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貓 作者:(日)夏目漱石 著,于雷 譯


  新春以來,咱家也有了點名氣。別看是貓,卻也趾高氣揚??上玻少R!

  元旦清晨,主人收到一張彩繪明信片。這是他的好友某某畫家寄來的。上抹朱紅,下涂墨綠,中間用蠟筆畫著一只動物蹲著。主人在書房里,橫過來看,豎過去瞧,口稱:“色調(diào)妙極啦!”既已贊佩,以為他會就此罷休。不料,他仍然在橫看看豎瞧瞧;忽而扭過身去,忽而伸出手來,活像個百歲老翁在看天書;忽而又面對窗欞,將畫兒舉到鼻尖下觀賞。倘若不盡快結(jié)束,膝蓋就這么亂晃,咱家簡直岌岌可危,剛剛晃得輕些,只聽他又低聲說:“這究竟畫了個什么呀?”

  主人大概是盡管對那張彩繪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贊揚,卻還不清楚畫面上那只動物是個什么,因此,一直在凝思苦想。難道就那么難懂?咱家斯斯文文地睡眼半睜,不慌不忙地一瞧,半點也不假,正是咱家的畫像。畫者未必像主人那樣硬充什么安德利亞,不愧是一位畫家,不論形體或色彩,無不畫得端端正正。任何人看,也無疑是一只貓。如果稍有眼力,還會清清楚楚地看得出,畫的不僅是貓,而且不是別的貓,正是咱家。連這么點明擺著的小事都不懂,還用得著花費那么多的心血?不禁覺得人啊,真有點可憐。假如可能,我愿意告訴他,畫的正是咱家。即使認(rèn)不出是咱家,至少也要叫他明白,畫的是貓。然而,人嘛,畢竟不是天賜靈犀的動物,不懂我們貓族的語言。那就對不起,不理算了。

  順便向讀者聲明:原來人類有個毛病,動不動就叫喊什么貓呀貓的,平白無故以輕蔑的口吻評論咱家。這很不好。那些教師者流對自己的愚昧無知渾然不覺,卻又?jǐn)[出一副高傲的面孔。他們似乎以為人間的渣滓生了牛馬,牛馬糞里養(yǎng)出了貓。這在他們來說,也許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然而客觀看來,卻不是怎么體面的事。就算是貓,也不是那么粗制濫造就能畫得像的。冷眼一瞧,似乎千貓一面,沒有區(qū)別,任何一只貓也毫無獨特的個性,然而,請到貓?zhí)煜氯デ疲耸浪^“各有千秋”這句話,在這里也完全適用。不論眼神、鼻型、毛色、步伐,全不相同。從胡須的翹立到耳朵的豎起、乃至尾巴的下垂,方法與姿態(tài)無一雷同。美與丑、善與惡、賢與愚,一切的一切,可以說千差萬別。然而,盡管存在著那么明顯的差異,但據(jù)說,人類眼皮只顧往上翻,兩眼望蒼空。那么,不要說對我們的性格,就連對我們的相貌也始終辨認(rèn)不清,實在可憐!自古流傳這么一句話:“物以類聚”,果然不差。賣粘糕的了解賣粘糕的,貓了解貓。貓家的事,畢竟非貓不解。不管人類社會怎樣發(fā)達,僅就這一點來說,是力不從心的。何況,說實話,人類并不像他們自信的那么了不起,這就更難上加難了。更何況我家主人者流,連同情心都沒有,哪里還懂得“彼此深刻了解是愛的前提”這些道理?還能指望他什么?他像個品格低劣的牡蠣似的泡在書房里,從不對外界開口,卻又裝出一副唯我達觀的可憎面孔,真有點滑稽。其實,他并不達觀,證據(jù)如下:

  分明是我的肖像擺在他的眼前,他卻絲毫認(rèn)不出,還裝模作樣、胡謅八扯地說:“今年是日俄戰(zhàn)爭的第二年,大約畫的是一只熊①吧!”

  ①熊,日俄戰(zhàn)爭時,日本人稱俄國人“北極熊”。

  咱家趴在主人的膝蓋上瞇起眼睛想這些心事,不多時,女仆又送來了第二張彩繪明信片。一瞧,原來是活版印刷品,畫著四五只洋貓,排成一大排:有的握筆,有的掀書,都在用功。其中一貓離座,在桌角旁“貓呀,貓呀”①的連唱帶跳西洋舞。畫片上端,用日本墨寫了“咱家是貓”四個大字。右邊還寫了一首俳句②:“你讀書,我跳舞,貓兒之春日日無辛苦。”這是主人的舊日門生寄來的。其中含意,只要是個人都會一目了然??墒?,粗心的主人卻似乎沒懂,歪著頭在納悶兒,自言自語地說:“咦?今年是貓年?”咱家已經(jīng)這么出名,他似乎還不曾察覺哩。

 ?、佟柏堁?,貓呀”:日本流行歌?!澳f我貓呀貓呀的??墒切∝埬軌虼┥夏惧?,拄著拐杖,披著帶條紋的睡衣走來嗎?”

 ?、谫骄洌喝毡竟诺湓姡渴资邆€音節(jié)(五·七·五)。

  這時,女仆又送來第三張明信片。這一份不是畫片,上寫“恭賀新年”;旁書“不揣冒昧,煩請代向貴貓致意?!奔热粚懙眠@么一清二楚,主人再怎么粗心,似乎也懂了,便哼的一聲,瞧瞧我的臉兒。那副眼神似乎與往日不同,對咱家略有崇敬之意。主人一向不被世人瞧在眼里。突然這么露臉,多虧沾了咱家的光。如此說來,他用那副眼神看我,倒也理當(dāng)如此。

  這當(dāng)兒,門鈴丁零零地響了。大約有客人來。每逢客至,總是女仆前去迎接。按老規(guī)矩,除非魚販子梅公登門,咱家是不必出迎的,因此,仍然泰然自若地蹲在主人的膝蓋上。

  這時,主人活像看見債主闖進家門似的,滿面憂色地向正門望去。他似乎討厭挽留拜年的客人陪他飲酒。人哪,古怪到如此程度,實在令人遺憾。既然如此,趁早出門不就好了嗎?可他又沒有那股勇氣,越來越暴露出牡蠣的本性。

  片刻,女仆前來,報告寒月先生駕到。寒月這個人,大約也是主人的昔日門徒,如今已經(jīng)出了學(xué)門,據(jù)說比主人混得闊氣多了。不知為什么,他常到主人家來玩,一來就鳴盡心中之不平才走。諸如,似乎有女人對他鐘情,又似乎沒有;似乎人生很有意義,又似乎很無聊;似乎太悲慘,又似乎很歡快之類。他偏找我家主人那樣的窩囊廢,特來傾訴他那些廢話。這本來令人費解,而我家那位牡蠣式的主人一聽,反倒不時地幫腔,這就更令人好笑。

  “好久不見了。說真的,從去年年末以來,一直大忙特忙,幾次想來,兩只腳卻終于沒有朝這個方向邁步。”他搓著和服外褂的衣帶,說些謎語一般的鬼話。

  “都奔什么方向去了?”主人滿臉嚴(yán)肅,扯著印有家徽的黑棉袍袖口。這件袍子絮的是棉花,袖子太短,穿在里邊的粗布衣袖,左右各露半寸。

  “啊,嘿嘿……是到另一個方向去了?!焙孪壬χf。

  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便話鋒一轉(zhuǎn),問道:

  “你的牙,怎么啦?”

  “老實說,是因為在一個地方吃了點蘑菇?!?br/>
  “吃了什么?”

  “唔,吃了點蘑菇。我正用前牙要咬斷蘑菇傘,一下子,門牙不見了?!?br/>
  “吃蘑菇還崩掉了門牙?真像個老頭啦?說不定這能寫出一首俳句,但是,戀愛可就談不成嘍!”

  主人說著,用手心輕輕拍打咱家的頭。寒月先生還對咱家大加贊賞:

  “啊,還是那只貓吧?肥得多了嘛!瞧這塊頭,和車夫家的大黑比,也毫不遜色呀!太棒啦?!?br/>
  “噢,近來長大了不少?!敝魅搜笱蟮靡?,啪啪地敲打咱家的頭。被夸獎幾句,倒也愜意,但是,腦袋可疼呢。

  “前天夜里還舉行了一次音樂會呢!”寒月先生又將話茬拉了回來。

  “在哪兒?”

  “別管在哪兒,您還是不問的好嘛??傊?,用三把小提琴和鋼琴伴奏,太有趣啦。若是有三把小提琴,即使拉得不好,也還聽得下去。兩名是女的,我夾在中間,覺得自己拉得也不賴嘛!”

  “嗯?且慢。那么,兩個女人都是干什么的?”主人不勝艷羨地問道。

  別看主人平時繃著一張枯木冷巖般的臉,其實,這位先生絕不是個淡于女色的人。他曾讀一部西洋小說,書中有個人物,作者用諷刺的筆法勾畫他說:對一切女人無不鐘情。據(jù)統(tǒng)計,他對十分之七的過路女人都愛得入迷。主人讀后,甚至激動地說:“此乃真理也。”

  如此色徒,為什么竟然過起牡蠣般的生活?這畢竟是吾儕貓輩難解其奧的。有人說他是由于失戀,有人說他是由于害了胃病,也有人說他是由于缺少金錢,因而腰桿不硬。管他事出何因,反正算不上與明治史有關(guān)的人物,也就無所謂了。不過,單說他竟以艷羨的口吻詢問寒月先生的女友,這可是千真萬確。

  寒月先生用筷子夾了一塊小拼盤里的魚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齒咬成兩半。我擔(dān)心他又會崩掉門牙,但這次卻安然無恙。

  “沒什么,兩位都是淪落風(fēng)塵的小姐喲,你不會認(rèn)識的。”寒月冷冷地說。

  “原來——”主人拖著長腔,略去“如此”二字,陷于沉思。

  寒月先生也許覺得正是火候,便試探著慫恿道:

  “多么好的天氣呀!閣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軍已經(jīng)攻克旅順,街上可熱鬧哪!”

  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說:與其聽攻克旅順的喜訊,莫如聽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多時似乎終于下定決心,毅然起立。

  “那就走吧!”

  主人照例穿著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據(jù)說這是兄長留給他的遺物。二十年來已經(jīng)穿舊。結(jié)城產(chǎn)的絲綢再怎么結(jié)實,怎奈這么年久月深地穿在身上,總是經(jīng)受不住的。多處棉花已經(jīng)很薄,迎著陽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里面補丁上的針腳。主人的服裝,沒有年末與歲初之分,也沒有便裝與禮服之別。離家時,他袖起手來,信步而去。他是沒有外衣呢?還是雖有卻嫌麻煩,不肯換?咱家不得而知。不過,單就這件事來說,不能認(rèn)為是由于失戀所致。

  二人出門之后,咱家便稍微失敬,將寒月先生吃剩的魚糕渣全部消受了。

  這時,咱家已經(jīng)不再是個尋常的貓。至少,大有資格和桃川如燕①者流筆下的貓、乃至葛雷②筆下偷吃金魚的那只貓相提并論,根本不把車夫家的大黑之輩放在眼里!縱然舔光盤底,誰也不會說三道四。何況背著別人吃零食這種習(xí)慣,并非貓家獨創(chuàng)。主人家的女仆,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豈止女仆,如今,連夫人吹捧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也大有這種趨勢。那是四五天前,兩個女孩早早醒來,趁老夫妻還在夢中,便在餐桌旁相對而坐。他們天天早晨照例將主人的面包分出幾份兒,撒上些糖吃。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還添放只匙子。因為沒有人像往常那樣給他倆分糖,不多時,那個大個的就從糖罐里舀出一匙糖來,撒在自己的碟里。于是,小的亦步亦趨,用同樣方法、將同等數(shù)量的白糖倒進自己的碟里。姐妹互相怒視片刻,大個的又舀了滿滿的一匙,倒進自己的碟里;小的也立刻動匙,舀了和姐姐同樣多的白糖。這時,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將手伸進糖罐,妹妹又拿起匙來。眼看著一匙又一匙,匙匙不斷,終于,二人的碟里堆積如山,罐子里似乎連一匙白糖也不剩了,這時,女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臥房走來。她們好不容易舀出來的白糖才照原來的樣子裝了回去。由此可見,人類從利己主義出發(fā)所推出的“公道”原則,也許比貓的邏輯優(yōu)越,但是,論其智慧,卻比貓還低劣。不等白糖堆積如山,就趕快舔光它該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話他們聽不懂,雖然遺憾,也只得蹲在飯桶上默默觀賞了。

 ?、偬掖ㄈ缪啵海ㄒ话巳话司虐耍┱f書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很活躍。著《貓怪傳》,號稱貓如燕。

  ②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國詩人。他曾寫《對溺死于金魚缽的愛貓悼歌》。

  主人陪同寒月出門之后,究竟去到何處,是怎么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遲,翌日早餐,已經(jīng)九點鐘了。咱家照例趴在飯桶上。展眼一瞧,只見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塊,又一塊。年糕雖小,可他一連吃了六七塊。他將最后一塊剩在碗里,說聲“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別人這么任性,他決不會答應(yīng)。他極為得意地大擺主人威風(fēng),眼看混濁的菜湯里有焦糊的餅渣,竟也泰然自若。

  女主人從壁櫥里拿出胃藥擱在桌上。主人說:

  “這藥不頂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勸說:

  “不過,你吃淀粉質(zhì),似乎大見功效呀!還是吃了吧!”

