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鐵梨花 作者:嚴歌苓


鳳兒大名叫徐鳳志,是小學(xué)校的柳先生給起的名。小學(xué)校在鎮(zhèn)子的東口,鳳兒家住的陸家坡村在鎮(zhèn)子西邊。她十六歲時,家里來了個男孩子,穿著城里學(xué)生的學(xué)生裝,還沒長寬的前胸上盡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賜,到陸家坡挨家動員女孩子們?nèi)ド蠈W(xué)。這一帶雖然貧瘠,但離洛陽不太遠,又通火車,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點子傳過來。不過也只是些城里人讀了書、吃飽了飯想出的點子,在這一帶馬上就變成了餿點子。所有人都對姓柳的男孩子說:我讓閨女上學(xué)去,誰給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后來到了鳳兒家。鳳兒一個人在家紡花,坐在門口的太陽里,跟來來往往趕集、下地的人們說話解悶。就是過往的村鄰們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訴鳳兒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現(xiàn)之前,鳳兒心里已經(jīng)對他有幾分可憐。

“哎,徐鳳志,”他走過來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鳳兒看著他,心里對他的可憐馬上沒了--人家一點不稀罕你的可憐。

“我爸給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說。

這個細眉細眼、自帶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學(xué)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鳳兒同年生的,比鳳兒大幾個月。鳳兒對自己的大名新鮮極了;這大名就像一件學(xué)生裝,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個人。

“你咋不上學(xué)?”他問。

“我這么笨,你要咱嗎?”她笑嘻嘻地說。

剎那間兩人都為這“你要咱嗎?”紅了臉。他們馬上意識它在一對小兒女之間意義重大。鳳兒的美貌就像這地方的鈞瓷、牡丹、古董一樣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細的好人家都不愿自己兒子娶她,因為誰都知道她爸靠洛陽鏟過活,摟的尸首比摟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為:“打殘廢人,踹寡婦門,操月子人,挖絕戶墳。”鳳兒爸徐孝甫干的,是最后這一項:那些古墓早就斷了后人照應(yīng),自然都是“絕戶墳”。不愿上徐家說親還有一樁顧慮,就是徐家是從開封搬過來的,鳳兒媽不是個純種中國人,混雜了猶太人的血脈,所以鳳兒算小半個雜種。

“來咱學(xué)校上學(xué)的,有比你歲數(shù)還大的?!?/p>

“我都老了!”鳳兒說。

“你再不學(xué)更老了?!?/p>

她心里想;他可是老實,也不說“你老啥呀?正當年華!”她說的“老”有另一層意思,跟“你要咱嗎?”是連一塊兒的。他卻想躲開那層意思,真往“老”上說。

“那我可真來上學(xué)了?”

“早上三節(jié)課,晌午飯之后,三節(jié)課。飯是各家自個兒帶,也輪流給先生們帶飯。”他急急匆匆地說。“一共倆先生,……”

“倆先生都缺錢花呀?”

柳天賜給鳳兒不沾邊的話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門挨戶讓閨女們上學(xué)呢?”

柳天賜臉紅了,生了大氣,轉(zhuǎn)身便走。在不遠處他停下來,告訴鳳兒他爹可是一分學(xué)費不收,就靠縣政府那點津貼。

鳳兒第二天去上學(xué)了,完全是為了柳天賜那一天的串門走戶不至于完全白搭。她是班里年歲最大的,卻得裝得目不識丁,把小時讀的三年私塾學(xué)的文字瞞住。她到學(xué)校更重要的一樁事是讓柳天賜吃上她做的飯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干糧;蒸的不止是干糧,是手工玩意兒:肚里帶豆餡兒的山羊、兔子、鯉魚。

她知道柳天賜喜歡她。鳳兒從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歡她。八歲時一個遠房舅舅帶她出去玩,坐在帶篷的騾車上,把她面朝自己擱在腿上,就那么臉對臉瞪著她,瞪了好大一會兒。便把嘴擠在她嘴上,差點把她憋死。鳳兒從那時就明白:男人們對她的喜歡有時是很可怕的。

柳天賜對她的喜歡當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時覺得這汪清水實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攪和得稍微渾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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