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相篇

竇嬰,不識時務(wù)的大丈夫(四)

最恨生在帝王家 作者:納蘭秋


  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不過,處于攻勢的田蚡日子并不好過。漢武帝對田蚡的種種作為充滿了鄙夷和厭惡,只不過礙于王太后的情面一再隱忍。但田蚡因自己的姐姐貴為太后,有恃無恐,越發(fā)驕橫跋扈起來。

  田蚡揮霍奢侈,大興土木經(jīng)營宅地,占有民間良田作為自己的莊園,又利用職權(quán)接受四方賄賂。在他的家里,金玉、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shù)。

  與他相比,竇嬰的人格要光輝許多。田蚡貪財,竇嬰?yún)s仗義疏財。七國之亂爆發(fā)的時候,漢景帝拜竇嬰為大將軍,賜金千斤,竇嬰不但不貪婪的收歸私庫,反而放在廊廡之下,任往來的軍士取用。

  有的時候,田蚡進宮奏事經(jīng)常和皇帝相談很久,所提出的建議大多被采納。于是,田蚡更加忘乎所以志驕氣傲,各郡國趨炎附勢之徒們也都爭著奉承逢迎。他推薦的人,有的甚至可以從平民直接任命為二千石級別的高級官僚。

  漢武帝對田蚡濫用權(quán)力的行為十分不滿,他埋怨田蚡,你薦舉的官吏說完了嗎?我也有要任用的官吏呢。田蚡有一次想侵占政府管理部門的土地,被漢武帝嚴厲的駁回,漢武帝憤怒地說:你為什么不索性占用武庫之地呢!

  凡此種種說明漢武帝對田蚡的所作所為也漸漸不能容忍。

  漢武帝元光四年,春風得意的丞相田蚡迎娶燕王之女。王太后下詔,所有列侯宗室都要參加婚禮。這大概是田氏外戚最風光最得彩的時候。竇嬰和灌夫也在被召之列。灌夫脾氣倔強不肯去,被竇嬰硬拉了去。

  在酒席宴上,田蚡風光無限,他向大家敬酒,大家都避席以表敬意。

  避席是古代的一種禮數(shù),古人是席地而坐,召開會議,或者是舉行酒宴,要先把這個席子放好,席子放在哪里,座位就在哪里,這個叫做席位。主人坐在正中,主要的地方叫主席,其他的人分成兩列排在旁邊叫列席,如果是主人來或者重要的貴賓來給咱們敬酒,要避席,避席就是離開這個席位,退下來還禮,說不敢當。這個叫做避席。

  田蚡敬酒的時候,列侯宗室全都離席伏在地上還禮,輪到竇嬰的時候,只有些故交老友避半席,大部分人都只是欠欠身子而已。

  竇嬰心里不是滋味,人走茶涼,想當初自己炙手可熱的時候,田蚡算得了什么,不過是個郎官,連給我牽馬墜鐙的資格都沒有,現(xiàn)在呢,田蚡是當今大紅大紫的人物,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又圍攏在他的身旁,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嬰內(nèi)心里獨自喟嘆。

  灌夫看不過去,借機鬧起事來。他給田蚡敬酒,要跟田蚡干一杯,田蚡不給他面子,幾次借故不勝酒量,拒絕了灌夫。灌夫心中十分光火,但又不好發(fā)泄,只能強壓住。灌夫接著敬酒,敬到臨汝侯的時候,臨汝侯不搭理他,只顧著和身邊的程不識將軍聊天,這下灌夫急了,滿腔的怒火正愁無處發(fā)泄,他當著眾列侯宗室的面大罵臨汝侯。

  竇嬰一看不好,就想把灌夫勸走,灌夫怒發(fā)沖冠不聽勸。田蚡又來勸,遭灌夫一頓搶白。大家一看事情鬧大了,借故上廁所,紛紛離去。田蚡心里極不受用,自己的大喜之日,竟被灌夫折騰得狼藉不堪。田蚡見客人都離去,勃然大怒,指著灌夫罵道,都是我把你慣的太驕橫了。

