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衙門的這位秘書師爺,雖然長得像個無常二爺,瘦得像根光棍,小頭銳面,其貌不揚,可是絕不能小看他,他是在什么中央政治大學畢業(yè)的,據(jù)說在那個大學里是專門學習治人的法術(shù)的。他又是縣太爺?shù)男⊥l(xiāng),還有沾親帶故的關(guān)系。這個人的確學了一肚子爛條,縣太爺干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沒有一條不是他出的點子,他總是在縣太爺面前夸口“自有辦法”,誰要聽到他說這幾個字,就知道有人該遭殃了。老百姓有兩句歌謠唱他說:“師爺一聲‘有辦法’,黎民百姓淚如麻。”
今天他又說“自有辦法”,我們都留心著看他又要使出什么法術(shù)來,果然他不慌不忙地叫一個錄事把去年的舊表格拿出來。哦,原來他又要我們的“補疤圣手”顯本事。我們衙門的這一個補疤圣手本事很大,公文上寫錯了字,只要他動手術(shù)一挖一補,就和原來一模一樣。有一回縣太爺還發(fā)揮這個補疤圣手的絕技,撈了不小一筆進項。原來是上級來公文,給我們縣攤了不知道是什么捐還有什么稅三萬元,縣太爺生財有道,或者更確切地說,師爺輔佐有方,叫我們的補疤圣手一挖一補,把“叁”字改成“肆”字,縣太爺把這封公文拿去給仕紳商賈們一看,天衣無縫,結(jié)果縣太爺收了捐稅四萬元,干賺一萬元。今天又要請補疤圣手使出他的絕技來。
縣太爺吩咐已畢,和師爺退到后面的簽押房里去了。大家都照縣太爺?shù)拿钚袆悠饋?。有的在收拾那比字紙簍還亂的抽屜,有的在收拾公文夾子,有的在打掃墻頭,有的和蜘蛛爭奪一陣,才奪回墻上的那兩位“衣食父母”,擦拭干凈,不多久總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
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和師爺兩個出來檢查來了,看到辦公室井井有條,墻上干凈,掛著修補過的表格,連墻上的兩個老頭子,也似乎知道今天有人要來為他們一年來的蒙塵洗雪冤屈,再也看不到過去那樣陰郁不樂的倒霉樣子,忽然變得容光煥發(fā)了。縣太爺滿意地笑了一下。想必這已經(jīng)夠新生活的標準了吧!他又命令每一個辦公桌上擺一件翻開的公文,他自己的辦公桌上也擺了幾件,他還親自去試一下辦公的姿勢,也很滿意地笑了一下,自然這更合乎新生活的標準了。他忽然站起來對門口行禮,跟著又點頭,還不卑不亢地笑了一下,嘴巴動了幾下,好像在對人說什么話,我們看到他一本正經(jīng)地在進行彩排,對空無一物的門口做出種種有趣的表演動作,禁不住要笑出聲來。但是他忽然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我們都趕快伏案辦公。
這時候才算把兩位科長找回來了。這兩位科長也算得是縣太爺?shù)暮吖ⅲ粋€是縣太爺?shù)男【俗?,?jù)說在什么野雞學堂里混過幾天,縣太爺要上任了,才適應需要,把他送到什么黨政干部訓練班去趕造一下,兩月畢業(yè),總算背得“總理遺囑”和說些“本黨……”、“革命……”的八股,于是就來當起教育科長來。這個人別的不行,打牌真是高明,偷騙的手法更是厲害。常常是幾天幾夜不下牌桌,根本不來辦公。今天不知道是從哪家的牌桌上把他請了回來。他一進門對縣太爺愛理不理地點了一下頭,就胡亂坐到縣太爺?shù)奈蛔由先チ?,還不住用手蒙著嘴打哈欠。他忽然用手拿起墨盒“咚”地一聲拍在桌上,大叫:“碰!”哦嗬!他還迷迷糊糊地以為他坐在牌桌上呢!我們吃驚地望著他,誰也不敢笑??h太爺大概由于種種的難言之隱,也把這個小舅子莫奈何,只是搖頭。還是師爺走過去對他說了幾句什么話,他才知趣地站起來去找教育科長的辦公桌,于是他才真正地“走上崗位”。
另外一個科長是管財政的,這個人和縣太爺?shù)年P(guān)系一直弄不清楚,聽口音不是縣太爺?shù)耐l(xiāng),看感情也不是縣太爺?shù)闹?,還有點大模大樣的。我們猜想一定是縣太爺在省里的靠山派來監(jiān)收縣太爺該送靠山的“包袱”錢的。這個人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鴉片煙鬼,一天就是睡在床上抽、抽、抽。今天恐怕是縣太爺派人去說了多少好話,才把他從鴉片煙床上請了起來的。他進門來也是不知東南西北,一個勁兒打哈欠,還是師爺給他當向?qū)?,他才走上了自己的崗位?/p>
縣太爺和師爺又退到簽押房去,等候新生活視察委員的到來。過了一會兒,忽然勤務兵小衛(wèi)匆匆走進辦公室來,他的后邊跟著縣太爺和師爺,小衛(wèi)指著我們幾個老科員,說:“老爺請看嘛?!?/p>
