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14)

我的團(tuán)長我的團(tuán)(下部) 作者:蘭曉龍


他看我一眼,“有這么肯定的?”

我告訴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氣,他會掄著手杖對整個師團(tuán)和銅鈸人進(jìn)攻的。聽見咱們打個敗仗他就要說舉國貪生怕死,中華國已不國。聽著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淪陷他絕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說:“也許是年紀(jì)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p>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他嘲弄地說:“那你現(xiàn)在是孤兒啦。怎么著?要不蹲路邊哭會兒?”

我啞然了。我啞然地走著。

他不放過我,“孟煩了,上后邊去!你這樣走在前邊,瞎子的用場都派不上!”

我站在路邊,等著我的隊(duì)友超過我。

我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孤兒。假孤兒最難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兒。我的母親夫唱婦隨,從無主見,顯然不會獨(dú)活人間,等待她已經(jīng)寫過十?dāng)?shù)封遺書的孽子。我現(xiàn)在是個孤兒,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兒。我麻木地跟著隊(duì)伍。

銅鈸是山下田間一座幽靜的小鎮(zhèn),這樣幽靜想必與它已經(jīng)喪失了所有的壯勞力有相當(dāng)?shù)年P(guān)系。我們放眼望去,那座鎮(zhèn)子是完整的,但幾無人煙出沒。如果不是有一個順民正拎著漆桶在對著我們的白墻上刷寫一段東亞共榮標(biāo)語,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鎮(zhèn)。

我們錯落在田野間,十三個人分成了四組,交替著掩護(hù)撲近。有時我們沖過田埂,有時我們撲入菜地。我行尸走肉般地做著這些。喪門星那組提前摸進(jìn)了鎮(zhèn)子。

死啦死啦低聲叫道:“獸醫(yī),保護(hù)我的副官,人家正忙著省親!”

郝獸醫(yī)忙受寵若驚地緊一緊膀子,把槍拿得更像燒火棍,“放心哪!”

我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專了心,跟上我的隊(duì)形。喪門星返回鎮(zhèn)口沖我們揮著槍,表示無事。

村外那名順民早看見我們了。喪門星威脅地沖他晃著槍口,他倒也沒叫喚,只是手上拎的紅漆桶落在地上,潑得像血。

我們管他哪個呢,從他身左身右包抄過去,在喪門星探察過的鎮(zhèn)口會合。那家伙看著我們發(fā)呆。我是比較落后的一個,從那名老順民身邊繞過去時愣住了。我轉(zhuǎn)回來又看了一眼,然后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們這隊(duì)人的最后一個。

那老頭子也眼光光地瞪著我。我知道我現(xiàn)在是個什么鬼樣子:一身在國人眼中無疑堪稱怪異的衣服,大包小包,披著樹葉,抹著黑臉,吊著刺刀,平端著沖鋒槍,一副要把滿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隊(duì)友們在鎮(zhèn)口警戒著,奇怪地看著我。我拘謹(jǐn)?shù)乜纯此麄?,放下槍,我沒法對這個人平端著槍。

迷龍不干不凈地沖我叫:“孟煩了,你死老爹啦?”

那名順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來,像是仙人要給凡人撫頂結(jié)長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為了表示他的威嚴(yán),“了兒,怎么還不請安?”

我瞪著他,足瞪了好一會兒。我見他的銅鈸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見了他,尿還沒撒就要做的第一件事似的。但是我跪了下來,“……爹?!蔽也幌肟慈嗽鼈?,我不敢看他們。

這是場亂子——從頭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一副茫然而錯愕的古怪表情。迷龍他們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樂的,即使我平時嘴并不損,他們也不會放棄這個高興的機(jī)會。我回身瞪著他們,我知道拿槍,尤其是上了膛的沖鋒槍指著人是不對的。我把刺刀拔出來半拉。

這時背后傳來父親的聲音,“了兒,請安?!蔽抑缓棉D(zhuǎn)回了頭。兩把椅子,一把坐著我那順民父親,一把坐著我那還沒搞清楚任何狀況的母親。我的母親用一種和我同樣的神情打量著我,一切親情都在這樣的狗屁儀式中完結(jié),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辣尖著嗓子學(xué)舌,“了兒,請安哪?!?/p>

我又一次轉(zhuǎn)回了頭,“你媽拉個巴子!”

我的父親暴怒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但就連暴怒也是儀式般做作,“顏面何在?體統(tǒng)何存?”

我只好又轉(zhuǎn)回了身,面對我那個沒什么親情可言的儀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別扭了一會兒,終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輩子祖宗的回家臺詞,“媽,了兒回來啦?!?/p>

我的聲音讓我母親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頭瞪著我,瞪著一個連本來膚色都搞不清楚,渾身滲透著硝煙、火藥、汗臭、血腥、土腥等各種難以名狀的氣味的人。她面前的這個東西看起來比日軍更加猙獰,然后她認(rèn)出這原來是她的獨(dú)生兒子。她瞪著的眼睛里瞳孔擴(kuò)大,她晃了一下,我連忙扶住——我母親嚇暈了。

郝獸醫(yī)搶上來救治。喪門星搶上來掐人中。我的父親在咒罵。不辣在哈哈大笑,“煩啦這個孽畜子?。 ?/p>

我惱火地窩在后院,發(fā)現(xiàn)老頭子居然還種了半個架的花,收拾得頗為清幽。在他最珍愛的幾株花上掛了精巧的小對聯(lián),什么“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新綠,有情芍藥含春淚;野竹上表霄,十畝藤花落古香,無力薔薇臥曉枝”,什么“我愿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艷色”,什么“花非花夢非夢花如夢夢似花,夢里有花花開如夢;心非心鏡非鏡心如鏡鏡似心,鏡中有心心明如鏡”之類的屁話。我瞧了一會兒,拔出刀子,慢悠悠地把他最寵的那幾株的每一片花葉都切成兩半。

傳來了腳步聲,我連忙把刀收了。來的是死啦死啦。“你媽醒來啦。按說你該卸了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說銅鈸沒駐日軍,可巡邏隊(duì)隔三差五會來一趟?!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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