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是因為體形的不同吧,將軍家光沉默地坐著時,與祖父家康一點不像。與身軀肥短的水戶賴房相比,家光可謂清瘦頎長了。
水戶賴房的兄長紀州賴宣因賴房長得像家康,所以把家康的綽號“貍”列為家中避諱的詞語。而家光的體質(zhì)或許多遺傳自織田家吧。
這么一說,性急、無欲這些都不是家光極度仰慕的東照權(quán)現(xiàn)的性格。信長的情形大家都不太清楚,但卻與信長最小的弟弟織田有樂齋有著相似之處。
這個家光,現(xiàn)在時不時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阿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身上帶著一種令人不能呼吸的壓抑感。
“春日為什么讓你端酒進來,知道嗎?”
喝了四五杯之后,家光恍若喃喃自語似的問阿振。
“是……不,不知道……”
“春日可是拼盡全力要讓我跟你結(jié)合。臉紅什么。你對此難道不也清清楚楚的嗎?”
“……”
“讓你生下我的兒子。這樣一來,德川家就可以太平地延續(xù)下去了……如此想來,春日向我進獻女子也是忠義的表現(xiàn)啊。”
“……”
“不要忸忸怩怩了。這種事情,就算你說不出口,你的身子也是知道的?!?/p>
“……”
“但是,我是不會碰你的。我對你沒興趣。應(yīng)該說我對生個自己的孩子沒太大興趣……即使想要孩子,除了你之外,我還有御臺所,其他女官也很多。”
“……”
“春日誤解了,并不是我不中意她送來的女子所以才不近女色。不過你也不會明白……我不碰你,你在這兒也拘謹?shù)萌缱槡?。我也快悶死了?!?/p>
“……”
“行啦。你已經(jīng)服侍我飲酒了,快退下吧。注意不要讓春日看到你,就行了,就……”
說著,就結(jié)巴了起來。
“春、春、春日問話時,你就答我已經(jīng)碰、碰、碰過你就行了。啊,行了,就這樣!再給我來一杯,你就退下吧。順、順、順便,把外面等著的友矩給我叫過來吧。柳生的兒子,柳生友矩。”
說到這,家光把注滿的酒杯放下,阿振面如死灰,伸出雙手。
“奴婢謹遵將軍之命?!?/p>
“那、那就行了?!?/p>
家光第一次夸張地放松了緊繃的身體,點了點頭。
“放心吧。如果我到了真想找女人生孩子的時候,肯定第一個找你。如果你要逼我的話,生出來的可會是蛭子[1]。沒骨頭的蛭子,只能讓它坐著小船順水漂走?!?/p>
家光一臉認真地說。等阿振的身影從房間消失時,他急忙把燭臺拉過來,親手撥了撥燈芯。
房間頓時亮堂了許多。
室內(nèi)亮堂了些后,食案上上總的對蝦,信濃川的鮭魚都變得新鮮起來,酒杯上的朱紅色的根來漆也令人目眩地跳動起來。
家光自己往朱紅色的酒杯里斟滿酒,
“我是駿河大納言的話……”
說著舔了舔下嘴唇。
“我要建造巨大的船出海。狹小的日本根本容不下我的城池。帶上一船的行李就夠了。想要大阪城所以在這兒起紛爭??煜О伞?旖o我從日本消失,去世界的某一角落扎根吧……爪哇島也好,天竺也好,暹羅也好,柬埔寨也好……反正世界上到處都是國家?!?/p>
家光將視線從天井收回,舉起一杯酒,咕嘟一聲一飲而盡。
“您叫我嗎?”
被召喚的柳生友矩推開拉門,向家光伏身行禮。十九歲的友矩是個美男子,讓人根本想不到他竟是宗矩的兒子。
“酒井大人提醒您,大御所彌留之際,望您謹慎行事?!?/p>
“我心里有底的。就是擔心大御所的病所以我才喝悶酒的。你明白吧,友矩?”
“是。不……”
“不要連你都只會和阿振回答同樣的話。我認為,這世界上存在一劑靈丹妙藥可以令大御所藥到病除?!?/p>
“是那個,起死回生的靈藥?”
“是的。你注意到了嗎?為了出海去尋找這味靈藥,我已經(jīng)下令開始造船了。”
“嗯,聽您說過,造好以后,要給它取名安宅丸……”
“是啊。世界上最大的船。我要親自駕船出海,去求取靈藥?!?/p>
“但是,那艘船還沒有造好。時間上來得及嗎?”
