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森森的,地也陰森森的。
一層一層的黑云落在頭上,壓得喘不過氣來。遠處那山忒陡忒高忒險,搭眼看去,像要直倒過來一般。近外一片大林子,全長著怪模怪樣的樹木,枝枝丫丫彎彎曲曲向天上伸去,幾只夜貓子在樹梢上嘿嘿嘿笑幾聲,撲拉拉扇動翅膀一掠而過。地上滿是枯枝亂草,一縷一縷的青煙從草叢間裊裊升上半空。
嘻嘻嘻,驀地遠處傳過一陣笑聲,這笑聲輕輕的,細細的,可聽來卻讓人頭皮發(fā)麻。接著便見一條扁擔(dān)長短的花斑蛇吐著信子從林子里爬出來,接著一條、兩條、三條,無數(shù)花花綠綠的蛇擁了過來。一時間,滿地里盡是搖頭晃腦、大大小小的蛇,張著嘴,吐著信子,發(fā)出嘻嘻的笑聲。
"啊呀!"韓復(fù)榘顫著嗓門兒大叫一聲,伸手從腰里拔出槍來,一扣扳機,卻沒聽到響聲,正覺得蹊蹺,手里的槍眼看著也變成了一條蛇,一扭身便纏住了胳膊,魂兒頓時嚇散了,那蛇卻張嘴說起人話來:"主席!主席!"韓復(fù)榘大叫一聲:"啊呀!"猛地坐了起來,卻見楊樹森一臉驚慌地站在面前,搖著他的胳膊叫道,"主席!"韓復(fù)榘四周一打量,見白慘慘的陽光從窗欞里透了進來,身邊的爐子里火苗子燒得正旺,蒙蒙懵懵地問:"這是在哪兒?"楊樹森覺得奇怪,道:"主席,這是曹縣呀?"噢!韓復(fù)榘拍了拍腦門兒,這才回過神來。原來適才在爐子旁邊坐了烤火,不覺間打個盹兒,卻做了一個蹊蹺夢。低頭尋思夢里情景,還有點兒心驚肉跳,心下暗道:八成要他娘的出事!
楊樹森說:"主席,李廳長從徐州回來了,在外屋等著呢。"韓復(fù)榘急忙起身出了里屋。
前幾天,李宗仁招呼韓復(fù)榘到徐州參加第五戰(zhàn)區(qū)軍政會議,韓復(fù)榘擔(dān)心到了那里要受李宗仁數(shù)落,弄得下不了臺,便來個好歹不照面,讓李樹春替他去了。韓復(fù)榘聽李樹春把徐州會議的情況說完,問道:"李德鄰沒說什么難聽的話吧?""倒是沒說什么,只說蔣委員長要到開封來,讓你務(wù)必到那兒見見。"韓復(fù)榘猛地想起適才的夢來。
李樹春道:"還是我代主席去吧,山東的事兒鬧得大了,如今說啥的都有,只怕老蔣要跟主席計較。"韓復(fù)榘斜了腦袋道:"他老蔣憑什么跟咱計較?張學(xué)良丟了東北他怎么不計較?唐生智丟了南京他怎么不計較?劉峙丟了河北他怎么不計較?咱是軟柿子嗎?跟咱計較!""咱以往不是跟老蔣有疙瘩么?就怕他借這個事兒跟咱過不去。""他敢!我手里這幾萬條槍可不是燒火棍,他動動試試?""主席又不是不知道老蔣的為人,小心沒大錯。""嗯,你的話也在理,可這回要是不去,就扯明得罪老蔣了,往后退路便沒了。""主席,這事兒冒不得險,你進了開封,就是林沖入了白虎節(jié)堂,只能聽?wèi){人家擺布了,我看還是不去為好。"韓復(fù)榘點點頭說:"容我好生琢磨琢磨。"李樹春去了,韓復(fù)榘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子,掂過來倒過去想得腦袋都大了,還是拿不定主意。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韓復(fù)榘接起來喂了一聲,電話那頭卻是一個熟悉的嗓門兒:"是向方兄嗎?""蔣委員長。"韓復(fù)榘不知怎的,心里嗵嗵跳了兩下。