  主人上來了犟勁兒:

  “淀粉也罷,什么也罷,反正是不管用?!?br/>
  “真沒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說。

  “不是我沒有恒心,是這藥沒有效驗,”

  “那,前些天你不是說‘大見功效,天天都吃’嗎?”

  “那些天見效,可這一陣子又不見效啦!”回答得很像對詩。

  “這樣吃吃停停的,再怎么靈驗的藥,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別的癥候,不容易好?。 迸魅苏f著,回頭瞧瞧手捧茶盤、一旁等候的女仆。

  “這話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點,就沒辦法辨別到底是好藥還是壞藥?!迸筒还芏叨唬瑸榕魅藥颓?。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個屁!住口!”

  “不管怎么,也是個女人!”女主人說著,將胃藥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勢。主人卻一言不發(fā)地踱進書房。

  女主人和女仆面面相覷,嗤嗤地笑。這種場合,咱家如果跟進去,爬上主人的膝蓋,肯定要倒霉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覺地從院內(nèi)繞路爬進書房的檐廊。從門縫往里一瞧,主人正打開愛比克泰德①的書在讀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樣讀得明白,還算有點非凡之處。但是,過了五六分鐘,他便摔也似的將書本扔在桌上?!耙欢ㄊ沁@樣的收場。”我心里想著,再仔細(xì)一瞧,只見他又拿出日記本,寫下下述一段話:

  ①愛比克泰德:(約六六——?)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xué)家。他的倫理學(xué)格言是:“忍受,自制?!?br/>
  與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館門前,有一藝妓身穿花邊春裝,在玩羽毛毽子。服飾雖美,容顏卻極其丑陋,有點像我家的貓。

  挑剔丑臉,大可不必偏偏舉我為例。咱家如果到剃頭棚去刮刮臉,也不比人類遜色。人類竟然如此自負(fù),真沒辦法。

  拐過寶丹藥房路口,又來了一名藝妓。這一位身姿裊娜,雙肩瘦削,模樣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裝,穿得板板整整,顯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語聲像烏鴉悲啼一般沙啞,使她那難得一見的風(fēng)韻大為減色。甚至叫人懶得回頭瞧瞧她所謂的源哥乃何許人也。我依然袖著手,向官道①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有些意亂神搖。

  ①官道:由筋違橋(今萬世橋)至上野廣小路,因?qū)④姵拇寺啡萆弦吧裆?,故名?br/>
  再也沒有比人心更難于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惱怒?是興奮?還是正在哲人的遺著中尋找一絲慰藉?鬼才曉得。他是在冷嘲人間?還是巴不得涉足于塵世?是因無聊小事而大動肝火?還是超然度外?簡直是莫名其妙。貓族面對這類問題,可就單純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惱怒時盡情地發(fā)火,流淚時哭它個死去活來,首先,絕不寫日記之類沒用的玩藝兒,因為沒有必要寫它。像我家主人那樣表里不一的人,也許有必要寫寫日記,讓自己見不得人的真情實感在暗室中發(fā)泄一通。至于我們貓族,行走、坐臥、拉屎撒尿,無不是真正的的日記,沒有必要那么煞費心機,掩蓋自己的真面目。有寫日記的工夫,還不如在檐廊下睡它一大覺哩!

  在神田某亭進晚餐,喝了兩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絕佳。竊以為夜飲,對于胃病裨益最大。高淀粉酶就是不行。任憑你說出個花來,它也不頂用。反正不頂用就是不頂用。

  主人無端地攻擊高淀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這時露出馬腳,說不定人類日記的本色,正寓于其中呢。

  前些時聽人說,早飯斷食,即可醫(yī)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試,直落得腹內(nèi)咕咕叫,卻毫無功效。又某人忠告說:必須禁用咸菜。依他說,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于吃咸菜。只要禁用咸菜,胃病就會根除,身體康復(fù)是毋庸置疑的。其后,我一周沒吃咸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來又開始吃咸菜了。又請教某某,他說:只有按摩腹部才見功效。但是,通常做法不濟事,必須用皆川①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會根治。安井息軒②也十分喜歡這種療法,據(jù)說連坂本龍馬③那樣的豪杰也常去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試試。但是據(jù)說只有按摩骨頭才會好,不將五臟六腑翻個個兒,很難根治云云。真夠殘酷。按摩后,身子像棉花團似的,仿佛患了昏睡癥。所以,只按摩一次就告饒,不敢領(lǐng)教了。A君曾說:必須禁用固體食物,從此,天天只喝牛奶度日。那時,腹內(nèi)嘩啦啦地響,好像大河漲水,不得安眠。B君曾說:要用小腹呼吸。只要使內(nèi)臟運動,胃部功能自然強健,不妨一試。此法我也曾試過,但總覺得肚子里難受得不行。而且,盡管時而忽然想起,要聚精會神地用小腹呼吸,但是過了五六分鐘,又忘得一干二凈。倘若不想忘記,就總是掛記著小腹,弄得書也讀不下,文章也寫不成。美學(xué)家迷亭見我這般模樣,嘲笑地說:你又不是臨產(chǎn)的孕男,還是算了吧!于是,近來已經(jīng)作罷。C先生說:吃蕎面條也許會好。于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湯養(yǎng)面條。然而,這使我總是拉肚,毫不見效。多年來為了醫(yī)治胃病,我討了一切可能討到的藥方試過,但都是徒勞。只有昨夜與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紹興老酒委實奏效。

 ?、俳源ǎ杭唇源ㄤ繄@(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戶末期儒學(xué)家,京都人,博學(xué)多藝,門下三千余人。著《名疇》、《易原》等。

 ?、诎簿④帲海ㄒ黄呔啪拧话似吡┤毡窘瓚裟┢谌鍖W(xué)家,著《管千纂詁》、《論語集說》等。

  ③坂本龍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日本江戶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于王政復(fù)古,后為刺客所殺。

  那么,今后就每天晚上貪它兩三杯吧!

  這項決定恐怕也不會持久。主人的心,像貓眼珠似的瞬息萬變。他不論干什么,都是個沒長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記里那么擔(dān)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卻又打腫臉充胖子,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學(xué)者來訪,大發(fā)議論說:從某種見地來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個人罪惡的結(jié)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條理清晰、邏輯井然的精辟高論??蓱z我家主子者流,畢竟不具備反駁此說的頭腦與學(xué)識。但他似乎覺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總得謅上幾句,辯解一番,以便保全面子。

  “你的說法倒很有趣。不過,那位卡萊爾①也曾害過胃病喲!”這話仿佛在說:既然卡萊爾害胃病,那么,我害胃病自然也很體面。他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于是,那位朋友說:

  ①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評論家、歷史學(xué)家。著《法國革命》等。

  “雖然卡萊爾也害過胃病,但害過胃病的,未必都能成為卡萊爾?!?br/>
  由于訓(xùn)斥得不容置辯,主人啞口無言了。他盡管虛榮心那么嚴(yán)重,實際上還是巴不得沒有胃病才好。說什么“今夜開始吃夜酒”,真有點滑稽。思量起來,他今早吃了那么多的年糕,說不定正是由于昨夜同寒月君傾杯罄盞的緣故哩!咱家也很想吃年糕了。

  咱家雖說是貓,卻并不挑食。一來,咱家沒有車夫家大黑那么一把子力氣,能跑到小巷魚鋪去遠征;二來,自然沒有資格敢說,能像新開路二弦琴師傅家花貓小姐那么闊氣。因此,咱家是一只不大嫌食的貓,既吃小孩吃剩的面包渣,也舔幾口糕點的餡。咸菜很難咽,可是為了嘗嘗,也曾吃過兩片咸蘿卜。吃罷一想,太棒啦,差不多的東西都能吃。如果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那是任性、擺闊,畢竟不是寄身于教師家的貓輩所該說出口的。據(jù)主人說,法國有一個名叫巴爾扎克的小說家,是個極其奢侈的人。當(dāng)然,并不是說他飲食上怎么奢侈,而是說他身為小說家,寫文章卻極盡鋪張浪費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給自己寫的小說中人物起個名字。起了好多,卻總是不中意。趕巧朋友來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壓根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領(lǐng)走了。而巴爾扎克一直想發(fā)現(xiàn)一個自己搜索枯腸也未曾覓得的人物名字。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別無他事,一心觀看商店門口的招牌。但是,依然找不到稱心的人物名字,便領(lǐng)著朋友亂走一氣。朋友也就糊哩糊涂地跟著他亂走。他們就這樣從早到晚,在整個巴黎探險。歸途中,巴爾扎克偶然發(fā)現(xiàn)一家裁縫鋪的招牌,上寫店名:“瑪卡斯”。他拍手叫道:

  “就是它!非它莫屬!‘瑪卡斯’,多好的名字?。 斂ㄋ埂那斑呍偌由蟼€‘Z’字,就成為無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個‘Z’字可不行?!甖·瑪卡斯’這名字實在太好。主觀編造的名字,盡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總是有點做作,沒意思。好歹總算有個稱心的名字啦?!?br/>
  他完全忘卻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獨自欣喜若狂。不過,只是為了給小說中的人物起個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險,說起來,未免過于大動干戈。不過,能夠奢侈到這種程度,倒也蠻好,只是像我這樣有一個牡蠣式主人的小貓,可就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了。不管什么,能填飽肚子就行,這恐怕也是環(huán)境造成吧!因此,如今想吃年糕,絕非貪饞的結(jié)果,而是從“能吃便吃”的觀點出發(fā)。咱家思忖,主人也許會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廚房里,于是,便向廚房走去。

  粘在碗底的還是早晨見過的部塊年糕,還是早晨見過的那種色彩。坦率地說,年糕這玩藝兒,咱家至今還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瘆人。咱家搭上前爪,將粘在表面的菜葉撓下來。一瞧,爪上沾了一層粘糕的外皮,粘乎乎的,一聞,就像把鍋里的飯裝進飯桶里時所散發(fā)的香氣。咱家向四周掃了一眼,吃呢?還是不吃?不知是走運,還是倒霉,連個人影都不見。女仆不論歲末還是新春,總是那么副面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在里屋唱著《小免,小免,你說什么》。若想吃,趁此刻,如果坐失良機,只好胡混光陰,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么滋味。剎那間,咱家雖說是貓,倒也悟出一條真理:“難得的機緣,會使所有的動物敢于干出他們并非情愿的事來?!?br/>
  其實,咱家并不那么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細(xì)看它在碗底里的丑樣,越覺得瘆人,根本不想吃。這時,假如女仆拉開廚房門,或是聽見屋里孩子們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咱家就會毫不吝惜地放棄那只碗,而且直到明年,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然而,一個人也沒來。不管怎么遲疑、徘徊,也仍然不見一個人影。這時,心里在催促自己:“還不快吃!”

