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以后，人們得知，新的教區(qū)神父將搭乘晚班郵車從紹·德·馬卡斯前來就職。所以從六點鐘開始，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和助祭便在噴泉廣場踱來踱去，等候著阿馬羅的到來。

　　這時是八月底。在沿河的碎石小道上，婦女們在兩排老楊樹之間走來走去，人們可以瞥見她們色彩鮮艷的衣服。拱道旁邊是一排破舊的住房，許多老婦人坐在門前紡紗；渾身骯臟、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們在地上玩耍，他們個個赤身裸體，腆著個大肚子；一群母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垃圾污穢中貪婪地覓食。噴泉四周一片喧鬧聲；人們拖著船只從石頭路上走過；傭人們相互罵來罵去；身穿骯臟軍服、腳穿磨掉了后跟的大皮靴的士兵們揮舞著馬六甲手杖①，和女人們調(diào)情；頭上頂著大肚皮水罐的姑娘們扭擺著腰肢，成雙作對地結(jié)伙走著；兩個懶洋洋的軍官一邊等著瞧新來的神父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一邊在聊天，他們的制服連鈕扣也沒扣，松松垮垮地垂在肚子上。郵車遲遲未到。當暮色降臨時，拱道上方圣像壁龕中的燈發(fā)出了熠熠光芒。醫(yī)院正面的窗口上，燈也一盞盞地亮了，投射出暗淡的光輝。

　?、儆民R來西亞產(chǎn)的一種棕桐木制成的手杖。

　　當郵車緩緩地駛過橋，停在噴泉旁邊的“十字架”客棧門前時，天已經(jīng)黑了。車上所有的燈都亮著，拉車的是兩匹瘦弱的白馬。帕特里西奧大叔店里的伙計抱了一大疊《平民日報》跑步穿過廣場。車主巴普蒂斯托大叔嘴角上叼著黑煙斗，卸下馬具，一邊不出聲地咒罵著。一個頭戴高帽。身穿教士長袍的男人從車夫旁邊的坐墊上站起來，跺跺腳，讓血液暢通暢通，然后抓著鐵扶手，小心翼翼地下了車。

　　“哦，阿馬羅！”大教堂神父走到馬車跟前大聲喊道：“啊，你這個淘氣鬼，你！”

　　“哦，老師，”阿馬羅興高采烈地說。他們相互擁抱，而助祭卻深深彎著腰，手里拿著他的四角帽站在那里。

　　過了一會，店里的人們便看到一個年輕人，微微下垂的肩上披著一件教士長袍，夾在步履緩慢的胖神父和長腿的助祭之間穿過廣場走去。他們知道這就是新來的教區(qū)神父；后來在藥鋪老板家里，人們都說他長得一表人才。若昂·魯科提著一只小小的鐵皮箱和一只毛氈手提包走在他前面，嘴里哼著《贊美天主》的圣歌；他有點醉醺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

　　這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九點鐘了，夜色正越來越濃。廣場周圍大多數(shù)房子已經(jīng)關閉了大門，住在里面的人也已經(jīng)就寢。下面，拱道商店里，煤油燈暗淡的光線照射出柜臺上幾個困倦的身影，他們正強打精神在聊天。雖然每條街上都有一盞大燈，但光線昏黑，使彎彎曲曲的街道變得陰森、凄涼，好像沒有人居住一樣。萬籟俱寂，只有大教堂的鐘不時為那些已經(jīng)去世的虔誠教徒的在天之靈發(fā)出聲聲哀鳴。

　　他們一邊走著，大教堂神父一邊緩慢而費力地向教區(qū)神父解釋著為他作好的安排。他沒有為他租一幢房子，因為那樣一來還要買家具、雇傭人并支付許多別的開支。他覺得最好是替他在一家名聲好的私人家里租幾個房間；這肯定會更舒服；而且（他的朋友——走在旁邊的助祭可以作證），鎮(zhèn)上沒有哪一幢房子比得上胡安內(nèi)拉太太家的房子。那里干干凈凈，空氣流通；廚房里不會飄來令人不舒服的氣味；教育大臣和督學都曾在她家下榻。至于說到胡安內(nèi)拉太太本人（他的朋友門德斯對她很了解），那真是一個虔誠的女人，對于履行自己的宗教義務一絲不茍，而且持家勤儉，樂善好施?！澳阕≡谒抢?，會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樣：你可以吃到雙份的燉肉，喝得到咖啡……”

