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地鐵車站不遠(yuǎn)的一個拐角處，一個老婦人在賣紫羅蘭。她臉對著太陽，很有耐心地坐在一張帆布小凳上。我從她那里買了一束花，多給了她不少錢，沒拿找頭就離開了。我用戴在身上的胸外把花別在了外衣的前領(lǐng)上。不到晚上這些花就會枯死的，但我不在乎，它們至少現(xiàn)在是濕潤的，鮮艷的，散發(fā)著甜甜的香味。它使我想起了斜坡上的那片林子，還有那條流經(jīng)斜坡和花園的小溪，它兩側(cè)的堤岸幽深涼爽。
我又走在下午炎熱、耀眼的大街上，但我直想跳，想跑，想不停地打轉(zhuǎn)，攔下過路的行人告訴他們我的快樂，讓他們和我一起跳。
“還有什么事讓你焦慮的？”他問我。他的聲音此刻又在我的耳邊響起，很友好，很隨意，也很實在?！俺诉€沒有懷孕這一點，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不，”我說?！敖z毫沒有。”
因為確實沒有什么讓人焦慮的，有嗎，確實沒有嗎？花圈帶來的煩惱，低低的耳語聲，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當(dāng)那天晚上邁克西姆遞給我弗蘭克寫來的關(guān)于科貝特林苑的那封信時，我就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那些我過于當(dāng)真的幻覺從腦子里打發(fā)走了，我似乎看著它們從船舷旁掉進(jìn)了黑沉沉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沉入了海底，從此以后再也不曾想起過。
“沒有憂慮?！?br/>
“你飲食好嗎——睡得怎么樣——生活中的樂趣多不多——諸如此類的？”
“哦，是的。”我告訴了他科貝特林苑，還有花園，以及它們給我?guī)淼目鞓?。他顯得很高興，點點頭作了些筆記。我覺得他在稱許我，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好像只要他覺得滿意，他就會作出充滿希望的判決，好像他的贊許能對我產(chǎn)生奇跡般的影響似的。
我很緊張，倒不是由于檢查或那些提問——我對這種事情一直是很坦然的，我有一個非常開明的母親——我緊張是因為這件事對我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我的命運(yùn)好像被一根纖巧的細(xì)繩懸蕩在這間暗淡、寧靜的房間里，房間的天花板上已經(jīng)長出了霉斑，窗戶上掛著長長的窗簾，房間里還有一張煞有介事的辦公桌。他一點也不心急，不時地思考著我說的話或作些筆記，這個時候房間里就寂靜無聲。
當(dāng)我沿著寬敞的人行道經(jīng)過裝飾華麗的博物館和布朗普頓奧拉托利會時，我一遍遍地回想著剛才的情形，像是看電影里一幕幕重放的畫面，再多我也不會覺得厭倦，我要確確實實地讓它留在我的記憶里。我知道自己是在街上，但我視而不見地聽任自己去回想。
他靠在椅子背上，指尖抵著指尖。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整潔，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凈凈的，這是一雙漂亮、招人喜歡的手?！爱?dāng)然，”他對我說，“什么事情都不能絕對肯定，這你也明白。那是人體內(nèi)最精密、最敏感的組織結(jié)構(gòu)——我常在想，它是不是也像其它器官一樣，有時純粹是運(yùn)氣在起作用。但你必須記住一點：自然力在庇護(hù)著你，那是一種十分強(qiáng)大的力量。她庇護(hù)著人類的生命——她要你有孩子——這是她所關(guān)注的。她要所有的人都能繁衍后代——這是她存在的理由?！?br/>
我想也許他以前也這么說過——也許他幾乎每天都在這么說。然而我還是一字一句地聽著，像是在靜聽神圣的判決，并且相信它是絕無謬誤的。
“我想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發(fā)現(xiàn)你一切都很正?！娴?，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不存在懷不上一個孩子的理由，或許還能懷上好多個呢。當(dāng)然，有些事情光憑這樣一次隨訪還無法確定，如果過了一段時間事情仍不順利的話，我可以給你作進(jìn)一步的診斷；但我覺得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要你除了樂觀還是樂觀，別為它發(fā)愁就行了。香來你現(xiàn)在很幸福，你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用不了多久你會再來找我，到那個時候我就能證實你的好消息了，我敢肯定?！?br/>
我也這么想，真的，就是這么想的。他是那么的確信無疑，這一定是事實。
我突然感到又熱又累，口也渴了起來。我走得太快了。我攔下一輛出租車，要它送我去皮卡迪利大街附近的一條大街，我知道那兒有一家清靜的旅館可以吃午茶的。我坐在汽車后排的座位上，聞著紫羅蘭幽幽的清香。這香味將永遠(yuǎn)和今天這個日子連在一起，和這份自信和新的開端連在一起。
在大街的盡頭，一輛裝啤酒的貨車把路堵住了，司機(jī)只好停了下來。這兒離那家旅館沒有幾步路。現(xiàn)在正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人行道被烈日烤得滾燙滾燙，柏油碎石路面有好幾處都被曬化了，黏乎乎的，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我本來還想多走一段路，去皮卡迪利街的商店逛逛，要不去特拉法爾加廣場的噴水池坐一會兒，但現(xiàn)在我只想能馬上坐下來，要杯茶，然后去火車站，回家。我渴望看到披著最后一道晚霞的花園，聞到玫瑰的芳香，手浸在清涼的水池里和邁克西姆坐著聊天。
