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黎,往后站一點兒,一會兒當心水花濺到身上,這水不太干凈?!笔虚L助理諂媚地把她拉住,一邊看著寧市長巴結(jié)地笑著。韓旭在跳臺上隱約聽到這話,狠狠地朝下瞪了這個肥大的中年人一眼,也是在這時,韓旭第一次聽到了梨子的名字,子黎?她站在池邊,雪白晶瑩的皮膚,唇紅齒白,臉上有些不諳世事的單純氣,那樣的單純想必是在強大的保護之下才會存在的。
后來韓旭才知道,她叫做梨子。她有奶油一般雪白的肌膚,所以大家都叫她梨子。
梨子“嗯”了一聲乖乖地退回來。
其實打從這一行人進入跳水館開始,韓旭就注意到了她。市長剛走了進來,體委的領(lǐng)導(dǎo)立刻迎了上去,噓寒問暖互相客套,鼓勵你夸獎我半天后,市長送來一些慰問金,鼓勵運動員們再接再厲等等,隨后市長提議讓隊員們都表演一下跳水,眾人叫好。
梨子百般無聊地跟在后面,她梳著麻花辮,穿著一條格子的冬裙,黑皮鞋,穿著藏藍色的毛衣和白色外套。但看完第一個跳水表演后,梨子立刻興奮起來了,她看著這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格外地好奇,一群光著膀子的男孩們或在池子里游泳,或在青藍的池水里展翅,或在一邊準備跳水,像是莫奈筆下的《阿讓特伊的賽艇》,在蔚藍色中五彩的帆船流動著勃勃生機……
梨子退回來的時候很友好地仰著臉對高臺上的他微笑了一下。
韓旭的心里涌起一陣溫暖。
這個女生,像是一幅畫。一幅或許不存在我世界里的一幅畫。
韓旭想著,心里覺得有些酸,走到邊上他開始起跳了,但剛起跳韓旭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在空中翻騰了一周后,韓旭的后腦勺磕到了跳臺,重重地嘣了一聲,韓旭“啊”地慘叫了一聲后落入水中,鮮紅的血液立刻染紅了他入水后的周圍,像一朵盛開在水里的血蓮花。
“?。 崩孀討K叫了一聲,看著沉入水底的韓旭,鮮血的色彩太強烈,梨子的心隨之尖銳地疼痛起來。
是死亡的感覺嗎?我死了嗎?那一瞬間那白色尸體的模樣猛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韓旭落入冰涼的池水時窒息地想著,劇烈的疼痛讓韓旭手腳沉重隨著墜力沉入池底,耳膜膨脹著壓力,呼吸不暢,那么遙遠的死亡似乎一瞬間迫近。會有人在乎我的死活嗎,韓旭突然這么想。韓旭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于是他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人的死亡。對死的一切感受都源于那個高臺。人人如此,在極致的恐懼后就會陷入漫長的平靜中,在年少的韓旭看來“死”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像是往事。如果就這么死了,我也會變成別人的往事吧。
韓旭從四歲開始練跳水,這是父親的愿望。父親對他的愿望從名字里就能看出來,“旭”——父親大概是盼望著韓旭能變成一個小太陽,照亮他未完成的跳水事業(yè)。母親說當年她懷孕的時候,父親就撂下過狠話,“一定要生兒子,否則就離婚,我沒錢付計劃生育的罰款?!?/p>
父親迫切地希望有一個兒子能繼承自己的跳水事業(yè),代表他拿一次冠軍。這是父親的美好愿望,但在韓旭看來這個愿望顯得下賤無比。
別跟我說是為了國家榮譽,我不相信,那么就是為了自己吧,可是這樣用一生換來的賭注,最后的一搏就好像曇花一現(xiàn)一般,韓旭想著,最后也許不會有誰在乎你的死活。
“打從你們到這兒的那一天開始,一切就開始了競爭開始了比賽。你們要知道,這就是你們的榮譽,看到身后的那面國旗了嗎?”韓旭至今記得父親還在當教練的時候在每次大賽動員會上一成不變的話。
可父親忘了,時代變了,這個時代能誘惑人的東西太多,連自由都能被物質(zhì)收買,韓旭認為自己為了跳水販賣了自由。
他們不過是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春風(fēng)下出生的小苗,他們懂什么呢,但韓旭一直練得很苦,因為他害怕父親。在韓旭的全部印象里,父親似乎就是一個喜歡撂狠話的人,他每次蹲在高臺上充滿恐懼的時候,父親總是在水池下面沖著他大喊,“韓旭你他媽的給我快點跳下來,頭朝下,腳繃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