　　“咱們等會看吧，老師；費用是多少？”

　　“每天六塊銀幣。啊呀，老弟，等于是不要你的錢！你可以有一間臥室和一間小客廳?！?br/>
　　“一間很漂亮的小客廳，”助祭恭恭敬敬地評論說。

　　“離大教堂遠嗎？”阿馬羅問道。

　　“只有幾步路。你甚至可以穿著拖鞋去作彌撒。這家人家有個年輕的姑娘，”大教堂神父慢條斯理地繼續(xù)說著：“是胡安內(nèi)拉太太的女兒，今年二十二歲，模樣挺標致，性格很高傲，可心眼倒挺好……你住的街到了?！?br/>
　　這是一條狹窄的街道，讓老濟貧院的院墻一擠就顯得更窄了。街的那一頭有一盞暗淡的燈。街上的房子既簡陋又矮小。

　　“這里就是你的王宮！”大教堂神父說，一邊敲著一扇窄門。

　　從二樓伸出兩個老式的、圍著鐵欄桿的陽臺，陽臺的四個角上各放著一只木箱子，里面種著迷送香。迷送香長得很茂盛，蔓出了木箱，爬得整個陽臺上到處都是。再上面，每扇小小的窗口外面都有一個圍著鐵欄桿的陽臺；墻壁凹凸不平，使人聯(lián)想到一只敲癟的罐頭。

　　胡安內(nèi)拉太太正在第一段樓梯頂上等候他們；一個看上去很虛弱，臉上長著雀斑的女傭人，高高舉著一盞煤油燈，引他們走進屋。燈光投射在粉刷過的墻上，把胡安內(nèi)拉太太的身影清晰地襯托出來。她又高又胖，面色蒼白；黑眼睛的四周已經(jīng)有了皺紋；卷曲的頭發(fā)用一根鮮紅的緞帶扎起來，在頭頂和頭發(fā)分縫處正日漸稀疏；但可以看得出，她的手臂依然豐滿，脖子也圓滾滾的；她身上穿的亞麻布衣服干凈而雅致。她舉止大方，態(tài)度隨和。

　　“太太，你的房客來了，”大教堂神父一邊上樓梯一邊說。

　　“我能迎接神父先生真是不勝榮幸！不勝榮幸！我想你一定很累了吧。請這邊走。樓梯太小，請留心。”

　　她把他們引進一間小小的、墻壁漆成黃色的客廳，靠墻擺著一只藤料作底的大沙發(fā)，沙發(fā)前是一張可以折疊的桌于，上面鋪著一塊綠色的氈布。

　　“這是你的客廳，神父先生，”胡安內(nèi)拉太太說?！澳憧梢栽谶@里接待朋友或者吃過飯后到這里來休息一會。這里，”她打開另外一扇門，接著說：“是你的臥室。里面有五斗櫥，大衣柜……”她把抽屜一個個拉出來又推進去；把床鋪也夸耀了一番，還用拳頭捶著床墊子，以顯示它的松軟和富有彈性?！斑@里是一只小鈴，如果你需要什么東西，可以搖鈴。五斗櫥的鑰匙在這里……如果你想再要一只枕頭把頭墊得高一些……我只給了你一床被子，但是如果你想多要的話……”

　　“好的，一切都很好，我親愛的夫人，”教區(qū)神父低聲和藹地說。

　　“如果你還需要什么別的東西，我們將非常樂于替你去弄來?！?br/>
　　“我親愛的夫人，”大教堂神父興致勃勃地插進來說，“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晚飯?！?br/>
　　“晚飯都準備好了；從六點鐘開始，湯一直燉在火上，為的是讓它味道更濃?！彼f著便離開房間去催促傭人，一走到樓梯口便高聲喊起來：“快呀，魯薩，快點，快點！”

　　大教堂神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吸了一撮鼻煙，說：“你該滿意才是，我的朋友，我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了?！?br/>
　　“我對這里的一切樣樣滿意，老師，”教區(qū)神父說，一邊穿上氈布拖鞋?！爱斘蚁氲缴駥W院時……還有在費朗的時候，只要一下雨，雨水便漏到我的床上來?！?br/>
　　這時，從廣場方向傳來了軍號聲。

