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東亞地區(qū)經濟現(xiàn)代化的進展,儒家重新站到當代學者面前,接受品評與檢驗。大家都想辨認清楚儒家與現(xiàn)代化之間的關系,對于中國人來說,這種思潮無疑是令人欣慰又令人擔心的。不過,令人擔心的成分日益加重了。萬一兩者之間毫不相干,甚至像《河殤》所謂的背道而馳,那么儒家可能從此遁入歷史,成為我們思古幽情之寄托而已。
如果儒家與現(xiàn)代確有關系,無論這種關系是直接的或間接的,是構成了必要條件或充分條件,我們照樣必須面對一個更麻煩的后續(xù)問題:現(xiàn)代化目前所顯示的無數(shù)后遺癥,難道也是儒家所造成的嗎?以較為溫和的方式來說,儒家如果帶領我們走上現(xiàn)代化,那么現(xiàn)在是否能夠帶領我們走出現(xiàn)代化的困境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儒家應該功成身退,不值得我們浪費時間再去讀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何"這兩個字就會以巨型浮雕的姿態(tài),逼得我們快快說出秘方。
沒有現(xiàn)成的秘方。儒家是兩千多年前的思想,其中的永恒因素需要每一時代的人去重新發(fā)掘,重新詮釋,以便使它展現(xiàn)新穎的活力??鬃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正是今日學者的工作指標。
憑什么認為儒家的永恒因素是我們的希望所系?這不是出自民族情感,而是接受一項事實,就是儒家早已在過去的世代里,內化于中國人的家庭生活、社會規(guī)范、政治結構,以及人生信念中,因此對中國人來說,兩千多年與儒家共同生存的經驗是不能抹煞,也不必抹煞的,眼前的問題是:如何在現(xiàn)代化的挑戰(zhàn)下,繼續(xù)與儒家共同生存,并且生存得有意義?
第一步是回歸儒家的原始精神,就是要暫時拋開歷代以來對儒家的不同詮釋與具體應用,使現(xiàn)代人的心靈可以直接涵泳儒家的學說。這時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原來儒家以"人的存在"為焦點,延伸五方面的向度,深刻反省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以及人與超越界之間的關系這五種向度,這五種向度所會集成人之形象,既完整又周全,同時顯示了開展的動力與安頓的條件。
第二步就要以現(xiàn)代人的觀念與術語,配合實際的生活經驗,清楚闡明儒家的旨趣。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儒家不是教條,甚至無一語是不合理性的。在這方面,筆者近年以來,反復解說的"人性向善論",已經漸漸獲得共鳴,使許多朋友覺得儒家親切可喜,同時彰顯了人性內在的底蘊以及奮斗上進的途徑。
第三步則是具體的實踐與應用。若是無法知行合一,再好的思想也只是空中樓閣。儒家對于個人自我在修身方面的期勉,自然是值得參酌奉行及細心體會的,但是問到儒家能否開出民主與法治,情況就相當復雜了。我的淺見是:民主與法治是人的存在所選擇的合理方式,因此只要是正確洞識人的本性的學說,就不會背離這些方式。儒家正是這種學說,所以它與民主法治是相順的。不僅如此,它還能濟助民主法治之偏失。
以上三步的詳細說明,構成了《儒家與現(xiàn)代人生》一書的主題。全書各文體例未必一致,關懷則始終如一,要說明儒家如何使現(xiàn)代中國人存在,并且存在得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