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街上有幾家中醫(yī)診所。鳳兒走進(jìn)街當(dāng)中的那家。等她出來,是一個鐘點之后了。太陽已經(jīng)落到了山后。她剛剛從石頭臺階上下來,就有一只手伸過來攙她。是張副官的手,戴著白色棉紗手套。
鳳兒從手套看到他臉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錯開的。
“五奶奶留神,這塊石板滑?!?/p>
鳳兒把手抽回,明告訴他她不領(lǐng)這份情。
“你表哥讓你來盯梢的?”她問道,拿他消遣似的笑著。
張副官把另一只手上夾的煙頭往地上一丟,馬靴往上一捻。他并不怕鳳兒看見地上一模一樣的煙頭已經(jīng)有五六個。
“嫂子,戰(zhàn)事不斷,旅長不放心……”
“早知道張副官在這兒聽著,該讓郎中大聲吆喝,省得你聽著費勁,”鳳兒笑嘻嘻地說。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誰是你嫂子!”她有點打情罵俏地一扭身。
兩人一前一后,邊說邊走地出了偏街。大馬路上,生意淡下來。茶攤子在拆陽棚,賣水煎包的在揉最后一團(tuán)面。
“要是我表哥知道你身子骨不好……”
“張副官不是都聽見郎中的話了?回去跟你表哥打個報告……”
“我不會告訴他的?!?/p>
鳳兒站住了,轉(zhuǎn)臉看著他。他狠狠地看了鳳兒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下了決心要看她這一眼的。之所以下決心,是他明白這樣的“看”會看出事,至少他那邊會出事。
可鳳兒偏要看他,好像在說: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外乎所有男人對我打的那點主意。又像在說:你要敢你就上,弄頂綠帽子讓你表哥戴戴。
“張副官,先走了,啊?”她轉(zhuǎn)過身去,朝停在馬路那頭的騾車招招手。
“你的傘。”
“張副官替我拿回去吧?”鳳兒樂彎了眼睛。
“叫我吉安吧?!?/p>
“嗯?”
張副官像是吃盡了她的苦頭,慘笑一下,不再說什么了。
等鳳兒回到家時,天已黃昏了。她走進(jìn)后院,直接進(jìn)了趙元庚的書房。旅長吃飯打盹都沒有準(zhǔn)時辰,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養(yǎng)神。腳頭的小凳上,坐著個十四五歲的小兵,正給他捏腳板。聽見五奶奶進(jìn)來,趙元庚睜一只眼,看看她,又閉上。小兵馬上起身,立正,退出門去。
“回來啦?”
“敢不回來?”鳳兒說,拖著鼻音:“派的人盯得那么緊。盯賊吶?”
“不盯緊我敢打盹嗎?四奶奶出門,我要是也派六個人跟著她,她說不定還嫌我派得不夠呢!”一邊說著,他一撩腿起來,又長又透徹地伸了個大獸般的懶腰。
鳳兒似乎聽進(jìn)去了,安靜了一刻。
趙元庚邁著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書桌前,坐下去,從身上的一大串鑰匙里抖出一把,打開中間的抽屜。女人的話他愛回答就回答,不愛回答,他就由她們?nèi)フf,愛說多少句說多少句,說到過了頭,他一個耳摑子甩過去。
“你真派了六個人盯我一個人?”
他從拉開的抽屜里拿出個緞口袋,半尺見方。
“嫌多嫌少?”
“我咋沒看見他們呀?”鳳兒像是對自己的興師動眾的身份死心眼地好奇。
“沒看見,就對嘍。以后出門,別打出意逃跑,街上賣麥芽糖的、磨剪子的、擔(dān)剃頭挑子的,沒準(zhǔn)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彼f笑話似的。
他把一顆棗兒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鳳兒快手快腳地一把抓起來,對著門外進(jìn)來的光亮看著。
“喜歡不?”
“給我我就喜歡。”
“讓首飾匠給你鑲個項圈。”
鳳兒眼睛打著鉤往他抽屜里瞅?!白屛铱纯矗€有啥?”她一屁股坐到書桌上。
“乖乖告訴我,今兒干啥去了。說了里頭的寶貝全是你的?!?/p>
“叫擔(dān)剃頭挑子的乖乖地告訴你呀?!彼蜃煲恍?。“張副官槍法好,你咋不派他扮個磨剪子的?”
“盯你還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用?”趙元庚根本不理會她對他抽屜的貪戀目光,用力一推,把它關(guān)上了,又上了鎖,一面說著:“老聽人說夜明珠,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夜里真發(fā)光哩?!?/p>
鳳兒說:“哼,把我爹叫盜墓賊?!彼秩ザ嗽斈穷w珠子?!澳銈儼颜l的墓給盜了?”
趙元庚把他撮緊的嘴唇湊到她臉上:“這可是拿兩門炮換的?!?/p>
“剛才我從客廳門口過,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東西。說,掘了誰家祖墳?”
“不愧是盜墓賊的閨女?!彼谒陷p輕咬了一口,向門口走去。
鳳兒在他身后說:“叫‘敲疙瘩’,不叫盜墓!”
等他剛跨出門,她就趕緊跑到臉盆架邊上,撩起水搓洗那個帶鴉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聽見了水的聲音,滿脊梁的得意:喜歡不喜歡我,由不得你;你還是我的。天下好東西都未必喜歡我,但只要我喜歡它們就行了,這由不得它們。
第二天下了場雨。這是大旱兩年后頭一場痛快雨。從黎明一直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卻很涼爽,像是秋天。
鳳兒說四奶奶帶著她兩個女兒去馬場騎馬去了,她想去看看。趙元庚突然來了一陣快活,通知警衛(wèi)兵去備他的坐騎,又叫上了張副官。
鳳兒進(jìn)門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其他幾個奶奶混得很熟。趙元庚給她的進(jìn)口衣料或者口岸城市泊來的其他稀罕小物什,銅粉盒、抽紗手絹,小暖手爐,她都會轉(zhuǎn)送給她們,并讓她們都覺得這份禮是出于她對她們獨一份兒的情誼,是沒有其他幾個奶奶的份兒的。她們最初由于對她的妒忌而結(jié)成的同盟已經(jīng)一點點被她這“獨一份兒”的小恩小惠逐漸瓦解了。尤其是四個奶奶的女兒們都很喜歡鳳兒,這個十九歲的小媽其實就是她們的玩伴,會熬糖稀給她們做小米糖、芝麻糖,還教她們用草葉子吹哨,吹出畫眉和百靈的叫聲。她們的五媽于是替她們自己的母親當(dāng)了保姆,讓那四個奶奶安心湊成一桌麻將,玩小輸小贏。四奶奶原本最嫉恨鳳兒,因為鳳兒把趙元庚對她那份寵愛熱乎乎地就奪去了。但她的兩個女兒離不開鳳兒,因此她心里也對鳳兒減了幾分毒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