縣太爺走過來把我們?nèi)齻€老科員研究了一下,馬上緊鎖眉頭,很不滿意地說:“哎呀,當真話哩,差點出紕漏?!庇谑撬钢覀儙讉€老人生氣地說:“看你們這樣子簡直不合新生活標準,蓬頭垢面,一副倒霉相,一個穿長袍,一個穿短褲,不整齊劃一,頭發(fā)胡子亂七八糟,都像才從牢里拉出來的。”于是他轉(zhuǎn)身對小衛(wèi)說:“趕快叫人去街上成衣鋪里借幾套中山裝來,再去找一個剃頭匠來,把這幾個老家伙大掃除一下,頭發(fā)胡子一律刮光。”
“是!”小衛(wèi)回答一聲,笑嘻嘻地向我們做了一個鬼臉跑出去了。
這真是無妄之災。我們?nèi)齻€也算有一把年紀的人了,胡子對于我們說來,總算不得是什么奢侈品吧,現(xiàn)在卻要奉命取締。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摸著將要犧牲的胡子不勝惋惜。胡子何辜,竟不容于縣太爺?shù)男律睢P⌒l(wèi)這小東西平時本來很逗人喜歡,生得聰明,人又和氣,是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我,我介紹到縣衙門來當差的,和我一直很不錯,不知道今天他為什么給縣太爺出這樣一個壞點子。
過了一會兒,一個政警抱了幾套青布中山裝進來,要我們幾個老人換上,這卻把我們整苦了,平素穿慣了寬袍大袖,自在得很,忽然叫穿上又窄又緊的中山裝,怪不舒服。不是肚子挺起,就是背弓起,瘦骨伶仃的肩膀像尖刀頂著衣服,原來被寬袍大袖掩蓋著的種種缺點,這一下子都暴露出來了。但是在縣太爺監(jiān)臨之下,只好穿上。
又過了一陣,小衛(wèi)跑進來向縣太爺報告說:“剃頭師傅請好了,過一會兒就來,是才從重慶大碼頭來的下江師傅,手藝好,行頭新?!笨h太爺不耐煩地說:“管他上江下江,只要是剃頭匠,不是殺豬匠就行,要快!”小衛(wèi)說:“馬上就到?!闭f罷又跑出去了。
過了好一陣,剃頭師傅還沒有來,忽然聽到衙門口站崗的衛(wèi)兵高聲在叫:“敬禮!”
這一聲使縣太爺下意識地跳了起來。莫非是視察委員已經(jīng)來了嗎?縣太爺還沒有走出辦公室的門??h太爺有個貼身馬弁叫老胡,他老早就下定決心,要和小衛(wèi)比賽精明。今天他為了趕在小衛(wèi)的前面來向縣太爺報告他的這一件重大發(fā)現(xiàn),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向縣太爺大聲報告:“來了!”
縣太爺抬頭從門口望出去,看到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油頭粉面,儀表非凡的人,穿著藏青色嗶嘰中山裝,腳踏亮皮鞋,手里抱一個大公事皮包,很神氣地咯噔咯噔走進來了——果然是視察委員到了。
縣太爺是老于官場的人,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他馬上迎了上去,口里還念念有詞,我們連忙坐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辦起公來。
縣太爺恭敬地引進這個頂威武的視察委員來,我們本想站起來表示敬意,可是縣太爺用手一按,叫我們不必站起來,以示我們辦公多么認真緊張??h太爺請那位視察委員坐下來后,吩咐:“拿開水來!”縣太爺想得真周到,新生活是不講究喝茶的,所以叫拿開水來。小衛(wèi)應聲拿進兩杯開水來,放在視察委員和縣太爺?shù)拿媲?,轉(zhuǎn)過身還朝我們扮一個鬼臉,退出去了。
縣太爺很有禮貌地問:“請問貴姓?”
“姓賈?!蹦俏瘑T也有禮貌地回答。
“請問您是才從重慶到敝縣來的嗎?”
那位視察委員點了一下頭,“唔”了一聲,望著我們的蓬頭垢面。
我們知道這一下真是太糟了,我們沒有來得及剃頭,給他看到了,這毫無疑問對于縣太爺?shù)男律钍且粋€大污點。縣太爺也發(fā)覺這一點,趕忙用話岔開,對視察委員說:“您辛苦了?!?/p>
那位視察委員又“唔”了一聲,仍舊目不轉(zhuǎn)睛地視察我們?nèi)齻€老頭兒。
縣太爺看來也有幾分驚慌了。往常上面來了什么委員,只要寒暄幾句,就可以安頓到后花園客房里去隨便談話,無顧忌地討價還價了。今天這位視察委員怎么不買賬,并且在辦公室里東張西望,像專門挑眼的樣子呢?莫非新生活運動真是有一番新氣象嗎?
縣太爺為了轉(zhuǎn)移目標,他就開始向視察委員報告本縣新生活運動的大略情況。他說得如此流利,以致視察委員無法插嘴,據(jù)說這就是官場中的一種戰(zhàn)術(shù)。他講他怎么提倡講究衛(wèi)生,每星期都要大掃除,他說他還提倡做早操,勤理發(fā),常換衣服,他還報告縣城設立了多少垃圾箱,公共廁所的數(shù)量,他說他嚴厲禁止鴉片煙和賭博,在本縣幾乎就要禁絕了,等等??h太爺用小手絹擦著頭上冒出來的微汗,但是他顯得很滿意于自己的有條有理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