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對忠長而言，今天突然獲知的父親的死訊，幾乎是斷絕人生所有希望的變故。

如果還有一點點安慰的話，那就是，父親沒有看到他最后一封信就去世了吧……

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想不清楚，自己給父親寫的第一封威脅信，逼迫父親在百萬石的地位和大阪城之間選一個給自己的的事情了。

在駿河時，我那讓酒精給攪亂的頭腦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在關(guān)注些什么呢……

有的只是對自己失去將軍之位的不滿，連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都沒有。

就算自己比哥哥家光稍微聰明一點，為什么就一定要取代哥哥繼承將軍之位，這種問題我考慮過嗎……

德川家的天下絕不是平白無故從天而降的，而是靠祖父家康一點一點的積累，努力再努力的結(jié)果。父親秀忠也是，深深地體會到了祖父的點點辛苦，所以抹殺一切的自我情感，全力協(xié)助祖父。不，這份協(xié)助一定讓父親的立場遠(yuǎn)比祖父更痛苦，所以，祖父一直活到了七十五歲，而父親剛剛五十四歲，卻已經(jīng)油盡燈枯，與世長辭了。祖父與父親二人辛苦的結(jié)晶成就了今日和平的日本……

為了建立和平安定的日本的根基，駿河大納言忠長可曾運過一粒麥，搬過一塊磚？

別說出力了，忠長從幼時開始，便在錦衣玉食中生活，肆意妄為。

然后，出乎意料地未能成功取代兄長家光繼承將軍之位，忠長憤悶得全身發(fā)抖，進(jìn)而做了許多出格的行為。

（是啊，只能把這理解成令人震驚的毫無道理的出格行為了。）

天海僧正對此一言以蔽之。

“——天下大事，不勞您費心，您若不滿，按您的心意行事也可。但是，天下不是輕易可以偷到手的?！?/p>

天海在給忠長的信中寫道，竊取天下也罷，建立天下也罷，都是需要胼手胝足地辛苦努力的。一開始就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輕輕松松地就想稱霸天下，這種不切實際的惡夢最好不要做了。難得您父親秀忠大人注意到這個問題。給你這些多余東西的父親才不是稱職的好父親。所以，請回應(yīng)您父親從駿河追至此處的慈悲，坦誠相見。如此的話，我天海任何時候都愿意幫您轉(zhuǎn)圜，因此，您先想想自己到底適合什么待遇？好好考慮，決定好了請再告訴我。

那時，忠長看完信后勃然大怒，將其付之一炬。雖然信件被燒了，但是信的內(nèi)容卻似乎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忠長的心里生了根。

“——天下大事，不勞費心……”

你究竟為天下做過些什么？這個問題令忠長極其狼狽。確實，他只不過是將軍秀忠的兒子，由母親崇德院所生，換言之，不過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揮霍者罷了……

忠長剛注意到這點而不知所措時，就接到了秀忠讓他遷居高崎的命令。如果忠長真的改變了，那么在決定離開甲府遷往高崎之際，好似被人追趕般匆忙寫就的書信中定能看出端倪。

“——請您救救我吧，只要我還能活下去，一定重新考慮好好反省?！?/p>

百萬石的美夢，大阪城的美夢，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此巨大的轉(zhuǎn)變，卻似乎已經(jīng)無法令天海知曉了。

擔(dān)心被嘲笑的那份焦慮胡亂地牽扯著自己和父親之間緣分的線。

今天安藤右京之進(jìn)的一席話使忠夫終于明了，所謂牽扯，也只不過是可憐之人的錯覺罷了。

（——正月二十四日，父親已經(jīng)心力耗盡永遠(yuǎn)離開了……）

這到底是自己才會遇上的特殊事件呢？抑或是，任何人的人生當(dāng)中都會遭遇的極其自然的事情呢？

干燥的風(fēng)仍舊夾雜著細(xì)雪敲打著窗戶。

忠長左思右想，連放在食案上的酒杯都忘記再拿起了。而側(cè)間的兩位侍女則一動不動地守候著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