蔣介石說話跟往日沒有什么兩樣,依然帶著幾分親熱道:"向方兄可好?"韓復(fù)榘道:"好,好。委員長可好?""好,好。"蔣介石道,"我后天要召集華北一帶各部隊師長以上官佐在開封開個會,商討下一步的抗日方略,還要多聽聽向方兄的意見。請向方兄會同幾位能離得開的軍長師長,務(wù)必來一趟。""嗯,好,好。我……去。"掛斷了電話,韓復(fù)榘愣了半晌,不覺又想起那個夢來。心里七上八下,安穩(wěn)不下來,便推門到了院里。
如今正是民國二十七年的臘月,雖說還在數(shù)九天里,可天氣極是晴朗,太陽照下來暖融融的渾身舒坦,韓復(fù)榘邁步出了院門,迎頭遇上了蔣伯誠。
韓復(fù)榘單刀直入:"志迪來了,是不是叫咱到開封開會去呀?"蔣伯誠笑將起來,道:"知我者,韓向方也。伯誠正是此意呀,韓主席何時動身?"韓復(fù)榘說:"只怕委員長黃鼠狼給雞拜年呀,哈哈。"蔣伯誠伸了一個指頭點著韓復(fù)榘道:"你這個韓向方呀,還是這么舌頭上長刺,一張口就扎人。"兩人哈哈笑了起來。
韓復(fù)榘做個手勢,兩人慢慢向東走去。四個護兵離著七八步遠近跟在后邊。
蔣伯誠笑道:"想不到呀,槍林彈雨里眼皮也不眨一下的韓總司令,也有怕的事呀。"韓復(fù)榘嘿地干笑一聲,道:"鳥毛灰!咱韓復(fù)榘砍頭只當(dāng)風(fēng)吹帽,從生下來就不認得怕字。"蔣伯誠又是一笑道:"我說也是,要是韓總司令也怕這怕那,那天下人都是老鼠托生的了,哈哈。"韓復(fù)榘罵道:"少他娘的給我戴高帽子,迷魂湯灌不倒咱。哈哈。"笑過之后,韓復(fù)榘問:"志迪,雖說你是蔣委員長的代表,可自打來山東,咱弟兄處得越來越黏糊,咱也不拿你當(dāng)外人,你也不要跟咱藏著掖著,就掏心窩子直說,該不該去開封?"蔣伯誠想也沒想便道:"去,該去。怎么不去?"韓復(fù)榘卻沒做聲。
蔣伯誠道:"向方,我也來個一斧子到墨。你不想去開封,不就是怕委員長埋怨你丟失山東,你面子上不好看嗎?大可不必!眼下誰都明白,日本人太強,咱不是敵手,這事怨不得誰--不過委員長訓(xùn)誡幾句估摸會有的,拍桌子罵幾句也說不定,低低頭不就過去了?想想看,張漢卿丟了東北,宋明軒丟了北平、天津,劉峙丟了河北,唐生智丟了南京,哪個不是這樣?。吭僬f了,有些事兒你不跟委員長把話說透,兩下里結(jié)了疙瘩,早晚還不得擠出膿來?我夾在里邊也難受,你說是不是?"韓復(fù)榘還是沒有做聲,心里卻活動起來。
蔣伯誠偷眼瞅了一下韓復(fù)榘,又說道:"話又說回來了,這次委員長開會,華北別的長官都去了,就缺咱第三路軍的人,不給人留下話把兒嗎?咱心虛是咋的?"韓復(fù)榘低頭沉吟起來,肚子里點頭覺得蔣伯誠這一番話在理。
不覺間幾個人已是走到了城東,抬眼看到一個去處。長長一排石階,通向一座大廟,廟門前長得三五棵幾摟粗的大柏樹,在這冬天里郁郁蔥蔥的,襯了朱紅廟門,很有些森嚴(yán)氣象。
韓復(fù)榘不禁問道:"喲,這是什么去處?"蔣伯誠說:"這是曹縣有名的天齊廟。聽說廟里有一個老和尚,是個半仙之體,什么事搭眼一看便八九不離十。"韓復(fù)榘平日里對算卦卜筮相面等事兒最是上心,一聽便來了精神:"噢?有這么神?那咱也去問問吉兇?"蔣伯誠道:"別聽他們瞎咋呼!要問吉兇,找張紹堂便是,他本事不錯。"韓復(fù)榘笑道:"張紹堂那點兒本事我看也稀松平常。前不久幾件事算得離了譜,讓我劈頭蓋臉罵了幾回。如今一聽我讓他算吉兇跑得比他娘的兔子還快,還說什么熟人不卜。哈哈,走,走,咱去廟里看看熱鬧。"拉了蔣伯誠便走。
