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篇

劉希夷,死于版權糾紛(三)

讀史讀到傷心處 作者:納蘭秋


  把著作權讓給我,好嗎

  你相信詩讖么?

  讖語是一種詛咒,是一種帶有惡毒性質的預測。詩讖,顧名思義,就是詩句中包含了帶有詛咒性的讖語,或是給了讀者一個明顯的暗示,而這個暗示則是不好的,帶有不祥的色彩。這好像是一種迷信,但卻是令人感傷。

  這里還不得不提一下《紅樓夢》。在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這回中,賈元春來省大觀園,讓各姊妹制燈謎,賈母讓賈政猜來與她聽。賈政不敢怠慢,就下去一個個的猜來,當猜到寶釵制的燈謎的時候,謎面是四句詩:"有眼無珠腹中空,荷花山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雖濃不到冬。"賈政看完后,心內暗自思忖:"寶釵小小的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頭沉思。"可見詩中含讖對人的精神打擊是很大的。你可以說它是沒有科學依據的,但人的感情和精神卻不是簡單的用科學一次就可以涵蓋的。人有的時候更相信感性。

  初唐的時候,"四杰"中有一個叫做盧照鄰的詩人。他曾做詩曰: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智镲L早,飄零君不知。后來因人生失意,無意留戀,自投潁水而死,正如詩中所說的那樣。可謂一語成讖。

  還有一個最著名的例子。唐朝最著名的女詩人薛濤,她八九歲的時候就能做詩了,而且詩思才情頗高。他的父親引以為豪。有一天,他的父親想考一考薛濤的才能,就指著庭院里的大梧桐,隨口吟出一句:庭中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讓薛濤接下句湊成一首詩。薛濤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她的父親聽后揪然久已。為什么呢,因為薛濤的父親從女兒所吟之詩中,聽出了讖語的成分,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這不是風月場上的營生么?他料定女兒長大后必淪為風塵女子,故而揪然久已。

  劉希夷做詩也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記載:

  (希夷)嘗作《白頭吟》,一聯云:"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既而嘆曰:"此語讖也。石崇謂'白首同所歸',復何以異。"乃除之。又吟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復嘆曰:"死生有命,豈由此虛言乎!"遂并存之。

  劉希夷感到《代悲白頭翁》里有兩聯都含有讖語,這對于敏感而又脆弱的詩人來說,打擊是相當大的。不過,劉希夷還能做到豁達開朗,這大概和他的游歷經歷有關,可是這樣的豁達是無奈的,因為讖語已作,再想更改已經是不可能了。故而劉希夷索性從容的感嘆,生死有命,豈能相信這樣的虛妄之言?這僅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話而已,如果真的不信,又何必感嘆呢?

  劉希夷其實是相信詩讖的,因為他的心里早有詩讖的影子。他清楚地知道《世說新語》里的一樁故事,這個故事給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晉朝的時候,孫秀對石崇和潘岳都心懷忌恨。他曾向石崇討要石崇非常寵愛的小妾綠珠,石崇拒絕了他,因此孫秀懷恨在心,一直伺機報復,而懷恨潘岳是因為往昔的時候,潘岳不把孫秀放在眼里。

  后來孫秀作了中書令,將大權竊于己手。潘岳去見他,試探地問道:孫大人啊,你還記得以前咱們以前的事嗎?

  孫休說:深藏心中,怎么會忘記呢?潘岳由是知道孫休遲早要報復他和石崇。后來果然不出潘岳所料,石崇和潘岳全都被孫秀抓起來。

  臨死的時候,石崇問潘岳:你怎么跟我一樣的下場啊?

  潘岳回答說:你忘了嗎?這不正如我所說的那樣,白首同所歸,我們兩個白頭發(fā)的老頭子這不死到一塊了嗎?