  咱家一邊盯住碗底一邊想:假如有人來才好呢??墒?,終于沒人來,也就終于非吃年糕不可了。于是,咱家將全身重量壓向碗底,將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長。使出這么大的力氣叼住,按理說,差不多的東西都會被咬斷的。然而,我大吃一驚。當(dāng)我以為已經(jīng)咬斷而將要拔出牙來時,卻拔也拔不動。本想再咬一下,可牙齒又動彈不得。當(dāng)我意識到這年糕原來是個妖怪時,已經(jīng)遲了。宛如陷進泥沼的人越是急著要拔出腳來,卻越是陷得更深;越咬,嘴越不中用,牙齒一動不動了。那東西倒是很有嚼頭,但卻對它奈何不得。美學(xué)家迷亭先生曾經(jīng)評論我家主人“切不斷、剁不亂”,此話形容得惟妙惟肖。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樣“切不斷”。咬啊,咬啊,就像用三除十,永遠也除不盡。正煩悶之時,咱家忽地又遇到了第二條真理:“所有的動物,都能直感地預(yù)測吉兇禍福?!?br/>
  真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兩條,但因年糕粘住牙,一點也不高興。牙被年糕牢牢地鉗住,就像被揪掉了似的疼。若不快些咬斷它逃跑,女仆可就要來了。孩子們的歌聲已停,一定是朝廚房奔來。煩躁已極,便將尾巴搖了幾圈兒,卻不見任何功效。將耳朵豎起再垂下,仍是沒用。想來,耳朵和尾巴都與年糕無關(guān),搖尾豎耳,也都枉然,所以干脆作罷算了。急中生智,只好借助前爪之力拂掉年糕。咱家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圍來回摩挲,可這并不是靠摩挲就能除掉的。接著抬起左爪,以口為中心急劇地畫了個圓圈兒。單靠如此咒語,還是擺脫不掉妖怪。心想:最重要的是忍耐,便左右爪交替著伸縮。然而,牙齒依然嵌在年糕里。唉,這太麻煩,干脆雙爪一齊來吧!誰知這下,破天荒第一次,兩只腳竟然直立起來,總覺得咱家已經(jīng)不是貓了。

  可是,到了這種地步,是不是貓,又有何干?不論如何,不把年糕這個妖怪打倒,決不罷休,便大鼓干勁,兩爪在“妖怪”的臉上胡抓亂撓。由于前爪用力過猛,常常失重,險些跌倒。必須用后爪調(diào)整姿勢,又不能總站在一個地方,只得在廚房里到處轉(zhuǎn)著圈兒跑。就連咱家也能這么靈巧地直立,于是,第三條真理又驀地閃現(xiàn)在心頭:“臨危之際,平時做不到的事這時也能做到,此之謂‘天佑’也”。

  幸蒙天佑,正在與年糕妖怪決一死戰(zhàn),忽聽有腳步聲,好像有人從室內(nèi)走來。這當(dāng)兒有人來,那還了得!咱家跳得更高,在廚房里繞著圈兒跑。腳步聲逐漸近了,啊,遺憾,“天佑”不足,終于被女孩發(fā)現(xiàn),她高聲喊:“哎喲,小貓吃年糕,在跳舞哪!”第一個聽見這話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叫了一聲“哎喲”,便從廚房門跳了進來。女主人穿著帶家徽的縐綢和服,說:“喲,這個該死的貓!”主人也從書房走出,喝道:“混帳東西!”只有小家伙們喊叫:“好玩呀,好玩!”接著像一聲令下似的,齊聲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惱火、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蹦跳跳。這回領(lǐng)教了。總算大家都不再笑??墒牵凸帜莻€五歲的小女孩說什么:“媽呀,這貓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br/>
  于是,勢如挽狂瀾于既倒,又掀起一陣笑聲。

  咱家大抵也算見識過人類缺乏同情心的各種行徑,但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恨在心頭。終于,“天佑”不知消逝在何方,咱家只好啞口無言,直到演完一場四條腿爬和翻白眼的丑劇。

  主人覺得見死不救,怪可憐的,便命女仆:

  “給它扯下年糕來!”

  女仆瞧了主人一眼,那眼神在說:“何不叫它再跳一會兒?”

  女主人雖然還想瞧瞧貓舞的熱鬧,但并不忍心叫貓?zhí)溃銢]有做聲。

  “不快扯下來它就完蛋啦。快扯!”

  主人又回頭掃了一眼女仆。女仆好像做夢吃宴席卻半道被驚醒了似的,滿臉不快,揪住年糕,用力一拽。咱家雖然不是寒月,可也擔(dān)心門牙會不會全被崩斷。若問疼不疼,這么說吧,已經(jīng)堅堅實實咬進年糕里的牙齒,竟被那么狠歹歹地一拉,怎能受得???咱家又體驗到第四條真理:“一切安樂,無不來自困苦?!?br/>
  咱家眼珠一轉(zhuǎn),四下一瞧,發(fā)覺家人都已進內(nèi)宅去了。

  遭此慘敗,在家里哪怕被女仆者流瞧上一眼,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索性去拜訪熱鬧街二弦琴師傅家的花子小姐散散心吧!于是,我從廚房溜到房后。

  花子小姐可是個馳名遐邇的貓中美女。不錯,咱家是貓;但對于男女之情,卻也略知一二。在家里每當(dāng)見到主人的哭喪臉、或是遭到女仆的責(zé)罵而心頭不快時,定要拜訪那位異性好友,向她傾訴衷腸。不知不覺便心怡神爽,一切憂煩勞頓,都一古腦兒拋到九霄云外,仿佛獲得了新的生命。說起來,女性的作用可大嘍。

  咱家從杉樹籬笆的空隙中放眼望去,心想:她在家嗎?

  因為是正月,只見花子小姐戴著新項鏈,在檐廊下端莊而坐。她那后背豐盈適度的風(fēng)姿,漂亮得無以言喻,極盡曲線之美;她那尾巴彎彎、兩腳盤疊、沉思冥想、微微扇動耳朵的神情,委實難描難畫。尤其她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暖煦煦地正襟危坐,盡管身姿顯得那么端莊肅穆,而那光滑得賽過天鵝的一身絨毛,反射著春日陽光,令人覺得無風(fēng)也會自然地顫動。咱家一時看得入迷,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

  “花子小姐!”咱家邊喊邊擺動前爪,向她致敬。

  “喲,先生!”

  她走下檐廊,紅項鏈上的鈴鐺丁零零地響。啊,一到正月,連鈴鐺都戴上啦。聲音真好聽。咱家正激動,花子小姐來到身旁,將尾巴向左一搖,說:

  “喲,先生,新年恭喜!”

  我們貓族互相問候時,要將尾巴豎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這條街上,稱咱家為“先生”的,只有花子小姐。前文已經(jīng)聲明,咱家還沒有個名字,但因住在教師家,總算有個花子小姐表示敬重,口口聲聲稱咱家為“先生”。咱家也被尊一聲“先生”,自然心情不壞,便滿口答應(yīng):

  “是,是……也要向你恭喜呀!您打扮得太漂亮啦!”

  “噢!去年年底師傅給我買的。漂亮吧?”她將鈴鐺搖得丁零零直響,叫我瞧。

  “的確,聲音很美。有生以來還不曾見過這么漂亮的鈴鐺呢。”

  “喲,哪里。誰還不戴一副!”她又丁零零地將鈴鐺連連搖響。“好聽吧?我真開心!”

  “看起來,你家?guī)煾捣浅O矚g你嘍!”

  將她與自身相比,不禁泛起愛慕之情。天真的花子嗤嗤地笑著說:

  “真的呀!她拿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br/>
  縱然是貓,也不見得不會笑。人類以為除了他們就再也沒有會笑的動物,這就錯了。不過,貓笑是將鼻孔弄成三角形,聲振喉結(jié)而笑,人類自然不懂。

  “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喲,我家主人,多新鮮!她是一位師傅呀!二弦琴師傅?!?br/>
  “這,倒是知道的。我是問她的身世如何。大概從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吧?”

  “是的?!?br/>
  等著你的小松樹呀……

  紙屏后奏起了二弦琴。

  “琴聲美吧?”花子炫耀地說。

  “好像很美,可是咱家聽不懂。到底奏的是什么曲子?”

  “那支曲子叫什么啦?師傅頂喜歡呢……師傅六十二歲啦,多么硬朗。”

  竟然活了六十二歲,不能不說硬朗。咱家便“啊”的一聲。這回答是有點含糊其詞。但是,既然想不出妙語,也就只好作罷。

  “那還不算。她說她從前的身分很高貴?!?br/>
  “嚯,從前干什么?”

  “說是天璋院女道士①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①天璋院女道士:(一八三七——一八八三)名敬子,與鹿兒島領(lǐng)主同宗的島津忠剛之女。嫁給德川家第十三代將軍德川家定,家定死后出家,佛門名為天璋院。

  “什么?”

  “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

  “原來是這樣,等等!是天璋院女道士的妹妹的……”

  “喲,錯啦。是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

  “好,記下了。是天璋院女道士的……”

  “對?!?br/>
  “秘書官?!?br/>
  “對?!?br/>
  “出嫁后……”

  “是他妹妹出嫁后。”

  “對,對,我錯了。是妹妹出嫁的那一家?!?br/>
  “婆婆的外甥的女兒?!?br/>
  “對。知道了吧?”

  “唉,這么亂糟糟的,不得要領(lǐng)。歸根結(jié)底,到底是天璋院道士的什么人?”

  “你太糊涂啦!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這回全懂啦?!?br/>
  “懂了就好?!?br/>
  “是??!”

  有什么辦法,只好服氣。我們有些時候是不得不假充明公的。

  屏后的二弦琴聲戛然而止,傳來了師傅的呼喚聲。

  “花子,開飯啦!”

  花子小姐笑吟吟地說:“噢,師傅叫我,我要回去了?!彼×懔愕仨懸淮徛暸艿皆呵埃终哿嘶貋恚瑩?dān)心地問道:

  “您面色很不好,怎么啦?”

  咱家說不出口是由于吃年糕跳舞,便回答她說:“沒什么,只是稍微想點心事就頭疼。老實說,以為只要跟你說說話就會好,這才奔你來的?!?br/>
  “是呀,請多保重。再見!”她似乎很有點惜別之情哩!

  于是,咱家吃年糕的霉氣不見了,心情快活了?;貋頃r,還想穿過那座茶園,便踏著開始融化的霜花,從建仁寺的頹垣斷壁中探出頭去一看,又是車夫家的大黑正在枯菊上弓腰打呵欠。如今咱家再也不會一見大黑就嚇掉魂了,不過,覺得搭訕起來太絮叨,便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但是,按大黑的脾氣,若是覺得別人小瞧了他,可絕不會沉默的。

  “喂!那個沒名的野崽子!近來可夠神氣的啦!再怎么吃教師爺?shù)娘垼矂e那么盛氣凌人呀。嚇唬人多沒意思!”

  大黑好像還不知道咱家已經(jīng)赫赫有名。想講給他聽,可他畢竟不是個懂事的家伙,便決定客套幾句之后,盡快地溜之大吉。

  “噢,是大黑哥呀,恭喜!您還是那么神采奕奕!”

  咱家豎起尾巴,向左繞了一圈。大黑只豎起尾巴,卻并不還禮。

  “恭喜個屁!人家都正月才拜年,你小子可好,不年不節(jié)就恭喜恭喜的。當(dāng)心點兒,看你這個鬼頭鬼腦的小樣!”

  這自然是一句罵人話,可是咱家不懂。

  “請問:‘鬼頭鬼腦’是什么意思?”

  “哼!你小子,挨了罵還有閑心問是什么意思。真夠嗆!所以說,你是個順情說好話的混毯!”

  “順情說好話?”怪有詩意的。至于含意,可就比“鬼頭鬼腦”更令人費解了。本想問問,求他指教。又一想,即使問,也不會得到明確答復(fù)的,便無言地相對而立,顯得十分尷尬。這時,忽聽大黑家的老板娘厲聲喝道:

  “喲,放在碗架上的鮭魚不見了。這還了得!又是那個畜牲大黑給叼走啦。除了那只恨人的貓還有哪個!等你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這聲音毫不留情地震撼著初春恬靜的空氣,把一派風(fēng)軟樹靜的太平盛世徹底庸俗化了。

  大黑一副刁鉆的神色,心里在想:“愛發(fā)火,就讓她發(fā)個夠吧!”它將方型下巴往前一伸,使個眼風(fēng),意思是說:“聽見了吧?”

  咱家一直與大黑答訕,沒注意別的。這時一瞧,大黑腳下有一塊價值二厘三分錢的鮭魚骨,泥糊糊的。咱家忘了舊恨新仇,不免奉獻一句贊歌:“老兄可真是威風(fēng)不減當(dāng)年喲!”

  僅僅這么一句話,大黑是不會消氣的。

  “什么?你這個混蛋!僅僅叼一兩塊魚骨,就說什么‘不減當(dāng)年’,像話嗎?別門縫里看人——把人瞧扁啦!不是對你吹,老子可是車夫家的大黑!”他用前爪倒撓肩頭,權(quán)當(dāng)擼胳膊、挽袖子。

  “您是大黑哥,早就領(lǐng)教過?!?br/>
  “既然領(lǐng)教過,還說什么‘不減當(dāng)年’,是何道理?”