  田蚡怒火難消,就把灌夫拘禁起來。接下來,田蚡就開始對灌氏家族施以報復,凡是抓到的灌氏族人全都以殺頭罪論處。灌氏族人紛紛逃竄,灌夫以"大不敬"的罪名押在有司。大不敬是因為這個婚宴是奉太后的旨意辦的,結(jié)果灌夫辱罵賓客,導致婚宴不歡而散,形成了對王太后和田蚡的不敬。

  這就是導致竇嬰死亡的"灌夫鬧酒"事件。按理說,這個事件說大就大,說小就小。上綱上線了就是大不敬的罪過,其實充其量也就是酒后鬧事,打幾板子也就算了。但嚴重的是,灌夫和田蚡以前就有過罅隙,這次鬧酒事件是雙方矛盾長期積聚的結(jié)果。

  灌夫根本就不是田蚡的對手。田蚡如日中天,朝野上下呼風喚雨,而灌夫本來就不得勢,還整天跟同樣不得勢的竇嬰混在一起,難怪田蚡會揪住灌夫不放,以至于將他送進牢獄。

  田蚡對灌夫的處置,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看到灌夫的背后是竇嬰,而竇嬰是田蚡死對頭,田蚡要殺灌夫,是殺雞給猴看,暗示竇嬰再與他為敵的話遲早會是這個下場。竇、田兩家的爭斗到現(xiàn)在始見分曉,不過好戲還在后頭呢。

  灌夫因鬧酒事件被拘押后,竇嬰好像挨了田蚡一耳光,打得臉上火辣辣的。此事若是遇到能識時務(wù)的俊杰肯定會修好于田蚡,做個自我檢討息事寧人。不過,竇嬰?yún)s是那不識時務(wù)的。灌夫出事后,竇嬰挺身而出,一心想營救灌夫出來??筛]夫人卻勸他,灌將軍得罪的是田蚡,王太后的親弟弟,怎么能救的出來呢?

  竇嬰在此說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話:"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且終不令灌仲孺獨死,嬰獨生。"可見竇嬰確實如司馬遷和班固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具有俠義精神的大丈夫。

  《史記》說竇嬰這個人的性格是"任俠,自喜",《漢書》說他的性格是"俠,喜士"。兩個人都認為竇嬰骨子里有一股"俠"的意味,就是說竇嬰其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行俠仗義,而救人于危難之間,為朋友兩肋插刀萬死不辭,正是俠義精神的特色,竇嬰不顧自己的爵祿而挺身救灌夫的事情就是對俠義精神最好的詮釋。

  為了營救灌夫,竇嬰偷偷上書給漢武帝,說灌夫吃酒鬧事,還不致被誅殺。漢武帝也覺得田蚡有些過分,就讓田蚡和竇嬰到東宮當庭辯論。

  辯論中,諸臣各持一詞,不能定案。太后知道后憤怒絕食,向漢武帝埋怨道,現(xiàn)在我還在世,人家就這樣欺負我弟弟,等我百年之后,還不得把他們都當成魚肉吃了!漢武帝說,都是宗室外家,所以才在廷前辯論,否則,派一名獄吏就可以裁決了。

  這里要注意漢武帝的這句話"俱宗室外家,故廷辯之。"為什么俱是宗室外家才要進行廷辯?這正是漢武帝的高明之處。漢武帝對于竇嬰和田蚡的爭斗不是不關(guān)心,而是靜觀其變,坐收漁翁之利。這次灌夫鬧酒事件讓漢武帝感到時機到了,終于該輪到自己出手了。

  竇家和田家是朝中兩大外戚勢力的代表,漢武帝讓他們兩人進行廷辯,彼此揭短,互相揭露,把對方隱藏在心底發(fā)霉的東西抖落出來晾晾,就可以分清形勢,看哪家外戚問題嚴重一些,應該先除掉哪個。