　　“這是什么？”阿馬羅說，一邊走向窗口。

　　“這是士兵的熄燈號，九點半了。”

　　阿馬羅打開窗子。在街的那一頭，路燈正在慢慢地熄滅。夜色漆黑，整個城鎮(zhèn)籠罩在一片墓穴般凝滯的寂靜之中。

　　軍號聲過后，兵營中又傳來一陣冗長、沉悶的擊鼓聲；窗下，一個士兵匆匆跑過，他是在城堡的某個小巷里流連忘返，耽誤了回營的時間；從濟貧院墻內(nèi)傳來一只貓頭鷹持續(xù)不斷的哀鳴聲。

　　“這太令人憂傷了，”阿馬羅說。

　　但這時胡安內(nèi)拉太太在樓上喊起來了?！澳銈兛梢陨蟻砹?，迪亞斯先生。湯已經(jīng)端上桌子了。”

　　“來吧，來吧，阿馬羅，你一定餓壞了！”大教堂神父說，同時吃力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拖住教區(qū)神父的衣袖，讓他等了一會?！澳泷R上就要看到胡安內(nèi)拉太太燒的雞了。準會讓你的口水也流出來的?！?br/>
　　餐室四壁糊著色彩單調(diào)的墻紙，中間一張飯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上面擺著瓷器餐具；在蒙著綠色燈罩的油燈下，閃閃發(fā)亮的玻璃杯反射出強烈的光；桌面明晃晃的，給整個餐室增添了一派歡樂的氣氛。盛湯的大碗里飄來陣陣香味；大盤子里盛著一只在香噴噴的白米飯中用文火偎熟的肥美的肉雞，盤子四周是大片大片的香腸，那樣子真讓人饞涎欲滴，莊園主家的大少爺吃飯也不過就是這種氣派。玻璃門的碗櫥里，稍微里面一點，擺著一套色彩絢麗、閃閃發(fā)光的瓷器；窗子下面的一個墻角處立著一架鋼琴，上面蓋著褪了色的緞子琴罩。廚房里還在繼續(xù)炒菜；一籃子剛剛洗好的亞麻布床單和衣物散發(fā)出一股聞上去很舒服的氣味。教區(qū)神父高興地搓起手來。

　　“這邊來，神父先生，這邊來。那邊也許有點冷，”胡安內(nèi)拉太太說著便走過去關上窗板，并拿給他一盒沙子讓他丟香煙頭?！罢埖蟻喫股窀竵肀觾?，好嗎？”

　　“當然好的，我只是做做陪客而已，”大教堂神父樂呵呵地說，一邊坐下來，攤開餐巾。

　　胡安內(nèi)拉太太雖然在餐室內(nèi)忙個不停，但還是有時間來觀察和欣賞新教區(qū)神父的相貌。他坐在那里，低頭對著自己的盤子，正輕輕地吹涼調(diào)羹里的熱湯。他身材顯得很勻稱；有著烏黑發(fā)亮、微微卷曲的頭發(fā)，面孔呈鵝蛋形，平滑的皮膚黑黝黝的，眼睛又大又黑，眼睫毛長長的。

　　大教堂神父從神學院分手后一直沒見過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更健壯，更富有男子氣概了。

　　“當年你那副樣子可真夠可憐的?！?br/>
　　“全靠了山區(qū)清新的空氣我才變得強壯起來，”教區(qū)神父回答說。接著他便敘述起他在貝拉高地的費朗教區(qū)任職時的悲慘生活來：在嚴寒的冬季，除了牧羊人以外，便沒有別的人可以來往了。大教堂神父把細頸酒瓶高高舉起，把兩個人的酒杯斟滿；酒杯里泛起了泡沫。

　　“把它喝光，老弟！一口氣喝光！在神學院的時候你可不能把這類東西偷偷帶進去喲！”

　　于是他們又談起神學院來了。

　　“那位會計員拉比肖后來怎么樣啦？”大教堂神父問?！澳氵€記得那個偷土豆的卡羅肖嗎？”