廟里的和尚一見來了不少帶槍的兵,有些驚慌,幾個腿腳麻利的便跑到后邊報信兒。不多時,一個老和尚迎了出來。只見這人長須飄飄,慈眉善目,舉止風(fēng)度帶出些神仙氣度,到了韓復(fù)榘面前,打個輯首道:"善哉。小僧濟慈見過施主。請問施主高姓大名?"韓復(fù)榘道:"咱便是韓復(fù)榘。""噢?"濟慈聽了上下打量韓復(fù)榘一番,又咳了一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呀。"韓復(fù)榘有些驚訝,問:"你認得我?"濟慈又是一笑道:"何止認得,咱們還曾交過手呢。慚愧得很,小僧當(dāng)年卻是韓主席的手下敗將。"韓復(fù)榘的護兵聽了,立馬靠了過來。韓復(fù)榘卻無事一般,問:"你是哪個?"濟慈道:"黃德顯。"韓復(fù)榘一愣,也上上下下打量了濟慈一番,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你呀?老黃,你不是讓張宗昌給斃了嗎?怎么跑到這兒當(dāng)起和尚來了?"黃德顯原是張宗昌手下的一員大將,當(dāng)年也曾風(fēng)光過一陣子。這人除了會打仗,還有一樣本事便是知曉陰陽,傳著當(dāng)年打仗之前總要卜上一卦的。北伐時他讓韓復(fù)榘殺得大敗,回去便讓張宗昌給斃了。誰知黃德顯命大,那一槍打在胸膛上,眼看著沒了氣兒,可臨下葬時,卻又睜眼活了過來。黃德顯不敢聲張,悄沒聲地藏了起來。經(jīng)了這事,萬念俱灰,養(yǎng)好了傷便隱姓埋名做了和尚。外邊人卻只道他已是死了。
濟慈笑了一笑道:"曾幾何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轉(zhuǎn)眼間,灰飛煙滅,萬事成空,留下條性命便是我佛慈悲了。離了俗世,到這兒思過來了。""哈哈哈哈。"韓復(fù)榘見了昔日對手,敞快了不少。濟慈也覺高興,便請兩人到禪房坐了,擺上茶來。
濟慈問:"韓主席怎么到小廟來了?""聽說你如今成了活神仙,請你指點前程來了。"濟慈哈哈一笑說:"哪有什么活神仙?我若看得透,還能弄到這般地步?"略一沉吟又道,"不過,命運雖是自由天定,但天承造化,事在人為。依貧僧看來,萬事都有機緣,只要機緣合了,這運道便隨之變化了。"韓復(fù)榘豎了耳朵,露出詢問的神色看著濟慈說:"那就看看機緣?"濟慈點點頭道:"請施主隨便說個東西南北,再挑個一二三四。"韓復(fù)榘隨口說個"東",又說了個"二"。濟慈扭身向站在一旁的一個小和尚吩咐道:"你往東走兩千步去,細看有些什么,速速回來答話。"小和尚答應(yīng)一聲去了,濟慈見韓復(fù)榘露了詫異神色,便道:"韓主席且用茶,等到徒兒回來,便知分曉了。"韓復(fù)榘覺得有趣,便問:"我說老黃,你這是要演哪一出呀?"濟慈正色道:"韓主席可曾聽說一個故事?元朝坐天下的時候,在如今的淄川縣--那時叫做般陽路,有一戶姓秦的人家,平日里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百姓恨得牙根兒疼。這一年,姓秦的兒子要娶親,便尋個先生選日子。這先生對秦家也是極為痛恨,便有意給他選了個紅煞日--韓主席知道的,紅煞日里辦紅白喜事最是忌諱,要遇血光之災(zāi)、斷子絕孫的--這先生也是存了心要破秦家的運道。可就蹊蹺了,秦家紅煞日里娶了親,日子卻過得一天比一天紅火。過了幾年,一連添了三個孫子。到了朱洪武坐殿的時候,這秦家倒成了般陽路里頭一份的有主兒了。那位選日子的先生越想越糊涂,便找個因由到秦家去,仔細看了宅基,又查問了一番生辰八字,回到家細細掐算一番,這才明白了根由。原來秦家娶親那天,有一個小乞丐上門討飯,秦家人好歹大方了一回,舍了一碗剩菜給他。你道這小乞丐是哪個?正是大明開國皇帝朱洪武!當(dāng)年討飯正好到了他家。主席想想看,一朝天子上得門來,什么邪氣壓不住呀--這個便是機緣了,有了這機緣,運道便變了。有沒有機緣,就全看各人造化了。"韓復(fù)榘聽了笑道:"好,有點兒意思,今日就看咱爺們的機緣了。"說話間,那小和尚跑了進來,將所見的事兒一五一十說了,眾人聽了覺得確實有些蹊蹺。
