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給判決書砸鐐是文化革命前的老皇歷，那時候判刑要依據(jù)法律，要走白凈子所說的“司法程序”。而如今判刑是出于形勢的需要。革命形勢需要從重從快大張旗鼓地鎮(zhèn)壓反革命，過去的司法程序是不是也改了呢？嗯，很有可能。既然要從重、從快，蘿卜快了可以不洗泥，一切繁文縟節(jié)就都可以省略了，直奔槍斃這個主題，不就是以實際行動體現(xiàn)了“快”字了嗎？

    況且過去給人判刑是法院的事，是法院的人當(dāng)家；如今判刑歸公安機關(guān)軍管會，是當(dāng)兵的說了算。當(dāng)兵的上了陣，沖鋒號一響，端槍就往上沖，見人就掃射，痛快利索，誰搞過什么起訴狀判決書之類的麻煩事？當(dāng)然了，要是讓法院的人去沖鋒陷陣，估計他們得先在陣地上立塊牌子，寫明敵人的罪狀并依法判處極刑，然后才能吹沖鋒號開槍掃射。這就叫一個將軍一個令，一個和尚一個磬，一個師傅一個傳授。公安和班長本來干的就不是一個行當(dāng)，耍起套路來，招數(shù)自然要有所差別。俗話說“殺豬捅屁股，各有各的高招”嘛。

    “不給判決書不砸鐐，子彈就打不爛腦袋嗎？”我自言自語地明知故問。

    “槍斃人打腦殼，不打腳桿，砸不砸鐐得關(guān)系。”骨頭架子堅持自己的意見：“上一批判刑就沒給判決書，都是到了宣判大會上才曉得自己判多少。而今啥子規(guī)矩都改嘍，這就叫推陳出新。我看你龜兒硬是怕宣判，怕腦殼上鉆洞。嘿嘿……”后面的話是對白凈子說的。

    嗯，看樣子八成就是今天了，不少人的眼睛里都露出了希望的光芒。

    我們那批倒霉蛋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不，并不是無罪釋放。進了市局看守所再想無罪釋放，誰都知道那是望著天上掉餡餅，白日做夢。切合實際的愿望是能早點判刑，早點結(jié)束看守所讓人難熬的生活。二進宮的犯人說監(jiān)獄比看守所自由得多，能吃飽飯，還發(fā)零花錢，允許買煙抽，逢年過節(jié)還能吃白面大米，還能吃肉，把判刑后到監(jiān)獄里的勞改生活描述得像天堂一樣令人神往。所以我們這些餓死鬼們都盼著早點判刑，早點進天堂去享福。時不時能聽到有人感嘆：“唉，為啥還不判呢？”往往就會有人接下去：“是呀。反正得判刑，那還不早點判了！還磨蹭個啥？”好像判刑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我們期望判刑就像孩子們盼望過春節(jié)一樣。

    我們之所以盼著早點被判刑，扛不住饑餓折磨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因為大家都沒能意識到自己罪惡的嚴(yán)重程度，沒想到這一判就可能把自己給判到那個世界里去，最輕的也得判十五年以上。大家都是按照過去的慣性，把自己判刑的前景考慮得太樂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