  他一再火上澆油。咱家若是個人,這時一定會被揪住脖領(lǐng),飽嘗一頓痛打。咱家退了一兩步,約覺大事不好,偏在這時,又傳來了女主人的大嗓門兒。

  “敢情是西川先生!喂!既然是西川先生駕到,正有事相求哩。請您立刻給我送來一斤牛肉。喂,明白了吧?把不太硬的牛肉送來一斤。”她訂購牛肉的語聲,打破了四周的靜寂。

  “哼!一年一度訂購牛肉,還特意那么大喊大叫的,向左鄰右舍炫耀一番——‘牛肉一斤喲!’真他媽是個難纏的母夜叉!”

  大黑邊冷嘲,邊四腳叉開。咱家沒法搭言,便默默地瞧著。

  “才一斤來肉,這不行!也罷,等送來肉的時候,立刻吃掉!”仿佛那一斤牛肉是專為他訂購的。

  咱家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說:“這回呀,可真正是一頓豐餐嘍。妙哇,妙!”

  “你懂個屁,少啰嗦!討厭!”說著,他突然用后爪刨起冰碴往咱家頭上揚,嚇了一跳。咱家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大黑竟從籬下鉆了進去,不知去向,大概他是盯上西川家的牛肉了。

  回到家里,不知什么工夫客廳里已經(jīng)春意盎然。就連主人的笑聲,聽來也十分爽朗。咱家有點奇怪,便從敞著門的檐廊縱身竄了過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來有一位陌生的客人。只見此人留著小分頭,梳得整整齊齊,帶家徽的布袍外,還罩了一件小倉①布的短褂,是一副十分規(guī)矩和純樸的窮學(xué)生風(fēng)度。主人的手爐旁和涂了春慶牌油漆的煙盒并排放著一張名片,上寫:“謹(jǐn)介紹越智東風(fēng)君,水島寒月”。由此,咱家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因為半路才聽,對賓主對話的來龍去脈不大清楚;但是猜得出,好像與前邊介紹過的那位美學(xué)家迷亭先生有關(guān)。

 ?、傩}:日本古時福岡縣境內(nèi)的一個市,產(chǎn)布馳名。

  來客文靜地說:“迷亭先生說,一定會妙趣橫生,一定要我隨他一同前往。所以……”

  “什么?你是說你陪他去西餐館吃午飯妙趣橫生嗎?”主人說著,斟滿了茶,推到客人面前。

  “這……所謂妙趣,當(dāng)時我也不大明白。不過,他那個人嘛,總會搞點什么新花樣的……”

  “不過,意外得很。”

  主人的意思是:“你領(lǐng)教了吧?”

  咱家正蹲在主人的膝頭,啪的一聲被敲了頭,有點疼呢。

  “又是胡來的惡作劇吧?迷亭愛干那種事。”

  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利亞的故事。

  “是呢!他說‘你想吃點什么新花樣嗎?’”

  “吃了什么?”主人問。

  “他先看菜譜,胡扯了一通各種菜名?!?br/>
  “是在叫菜之前?”

  “是的。”

  “后來呢?”

  “后來他回頭望著堂倌說:‘怎么?沒有新菜肴?’堂倌不服氣,問道:‘鴨里脊和牛排,意下如何?’迷亭先生不可一世地說:‘吃那類俗調(diào)①,何須來此!’堂倌不解俗調(diào)為何意,做了個怪相,不再吭聲。”

 ?、偎渍{(diào):嘲笑庸俗詩句的貶稱。

  “那是自然?!?br/>
  “后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到了法國或英國,可以大吃而特吃‘天明調(diào)’①、‘萬葉調(diào)’②??墒窃谌毡?,老一套!真叫人不想進西餐館。噢,他可曾去過外國?”

  ①天明調(diào):天明年間以與謝蕪村為中心掀起的俳壇革新,崇尚繪畫的浪漫的風(fēng)格。

 ?、谌f時調(diào):指萬葉集簡潔、雄渾風(fēng)格。這里均用為玩世不恭的戲言。

  “什么?迷亭君何曾去過外國!若是又有錢,又有閑,幾時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過,他大約是把今后想去說成了已經(jīng)去過,是拿人開心吧?”主人想賣弄一下妙語連珠,帶頭先笑了??腿藚s毫無贊許之意。

  “是嗎?我還以為他什么工夫留過洋,不由得洗耳恭聽哪。何況,如您所見,他談起什么煮蚰蜒呀,燉青蛙呀,簡直活靈活現(xiàn)?!?br/>
  “他是聽別人說過吧?扯謊,他可赫赫有名喲!”

  “看來真是這樣?!笨腿诉呎f邊觀賞花瓶里的水仙,面上罩著淡淡的遺憾神色。

  主人問道:“那么,他所謂的妙趣,不過如此吧?”

  “哪里,這僅僅是個小帽,好戲還在后頭哩!”既然主人叮問,東風(fēng)便又接著說:“后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咱們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燉青蛙啦,再怎么饞,也吃不到嘴里。那就掉點價,吃點橡面坊丸子①如何?’因為他說和我商量,我便隨聲附和地說:‘那好吧!’”

 ?、傧鹈娣煌枳樱合鹈娣?,指日本派俳人兼記者安藤橡面坊。岡山縣人。本名揀三郎。著有《深山柴》。牛肉洋蔥丸子的語序稍一變動,與橡面坊丸子諧音,又是迷亭的玩笑。

  “哼!橡面坊丸子?絕!”

  “是啊,太絕啦!不過,迷亭先生說得太認(rèn)真,當(dāng)時我還沒有醒悟哩!”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檢討自己的粗心。

  “后來怎么樣?”主人漫不經(jīng)心地問。對于客人的致歉絲毫也沒有表示同情。

  “接著,他喊堂倌:‘喂,拿兩份橡面坊丸子來!’堂倌問道:‘是牛肉洋蔥丸子嗎?’迷亭更加一本正經(jīng)地訂正說:‘不是牛肉洋蔥丸子,是橡面坊丸子?!??有橡面坊丸子這么一道菜嗎?’當(dāng)時我也覺得有點稀奇??墒敲酝は壬鷧s十分沉著,何況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更何況我當(dāng)時完全相信他去過外洋,便為他幫腔,告訴堂倌說:‘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堂倌又怎么樣?”

  “堂倌嘛,現(xiàn)在想來,可真滑稽,也夠可憐的。他尋思了一會兒,說:‘非常對不起,今天不巧,沒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蔥丸子,倒能做出兩份?!酝し浅_z憾地說:‘罷……好不容易跑到這兒來,那就太沒意思了。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弄兩盤給我們品嘗嗎?’他交給堂信兩角銀幣。堂倌說:‘那就不管怎樣,去和值班廚師商量一下吧!’于是,他進屋去了?!?br/>
  “看來,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嘍。”

  “不多時,堂倌走來說:‘還正趕巧。若點這個菜,可以給您做。不過,時間要長一點。’迷亭先生真夠沉著,說:‘反正是新正大月,閑著沒事兒,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邊說說邊從懷里取出香煙,咕嘟嘟噴起煙霧。沒辦法,我從懷里掏出《日本新聞》來讀。這時堂倌又進屋商量去了。”

  “太費周折!”主人往前湊了湊,那股勁頭,宛如在讀戰(zhàn)地通訊。

  “后來,堂倌又走了出來,樣子很可憐地說:‘近來橡面坊丸子脫銷,去過龜屋商店和橫濱山下町十五街外國食品店,都沒有買到。一時太不湊巧……’迷亭先生瞧著我,一再地說:‘多糟糕!好不容易來的?!乙膊辉摮聊?,便幫腔說:‘太遺憾啦!不勝遺憾之至!’”

  “誠然?!敝魅艘操澩卣f。至于什么叫‘誠然’,咱家可就不得而知了。

  “這時,堂倌也覺得怪遺憾的,便說:‘改日有了材料,再請各位先生賞光?!酝査胗檬裁醋霾牧希刻觅墓笮?,并不作答。迷亭追問道:‘材料是日本派①的俳句詩人吧?’堂倌說:‘噯,是的。正因為是那玩藝兒,所以,近來去橫濱也沒有買到,實在對不起?!?br/>
 ?、偃毡九桑嘿骄湓娙苏龑右?guī)以《日本》報為陣地革新俳風(fēng),提倡寫生,被稱為“日本派”。子規(guī)的門生有橡面坊。

  “啊,哈哈……原來謎底在這兒。妙!”主人不由地高聲大笑,雙膝顫抖。咱家險些摔了下去??芍魅诉€滿不在乎的樣子??磥恚魅耸橇私獾缴钍馨驳吕麃喼疄?zāi)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變得開心了。

  “后來,我二人走出門去,迷亭先生得意地說:‘怎么樣,玩笑開得不壞吧?橡面坊丸子,這個笑料還有趣吧?’我說:‘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著,我要告辭。其實,因為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肚子太餓,受不住了?!?br/>
  “難為你啦!”主人這才表示同情。對此,咱家也并不反對。一時談話中斷,咱家的喉頭響聲傳進主客二人的耳鼓。

  東風(fēng)君咕嚕一聲將涼茶一飲而盡,鄭重地說:

  “老實說,今日登門造訪,是由于對先生略有所求?!?br/>
  “噢,有何吩咐?”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裝腔作勢。

  “您知道,我是愛好文學(xué)和美術(shù)的……?”

  “好哇!”主人在順?biāo)浦邸?br/>
  “前幾天,一些同行聚首,創(chuàng)立了朗誦會,每月聚會一次,今后還想繼續(xù)辦下去。第一次聚會,已經(jīng)在去年年末舉行過了?!?br/>
  “請問:所謂朗誦會,聽起來仿佛是有節(jié)奏地宣讀詩文之類。究竟怎樣進行?”

  “先從古典詩開頭,逐漸地,還想朗誦同人作品?!?br/>
  “提起古典詩,莫非有白樂天的《琵琶行》嗎?”

  “沒有?!?br/>
  “是與謝蕪村①的《春風(fēng)馬堤曲》之類嗎?”

 ?、倥c謝蕪村:大阪生人,本姓谷口,江戶中期著名俳句詩人兼南畫大家。自由詩《春風(fēng)馬堤曲》格調(diào)高雅、抒情,受正岡子規(guī)推崇。

  “不是?!?br/>
  “那么,朗讀些什么?”

  “上一次朗誦了近松①的殉情之作?!?br/>
  ①近松門左衛(wèi)門:日本江戶中期古典劇本著名作家。原名杉森信盛,號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代表作有《國姓爺合戰(zhàn)》、《曾根崎殉情》等。

  “‘近松’?是那個唱‘凈琉璃’①的近松嗎?”

 ?、賰袅鹆В河置傲x大夫調(diào)”。元祿時期,竹本義大夫?qū)⒘餍懈鞯氐那{(diào)集其大成,與近松門左衛(wèi)門共同創(chuàng)建了“人形凈琉璃”這種新型民族戲曲。

  沒有第二個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準(zhǔn)是那位戲曲家。主人還問,咱家覺得他真愚蠢透頂??伤廖床煊X,還親昵地?fù)崦奂业念^哩!反正就是這種世道嘛。有人硬是以為斜眼女人是在對他調(diào)情。那么,主人這一星半點的誤差,也就不足為怪了。那就任他撫摸去吧。

  “是的。”東風(fēng)君應(yīng)了一聲,便觀察主人的面色。

  “那么,是由一個人包干朗誦呢?還是定出一些角色?”

  “是定出些角色,輪流朗讀。我們的宗旨是,必須以同情劇中人物、發(fā)揮人物個性為主,并且也講究手勢和身段。要逼真地表現(xiàn)那個時代的人物。不論小姐或小伙計,都要演得像真人上臺?!?br/>
  “那么,這不是和唱戲一樣嗎?”

  “是的。只差不穿戲裝,不設(shè)布景?!?br/>
  “恕我失言。能演得好嗎?”

  “這……我想,第一次是成功了的?!?br/>
  “那么,你所謂第一次表演的殉情之作……”

  “就是船老大載著乘客去芳原①……”

 ?、俜荚河址Q古原,江戶(現(xiàn)東京)的煙花巷。

  “好大的場面呀!”不愧是教師,他微微晃了一下頭,從鼻孔里噴出的“日出”牌香煙的煙霧掠過耳際,向雙頰裊去。

  “不,場面也不太大。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夫、窯姐、女侍、老鴇、總管①。”

 ?、倏偣埽杭嗽旱馁~房。

  東風(fēng)君可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但是,主人聽了窯姐二字,不禁面色一沉。他對于女侍、老鴇、總管這些行話,似乎認(rèn)識模糊,便首先提問:“所謂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嗎?”

