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總是有那么多東西可寫。他哪兒來的那么多材料?有人說這就是天才,他在捕捉題材時有過人的敏感與敏捷;有人說這是因為專注--注意力集中,別人發(fā)現題材的機會跟他一樣多,只是別人心不在焉,往往視而不見。這兩個說法都有道理。通常,你需要什么就特別注意什么,經常注意什么就能多知道什么。我在子女幼小時熟知小兒科名醫(yī)的住址,老大后卻能背誦心臟病醫(yī)生的電話號碼。若有一人經過梧桐樹下,恰巧一片葉子在他面前飄然墜地,而他肯彎下腰去拾起來把玩一番,這人不是小孩就是一個作家。所以作家描寫秋天有話可說。但是,如果每個作家都很專注,如果每個作家都描寫秋景,還是分得出長短高下,這里面恐怕有天生的差異。也許有一個作家,起初寫秋景寫不好,幾年以后卻寫得很生動,這又是努力的結果。
提到天才,我無話可說,這里能說的是人力修為?;\統(tǒng)地說,作家的題材來自人生和自然。一個人,不論他是不是作家,他生活在世界上,人生和自然必定在他心里留下一些東西。詩是一個人"夜半心頭之一聲",說這句話的人認為人人心中有作詩的材料。所以,有些人,他從未想到要做作家,最后也寫了一本書:他的自傳。這是"材料"找上了他。作家固然也有機會被"材料"找上門來,但是他也主動去找材料。他故意深入人生,故意接近自然。為了這個,有人到非洲打獵,到圣地亞哥釣魚,有人到德國探訪納粹的集中營。有人可以坐在一塊石頭上紋風不動,以致飛鳥也把他當作一塊石頭,落在他的肩上。有人"漆身吞炭",裝扮黑人,到美國南部最歧視黑人的地方去挨打受罵。櫻花開了,多少人去看櫻花,作家去看花時多多少少會想到"留著寫文章用"。也許他等櫻花謝了以后再去看,也寫一篇《櫻落后游陽明山》。
為了寫作,作家十分熱心的觀察人生及自然。他觀察人生百態(tài):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聚散離合、得失榮辱;他觀察自然萬象:春夏秋冬、晴雨霜雪、鳥獸蟲魚、湖海山原。他看人怎么適應自然、改變自然、利用自然,他也看自然怎樣影響人生、充實人生。作家是生命力的見證人,美的發(fā)現者,他挑選一些值得保存的東西,使它們不被時間毀滅。有一個詩人說:"如果我不來,這一山野花都白開了。"花開了,又謝了,落在泥土里腐爛了,而山上只有牛羊走過,老鷹飛過,那教花兒怎么忍受--作家來了,他觀察這些花,產生意象,這些花就可能永遠不謝,價值也可能不只是一些花。
看前人的作品,可以發(fā)現作家的觀察各有獨到,可以從中學習觀察的方法。詩人從空中烏鴉的背上看見夕陽的余暉,我們也從草原里羊群的背上看見,從都市高樓的電視天線上看見。詩人看見酒杯里不只是酒,還有滿杯的山光,我們也從酒里看見月色。詩人指出,由于光線變化,早晨的山和中午的山幾乎不是同一座山,我們也看出,一個人在陽光下是一副樣子,在陰影里另是一副樣子,在燈光下又是一個樣子,幾乎不是同一個人??茨切┖米髌窌l(fā)生一種感想:那么精微隱秘的現象他怎么看得見!或者,這么平常普遍的現象我怎么沒看見!若非一位小說家提醒,我從未注意到新生的嬰兒個個握著拳頭,(他們來爭奪一切)而停在太平間里的尸體個個撒開手掌。(他們已放棄一切!)若非一位畫家談到皴法,我不知道山的臉上有許多皺紋,是一尊尊飽經滄桑的巨靈!官能感覺以視覺最重要,因此觀察以眼睛為主力,但聽覺、嗅覺、觸覺也是觀察力的一部分。一位詩人在農家宿夜,聽到玉蜀黍生長的聲音。另一詩人"歸來已三更,敲門都不應",就干脆"倚杖聽潮聲"。做飯的丫頭從廚房里出來,一位詩人聞見她一身都是油鹽醬醋的氣味。一位小說家描寫一個無趣的人:"跟那人握手就像跟樹枝握手。"另一位小說家形容另一個人,則說:"跟他握手時像握住了一條泥鰍。"在著名的詩句里面,"此時無聲勝有聲"有聽覺上的效果,"重簾不卷留香久"有嗅覺上的效果,"溫泉水滑洗凝脂"有觸覺上的效果。
以上所說的觀察偏重片斷。觀察還有連續(xù)的、總體的觀察。當年有位小說家在某某茶葉公司做事,工作不多,待遇也少,有人勸他改換職業(yè),他不肯,他說那茶葉公司的老板是個小說人物,他要把這臺戲看到底。有位作家住在和平東路,另一位作家住在敦化北路,他們各自描寫自己住了幾十年的一條馬路,把路上的興廢成壞前前后后寫出來,反映三十年來臺北市的變遷。那個給英國文豪約翰遜寫傳記的人,天天跟緊了約翰遜,使約翰遜覺得渾身不自在,有一次恨不得想殺死他。復雜的題材大都由連續(xù)的、總體的觀察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