚未完成的跪罪儀式,但他先輕輕地把我的手撣開了,“你那肩頭又是造的什么孽?”

“……小事情,小事情?!蔽艺f。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任意損傷,就是不孝——又怎么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訴我啦,國之危殆,奮勇殺敵,總算是……也算是過得去。”

迷龍把雷寶兒頂在頭上,后者把他一張臉扯得都變形了,他還要玩兒命地對我做著鬼臉。我可被我老子終于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懷感動得差點兒哭了出來。我摸了摸口袋,那東西在褲袋里,今天一趟撕扯倒沒失去。我把用油紙包著的錢遞給他,“爹,我的餉金。你和媽買點兒東西?!?/p>

老頭子心安理得地接了,看也不看,揣進口袋,撫得熨帖,“還不扶我進去?” 老頭子以比我輕松好幾倍的姿態(tài)過了門檻——想必我不在時他總是一蹴而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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