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對于鳳兒也是突來的一槍。她放開了小叫花子,定了定神,又問:“啥時挨的槍?!槍挨在哪兒?!”
“柳天易一來就挨了一槍……”
“什么柳天易?柳天賜!”一個大些的小叫花子這時趕來了。另外一個同伴跟在他身后。
“那個當(dāng)兵的就叫他柳天易!”第一個小叫花子不服氣,回嘴道。
“那是他不識字!”
“你識字?!……”
歲數(shù)大的男孩冷不防一腳踢出去,若不是鳳兒擋得快,那一腳就落到七歲男孩勉強(qiáng)掩住的襠間了。鳳兒的腿讓歲數(shù)大的男孩踢得一陣悶痛。
“說清楚點(diǎn)兒,”她說。“挨了一槍,咋還能跑呢?”
“不知道?!睔q數(shù)大的男孩說。
“那是啥時候跑的?”
“不知道?!?/p>
鳳兒恨得手指尖發(fā)硬,隨時會掐住小叫花子大車軸一般黑的脖子。但她還是從口袋摸出三個銅子,分別擱在三個掌紋滿是泥污的手掌上。
“那一槍挨在啥地方?!”她問道。
小叫花子拿了錢,已經(jīng)往巷口跑去。年紀(jì)大些的男孩站住了,回過身:“大媽再給一個銅子,我們再給你去打聽,那一槍挨到啥地方了?!彼骼锪鳉獾匦α?。
鳳兒心想,天賜是好樣的,記住了她的叮囑,好歹跑了。
油菜田由青而黃的時候,蜂子一群群地來了。放蜂人戴著面罩和帽子,在鎮(zhèn)上來來往往,講著口音偏遠(yuǎn)的話。
鳳兒這天清早被一陣腹痛弄醒,心里怕起來:她真的要一個人躲著把孩子生下來嗎?到時她知道怎么生嗎?……
這是一個被人棄了的荒窯院,潮濕的黃土墻在春天泛出刺鼻的土腥。她已花完了從趙家?guī)С鰜淼淖詈笠晃腻X,包括平時攢的和從趙元庚那里偷的。生孩子要給自己準(zhǔn)備些吃的喝的,這得要錢。
鳳兒躺在土腥氣刺鼻的黑暗窯屋里,等著下一陣疼痛到來。她聽人說這種疼痛是由慢而緊的。她也聽說一疼能疼幾天幾夜的。第二陣疼痛一直不來。她趕緊起床,摸起自己的大棉袍套上身。天已經(jīng)很暖,棉衣早就穿不住了,但鳳兒的大棉袍是她的偽裝和盔甲。
她只剩下最后一著:典當(dāng)首飾。離開趙元庚那天下午,她把所有的細(xì)軟纏裹在自己身上,能佩戴的也佩戴上了。沒費(fèi)任何勁,她把趙元庚鎖在抽屜里的一個鉆石戒指也偷到了手。她得趕在要她命的疼痛之前,給自己屯點(diǎn)糧。
這個叫津城的縣城和洛陽相隔四十里路,城里最大的一個當(dāng)鋪是一個馬姓老板開的,是一百多年的老字號。鳳兒從趙家跑出來半年多,已經(jīng)是個老江湖,到一地就把當(dāng)?shù)氐纳烫枴⑿袔?、會館馬上摸清。這些號、幫、館天天爭斗,要在他們的縫隙里穿行自由,首先就要把握他們的底細(xì)。不到二十歲的鳳兒把各色人等都看得很透。正如馬姓當(dāng)鋪的老伙計一眼看透她不僅年少而且貌美這一點(diǎn)。
她默不做聲地把她的頭巾抹下來,又從貼身的兜里掏出一個手巾包,打開來,里面有一個翡翠鐲子。
當(dāng)鋪的老伙計把手鐲拿到手里稍一端詳,眼睛從花鏡后面抬起來,看著她:“假的?!?/p>
鳳兒愣住了。
“工料都好,一眼看上去,真唬人?!崩匣镉嬚f。
“您看走眼了吧?”鳳兒問道。她覺得下腹脹硬了,疼痛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老伙計看看她變得焦黃的臉和灰白的嘴。
“花不少錢買的吧?”他問道,同時同情地笑了一下。“誰賣給你的?”
“不是買的……”鳳兒脫口而出地答道。她若不疼暈了,不會說出這種缺腦筋的話:不是買的,那是偷的嘍?……
她看見老伙計一雙眼珠在又紅又潮的眼圈里比鉆石還亮。
“不是買的,是人給的。”疼痛由緊而松,慢慢又放開了她。
“誰給你的?”老伙計又問。
沒了疼痛,鳳兒過人的伶俐就又回來了。她把那鐲子拿過來,在光里細(xì)細(xì)看了看,同時問道:“您像這樣看走眼,是頭一次吧?”
“走不了眼,他嫂子?!?/p>
“您在這柜臺后頭站了多少年?”
“有四十年了?!?/p>
“那真不該走眼。”
“可不是,”老伙計笑了。“虧得我當(dāng)班,換個人,還真沒準(zhǔn)會走眼,把它當(dāng)真的收進(jìn)來哩。誰給你的?”
“誰給的?是個不會給假貨的人給的?!?/p>
鳳兒把手鐲又包回手巾里。柜臺上有面木框雕花鏡子,鳳兒的側(cè)影在鏡子里。老伙計盯著鏡中的女子。她剛一出門,老伙計一手撩著長衫的襟子就上到樓上。樓上有個十七八歲的徒工,正在給幾件銀器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