適才,小和尚依了師父吩咐,數(shù)著步子一路向東走去,過了小石橋,到了兩千步的去處,路邊正有一塊三丈高低的山石,石面刻了"見龍在田"四個篆字。這里小和尚常來的,四周看了與往日無啥不同,只是眼前多了一人,身上破破爛爛,懷里抱個破碗,旁邊扔著一根棍兒,正倚在大石的"田"字上,歪了腦袋睡得正香。這人是個老要飯的,小和尚與他極熟絡(luò),平日里都叫他老吳。
小和尚看老吳睡得香,便動了捉弄一下的念頭,掐了一段草稈兒躡手躡腳向老吳走過去。離了還有三五步時,那老吳猛地蹦了起來,咣地把碗摔個粉碎,在太陽地里愣怔了半晌,才還過魂來似的拍手大笑,又手舞足蹈對著小和尚敘說起來。
原來,老吳討飯走到這里,有些累了,便倚著石頭坐了,將討到的半塊窩頭填了肚皮。這時,明晃晃日頭照著,身上暖洋洋的,老吳一陣高興,放開喉嚨唱將起來:
想當(dāng)年,牙似鐵,生吃牛肉不用切。到如今,不行了,光吃豆腐與豬血。
唱了一會兒,老吳覺得有些困意上來,便瞇了眼打盹兒。正睡呢,就聽得嗚哩哇啦一陣嗩吶聲響由遠而近,睜眼一看,一隊人馬來到眼前,一個領(lǐng)頭的躬身說:"駙馬爺你咋在這兒躺著?快快起來跟我上馬。"說著伸手拉他起身。老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墜著屁股不起。那人道:"萬歲招你做了駙馬了,宣你進京成親呢。"老吳一聽直跳起來,喜滋滋隨了眾人一路吹吹打奔了京城。進了皇宮,來到一間寬敞屋里,一個美貌女人花枝招展迎上前來道:"相公一路辛苦,怕是肚子餓了,先吃了這碗肘子。"老吳知道這便是公主,也就是自己的媳婦了,便不再客氣,接過肉來便吃。哪知這肉吃到嘴里,卻與糠窩頭一個味兒,頓時生起氣來,罵道:"什么豬食?也拿來給老子吃!"掄了碗便向地上摔去。咣的一聲響,驚天動地,倒把自己嚇了一跳,睜眼看到,討飯的破碗已在地上成了碎片兒,旁邊站了張著大嘴的小和尚。這才明白,適才做了個好夢。
老吳想想夢里情景很是得意,指手畫腳、有枝有葉地說與小和尚聽了。
小和尚跑回廟里,把事兒說罷,韓復(fù)榘聽了覺得有些不祥,心下氣惱。濟慈沉吟了半晌,道:"一人躺在'田'字上,正是一個'困'字。澤無水為困。困,剛掩也,陽剛被遮不能伸展之意也。"韓復(fù)榘打斷濟慈的話頭說:"少在咱面前文縐縐的,一斧子到墨,啥意思?"濟慈徐徐道:"就是說眼下主席諸事不順,或許正在險處。"韓復(fù)榘心里一動,斜了眼緊盯著濟慈。
濟慈微微一笑道:"主席大可不必為此撓心。如若只按這老要飯的躺在'田'字上斷來,事兒自然是兇險萬分的,可那要飯的將破碗打碎,正是破了'困'字的意思,便是大吉了。更要緊的是石上刻的'見龍在田'四字,易經(jīng)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此意為龍露騰達之相,正在田野將要飛升之時,正好有利進見大人--這便是機緣了。"韓復(fù)榘臉上舒展起來,大笑道:"不管你老黃說的是不是瞎話,咱聽了渾身上下舒坦得很啊。"又問道,"老黃,咱眼下還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你給斷上一斷。"濟慈露了一派莊嚴(yán)模樣道:"主席心中所問之事小僧早已了然,可是問宜出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