  “還沒有仔細(xì)研究。不過,女侍,指的是茶館下女;而老鴇,大約是妓女臥房里的陪姑吧!”東風(fēng)君剛才還說什么要演得活靈活現(xiàn),要模仿人物的腔調(diào),可他對什么是女侍、什么是老鴇,好像還不大了解。

  “不錯,女侍乃寄身于茶館的紅顏,老鴇是起居于娼家的女士。其次,所謂總管,指的是人?還是特定場所?如果是人,是男?還是女?”

  “我想,大概指的是男人?!?br/>
  “掌管什么事呢?”

  “這,還缺乏過細(xì)的了解。馬上調(diào)查一下吧!”

  我想,照這樣問答下去,一定是牛頭不對馬嘴,便掃了他們一眼。出乎意料,主人竟意外的嚴(yán)肅。

  “那么,朗誦者除你而外,還有些什么人?”

  “各種人才都有。法學(xué)士K君扮窯姐,蓄著小胡,說的都是女人嬌滴滴的道白,那才絕哪!而且有一個情節(jié),窯姐要大發(fā)脾氣……”

  “朗誦時也要發(fā)脾氣嗎?”主人擔(dān)心地問。

  “是的??傊?,表情很重要?!睎|風(fēng)君說。他總是一副文人風(fēng)度。

  “那么,脾氣發(fā)得逼真嗎?”主人問得絕妙。

  “首次登臺就能演好發(fā)脾氣,可有點要求過高啊?!睎|風(fēng)回敬了絕妙的回答。

  “那么,你扮演什么角色?”主人問道。

  “我扮演船老大?!?br/>
  “咦?你扮演船老大?”主人話里話外是說:你能扮演船老大,我就能扮演花街總管。

  立刻,東風(fēng)直言不諱地挑明:

  “您是說我不配演船老大吧?”他并沒有怎么生氣,仍以文靜的口吻接著說:“就怪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開的會,竟虎頭蛇尾地告吹。原來,會場隔壁住了四五名女學(xué)生。不知她們從哪兒探聽到消息,知道當(dāng)天有文藝?yán)收b會,就在窗外偷聽。我用假嗓扮演船老大,總算定了調(diào),以為這樣演去準(zhǔn)成。正演得起勁兒,唉,大概是身段扭動得過火了吧,耐心偷聽的女學(xué)生們一下子嘩然大笑。我又吃驚,又掃興。臺詞一打斷,就再也接不上了,只好就此散場。”

  聲稱成功的第一次朗誦會竟然如此,那么,想象失敗時更將是何等慘狀,真叫人忍不住好笑。不知不覺喉頭又呼嚕嚕地作響,主人更加溫柔地?fù)崦奂业念^。嘲弄者卻受到被嘲弄者的愛撫,這可是幸運,不過,總有些不夠開心。

  “這可是大不幸??!”主人在這新正大月,竟說起喪氣話來:

  “我們想從第二次起,更奮發(fā)圖強,把會開得更加盛大,今天正是為了這件事才前來造訪。坦率地說,我們想請您也入會,請大力支持……”

  “我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fā)脾氣的呀!”持消極態(tài)度的主人立刻謝絕。

  “不,您不會發(fā)脾氣也行嘛!這是贊助者花名冊……”說著,他打開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本,展開一頁,放在主人面前?!罢堅谶@上面簽名蓋章?!?br/>
  咱家一瞧,全是當(dāng)今學(xué)者名流的名字,寫得端端正正,排列得整整齊齊。

  “啊,倒不是不想當(dāng)個贊助人。只是,不知道負(fù)有什么義務(wù)?”牡蠣先生顯得有些放心不下。

  “提起義務(wù)嘛,倒也沒什么硬性要求。只要簽上大名,表示贊助,也就完事?!?br/>
  “既然如此,我就入會?!敝魅藙傄宦犝f不承擔(dān)什么義務(wù),立刻變得輕松。那副神色似乎在說:只要不負(fù)什么責(zé)任,即使造反的聯(lián)名宣言書也敢簽上名字的。何況在那么著名的學(xué)者珠聯(lián)璧合的名單上哪怕只列上自己的名字,這對于還不曾有些殊遇的主人來說,真乃無上光榮。難怪他回答得那么干脆。

  “請少候!”主人說著,進書房去取印章,咱家被咕咚一聲摔在地上。

  東風(fēng)迅速將點心盤里的蛋糕抓住,一把塞進嘴里,嚼啊,嚼啊,一時似乎不大好受,這使咱家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從書房取來印章之時,恰是蛋糕在東風(fēng)君的皮囊里安居之刻。主人似乎并未察覺盤里的蛋糕一點沒剩。假如覺察,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咱家嘍!

  東風(fēng)先生走后,主人跨進書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時,迷亭先生寄來了書信,上寫“恭賀新春”四個大字。主人心想:迷亭君居然也變得這么正經(jīng)。他寫信從來沒有一封是嚴(yán)肅的。前些時來信甚至寫道:

  其后并無新歡,更無任何麗人投來艷箋,暫且安然度日,敬請釋念。

  與這類書信相比,剛來的這一封還算體面得多。

  本擬趨府拜謁,但因愚弟心境與仁兄之消極情緒大相徑庭,弟將極力采取積極方針,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終日忙得目眩頭暈,尚乞海諒。

  主人暗暗同情迷亭先生,是的,他一到正月,定要為四處游樂而奔忙。

  昨日聊事偷閑,擬宴東風(fēng)君品嘗“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售罄,事與愿違,實屬憾甚。

  主人默默地微笑,心想:“就要露出本色了?!?br/>
  明日有紙牌賽,后日有美學(xué)學(xué)會之新年晏,大后日有鳥部教授歡迎會,大大后日……

  “討厭!”主人跳行往下看。

  如上所述,因長期以來連連召開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日日出席,萬般無奈,遂以書代足,且充趨訪之禮,尚望莫怪,伏乞海涵。

  “無事何須勞足!”主人對信答辯。

  此次大駕光臨,既是久別重逢,敬請共進晚餐。寒舍雖無珍饈,尚可品嘗“橡面坊丸子”,現(xiàn)已開始籌措……

  主人有些惱火:迷亭又來兜售“橡面坊丸子”,真真失禮!但他還是讀了下去。

  但“橡面坊丸子”因近日材料售罄,料想來不及烹調(diào),屆時將敬請品嘗孔雀舌。

  主人覺得這是腳踏兩只船。他很想知道下文。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其重不抵小指之半。為填飽饕餐客仁兄之皮囊……

  主人鄙夷地說:“扯謊!”

  必捕二三十只孔雀。但雖在動物園與淺草花園零星見過孔雀,而在一般鳥店等處卻一向難覓,可謂煞費苦心矣。

  主人毫無謝意,心中怒道:“怪你自找苦吃!”

  此孔雀舌珍肴,昔日羅馬鼎盛時期曾風(fēng)靡一時,極其風(fēng)雅華貴,無不終生垂涎三尺,尚望見諒。

  “鑒諒什么?混蛋!”主人對此十分冷漠。

  直至十六七世紀(jì),歐洲遍地,孔雀已成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饈。記得萊斯特伯爵①宴請伊麗莎白②女皇于凱尼爾沃思城堡③時,就用過孔雀。著名畫家倫勃朗④畫《宴賓圖》時,亦將孔雀開屏置于案頭……

 ?、偃R斯特伯爵: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谝聋惿滓皇溃河⑴?。在其統(tǒng)帥下,英國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取得制海權(quán),國威大震。女皇在位時期,出現(xiàn)了莎士比亞、培根等著名作家。

 ?、蹌P尼爾沃思:英格蘭沃里克郡沃里克區(qū)一教區(qū)和城鎮(zhèn)。

 ?、軅惒剩海ㄒ涣鹆涣牛┖闪嫾?。

  主人憤憤地說:“既對孔雀菜譜史如此洞曉,又何勞那般奔忙?”

  總之,像近日這樣宴飲頻繁,即使健壯之愚弟,不久亦必胃病如仁兄矣。

  主人喃喃:“什么?如同仁兄?別把我當(dāng)成胃病患者的典型!”

  據(jù)史家之說,羅馬人日宴二三次。倘一日二三餐,盡是酒池肉林之饌,恐怕任何健胃壯士,亦將消化機能失調(diào),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放肆!”

  然而,為使奢侈與衛(wèi)生兩全,他們大力鉆研,認(rèn)為有必要大量攝取美味之同時,必須保持腸胃之常態(tài)。于是,悟出一條秘訣……

  “??!”主人頓時意興盎然。

  他們飯后必入浴。然后用一種方法嘔盡浴前下肚之全部食物,以清掃胃袋。胃袋既奏清掃之功,爾后就再進餐,飽嘗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再盡量嘔之。如是,雖貪享美味,卻無損于胃。愚以為堪稱一舉兩得。

  “是的,肯定一舉兩得。”主人已經(jīng)心向往之了。

  二十世紀(jì)之今日,交通發(fā)達,宴飲劇增,這自不必說。值此帝國多事之秋、征俄二載之際,愚自信吾等勝利國民必效羅馬人,究其入浴嘔吐之術(shù),爾今恰逢其時矣。否則,竊以為雖有幸身為大國之民,不久的將來亦必如同仁兄,淪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痛心。

  “又是‘如同仁兄’,這個家伙,真氣人!”

  邇來國人精西洋文明者,考證西方之古史傳說,發(fā)現(xiàn)失傳已久之秘方,如用之于日本明治之世,可收防患于未然之功,聊報平素恣意享樂之恩也……

  “妙極了!”主人在搖頭晃腦。

  據(jù)此,邇來雖涉獵吉本、蒙森①、史密斯諸家之作,卻未見所需之端倪,不勝遺憾之至。但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立志,不成功則決不罷休,堅信嘔吐妙方,復(fù)興在即。一旦發(fā)現(xiàn),必及時報知,敬請釋念。另,前此所述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佳肴,亦必在上述發(fā)現(xiàn)事成之后完成,如此,不僅對愚弟有利,對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將大有裨益。匆勿草箋,不盡欲言。

  ①蒙森:(一八一七——一九○三)德國文學(xué)家和歷史學(xué)家,一九○二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

  “哈,到底又被他捉弄了。”主人邊笑邊說:“只因他寫得似乎嚴(yán)肅,這才正經(jīng)地讀完。新正大月,開這份玩笑!這家伙真是個浪蕩公子!”

  其后四五日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白瓷瓶里的水仙花日漸凋零,而綠萼白梅卻在瓶中陸續(xù)開放。咱家覺得整天地賞花度日怪悶的。曾去瞧看花子小姐兩次,遺憾得很,都沒有見到她。起初,還以為她是外出了。第二次去,才知道花子病臥在床。咱家躲在洗手缽①旁蜘蛛抱蛋②的葉蔭下,偷聽師傅和女仆在紙屏后對話如下:

 ?、傧词掷彛豪徶兄盟?,備做洗手用。

 ?、谥┲氡У埃褐参锩?br/>
  “小花吃東西了嗎?”

  “不吃。從早晨到現(xiàn)在滴水未進。現(xiàn)在讓她躺在火爐旁暖暖身子哪!”

  這哪里是貓,簡直拿她當(dāng)成了人。拿花子和咱家的境遇相比,雖然不無爐意,但是,想到心愛的花子小姐受到如此隆遇,又有些欣慰。

  “不吃飯,這可不行,身體一定會搞垮的?!?br/>
  “是呀,就連我們,一天不吃飯,第二天就干不動活呢?!?br/>
  聽女仆答話的口氣,仿佛比起她來,貓是更高級的動物。實際上在這戶人家,說不定貓就是比女仆更高貴呢。

  “帶她去就醫(yī)了嗎?”

  “是呀。那位醫(yī)生可太絕啦!我抱著小花到了診所,他問:‘是受了風(fēng)寒吧?’說著就要給我切脈。我說:‘不是我,是它?!野研』ǚ旁谕壬稀at(yī)生卻笑瞇瞇地說:‘貓病,我也看不懂。別理它,就會好的?!@豈不太狠心了嗎?我生氣說:‘那就不看也好吧!它可是一只珍貴的貓呀!’我把貓抱在懷里,便匆匆地回來了?!?br/>
  “可真是的?!?br/>
  “可真是的”這詞兒畢竟不是貓族中聽得到的,除非‘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是說不出來的。高雅得很,令人欽佩。

  “說得多么悲悲切切呀!”