“哈哈哈……你還年輕啊,友矩。萬病總有因。我只要拜托天海,我不在期間的事情,都交給駿河大納言處理。我要坐著世界第一的大船,出海去求取起死回生的靈藥。只此一舉,父親的病就能好大半,難道你不覺得嗎?”
柳生友矩吃了一驚,歪著頭說道:
“酒井大人并不是那樣說的,松平伊豆守也是,都覺得,大御所怎么此時才病危,雖然很遺憾,不過如果在寬永九年(一六三二)正月就早早離世的話……”
說到這兒,家光咂咂嘴止住了他的話頭。
“你簡直就是在說,你們在等著大御所仙逝呢。無論酒井讃岐守,伊豆守他們說什么,大御所都會長命百歲的,畢竟只是剛到五十三歲的壯年。想想東照權(quán)現(xiàn)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何等高齡吧?!?/p>
“是。這點小人也明白……”
“所以,你不要忤逆我。我會加緊建造世界第一的大船,出發(fā)去尋找長生不老的仙藥。如何?到時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是。這真是……若您允許小人同行,那將是小人的榮幸?!?/p>
“好,就這么定了。你就和我一同乘船出海了。對了,還有一項秘密任務(wù)要交給你,到川越的喜多院去?!?/p>
“您說的喜多院是指天海大僧正所在的寺院嗎?”
“是的。你帶個話給大僧正說,正月將近,您辛苦了,家光大人召喚的鶴到了嗎?不能讓寺院執(zhí)事代傳,要當面拜會大僧正?!?/p>
“那個,就問鶴到了嗎?”
“是的。這么說就行了。那只鶴,可是我們出海遠航的路標啊?!?/p>
“就問鶴到了沒就行了?”
“就這樣,這樣就足夠表達我的意思了。鶴一來,想必大御所的病就會好轉(zhuǎn)了。接下來,我們乘船出海尋找長生不老藥就行了了……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執(zhí)拗追問,你把喜多院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就行了。來,你也來喝一杯。沉著個臉,想什么呢?”
“是。您交代的事情小人謹記在心??墒牵@件事對我父親柳生但馬守也需要保密嗎?”
“你沒長耳朵嗎?跟但馬說我派你去尋找新春的狩獵場不就行了嗎……還是說,你不愿意和我一同乘船出海尋找靈藥?”
“不,請您務(wù)必帶上小人……雖說如此,可是在那之前大御所的病……”
“你想說大御所的病還能撐幾年吧?不用擔心。天海都一百多歲了吧,為什么五十三歲的大御所非死不可呢?好了!如果瑞鶴飛來的話,大御所的病輕易就會日漸好轉(zhuǎn)了?!?/p>
說到這里,家光瞇起眼睛,舔了舔朱紅色的酒杯。
“我們就堂堂正正地出海。父親大人就在日本,一邊欣賞春天的櫻花,一邊等著不、不老之藥……呵呵……你父親柳生但馬守也常向我進言說,應(yīng)該眼睛向著前上方,望著天空堂堂正正地走路?!?/p>
“原、原來如此?!?/p>
“如此一來,瑞鶴總會降臨的。明白了嗎?明白的話,我就再敬你一杯酒。聽著,就跟別人說,初春的獵鷹定在川越,所以要預(yù)先去查看下。然后,到了喜多院,要明確地告訴大僧正,你是我的秘使。接著就問問,瑞鶴來了嗎……”
家光的口氣輕松而愉快,一邊親手給友矩的杯中倒?jié)M酒,一邊呵呵地笑著。
不管怎么看,家光臉上都看不出擔心大御所秀忠死期將近的神色。
說起來,尾張的義直,紀州的賴宣,他們的臉上也都沒有這種憂慮的神色。不管哪位,由于其自身的年輕力壯,都還缺乏對生死的切實感受。
看起來,似乎只有水戶的賴房有一些變化。然而總的來看,將軍也好,駿河大納言也好,大家都在充實著各自的夢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審慎異常的家康看到此情此景會如何評論呢?
就年齡來說,最早四十五歲,人才會開始對自己的人生精打細算。那之前,似乎都是盡情行動,盡情空想,自由自在翱翔于天地之間的時光中。
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柳生友矩還太年輕、太單純。他甚至連家光在想什么都沒弄明白。兩三杯酒下肚,友矩粉白的臉染上了暈紅,轉(zhuǎn)身退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