  原來,潘岳昔日曾贈詩石崇,其中一首中有兩句詩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沒想到無意中的一句詩,竟成了他和石崇共同赴死的讖語。

  劉希夷寫完《代悲白頭翁》后,眼前一直浮現石崇和潘岳共同赴死的場面,難道一句無意的詩句真能成為預測結局的讖語嗎?從此他的心里有了一塊陰影,雖然他豁達的面對生死,但每當他想到自己詩中的讖語時,都會覺得死亡已經迫近了。

  他想把這種感覺告訴自己的舅舅,因為舅舅見多識廣,興許能以廣博的知識幫他驅散心中的陰影。

  劉希夷懷著這樣的希望,來到宋之問的小別墅。宋之問一看外甥今天有點神情恍惚,就覺得劉希夷一定遭遇了苦悶的事情,因此就殷勤地問道:庭芝啊,有什么事情想不開?人生不過百年,你郁郁寡歡,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劉希夷說:舅舅,我最近寫了一首詩,你幫忙指點一下,我總覺得其中一兩句不是很好,你說"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兩句是不是傳說中的詩讖?。磕阆嘈旁娮徝??

  宋之問把《代悲白頭吟》的全篇都讀完了,臉上流露出既羨慕又妒忌的神情,外甥怎么能寫出這么美的詩篇呢?這種詩我一萬年也寫不出來。宋之問琢磨,這首詩要是自己寫的那該多好啊,幸虧這首詩還沒有流傳出去,我還有時間做手腳。臉上隱然一片獰笑。

  宋之問聽到外甥害怕詩讖之說,他的歹毒齷齪的DNA因子又開始起作用,劉希夷既然害怕詩讖,那不如將此詩奪為己有,好處和名聲讓我得了,而讖語一旦應驗則應他身上,豈不是一箭雙雕的好事,既可以占有這篇佳作的著作權,還能為自己除掉一個詩情才思高于我的對手。這時候他的心里,全是如何把這首詩據為己有的想法,完全沒有考慮到劉希夷是他的親外甥。

  宋之問思謀好后,就恬著臉對劉希夷說:外甥啊,庭芝啊,把這首詩的著作權讓給我,好嗎?這下子你就不用擔心詩讖了,如果詩讖應驗的話,也應到舅舅身上,跟你沒關系。

  劉希夷不愿意把自己的詩讓給別人,因此堅辭拒絕,這首詩是我寫的,有什么后果也是由我來承擔,我自己寫的東西,為什么要讓給你?

  宋之問一看劉希夷不上套,就再三再四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劉希夷就是不答應。劉希夷的唯一理由就是,自己的詩代表著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情感怎么能讓別人剝奪呢?這個人是親人也不行,因為他代表不了我。

  宋之問難以說服劉希夷,暗自說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是夜,劉希夷被舅舅宋之問留宿。劉希夷本不想留宿的,但實在不好意思拂了舅舅的殷勤之意,于是就同意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劉希夷已入夢鄉(xiāng)。睡夢中他就感覺到有千鈞之力壓在自己身上,自己的胸口窒息了,這口氣怎么也喘不上來。他便欲圖掙扎,可是怎么也甩不掉重負,慢慢的,慢慢的,他連一絲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宋之問害死劉希夷的手段叫作土布袋。《水滸傳》中曾描述過這種手段的厲害。武松因殺嫂被發(fā)配到孟州,在孟州牢房里,他聽老囚犯說起過這種叫做"土布袋"的懲罰措施:"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換作土布袋。"要是把袋子里的黃沙裝得滿滿的,夯得實實的,那么就用不了一個更次致人于死命了,瞬間就能要人性命,宋之問的歹毒心腸由此可見。

  就這樣,劉希夷結束了年輕的生命,時年二十九歲。

  我描寫的死亡的過程是漫長的,其實不然,劉希夷的死只在瞬間就完成了。他死的時候,并不知道是自己的親舅舅害死了自己。在他因窒息而痛苦掙扎,他的舅舅宋之問卻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發(fā)出陣陣的冷笑,眼神里充滿了得手后的狂喜。

  舅舅害死了外甥,一個是人死于另一個詩人之手,這場由一首詩引發(fā)的血案引人深思。詩人是一個多么令人向往和憧憬的頭銜啊,可是它的背后依然充斥著惡毒的陰謀,以前總覺得政治是骯臟的,不和諧的,沒想到文人也是如此。

  一個文人的嫉妒之心更讓人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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