  “聽說小花抽抽嗒嗒直哭……”

  “是呀,一定是受了風(fēng)寒,嗓子疼啦。一受風(fēng),也要咳嗽的……”

  難怪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真會拍馬屁。

  “而且近來又流行起什么肺病了。”

  “可不,聽說近來鬧什么肺病啦,黑死病啦,新鮮病越來越多哪。這個時令,可半點也大意不得喲!”

  “除了從前幕府時期有過的,當(dāng)今就沒有好玩藝兒,所以你也要當(dāng)心點?!?br/>
  “可不是么!”女仆十分感動。

  “說是受了風(fēng)寒,可她不大出門呀!”

  “哪里,告訴你吧,近來它有了壞朋友啦!”

  女仆就像談起國家機密似的,好不洋洋得意。

  “壞朋友?”

  “是呀!就是臨街教師家那只臟里臟氣的公貓呀!”

  “所謂教師,就是每天早晨吱哇亂叫的那一位嗎?”

  “對,就是他。一洗臉就喊叫,活像大鵝快被勒死似的。”

  “像大鵝快被勒死?”這可是絕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個毛病,每天早晨在衛(wèi)生間刷牙時,牙刷往喉嚨里一捅,就由著性發(fā)出怪腔怪調(diào)。不高興時他哇哇地大聲叫,高興時勁頭足,更要哇啦哇啦地喊。總之,不論高興不高興,都蹩口氣聲勢浩大地號叫。據(jù)他老婆說,沒遷到這來以前并沒有這個毛病。有一天他忽然號叫起來,直到今天,一向不曾間斷過。真是個糟糕的習(xí)慣,干么要堅持不懈地干這種勾當(dāng)呢?我等貓輩怎么也無法想象。這倒也罷了。還說什么“臟里臟氣”,嘴也太損了。

  咱家豎起耳朵,且聽下文。

  “那么號叫,真不知念的是什么咒。明治以前,從武士的侍從到納履仆人,都懂得怎樣做才算得體。在我們這個住宅區(qū),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洗臉?biāo)⒀赖?。?br/>
  “可不是么。”女仆稀里糊涂地贊同,稀里糊涂地唯唯稱是。

  “貓有了那么個主人,難怪是一只野貓。下次再來,揍它幾下子!”

  “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沒錯,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給小花報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萬萬去不得!可不能輕易接近。于是,咱家終于沒能拜會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書房里握管沉思。假如將在二弦琴師傅家聽到的話據(jù)實以告,他一定要惱火的。俗語說:“耳不聞,心不煩?!蹦蔷蛪合虏槐戆桑≈魅苏吆哐窖降?,硬裝神圣大詩人。

  這時,聲稱“刻下繁忙,礙難趨訪”的迷亭先生竟飄然而至。

  “寫新體詩嗎?有何佳作,拿來我看!”

  “噢,我認(rèn)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譯過來哪?!敝魅饲f重地說。

  “文章?誰的文章?”

  “不知是誰的呀!”

  “無名氏,無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喲!究竟刊在哪兒?”

  主人不慌不忙地說:“《第二讀本》。”

  “《第二讀本》?”

  “就是說,我要翻譯的名作登在《第二讀本》里呀!”

  “開玩笑!你是打算在緊要關(guān)頭報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捻著小胡十分穩(wěn)重地說:“我可和你那種胡吹亂嗙不是一回事?!?br/>
  “有這么個故事:從前有人見山陽①先生,問道:‘先生,近來有何大作?’山陽先生拿出馬夫?qū)懙挠憘鶈握f:‘近來妙文,當(dāng)首推此篇?!晕蚁?,說不定你的審美觀還很準(zhǔn)確呢。哪一篇?念一下,我來評評。”迷亭說的仿佛他就是審美專家似的。

  ①山陽:即賴山陽,江戶末期思想家。

  主人以和尚讀大燈國師①遺訓(xùn)的腔調(diào)開始念道:

 ?、俅鬅魢鴰煟杭疵畛蜕?,日本名僧,臨濟宗大德寺創(chuàng)始人。

  “巨人,引力……”

  “什么?巨人,引力?”

  “標(biāo)題是《巨人引力》?!?br/>
  “這標(biāo)題夠怪的。我可不懂?!?br/>
  “意思是說,有個巨人,名叫‘引力’?!?br/>
  “意思可有點勉強。好在這是標(biāo)題,就先讓你一步吧!接下來快點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聽起來蠻有趣的?!?br/>
  “亂打岔可不行喲!”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讀了下去。

  凱特從窗口向外眺望,小兒在投球玩耍。兒等將球拋向高空。那球愈飛愈高,少頃落了下來。兒等又將球拋了上去。一連三次,每投必落。凱特問:“為什么墜落?為什么不永遠上升?”“因有巨人居于地下,”母親回答說,“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強大,將萬物引向自己身邊,也將房屋引向地面,否則,房子就會騰空,小兒也會飛了起來??匆娺^落葉吧?那也是由于巨人‘引力’在召喚。你們的書本掉過吧?那是因為巨人‘引力’命令書本掉下去的。皮球一上天,巨人‘引力’就呼喚。他一呼喚,皮球就落地?!?br/>
  “就這些?”

  “嗯。多么動聽!”

  “得!領(lǐng)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對‘橡面坊丸子’的報復(fù)?!?br/>
  “不是報復(fù)不報復(fù)。因為真好,才想翻譯過來。賢弟不以為然嗎?”主人說著,盯住對方金邊眼鏡后面的一對眼睛。

  “太令人吃驚啦!想不到你竟然有這么兩下子。這一回算徹底被你捉弄了。認(rèn)輸,認(rèn)輸。”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卻一直糊涂。

  “并沒有要你告饒的意思,只是覺得文章有趣,才試譯一下罷了?!?br/>
  “是的,的確有趣,否則就算不上一本書。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氣。我近來不再畫水彩畫了,想寫寫文章。”

  “那可不是遠近無別、黑白不分的水彩畫所能比擬的喲!不勝佩服!”

  “如此過獎,我也就干得起勁兒啦。”主人總是愛鬧誤會。

  這時,寒月先生跨進門來,口稱:“上次失禮了!”

  “噢,失迎!適才正洗耳恭聽蓋世名著,以便驅(qū)除‘橡面坊丸子’的幽靈。”迷亭是在打啞迷。

  “啊,是嗎?”寒月的應(yīng)答也是個啞迷。

  惟有主人并不那么興致勃勃。他說:“前些天你所介紹的越智東風(fēng)君到寒舍來過?!?br/>
  寒月說:“噢,來過啦?越智東風(fēng)君是個非常正直的小伙子。不過,有一點古怪。我想一定會給你添麻煩的??伤欢ㄒ野阉榻B給您……”

  “沒什么麻煩的?!?br/>
  “他到貴府,沒有為自己的姓名進行辯解嗎?”

  “沒有。好像沒有提起這些呀!”

  “是么。他有個習(xí)慣,不論去哪兒,都要對新結(jié)識的人講解一番自己的姓氏?!?br/>
  “講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亂的迷亭先生插嘴說。

  “他十分擔(dān)心把東風(fēng)二字用拼音方法來讀?!?br/>
  “唉呀呀!”迷亭從金色皺紋皮的煙包中捏出些煙草。

  寒月又道:“他說,我首先聲明,越智東風(fēng)不讀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幾乎把云井牌香煙的煙霧深深吸進腹部。

  寒月說:“這完全來源于文學(xué)熱。把東風(fēng)讀成KOCHI,就成了‘遠近’這一成語,而且押上了韻,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說:‘如果把東風(fēng)二字用拼音方法來讀,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東流了?!褪沁@樣發(fā)牢騷呢?!?br/>
  “這可夠古怪的?!泵酝は壬藱C又將云霧從肺腑中噴向鼻孔。那縷煙霧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嚨吸了回去。他握著煙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邊笑邊說:“前些天他來時說,他在朗誦會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學(xué)生們的嘲笑?!?br/>
  迷亭用煙管敲打著膝蓋說:“噢,是么……”

  咱家覺得危險,便稍微離開主人一些。

  迷亭說:“朗誦會么,前幾天請他吃‘橡面坊丸子’時,他曾提起過。他說無論如何,第二次集會時也要邀請知名的文人開一個大會。還說屆時希望先生務(wù)必光臨。后來我問他下次集會還打算演出近松作品中現(xiàn)實題材的劇本嗎?他說:‘不,下次要選個更新穎的劇本,叫《金色夜叉》①?!覇査缪菔裁唇巧?,他說他扮演女主角阿宮。東風(fēng)扮演阿宮,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為他喝彩?!?br/>
  ①《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紅葉(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長篇小說名。

  寒月陰陽怪氣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說:“不過,東風(fēng)君不論到哪兒總是那么誠懇,毫無輕薄之處,這很好,與迷亭之流大相徑庭喲?!?br/>
  這分明是對安德利亞、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三項仇口的全面復(fù)仇,但迷亭卻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橫豎是些‘行德鎮(zhèn)的菜板’,八面光①嘛!”

 ?、傩械骆?zhèn)的菜板:日本千葉縣的行德鎮(zhèn)盛產(chǎn)蛤蜊,因此,當(dāng)?shù)刈舻牟税宥急桓蝌蹥つ摹H瘴母蝌劢凶觥榜R鹿貝”,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征世故。

  “說得不差?!?br/>
  老實說,主人并不理解“行德鎮(zhèn)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為教師,已經(jīng)慣于蒙混過關(guān)。在這緊急關(guān)頭,他將教壇上的經(jīng)驗運用于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問道:“‘行德鎮(zhèn)的菜板?’此話怎講?”

  主人卻硬是把“行德鎮(zhèn)的菜板”壓下不表,望著壁龕說: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從澡塘回來時順路買下,插在花瓶里的。花期還很長哩?!?br/>
  迷亭像演雜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轉(zhuǎn)著煙袋桿,說:

  “提起年末來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過一段非常神奇的經(jīng)歷哪!”

  主人覺得“行德鎮(zhèn)的菜板”已被拋到九霄云外,這才松了口氣。原來迷亭先生所謂的神奇經(jīng)歷,故事如下:

  “沒錯,記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東風(fēng)君事前通知我:‘將趨府拜訪,萬望能領(lǐng)教有關(guān)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的高論,并希借宿一宵?!覐那逶缇鸵笄泄Ш颍斯珔s遲遲未到。午飯后,我正在爐邊讀巴里·培恩①的滑稽小說,住在靜岡的家母來信了。”

 ?、侔屠铩づ喽鳎海ㄒ话肆濉痪哦耍┯哪≌f家。

  “老人嘛,總拿我當(dāng)孩子?!畤?yán)寒時節(jié)切莫出門’啦,‘冷水浴時定要生好火爐’啦,‘室內(nèi)要保溫,否則會受風(fēng)寒’啦,諸如此類,注意事項多著哪。的確,父母委實高尚,外姓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這番話的。就連我這個粗心漢,此時也深受感動。就憑這封信,我總這么游手好閑,也太不像樣子,必須寫出偉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壇上有我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著讀下去,信上還說:‘你們那些人太幸福了。自從和俄國打仗,年輕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為國效力;而你們,即使在這歲末年關(guān),也過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開心——其實,我哪里像母親想象中那樣玩過呀——再往下看,可就禍不單行了。信中列舉我的一些小學(xué)同學(xué)這次出征,有的陣亡,有的負(fù)傷。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么,竟涌起塵世乏味、人生無聊之感。媽媽最后說:‘母已日薄西山,新春雜煮①之宴,料也僅此一度了’……

 ?、匐s煮:即年糕湯。

  “寫得多么悲慘!我心中更加郁悶,巴不得東風(fēng)君快些光臨才好。但東風(fēng)先生卻干等也不來。不久,終于吃晚飯。我想,給家母寫封回信吧。于是,只寫了十二三行。家母來信,長達六尺以上,而我無論如何也沒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向?qū)懯凶笥遥隙〝R筆。整天坐著不動,胃口十分難受。忽然想叫東風(fēng)來時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順便散步。