  果然,竇嬰和田蚡都把自己掌握對方的,而對方不想為人所知的事情揭露無遺。

  竇嬰揭發(fā)田蚡貪污腐化,貪圖享樂,買官賣官這些事情,田蚡反駁說,現(xiàn)在是太平盛世,我以外戚擔任要職,所喜愛的不過是女人、狗馬、金銀、田宅,這有什么過錯嗎?我之所以這樣不就是因為天下太平嘛。天下太平我又是皇親國戚,我享受一點怎么了?可是你竇嬰在干什么呢?你和灌夫兩個人整天躲在家里面,鬼鬼祟祟地勾結(jié)一些地方豪強江湖好漢,日議朝政夜觀星象,密謀策劃,一天到晚想著圣上怎么樣了你們好怎么樣。

  這句話很厲害,一下子觸動了漢武帝最敏感的神經(jīng)。漢武帝最忌諱外戚集團和地方豪強勾結(jié)起來,那就非打擊不可。這場庭辯為竇嬰最終棄市而死下了定論。

  遺詔哪去了

  庭辯后不久,漢武帝在核查竇嬰為灌夫辯護是否屬實的時候,發(fā)現(xiàn)竇嬰所言與事實不符,十分震怒。竇嬰也因此鋃鐺入獄。

  竇嬰并不甘心就死,記得自己家中藏有保命的漢景帝遺詔。漢景帝臨終的時候,曾授竇嬰遺詔,上面寫著:"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賦予了竇嬰緊急處置非常事件時可以自行決斷的權(quán)力。

  但最荒謬的事情發(fā)生了。景帝遺詔只在竇嬰家有,皇家檔案中沒有找到存檔文件。類似詔書這種至高無上的東西,皇家怎么會不存檔呢?于是竇嬰以"矯先帝詔"的罪名,論定罪當"棄市"。灌夫及其家屬十月被處死。竇嬰也于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在咸陽故城被處以"棄市"之刑。

  遺詔事件為竇嬰之死披上了一層迷霧。到底漢景帝有沒有賜給竇嬰遺詔?如果沒有,竇嬰怎敢冒著死罪矯詔?如果漢景帝確實有給竇嬰留下遺詔,為什么皇室沒有存檔?是漢景帝疏忽了,還是遺詔被田蚡偷走毀掉?難道是因為竇嬰在景帝心目中印象不好,景帝故意留給他遺詔又不存檔,為將來鏟除竇氏外戚留下后手?種種謎團,讓后世之人費解。

  可是謎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竇嬰和灌夫的所作所為是漢武帝所忌諱的,田蚡的所作所為雖讓漢武帝討厭,但總比竇嬰的問題輕巧的多。

  灌夫鬧酒事件是竇嬰之死的誘因,田氏和竇氏的斗爭是竇嬰之死的表征,而內(nèi)在的深刻的根本性原因在于漢武帝不能容忍外戚與地方豪強的勾結(jié),威脅自己的權(quán)威和統(tǒng)治。

  漢武帝一生武功顯赫,但去掉枝葉求其主干,其一生都在為一件事而努力,就是加強皇權(quán)。而加強皇權(quán)則意味著削弱相權(quán),在專制歷史中,皇帝認為相權(quán)始終都會危害皇權(quán),應該加以限制、削弱。

  為了加強皇權(quán),漢武帝做了一系列的政治制度改革,比如設(shè)內(nèi)朝和外朝,就是為了從宰相那里奪權(quán)。所謂的內(nèi)朝外朝,就是搞兩個政府,一個政府由宰相領(lǐng)導,叫外朝,一個政府由皇帝領(lǐng)導,叫內(nèi)朝。之所以這么做,為的就是一步一步從宰相那里把權(quán)力奪回來。

  另外西漢初期,相權(quán)和皇權(quán)基本上是平起平坐的,講究"三公坐而論道",皇帝五日一朝,只對重大的事情做一個批示,具體的國家事務(wù)是宰相在處理的。漢代的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都是宰相級別的,權(quán)力非常之大,漢武帝要把它奪回來的,加強皇權(quán)。