　　他們笑呵，喝啊，沉浸在歡樂的回憶中。他們想起了過去的許多故事，想起了神學院院長的粘膜炎；還想起了無伴奏合唱隊領唱人，有一天從他的口袋里落出了博卡熱①的淫詩。

　?、俨┛幔˙ocage 1765—1805）：葡萄牙詩人，傾向于浪漫主義，寫了不少愛情詩。

　　“時間過得多快呀！時間過得多快呀！”他們說。

　　這時胡安內(nèi)拉太太在桌子上擺了滿滿一大盤烘蘋果。

　　“好哇！”大教堂神父大聲喊道。“這我可要好好吃幾個了。好吃的烘蘋果我一向是來者不拒的！你真是個好主婦，我的朋友。我們的胡安內(nèi)拉太太真是個好主婦?！?br/>
　　她哈哈大笑，露出兩只補過的大門牙。她又去拿來一瓶葡萄酒；然后帶著極度的虔誠在大教堂神父面前擺好盤子，在里面放上一只切開的、浸在綿白糖中的蘋果，接著用她柔軟、肥胖的手拍拍他的背脊，說：“他真是一位圣人，神父先生，一位圣人！啊，他為我做了許許多多好事，我對他真是感恩不盡?！?br/>
　　“隨她去講吧，隨她去，”大教堂神父說。他得意地微笑著，滿臉紅光?！昂镁疲　彼攘艘豢谄咸丫?，又說了一聲：“好酒！”

　　“是的，迪亞斯神父，自從上次阿梅麗亞過生日以來，我們就一直沒喝過?！?br/>
　　“她到哪里去啦，你的女兒？”

　　“她跟唐娜·瑪麗亞到莫雷納爾去了，然后從那里肯定又到甘索索家去玩了，要等睡覺時才口來?！?br/>
　　“咱們這位太太擁有一筆地產(chǎn)呢，”大教堂神父說，他指的是莫雷納爾?！八龑嶋H上是個莊園主呢！”說罷哈哈大笑起來。當他的兩眼掃過胡安內(nèi)拉太太豐滿的身體時，他的目光突然一亮，變得溫柔起來。

　　“哦，神父先生，他這是說著玩兒的。那只不過是一小塊地罷了，”她說。

　　這時她看到女仆正倚在墻上，因為一陣咳嗽而渾身發(fā)抖，“哎呀，孩子，”胡安內(nèi)拉太太叫了起來，“到外面去咳嗽！天哪！”

　　女孩子用圍裙捂住嘴，走了出去。

　　“她看上去好像病了，愿天主保佑她，”教區(qū)神父說。

　　“她病得可厲害啦，非常厲害！”胡安內(nèi)拉太太說?！斑@可憐的孩子是我的教女，爹娘都死了。她怕是生的結(jié)核病吧。我只是因為可憐她才把她收留下來，另外也因為我的另一個女傭人不得已進了醫(yī)院。那不要臉的東西讓一個當兵的給搞大了肚皮！”

　　阿馬羅神父慢慢地垂下了眼睛，一邊嘴里嚼著面包屑，一邊問這年夏天教區(qū)里是不是有很多人生病。

　　“有人吃生水果肚子痛了一陣，”大教堂神父低聲說?！坝行┤伺苓^西瓜田，大吃一頓，結(jié)果瀉了一通……當然啰，還有常見的發(fā)高燒?！?br/>
　　于是他們談起萊里亞沼澤地區(qū)的瘧疾。

　　“我現(xiàn)在身體好多了，”阿馬羅說?！百澝牢覀兊木仁乐饕d基督，我現(xiàn)在很健康，是的，很健康！”

　　“愿我主耶穌基督保佑你永遠健康。只有失去了健康的人才真正理解健康的價值，”胡安內(nèi)拉太太大聲說。接著，她便談到家中的一件讓人大為傷心的事情：她的一個姐姐，半癡半呆，已經(jīng)癱瘓了十年，現(xiàn)在就要六十歲了。去年冬天她感冒了一場，打那以后，愿天主保佑她，她就一點點地衰弱下去了?！皠偛?，就在傍晚的時候，她突然一陣子咳嗽，我想這下子她要完了，可她還是平平安安地挨過來了，真讓我們大大松了一口氣?！?br/>
　　她繼續(xù)談著她姐姐的病情，后來又談到她的小阿梅麗亞，談到她的好朋友甘索索一家，談到物價的上漲——她懷里抱著貓坐在那里，一邊單調(diào)地用兩個手指把面包屑捻成小團。大教堂神父吃力地閉上眼睛，房間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進入睡鄉(xiāng)；燈光也開始暗淡下來。