  “不料,我并沒有去富士見町的郵局,竟不知不覺向大壩三號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點陰天,寒風(fēng)從護城河撲來,透骨地涼。從神樂坂①開來的火車哞的一聲從壩下駛過。太凄涼。日暮、陣亡、衰老、無常,這許多念頭在我頭腦中飛馳旋轉(zhuǎn)。常聽說有些人上吊,大約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忽然鬼迷心竅想要尋死的吧!我微微抬起頭,往壩上一瞧,不知不覺已經(jīng)來到了那棵松樹下。”

 ?、偕駱粉啵簴|京都地名。古來的繁華地,市廟甚多。

  “那棵松樹?哪棵?”主人短刃相接。

  “上吊那棵松樹呀!”迷亭說著一縮脖。

  “吊頸松不是在鴻臺①嗎?”寒月也來推波助瀾。

  ①鴻臺:又名國府臺,位于千葉縣市川市西北高地。

  “鴻臺那棵是懸鐘松,大壩三號街那棵是吊頸松。若問為什么叫吊頸松,自古相傳,無論任何人,一來到這棵松樹下就想上吊。上有幾十棵松樹??梢坏┯腥松系?,瞧吧,準(zhǔn)是吊在這棵松樹上。年年總有兩三個人在這兒上吊,而其他松樹卻怎么也勾不起尋死的念頭。但見那棵吊頸松,恰好枝椏伸到大路上。啊,風(fēng)姿多美!就那么空閑著怪可惜的。很想看看能有人吊死在上面。我四周一瞧,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沒辦法,是否我自己去上吊?不,不,我若去上吊,可就沒命嘍!危險,別去!但是,有個傳說:古希臘的宴席上模擬上吊,以助酒興。那花樣是:一人上臺,將頭部伸進繩套。這時,有人將吊臺踢倒。在撤走吊臺的同時,給被套住脖子的人松綁,他便跳下臺來。假如這事屬實,大可不必驚慌,何妨試上一試!我將手搭在松枝上,那松枝乖乖地彎了,彎曲的樣子真美。我想象著吊緊脖子以后身子婆娑搖曳的舞姿,不禁欣喜若狂。我一定要上吊!可是又想,如果東風(fēng)君駕到,空自等候,叫人怪不忍心的。那么,還是先見東風(fēng),如約交談,然后再去上吊吧!于是,我便回家了。”

  “這么說,你是揀了條命嘍?”主人問。

  “有意思!”寒月笑瞇瞇地說。

  “回家一看,東風(fēng)君沒來,卻寄來一張明信片,上寫:‘今日有事,不能赴約,容后竟日奉陪?!铱偹惴畔滦牧?。喜的是這一來,可以毫無后顧之憂而自縊了。我連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處。一瞧……”說著,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臉上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

  “一瞧又怎么樣?”主人有些性急起來。

  “漸入佳境嘍!”寒月搓弄他的外衣衣帶說。

  “我一瞧呀,已經(jīng)有人來過,搶先上吊了。你看,只差一步,便鑄成終生憾事。而今回頭想,當(dāng)時大概死神附體了吧。若叫詹姆斯①等人說,那是由于潛意識中的幽靈冥府與我生存的現(xiàn)實世界按照某種因果關(guān)系在交互感應(yīng)。這豈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說得非常從容自若。

 ?、僬材匪埂ね材匪梗海ㄒ话怂亩痪乓弧穑┟绹軐W(xué)家,心理學(xué)家,實用主義創(chuàng)始人之一。

  主人心想,又被他捉弄了。但他一言不發(fā),將糕餅塞了滿嘴,不住地嚼著。

  寒月先生則將盆里的火灰小心翼翼地攤平,低著頭,嗤嗤地笑。但少頃,他開口了,以極其文靜的語聲說:

  “的確。聽來是怪,令人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不過,我近來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所以,絲毫也不懷疑。”

  “咦?你也曾要上吊?”

  “哪里,我倒不是要勒脖子。說起來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迷亭先生是同時同刻發(fā)生的事,這就愈發(fā)奇怪了?!?br/>
  “真有意思。”迷亭說著,也將團糕塞進嘴里。

  寒月說:“那一天,向島①一位朋友家舉辦年末茶會和演奏會,我也帶上小提琴去了。大約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是一次極其隆重的盛會。萬事俱備,可謂近來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罷,演奏曲終,便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想告辭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來到我身旁,小聲問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說實話,兩三天前我和她見面時,她還像往常一樣,沒有害過病的征兆。我很吃驚,詳細(xì)詢問了情況,原來自從我和她見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發(fā)燒,不住口地說胡話。如果僅僅如此,倒也沒有什么,可是據(jù)說,胡話里不時出現(xiàn)我的名字?!?br/>
 ?、傧驆u:位于佐賀縣西北部東松浦郡肥前町。

  不要說主人,就連迷亭先生也只字不提“艷福不淺”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都在洗耳恭聽。

  “據(jù)說請來了醫(yī)生,也弄不清是什么病。說什么反正熱度太高,傷了腦子。如果安眠藥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險。我一聽就討厭,好像做惡夢魔住了似的,覺得心頭郁悶,周圍的空氣似乎驟然凝成固體,從四面八方壓在我的身上。歸途中滿腦子裝的全是這件事,痛苦極了。那位美麗、快活、健康的A姑娘喲……”

  “對不起,且慢!從開頭就聽你說A姑娘,已經(jīng)聽過兩遍啦。老兄,假如沒什么不便,請教芳名!”迷亭先生回頭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詞地應(yīng)了一聲。

  “不!這樣,說不定會給當(dāng)事人帶來麻煩的,還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說得朦朦然朧朧然嗎?”

  “請不要嘲笑,這可是個非常嚴(yán)肅的故事。總之,一想到那個女人突然害了那種病,委實滿腹花飛葉落之嘆。我全身的活力好像舉行了總罷工,氣力頓然消失,踉踉蹌蹌來到吾妻橋①。倚在欄桿,俯視橋下,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但見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個平面在動蕩。這時,從‘花川戶’那邊跑來一輛人力車,從橋上馳過。我目送車燈。那燈光越來越小,在札幌大廈一帶不見了。我又向水面望去,這時,只聽從遠遠的上游傳來聲音,呼喚我的名字。天哪!這個時辰,怎么會有人喊我?是誰呢?我凝神注視著水面,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見。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盡快回去??墒?,剛邁出一兩步,又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遠方呼喚我。我又停步,側(cè)耳諦聽。當(dāng)?shù)谌魏魡疚业拿謺r,我雖然抓住欄桿,膝頭卻瑟瑟發(fā)抖。那呼喚聲不是來自遠方,便是發(fā)自河底。千真萬確,正是A姑娘的聲音。我不禁應(yīng)了一聲‘噯’!聲音太大,竟在靜靜的水面上發(fā)出回響。我被自己的語聲嚇住,驀地向四周仔細(xì)一瞧,人兒、狗兒、月兒,都不見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發(fā)一個念頭:想到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聲音又響徹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傾訴,好像在呼救。這回我回答說:‘立刻就去!’我從欄桿上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漆黑的河水,總覺得有呼喚的聲音硬是從浪下傳來?!驮谶@兒的水下!’我邊想邊跨上欄桿,盯著河水,下了決心: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傳來了悲慘的聲音,弱如柔絲。說時遲那時快,我縱身一跳,就像一塊小石頭似的,毫不猶豫地墜落下去了。”

 ?、傥崞迾颍簴|京都隅田川上的橋,連接臺東區(qū)的淺草與墨田區(qū)。

  主人眨眼問道:“到底跳下去了嗎?”

  迷亭先生抓著自己的鼻尖說:“想不到事情發(fā)展到如此地步?!?br/>
  “跳下以后人事不省,頓時如在夢中。過了一會兒睜眼一看,雖然有點涼,但全身沒有一處弄濕,也不曾嗆過水。可是,我千真萬確跳下去了呀!奇怪。正在納悶兒,又仔細(xì)向四周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我本心是想跳下水,可是迷失了方向,竟然跳到橋中心。當(dāng)時真后悔。只因前后顛倒,竟然沒能到達聲聲呼喚的地方。”

  寒月嗤嗤地笑著,照例把外褂衣帶當(dāng)成累贅,不住地搓弄。

  “哈哈……,真有意思。奇怪的是這段故事和我的一次體驗很近似,這又成了詹姆斯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應(yīng)’為題寫一篇紀(jì)實文章,一定會震驚文壇的。那么,那位姑娘的病怎么樣了?”迷亭先生還在刨根問底。

  “兩三天前我去拜年,一看,她正在門里和女仆打羽毛球哩!由此可見,她的病是痊愈了?!?br/>
  主人早已是一副沉思的表情,這時終于開口:“我也有過!”他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情緒,眼里哪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發(fā)生在去年年末?!?br/>
  “都發(fā)生在去年年末,這么巧合,真出神啦!”寒月先生笑道。他豁牙的齒縫間還沾著豆包渣哩。

  “恐怕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不同,大約是二十五日前后。內(nèi)人說:‘今年不要壓歲錢,但是,請我去看攝津大椽①表演的木偶戲吧!’帶他去,倒也無妨。便問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戲。內(nèi)人查看了一下報紙說,演的是《鰻谷》②。我不想看這出戲,那天就沒去。第二天,內(nèi)人又拿來報紙說:‘今天唱《堀川》③,可以看了吧?’我說《堀川》是三弦戲,只是熱鬧,沒有內(nèi)容,算啦!內(nèi)人滿臉不高興地走開。第三天,內(nèi)人說:‘今天唱《三十三間堂》④,我一定要看攝津唱的這出戲!不知你是否連《三十三間堂》也不愛看?不過,既然是請我看戲,就陪我一同去,總還可以吧?’這簡直是刀下逼供。我說:‘你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吧。不過,都說這是絕代名戲,一定座滿,縱使橫沖直撞,也很難擠得進去的。想去那種場所,首先要和茶館聯(lián)系,定好個座位,這才是正常手續(xù)。不履行這道手續(xù),做出越軌的事來就不好。實在抱歉,今天算了吧!’說罷,內(nèi)人目光惡狠狠地瞪著我,帶著哭腔說:‘我一個女人家,哪里懂得那么復(fù)雜的手續(xù)。不過,鄰居大原的媽媽、鈴木家的君代、都沒有辦什么手續(xù),也都舒舒服服地聽完戲回來啦。就算你是個教師唄,也大可不必要那么煩瑣的手續(xù)才看戲吧!你也太過分了?!腋骛堈f:‘既然如此,不去也得去呀。吃過晚飯,乘電車去吧!’這一來,內(nèi)人立刻情緒高漲,說:‘要去,四點以前必須到,那么磨磨蹭蹭的可受不了!’我追問一句:‘為什么一定要四點鐘到?’內(nèi)人照搬鈴木夫人的話說:‘若不提前些入場找座,就會進不去門的?!敲矗^了四點就不行吧?’我又叮問一句?!茄?,就是不行嘛!’她回答說。說著說著,唉,怪的是這時,竟突然打起哆嗦來。”

 ?、贁z津大椽:本名二見金助,藝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松親王賜名攝津大椽。

 ?、凇饿牴取罚杭磧袅鹆А稒彦姾搋o鞘》,敘述娼妓阿參與鰻谷八郎兵衛(wèi)的戀愛悲劇。

 ?、邸盾ゴā罚簝袅鹆?。歌詠阿俊與傳兵衛(wèi)殉情。

 ?、堋度g堂》:古典人形凈琉璃的劇目之一。

  “是夫人嗎?”寒月問。

  “哪里,她活蹦亂跳的。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覺得像氣球開了口子似的,身體一下子萎縮,立刻兩眼漆黑,不會動彈了。”

