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和苗苗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得到了家長的認可,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找個像樣的工作,給苗苗和她家里人一個交代。當時找工作有幾個途徑,一是學生畢業(yè)分配,這個肯定沒我份。二是工廠招工,這個也很難,回城知青二十萬,到現(xiàn)在才解決了不到一半,這還是有門路的,像我爹這樣供職于鍋爐房的,一輩子離領(lǐng)導最近的一次就是搞破鞋挨批斗那次,想走門路都找不著北。唯一的辦法就是我爹提前退休,由我接班。這是我和我媽商量了半宿想出來的唯一辦法。
工作的事就這么定了下來,那年頭接老子班的年輕人很多,所以手續(xù)很快就辦好了,我成了一個響當當?shù)墓と穗A級,月工資二十七塊,我心里非常高興,為自己能跟別人一樣而高興,知道那時候能跟別人一樣對一個人有多么重要嗎?這意味著在一個體系當中有了自己的位置,你不會被別人當做異類了。跟現(xiàn)在不同,現(xiàn)在的年輕人講究我的地盤我做主,時時處處要標新立異,體現(xiàn)出跟別人的不一樣,才顯得有個性。那時候可不行,要是跟別人不一樣,下場無非兩種,要么把你當成神經(jīng)病隔離于體系之外,永世不得超生,要么動用一切必要手段把你改造得跟別人一模一樣別無二致,除此之外別無出路。所以那時候跟別人不一樣的人都要把自己藏起來,裝的跟別人一樣才行,我就是裝了很多年,以至于現(xiàn)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有啥不一樣了。所以我又要說現(xiàn)在是個好時代,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吧?
我上班以后,和苗苗的上班時間正好錯開,見面的機會反而少了。我們只好抓住有限的時間盡量多在一起。禮拜天的時候我領(lǐng)著苗苗去看電影逛公園,仍舊不買票,沒辦法,我還要為“三轉(zhuǎn)一響”而奮斗,實在沒有那個閑錢。不過我的心情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以前我一個人跑到公園看野鴛鴦,看得是挺爽,但是心情多少有點失落,而今我改頭換面,雖然臉部凹陷處時常有些煤灰,但是也能出雙入對堂而皇之地逛公園了,其心情可稱之為雀躍。
如果說一個人一輩子總有一段幸福時光,或者說我們自認為有一段幸福時光的話,那我和苗苗相處的這段時間應(yīng)該就算是我的幸福時光了。這種日子我在云南想也不敢想,作為一個黑七類,我一度認為自己將孤獨終老,像我留在云南的兄弟們一樣,安然地躺在某棵橡膠樹下,成為綠化祖國的肥料,微笑著注視著我身上的種子一天天長成參天大樹,這樣倒是多少有些無產(chǎn)階級的浪漫主義情調(diào)。至于所謂的愛情,在我的夢里甚至都不曾光顧過。
彼時我身邊的一切都在悄悄地變,街上多了很多小商販,賣著五顏六色的東西,有電子表,有鄧麗君的磁帶。電影院早就不放楊子榮智取威虎山的故事了,現(xiàn)在放的是和尚打架的故事。我記得文革時我們這兒有倆和尚,被紅衛(wèi)兵整得那叫一個慘,先是腦袋上畫個大王八被拉出去游街,一人拿個小鑼,走一步敲一聲,嘴里喊:“我是四舊和尚,我是反動禿驢。”如今和尚們終于揚眉吐氣,打架都打到大屏幕上去了,不能不說是時代的進步。
進步的不止和尚,還有我身邊的一切事物,別的不說,電視機都有顏色了,這個你能相信嗎?開始有人出書寫自己當右派被批斗的事了,并稱之為“傷痕文學”,這個你能相信嗎?南邊的人在搞經(jīng)濟特區(qū),聽說一天就出個萬元戶,這個你能相信嗎?有一天我上班,竟然在廠里看見一個黃毛藍眼的外國人,張牙舞爪地跟個猩猩似的說著鳥語,身上臉上的毛都連在一起,有一寸多長,估計照臉上拍一板磚都沒事。據(jù)說這猩猩一樣的老外是我們廠請的德國技術(shù)專家,好像帝國主義又回來了,這個你能相信嗎?這么多讓人不能相信的事都發(fā)生了,由不得你不信??傊磺卸甲兊锰炝?,快得讓人應(yīng)接不暇,如果不是信訪辦門口還有些要求摘帽的前右派、前反革命等等,你根本不會相信這里幾年前曾發(fā)生過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中國人的忘性還是挺大的,那十年就權(quán)當做了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