　　“好了，諸位，時間不早了，”大教堂神父說，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身子。

　　阿馬羅神父站起來，垂下眼睛，做起飯后的感恩祈禱來。

　　“神父先生想要一盞通宵開著的燈嗎？”胡安內(nèi)拉太太關懷體貼地問道。

　　“不要了，太太，我從來不用的。晚安?！彼贿呌醚篮炋拗例X，一邊慢步走下樓梯。

　　胡安內(nèi)拉太太端出燈來照亮了樓梯頂口。但是剛剛走了幾級樓梯，教區(qū)神父便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彬彬有禮地說：“你知道，胡安內(nèi)拉太太，明天禮拜五，是個齋戒日?！?br/>
　　“是的，是的，”大教堂神父插進來說。他正在披上他那件光滑的絲織長袍，一邊還在打著呵欠?！懊魈焱砩夏憧梢愿乙黄鸪燥?。明天我到這里來接你，然后我們便一起去拜見代理主教，參觀大教堂，再去拜訪幾個人。聽著，我有幾條魷魚準備明天吃。這可是希罕東西，因為我們這里是難得買到魚的?！?br/>
　　胡安內(nèi)拉太太立即讓教區(qū)神父放下心來?！安槐靥嵝盐夷膸滋焓驱S戒日，神父先生。我對這些事兒非常認真，一點都不馬虎。”

　　“我剛才那么說，”教區(qū)神父說，“是因為，不幸得很，現(xiàn)在還堅持守齋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你說得完全對，”她打斷他的話說?！暗菍ξ艺f來，天哪！頂頂要緊的還是拯救自己的靈魂！”

　　這時樓下的門鈴猛烈地響了起來。

　　“一定是我女兒回來了，”胡安內(nèi)拉太太說?！伴_開門，魯薩?！?br/>
　　門開了，傳來一陣說笑聲。

　　“是你吧，阿梅麗亞？”

　　只聽有人說了一聲：“再見，再見，”接著便看見一個美麗的姑娘，輕輕提著裙子，幾乎是小跑一般地上了樓梯。她又高又健壯，身材勻稱，頭上裹一塊白頭巾，手里拿著一枝迷迭香。

　　“上來呀，親愛的，”她母親說?！斑@位是神父先生。今兒晚上天都要黑的時候才到的。上來呀！”

　　阿梅麗亞停下來，稍微有點局促不安。她把兩眼轉(zhuǎn)向樓梯頂，只見神父倚著欄桿站在那里。她因為剛剛跑上來，還在吁吁喘氣；她的面孔漲得緋紅，她的兩只活潑的黑眼睛閃閃發(fā)光；她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一種漫步在綠色草地上的感覺。

　　教區(qū)神父走了下來，他緊貼著樓梯扶手，給她讓開路。他垂下雙眼，輕聲說：“晚安！”大教堂神父吃力地跟在后面走下來，走到阿梅麗亞面前停了下來，站在樓梯中間。

　　“對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說，這幾個鐘頭可真玩得開心噢；你這個淘氣鬼，你呀?！?br/>
　　她輕輕一笑，聳聳肩膀。

　　“現(xiàn)在去尋求天主的保護吧，去吧！”說著，用他肥胖、多毛的手慢慢地拍了拍她的面孔。

　　她跑上樓梯，而大教堂神父則走進客廳，拿好傘走出來，對在樓梯上面拿著燈給他照亮的女仆說：“好了，我看得見。別感冒了，姑娘。好了，阿馬羅，明天八點鐘你應該起床做好一切準備！去睡吧，姑娘，再見。祈禱大慈大悲的圣母馬利亞把你的咳嗽治好吧。”

　　教區(qū)神父關上自己的房門。床早已鋪好，新?lián)Q的白床單有著衣物剛洗過后的那種令人舒服的氣味。床頭上方掛著一幅褪了色的舊版畫：《耶穌受難圖》。阿馬羅翻開每日祈禱書，跪在床邊畫起十字來；但他太疲倦了，連連打著阿欠；正當他在那里機械地做著接儀式規(guī)定必須做的禱告時，突然從頭頂上，天花板的另一面，傳來了阿梅麗亞那雙小皮靴在房間內(nèi)走來走去發(fā)出的吱嘎聲，隨后在她脫衣上床睡覺時又傳來她抖落裙子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打亂了他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