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智者也好,愚人也罷,在想出一個主意時,對當事人而言,都會覺得自己的主意絕妙無雙。千人千面,根據(jù)個人的能力不同,自然想出的辦法也不同。采用不同的辦法,各人又選擇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也正是如此,人必定會和周圍環(huán)境有所沖突。
實際上,家光也并不覺得,自己乘坐安宅丸向世界進發(fā)只是癡人說夢。
他確確實實地希望,通過自己的這一舉動,可以拯救父親,拯救忠長……但是,隨著父親意外的去世,一切計劃都破了產(chǎn)。
死生由命的人生,一個接一個地打破自身保有的美夢和理想。不,不如說是嘲弄般地強迫人們改變……
事到如今,安宅丸的建造和自己的關系,就連家光也很難說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雖然呵斥了眾人,但是,年輕侍衛(wèi)們信口開河的大話,或許才是實話……)
世上,最不可動搖的事實是,活著的人總有死的一天。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在真與假之間搖擺不定的虛幻的東西。
“真不可思議,竟然因為自己的心事訓斥他們……”
家光一邊飲茶一邊喃喃低語。
“?。磕鷦偛耪f了什么?”
年長的三浦甚太郎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問道。
“嗯,什么都沒說。我不記得我說了什么。對了,你去告訴一聲廚房的人,趕緊做蕎麥包子送來。大家肚子都餓了?!?/p>
家光身上確實有駿河大納言不具備的一樣東西。那或許并不必要——在缺乏母愛的環(huán)境中成長。與其說是母愛,不如說是不必要的母親的溺愛。
母親的寵愛全被弟弟忠長奪走了。這情形在春日局的眼中顯得尤為楚楚可憐。結果,春日局對家光投入了誰都不曾預期的額外的努力和慈愛。
這件事,帶著一種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力量,給家光和忠長的成長造成了巨大的差別。
生母阿江與夫人竭盡所能地給予了忠長最多的溺愛,而春日局則一心將乳母無私的愛和關懷投注在了家光身上。
這一切造就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差別。家光成為了雖然任性但卻心思縝密的將軍,贏得了父親秀忠的認可。而忠長卻淪落為“肆意妄為的駿河大人”。
家光對左右仁慈,雖稍嫌性急沖動,但仍不失為明君。忠長則成為了一個濫殺左右的暴君,是一個連父親秀忠都覺得不能聽之任之的將軍的“御弟”。其實,這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于行事是否謹慎而已。但就是這點小小的差距,導致了家光和忠長之間的天差地別。
在一段時期內(nèi),忠長整天嫉恨家光,盤算著如何才能讓家光下臺。而同一時間的家光卻變?yōu)橐粋€普通的兄長般,費盡心思,尋求解救兄弟之道。
恐怕也正是由于這一差別,才讓大御所秀忠下定決心,作出了對忠長的處罰決定。
去廚房吩咐準備夜宵的三浦甚太郎慌慌張張地回來了。
“啟稟將軍。土井大炊頭大人和酒井雅樂頭大人前來求見?!?/p>
“什么。難道說剛才他們一直在討論嗎?”
“是的。您離席之后,他們似乎一直在討論,要讓他們進來嗎?”
“讓大老們明日再議是不行的。好吧,讓他們進來吧,你們先退下。”
家光還在對值班侍衛(wèi)下命令,土井大炊頭和酒井雅樂頭就已經(jīng)來到近旁了。
“小臣斗膽,請將軍讓其他人先退下?!?/p>
“當然。我都說過了,你們進來吧?!?/p>
沒發(fā)出一點聲響,人們該走的走、該進的進。
“甚太郎,挑一挑燈芯,房子里好亮堂些?!?/p>
家光剛對三浦甚太郎說完,土井利勝就接著用黏糊糊的聲音說道:
“關于處分肥后加藤家的事情,小臣想請您聽聽酒井雅樂頭的意見?!?/p>
由于是直接關系到自身的事情,土井大炊頭說完就只管將目光投向雅樂頭。雅樂頭避開家光的視線,說道:
“臣等決定盡快將加藤肥后守傳喚到江戶城?!?/p>
“照你這么說,那惡作劇,不只是他兒子的小把戲?”
