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宣判大會(9)

號子里的那些人 作者:夏泊


    那輛車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離我大概也就是五六米的樣子,他應(yīng)當(dāng)是能看到我的。但他那副漠然的樣子表明他似乎并沒看到我,微閉著的眼皮下面露出大片的眼白。他真不該用這種眼光去看最后的世界。

    趕快回看守所吧。從早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五個多鐘頭,沒吃飯沒喝水沒拉屎沒撒尿,實實在在地綁了四個多鐘頭。真想趕快回到看守所,松開繩子后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輕輕松松地躺在炕上休息一會兒,然后再說吃飯喝水的事??墒窃趺戳??怎么走的不是回看守所的路呢?

    最前面的兩輛汽車上架著機槍為車隊開道,后面是八輛汽車?yán)鶄€死刑犯,十六面亡命旗驕傲地迎風(fēng)挺立著,就像古代騎兵沖鋒時舉著的一面面戰(zhàn)旗。再后面又是十幾輛汽車,拉著我們八十名命不該絕的人,最后面那輛汽車上是鋼盔全副武裝的班長。威風(fēng)凜凜的車隊浩浩蕩蕩,在城里人多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扭頭就一直往北開去了。

    威風(fēng)凜凜的車隊開到了北郊的土門,那兒有好幾座四五層樓高的大沙丘,沙丘周圍長著小樹叢。小時候我常和朋友們來這兒玩,回去時我們都要帶回許多從沙土里扒出來的“毛毛根”,跟毛衣針一樣粗,白白的、甜甜的。那時的土門就像魯迅筆下的百草園。

    文化革命后期土門成了槍斃人的地方,“去土門”就成了槍斃的代名詞,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果然,那個最大的沙丘前面早已有一大群人在等著了,幾十個班長把他們攔在一道白線后面。離白線大約五六十米遠(yuǎn)的沙丘下豎著一排磚頭,每隔五六米一塊,每塊磚頭上都用毛筆寫著一個人的名字。這十六塊磚頭標(biāo)明了那十六個死刑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位置,也給槍斃以后前來認(rèn)尸的家屬提供了方便。

    忽然刮起了大風(fēng),像是馬上就要下雨了。風(fēng)卷著黃沙在沙丘前面呼呼地打著旋,把圍觀的人吹得都捂住了臉閉上了眼。“要是風(fēng)沙吹得沒法瞄準(zhǔn)怎么辦?”我發(fā)現(xiàn)人一旦大難臨頭,什么怪念頭都可能會產(chǎn)生,我竟然替就要被槍斃的張建華操起心來了——“要是第一槍沒打準(zhǔn),還得再補第二槍,第三槍,多疼?!钡聦嵶C明我是瞎操心,因為前面那幾輛車上的班長們都拿出了風(fēng)鏡扣到了眼上。剃頭師傅上街離不開剃頭挑子,人家干的是這種活,干活的工具自然早就準(zhǔn)備好了。就像演員爬上舞臺前都要化好妝穿好行頭一樣,那是用不著別人瞎操心的。于是我放心了,看來張建華一槍斃命不多受罪是有保證了。

    公安和班長的動作都很熟練,車剛剎住他們就蹦下去一大半。上面的人就把死刑犯往下撂,下面的人接住了就架著往磚頭那兒跑。犯人們大都跟不上他們的速度,被拖得仄仄歪歪的,兩只腳就像玩提線木偶那樣在地上滑著走。有幾個膽小的干脆就挪不動腳了,像死狗一樣被班長們拖了過去,沙地上留下了兩條他們最后的足跡。有一只被拖掉的皮鞋孤零零地留在了沙土地上,是一只時髦的“三接頭”,可能是白凈子的,鞋擦得還挺亮。我挺納悶,看守所里沒鞋油,他怎么能把皮鞋擦得那么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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