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靖鎮(zhèn)始建于明代,和平逍遙了六百年,民團、守軍、護城長官更迭多次,都不見戰(zhàn)火,如今頃刻間就換了主,伴以血腥殺戮。人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面黑底白虎旗已經(jīng)飄在城樓上了。不久,人們開始傳言,不過三天,黑衣軍準撤,即使援軍不來,長矛會也不會坐視。
石多哥回家吃飯時把聽到的傳言講給三哥和嫂子十四姑聽,說得眉飛色舞時,被父親石老蔫扇了一個大嘴巴。
“粥一稀就堵不住你的嘴了?這話你也敢傳?那黑衣軍要是知道老大、老二進過長矛會,不要了你的命!”
老蔫說的老大和老二是石家大哥和二哥,從小好打架,在靖鎮(zhèn)是出了名的渾蛋。哥倆三年前結(jié)交了土匪首領(lǐng)二八爺,喝多了酒,一拍腦袋加入了長矛會。兩年前,長矛會與黑衣軍為爭奪商隊打起來,老大、老二被子彈打成了馬蜂窩。從此老大的媳婦十四姑就成了寡婦。石老蔫認為,唯有讓老三、老四讀書才能少惹禍端,于是節(jié)衣縮食,讓哥倆在私塾穆識子家念書。石有書踏實,讀書刻苦,深得穆識子喜愛,而石多哥骨子里頑劣,依然是個愣頭青,闖禍不斷,令父親頭疼。石老蔫動輒以耳光、棍子為家法,卻改不了石多哥的天性。
石多哥挨了父親一巴掌,緊握住別在褲襠里的火槍柄,想著天黑里的一鳴驚人。他下午路過戴老肥家見到云妹兒時吹過大話。
云妹兒是戴家的千金,和石多哥同歲,模樣俊俏水靈,是靖鎮(zhèn)的一朵花。靖鎮(zhèn)的大戶萬福早就為兒子萬金與戴老肥定了娃娃親,但云妹兒偏偏看不上那個病瓜秧子。石多哥為了討她歡喜,曾臭揍過萬金少爺,為此而賠了錢的石老蔫,把石多哥吊在房梁上打折了一根棍子。但石多哥不長記性,繼續(xù)為云妹兒馬首是瞻。比他長兩歲的石有書明白,這是鬧心的結(jié)果。哥倆十五六了,都到了褲襠憋棍的年齡,心里開始揣著姑娘,只是石多哥在明面而石有書在暗里。兩人的幻想有所不同,石有書惦記何時能和云妹兒拉拉手,可石多哥卻憋著白槍進去紅槍出來的主意。不幸的是,他倆喜歡的是一個人,卻門楣不等,差得忒遠。戴家乃靖鎮(zhèn)首富,家產(chǎn)萬貫,而石老蔫家靠刻石碑為生,寒酸透頂。
當(dāng)黑衣軍攻克了靖鎮(zhèn),家家一派恐慌時,石多哥跟云妹兒吹出一個大牛。
“你不信?不信等著瞧!”石多哥看著云妹兒吃驚的面孔,揚長而去。
傍晚的時候,他心里開始打鼓,想出十二種放棄的理由,最后一咬槽牙,決意豁出去了。
夜雨不停,兵部里的兵們在喝酒取暖。一個黑影赤腳從墻頭跳下。
石多哥握著火槍,輕輕推開臥室門。
似睡非睡的游克文警覺地睜開眼睛,辨別動靜。
石多哥用拇指勾開火槍雞冠,在黑暗里尋找床榻,不料火槍筒被一只大手抓住,腳下騰空,被按在床上。游克文刷地劃亮火柴,隨即點亮馬燈。
“你?”游克文愣住。
石多哥驚恐地瞪著游克文,不眨眼睛。
“你……還記得我嗎?”游克文露出一絲笑容。
石多哥下意識搖頭。
游克文一把將他拽起,按到椅子上,提示道:“兩年前……忘了?”
石多哥費勁地想。
“你干嗎來了?”游克文陰笑道。
石多哥蒙蒙地答不出來。
“回吧,回去想想,想起來,再來。我這回來了,就不走了?!庇慰宋乃砷_手。
石多哥倏然站起,朝門外跑。
“哎,”游克文把火槍扔給他,“你會用槍嗎?”
石多哥接住槍,不知如何作答,突然被一支毛瑟槍口頂住脖子。
“狗日的,你是誰?怎么進來的!”親兵趙二毛子緊張得臉漲得鐵青。
游克文喝道:“趙二毛子,他是客人……送他出去?!?/p>
趙二毛子困惑地帶著石多哥走出大門。
“唉!小雞巴崽子,你叫啥?”趙二毛子盯著他問。
石多哥跑出幾步,回過頭,道:“比你大!”喊罷撒腿就跑。
石多哥在石頭巷里喘著氣。剛才的一幕令他始料不及,一個橫空出世的靖鎮(zhèn)大英雄一瞬間變成了窩囊廢。他不解,自己怎么會被匪首抓住,又輕易被放了呢?那游克文怎么會認識自己,難道是見到鬼了?
他被雨水澆成落湯雞,路經(jīng)郎中家門時,取出濕漉漉的火槍,嗖地扔進院子里,然后躡手躡腳回到家,脫了衣,擦干頭上的水,貓一般鉆進被窩,打著哆嗦。
“你去哪了?”石有書一覺醒來。
“撒了泡尿。”石多哥心神不定地躺著,睜著眼睛念叨著:“誰呀?兩年前?”
兩年前的石多哥提著半壺酒,在黑暗的小巷里疾步走,被一聲槍響嚇著。
一匹黑馬從身邊躥過去,嘩啦栽下一個人。那人就地滾到黑暗處,沖他噓了一聲:“小子,過來。”
石多哥走過去,定睛一看,那漢子滿臉泥漿,胳膊淌著血,滴在石板上。
黑衣漢盯著石多哥悄聲問:“壺里是酒嗎?”
石多哥點點頭。
“借我用用?”黑衣漢的聲音帶有幾分哀求。
石多哥遲疑片刻,打開瓶塞子。
黑衣人撕開袖子,露出傷口,帶著命令的語氣說:“澆上去?!?/p>
石多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酒澆在他傷口上。
黑衣漢的臉部抽搐起來,手指頭挖進肉里,摳出一顆彈頭,再扯斷一條布說:“給我捆上?!?/p>
石多哥震驚地看著他,哆嗦地問:“你是誰?”
“不是誰?!焙谝聺h接過酒瓶,將剩余的酒全部倒在傷口上。
石多哥閉上眼睛,把布條捆扎好。
黑衣人把空瓶子遞給他:“你叫什么?”
“石多哥?!?/p>
黑衣漢抓住石多哥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站起身,刷地抽出一支槍,匆匆離去。
躺在床上的石多哥大吃一驚,失聲道:“是他?”搖晃著石有書:“三哥!”
石有書醒來:“怎么了你?”
“我認得那個游司令!”
“胡扯,快睡吧?!笔袝ゎ^睡去。
石多哥興奮得睡不著,忽聽院里有響動,起身扒著窗縫朝外看。
父親石老蔫手持鐵鍬,躡手躡腳出了院門。
石多哥疑惑,回頭輕聲喊:“三哥,三哥?”
“別吵鬧,睡覺!”石有書翻了個身。
半夜三更的,爹干啥去了?石多哥想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