“回大人。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是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如果處分不嚴,就會令天下諸侯放松警戒。所以,臣等商議的結果是將加藤家貶為平民。”
“什么,貶為平民……將清正公以來的大家族貶為平民……”
“是的。大人您正在服喪中,況且馬上又要在日光舉行東照大人的第十七回祭祀,所以,必須殺一儆百。通過對加藤家的處罰,令諸侯們引以為戒。當然,該處罰的也不止加藤一家。”
“不止加藤一家……誰、誰、誰還該受罰?”
“在我們看來,加藤家雖然與將軍家有密切的血緣關系,但是,在世人眼中,卻是與豐臣家淵源甚深的外系大名……正好借此機會,讓這些狂妄自大之輩,速速端正態(tài)度?!?/p>
“我問的不是這件事。我問的是,除了加藤家之外,你們還想要處罰誰?”
“啟稟將軍。之后就該實行大御所大人早已決定對駿河大納言的處罰?!?/p>
“果然是駿河……流、流、流放到哪里?”
“這也是殺一儆百。大家商議后一致認為,切腹是武士的尊嚴。”
“不、不、不行!”
家光失聲驚呼。
“就當我沒聽到,你們趕緊收回此話……越后的忠輝,現(xiàn)在不也還在信州的某地活著?”
說到這兒,土井利勝又平靜地打斷家光的話。
“大人,難道您忘記忠長大人為何會受罰了嗎?忠長大人是一心想暗算您的無德之輩,所以,大御所大人才忍痛將發(fā)配高崎。甚至可以說因為此事而縮短了自己的生命也不為過?!?/p>
“這、這、這從何說起?”
“所以,忠長大人也可說是您父親的仇人。即使如此,您還對他抱有不該有的同情。若果然如此,那我土井利勝也有心理準備了?!?/p>
“什么,心理準備?”
“是的。雖然知道對方是父親的仇敵,卻仍然縱容對方。如此的話,您就是不顧德川家社稷(社=土地神,稷=五谷神,引申為“國家”)的三代將軍。將軍,您沒有資格擔任日光東照宮第十七回祭祀的祭主。”
土井利勝說到這里,聲音又沉了下去,用堅決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家光。
“天下之事,皆系于將軍。而三代將軍您忘記了祖父與父親的用心,只顧憐憫忠長大人。若是落在一般草民身上,同情心倒也是一種美德?!?/p>
“嗯?!?/p>
“然而,對于身為王者的大人您來說,這同情心卻是不應有的奢侈品,一點都怪不得他人。因為先代大御所正是注意到這一點,才強忍悲痛,甚至不顧自己的生命之虞,處罰了駿河大人。連自己父親的心意都不明白,還稱得上什么明君?還稱得上什么大將軍?”
“夠了!”
土井利勝說到這兒,家光用力地拍著膝蓋制止了他。
“你就是想讓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吧?用賜忠長一死和對西邊加藤的處罰,讓天下的諸侯收心噤聲,不敢輕舉妄動。你就想告訴我,這就是所謂的政治,是吧?”
“大人明鑒。小臣以及酒井雅樂頭深信,此乃輔佐將軍的武士之道,所以才斗膽向您進言?!?/p>
說完這些,土井利勝又一次壓下了家光那句“不行”。
“是吧,雅樂頭大人……這世上的事情啊,都是似是而非的。父親好不容易狠下心,作出處罰自己的孩子的痛苦決定,將軍卻因為手足之情,辜負他的苦心,以至壞了秩序。若拋開這些不說,將軍大人可謂是手足情深。然而,若是德川的天下因而走向滅亡的話,又會有人拍手稱快了……啊呀呀,真是不能掉以輕心的怪物啊?!?/p>
家光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哆嗦著,兩眼充血,瞪著畫在推門上的猛虎,閃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