  漢武帝還有一個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舉措,就是奪取地方的權(quán)力集中到中央,比如"推恩令"的實施,嚴重打擊了地方諸侯的勢力。他絕不容忍地方小朝廷的存在,絕不容許地方豪強勢力的壯大并和朝中外戚勾結(jié)。

  顯然,竇嬰對此并無覺察。

  竇嬰自身具有俠義精神,豪爽喜士,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為他贏得了巨大的人格魅力,即使千百年后的今天,人們重溫關(guān)于他的歷史的時候,還是高挑起大拇指,贊譽之詞不絕于耳,但正是竇嬰這種俠義精神,挑動了漢武帝最忌諱最敏感的神經(jīng),以至于曝尸街頭,讓人嗟呀。

  灌夫既是竇嬰的知交,也是竇嬰之死的直接原因,他和田蚡的交惡,把竇嬰引入了死亡的深淵。但深思,如果沒有灌夫的話,竇嬰能免一死嗎?恐怕也是不能。舊外戚的沒落伴隨著流血,同樣,新外戚的崛起也使踩在舊外戚的背上血凜凜的攀登的。這種外戚之間的斗爭既殘酷又血腥。漢武帝是最終的勝利者,但這種勝利似乎建立在無根無底的基石上,因為舊的外戚倒下了,緊跟著新的外戚就會出現(xiàn),也會循著舊外戚的軌跡,在一條不歸路上行走。有漢一代,外戚問題始終沒能解決,到了后漢的時候,為了解決外戚問題,皇帝不惜倚重宦官,導致十常侍亂政事件的發(fā)生。最后,在宦官和外戚一齊努力下,終于將這個有過輝煌有過黑暗的王朝毀滅。

  問題的根本不在于外戚擅權(quán)或是宦官為亂,而在于君主專制的政治制度?;实塾袝r候不得不依靠外戚的力量,但一旦過度就不能控制,釀成禍亂。同時代的羅馬政權(quán),實行議會式的共和政治,外戚和宦官亂政的問題是絕少發(fā)生的。

  竇嬰的死并不意味著外戚政治的結(jié)束,恰恰相反,更黑暗的更劇烈的外戚之間的斗爭才剛剛開始。竇嬰的死不過漫漫長河中的一個掠影,竇嬰也只是滾滾波濤中的一朵浪花。

  竇嬰死后沒過多少天,田蚡大病,聲稱眼前老是浮現(xiàn)竇嬰和灌夫索命的影子,竇嬰和灌夫站在田蚡的身邊,要殺他報仇。次年,田蚡死去。田蚡的死并不意味著什么,只不過是又一個舊外戚勢力的衰亡。

  當年,淮南王劉安來朝時,田蚡曾經(jīng)到霸上迎接。他對劉安說,皇帝沒有太子,大王最賢,又有高祖孫的身份,如果皇帝去世,繼任的除了大王還能有誰呢?淮南王大喜,送給田蚡許多金玉財物。

  后來,淮南王劉安謀反被治罪,當漢武帝看到錄供上有田蚡阿諛淮安王劉安的話時,牙咬得很緊,狠狠地說,如果田蚡還在,也要滅族的。

  竇嬰和田蚡為首的兩個外戚集團,在兩個多月之間相繼被瓦解,這是西漢歷史上的一件大事。但事情遠遠沒有終結(jié)。在竇嬰和田蚡去世后不久,漢武帝將陳皇后貶黜長門宮,衛(wèi)子夫的地位明顯上升。又一年,衛(wèi)子夫之弟衛(wèi)青因伐匈奴有功被任命為車騎將軍,一個新的外戚集團又出現(xiàn)了。

  外戚勢力的不斷涌起,不斷地攪動大漢王朝既敏感又脆弱的政治神經(jīng),經(jīng)過一番周天寒徹,漢王朝的坍塌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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