  “這是急??!”迷亭先生加了一句小批。

  啊,糟糕!內(nèi)人一年才提這么一次要求,無論如何也要使她如愿以償?shù)?。平時對她只有斥責(zé)與冷落,叫她操持家務(wù),照料孩子,卻從未報償她抱帚執(zhí)炊之勞。今天幸而有暇,囊中尚有四五枚銅板,滿可以帶她去的。內(nèi)人不是要去嗎?我也很想帶她去,一定要帶她去!可是,我這么冷得打顫,兩眼發(fā)迷,不但上不了電車,連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啊,太慘啦!想著想著,竟越發(fā)打起冷戰(zhàn)來,眼前更黑。如果快些請醫(yī)生來瞧看,吃點藥,四點鐘以前定會手到病除的吧。于是,我和內(nèi)人商量,去請甘木醫(yī)學(xué)士??伤s巧昨夜在大學(xué)值班,還沒有回來。他的家人回話說:甘木先生兩點鐘一到家,就告訴他去診病。真糟!這時倘若喝點杏仁茶,四點鐘以前肯定會好的。可是,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本來盼著有幸欣賞一次內(nèi)人喜盈盈的笑臉,也好開開心,淮料這希望也一下子落空。她怒氣沖沖地問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說去,一定去!四點鐘以前這病一定會好,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臉,換衣服,等著我。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滿腹惆悵,冷戰(zhàn)越打越兇,眼前更加漆黑。假如四點鐘以前不能除病踐約,內(nèi)人是個心路窄的女人,說不定會出什么事的。竟然弄成了這種慘局,真不知如何是好。為防萬一,應(yīng)該趁現(xiàn)在曉以盛極必衰之理、生久必亡之道,告誡她要有精神準(zhǔn)備,一旦出事,且莫驚慌失措。這難道不是丈夫?qū)ζ拮討?yīng)盡的義務(wù)嗎?我便慌忙把內(nèi)人叫到書房,問她:“你雖然是個女子,但是總該知道西方有一句諺語吧!‘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①?!欠N橫行文字哪個才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卻偏拿英文來耍笑我。好哇!反正我不會英文。你既然那么喜愛英文,為什么不討個教會學(xué)校畢業(yè)的小妞做老婆?再也沒有像你那么冷酷的人了?!惓5貧鈩輿皼埃瑢⑽揖脑O(shè)計的計劃攔腰斬斷。不過,在諸公面前,也該辯白幾句。我說英文,絕非惡意,完全出于憐愛妻子的一片真情??墒莾?nèi)人竟然理解為另一種含意,真叫我啼笑皆非。而且,我一直打冷戰(zhàn),兩眼發(fā)黑,腦子也有點亂。真是禍不單行。一時性急,竟過早地對她灌輸‘盛極必衰、生久必亡’之理,以至忘記了她不懂英文,便信口說句英語。思量起來,這全怪我,完全是一次失誤。由于此番敗局,我冷戰(zhàn)越打越兇,眼前越來越發(fā)黑。內(nèi)人已經(jīng)奉命去洗澡間光著上半身化妝,從衣柜里拿出衣服換上。她是整裝以待,那神情在說:‘隨時可以動身的?!倚募比绶?。甘木君早些來就好啦。一看表,已經(jīng)三點鐘。距四點還有一個小時。內(nèi)人拉開書房的外門,見面就說:‘該走了吧!’夸獎自己的老婆,也許令人好笑,不過,我從來沒有覺得妻子像這么漂亮過。她上身裸著,用肥皂擦洗過的皮膚柔潤發(fā)光,與黑綢小褂交互輝映;由于用肥皂揉搓和盼望聽攝津大椽唱戲這兩條原因,光輝發(fā)自有形無形的兩個方面,但見她的面上艷彩如霞。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希望;就橫下心來去一趟吧!我剛吸了一支煙,難得甘木醫(yī)生駕到,真是一順百順。我介紹了病情,甘木醫(yī)生就瞧我的舌頭,握我的手,敲前胸,搓后背,翻眼皮,摸頭骨,沉思片刻。我問是否十分危險?醫(yī)生鎮(zhèn)靜地說:‘哪里,沒什么要緊?!瘍?nèi)人問:‘出一趟門,不至于有問題吧?’‘是啊,’醫(yī)生又在沉思,‘只要心情好……’我說:‘難受??!那么,暫且給你開點鎮(zhèn)靜劑和湯藥。’‘咦?怎么,弄不好,會有危險的吧?’他說:‘不,絕對用不著擔(dān)心,神經(jīng)不要過于緊張?!t(yī)生走了。三點半鐘,打發(fā)女仆去取藥。女仆遵夫人命飛奔而去,疾馳而歸。歸來時恰是四點差十五分。還有十五分鐘哪。本已平安無事,可是我突然又惡心起來。內(nèi)人將湯藥斟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來喝下去,可是胃里咕的一聲,有個東西在吶喊。不得已,我又放下碗。內(nèi)人逼我快些喝。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動身,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我決心一傾而盡,又將藥碗送到唇邊,而胃里卻又咕咕地叫,死死攔住我不叫走。我剛想喝,又放下。就這樣,不知不覺客室里的掛鐘當(dāng)當(dāng)敲了四下。啊,四點了,再也磨蹭不得。我又端起碗。真出奇,老弟!真正出奇的頂數(shù)這件事了吧。隨著時鐘敲響四下,已經(jīng)絲毫不再想吐,那湯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睾认氯チ恕5搅怂狞c十分,這才了解甘木先生確系名醫(yī)。喝過藥,后背不發(fā)冷了,兩眼也不發(fā)黑了,簡直像在夢中。原以為會使我久久不能外出的大病,竟在瞬息間痊愈,多么叫人高興!”

 ?、僭从诠畔ED傳說。此句可譯為:“唇與杯距離雖短,但其間卻有種種失敗”,意喻人間福禍難卜。

  “那么后來,攜夫人去歌舞劇院了吧?”迷亭不知趣地問道。

  “想去,可是已經(jīng)過了四點鐘。內(nèi)人說進不去門啦,沒辦法,只好作罷。假如甘木醫(yī)生再早來十五分鐘,我也就做了這個人情,賢妻也會心滿意足的??墒侵徊钍宸昼姡瑢嵲谑且患妒?。回想起來,現(xiàn)在還覺得當(dāng)時的處境真真急死個人。”

  主人說罷,流露出一副總算盡了義務(wù)的神情。不,說不定以為這下子在二位面前露臉了呢。

  寒月先生依然露著豁牙亂齒,笑著說:“那太遺憾了?!?br/>
  迷亭先生卻假裝正經(jīng),自言自語地說:“妻子有你這樣一位體貼的丈夫,實在幸福?!?br/>
  這時,門后傳來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聲。

  咱家老老實實,依次聽了三人談話,覺得既沒有什么好笑,也沒有什么可悲。看起來,人哪,為了消磨時間,硬是鼓唇搖舌,笑那些并不可笑、樂那些并不可樂的事,此外便一無所長。

  關(guān)于主人的任性與狹隘,咱家早有耳聞,但是,只因他素日不多開口,有些方面還未必了解。正是那未必了解之處,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墒莿偛怕犕晁恼勍拢瑓s忽的又想予以輕蔑。他為什么不能只默默地傾聽二人的談話,而偏偏不甘示弱、丑態(tài)畢露地胡說八道呢?結(jié)果,又得到了什么。難道愛比克泰德①在書本里寫過,叫他這么干?一言以蔽之,不論是主人、寒月還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盡管他們像沒用的絲瓜隨風(fēng)搖曳,卻又裝作超然物外的樣子,其實,他們既有俗念,又有貪欲。即使在日常談笑中,也隱約可見其爭勝之意、奪魁之心。進而言之,他們自己與其平時所痛罵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這在貓眼里,真是可悲極了。只是他們的舉止言行,并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樣墨守成規(guī)、令人生厭,還算聊有可取之處吧!

  ①愛比克泰德:紀(jì)元初羅馬哲學(xué)家。

  想到這里,頓覺三人的對話毫無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于是,我來到二弦琴師傅家的門口。門前懸掛的松枝和稻草繩都已撤去,已經(jīng)是正月初十了。暖煦煦的太陽從萬里無云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見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臨門時顯得更加生氣盎然,檐廊下擺了一張坐墊,卻不見人影。連那紙屏也緊緊地閉著,說不定琴師洗澡去了。其實,琴師在與不在,那又何干!咱家掛記的是花子小姐的貴恙好些沒有。院子里靜悄無人。咱家就用這雙泥腳登上檐廊,在坐墊上一躺,真舒服。終于忘卻探問花子小姐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夢了。

  突然紙屏后有人說話:

  “辛苦啦。做成了嗎?”這是琴師的聲音,說明她并沒有外出。

  “是的,回來遲了。我到了那家婚喪用品商店,他們說趕巧剛剛做成?!?br/>
  “在哪兒?給我瞧瞧。啊,做得真棒!這一來,小花總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面不會脫落吧?”

  “是的,我叮問過啦,他們說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靈牌還耐用,說‘貓譽女居士之靈位’中的‘譽’字,還是簡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筆劃?!?br/>
  “啊唷,那就趕快供在佛壇前,燒香吧!”

  花子小姐怎么啦?總覺得情形有點不大對,我便從坐墊上站起身來。只聽“當(dāng)”的一聲,琴師念道:“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你也燒一炷香吧!”

  “當(dāng),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這是女仆的聲音。我頓時不寒而栗,站在墊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轉(zhuǎn)。

  “真是遺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點風(fēng)寒?!?br/>
  “甘木醫(yī)生若是給一點藥吃也許會好的。”

  “就怪那個甘木醫(yī)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br/>
  “不該怪罪別人,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來,為花子也請甘木醫(yī)生給診過病的。

  “歸根結(jié)底,我認(rèn)為就怪臨街教師家的那只野貓,死皮賴臉地勾引她。”

  “是的。那個畜牲是小花的仇敵!”

  咱家本想辯白幾句,但又以為這時應(yīng)該克制,便咽了口唾沫聽了下去。

  “人世上真是萬般不由人哪!像小花這樣俊俏的貓竟然夭折,而那只丑陋的野貓卻還健在,繼續(xù)胡鬧……”

  “可不是嘛。像小花這樣可愛的貓,即使敲鑼打鼓,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喲!”

  瞧,不說“第二只貓”,卻說“第二位”。照女仆的看法,似乎貓和人是同宗。說到這呀,女仆的面相還真和貓臉像得很哩。

  “如果可能,真想找個替身替小花去死……”

  “若是教師家的野貓喪命,你老人家可就如愿以償啦。”

  她如愿以償,咱家可受不住。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咱家還未曾體驗,愛不愛死也就無從說起。不過,前些天太冷,咱家鉆進了滅火罐①,女仆不知咱家在里邊,給扣上了罐蓋。當(dāng)時那個難受勁兒喲!如今只要想想都感到可怕。據(jù)白嫂介紹,再延遲一會兒,可就沒命了。替花子小姐去死,咱家自然沒有二話。但是,如果不活遭那份罪就死不成,不論替誰去死也不干!

 ?、贉缁鸸蓿喝毡炯彝ビ猛晏炕穑瑢⑽慈急M的炭裝進一個罐子,扣上蓋,待炭火滅后再用。

  “不過,花子小姐雖說是貓,師傅卻拿她像親生女兒一樣,給她念了經(jīng),取了法名,花子小姐也該死而瞑目了?!?br/>
  “可不是么,真是一只幸運的貓。若說有什么不足,只是給貓兒念的經(jīng)太短?!?br/>
  “我也覺得太短,就問月桂寺的和尚,他卻說‘恰到好處。怎么,一只貓嘛,念這些,足夠送它上西天了?!?br/>
  “呀,那只野貓呢……”

  咱家一再聲明,至今還沒個名字。可那女仆,一再叫“野貓、野貓”的,真是個冒失鬼!

  “他呀,罪孽深重!不論多么靈驗的經(jīng)文,也不可能將他超度嘍?!?br/>
  后來不知又被她叫了幾百次“野貓”。咱家不想再聽二人喋喋不休的對話,便離開坐墊,從檐廊竄了下去。這時,我的八萬八千八百八十根頭發(fā)全都倒豎起來,渾身打顫。從此以后,再也未曾去二弦琴師傅家。如今,大概輪到琴師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敷衍塞責(zé)的超度了吧?

  近來,咱家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總覺得人世間令人感到厭倦,已經(jīng)變成怠情不亞于主人的懶貓了。

  主人一直悶坐書房,人們都說他這是由于失戀。咱家也覺得不無道理。

  仍然不曾捕鼠。一時女仆甚至對咱家下了逐客令,但因主人了解咱家不是一只凡貓,咱家才依然悠哉悠哉,在這個家庭里虛度晨昏。就此,要對主人重謝深恩,并且毫無猶豫地對他的一雙慧眼深表敬佩。對于女仆的不識貓才,甚至進行虐待,咱家也并不惱恨。假如今天又有個左甚五郎①,將咱家的肖像雕刻在門樓的立柱上,或者有個日本的斯坦侖②,高高興興將咱家的風(fēng)姿描在畫布上,那些有眼無珠的家伙們才會因自己的昏庸而感到羞愧的吧!

 ?、僮笊跷謇桑旱麓〞r代的木刻名家。

 ?、谒固箒觯海ㄒ话宋寰拧痪哦┓▏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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