我繞過那輛貨車，搬運(yùn)啤酒桶的男人給我讓了路，他們一邊歡快地俯喝著一邊把一只只巨大的箍著鐵環(huán)的酒桶從木板上滾進(jìn)人行道下面黑乎乎的地窖里。這時，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一種異樣的喊叫聲。
路邊有一只電話亭，里面的人背靠在門上，所以門是隙開著的。他的一只手提箱也抵在門上，大半截露在門外。箱子的中間包著一張軟不啦嘰、又舊又臟的卡紙板，用一根磨損的棕色皮帶捆著，里面的東西都露了出來：幾件臟衣服，一些看上去像是發(fā)黃的報紙一樣的東西。
那人攥著電話在聲嘶力竭地叫喊，還不停地?fù)]舞著聽筒，讓我覺得他手里握的是一件武器。他語無倫次，指語連篇，我不禁暗忖他會不會是個瘋子，如今在倫敦的街頭到處能見到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流浪漢，這些人行為古怪，生活在他們自己那個可怕、封閉的世界里。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生怕他會從電話亭里沖出來撞到我。但我仍禁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身穿一件雨衣，又長又亂的頭發(fā)蓋在后頸上，下面穿一條破舊的棕色褲子。
他沒有從電話亭里退出來，但就在我經(jīng)過隙開的門時，他轉(zhuǎn)身盯著我看。他充滿野性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我認(rèn)識這雙眼睛。
我跑了起來，只想在他認(rèn)出我、跟上我之前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他。但一天走下來，那雙鞋子突然變得又硬又不舒服，開始在擠痛我的腳。我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旅館，驚恐地推開旋轉(zhuǎn)大門，來到了門廳里。
這時我覺得安全了，門廳里井然有序，在淡淡的燈光下顯得十分寧掙。臺前小姐抬頭沖我笑了笑。
“下午好，夫人。”
我不由得松了口氣，走上前說我想要杯茶。
“好的——服務(wù)員會領(lǐng)你去藍(lán)廳的，那里既涼快又安靜，你一定會感到很舒適?！?br/>
“謝謝，哦——我可以用一下電話嗎——我把東西放在剛才來的地方了?！鄙衔?，我突來靈感地買了一條絲綢巾，準(zhǔn)備送給邦蒂·伯特利。問到了診所后卻發(fā)現(xiàn)忘在商店的柜臺上了——它沒有和我其它的東西放在一塊。
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商店的有關(guān)部門，并講明了我的情況。絲綢巾最后終于找到了，我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告訴了對方，好讓他們把東西寄給我；同時又為耽擱了時間而有點懊喪——我想見邦蒂，我對她充滿了深情，因為我可以跟她談心里話，可以信賴她；是她那么及時地為我找到了大夫。“能否麻煩你們今天就寄出——那是一件禮物，我不想讓它耽擱了，”我在電話里說，接著又很慢地把地址重復(fù)了一遍。但她讓我放心，說這事不會耽誤的，商店馬上派一個職員包裝好寄出，我明天早上就能收到。
“謝謝，”我說?！疤兄x了?！蔽覕R下電話，轉(zhuǎn)身看見了杰克·費弗爾，那個拎手提箱的男人；他就站在電話亭旁，所以我一走出電話亭就無路可逃了，無法再避開他。
我最先認(rèn)出的是他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見它是那天下午在曼陀麗莊園的起居室里，但現(xiàn)在我面前卻是一雙瘋癲、狂亂的眼睛，泛黃的眼白布滿了血絲，眼神迷離恍惚，令人不寒而栗。我禁不住朝它望去——是他迫使我那么做的，他站得離我很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
“嘿，”他開口了。“嘿嘿——德溫特夫人，”語調(diào)里帶著幾分譏諷，但還有別的，那是一種得意的口吻。“在這兒撞見你太令人感到奇怪了。”
“是嗎？”我緊張得連聲音都變了?！笆堑模呛芷婀??！?br/>
我打算從他身邊走過去，回到人來人往的門廳里。但他沒讓我這么做。他身穿一件長雨衣，拎著手提箱，笨重的軀體仍擋在我的面前。我覺得他在把我往后逼，使我陷入絕境。我害怕極了。
“挺奇怪的——剛才你經(jīng)過那兒時，我看了你一眼，嗯？你也認(rèn)出了我；我當(dāng)時一愣：上帝啊，那不是小女人嗎——從未想過會有這份運(yùn)氣。”
“運(yùn)氣？”
“哦沒錯?！彼梢曋?，嘴巴半張著，我能看見他那副變得愈加不可收拾的牙齒。他的臉向里凹陷，頰顎處堆滿了皺紋，長胡子地方的皮肉很松弛，泛著青光。他以前很帥，招搖得很——盡管從未吸引過我；但如今他變了，變得令人厭惡，人也老了不少，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和一個瘋子差不多。我很不情愿地又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在電話亭里他沒有跟誰在說話，他只是對著空聽筒在叫喊，在滿足他的某件偏執(zhí)狂的幻想癖。
“對不起，”我看見他還沒有挪動身子，有點急了?！拔矣惺乱衣灭^接待處的服務(wù)員。”
他遲疑了一下，然后稍稍倒了一下身子，但等我一走過去，他馬上跟在了我的身后。當(dāng)我來到服務(wù)臺時，他也緊跟著來到了我的身邊。
“事情都辦妥了，夫人？”
“是的，謝謝，都辦妥了?！?br/>
“現(xiàn)在該喝茶了吧，服務(wù)員會領(lǐng)你去大廳的。”
“喝茶！”費弗爾說，“我說這主意不錯——我可以來一盤像樣的烤面包，再來幾塊三明治——是的，我陪你喝茶，我們有許多事要談?！?br/>
“實際上，”我伸手取過手提包說，“我想時間來不及了，我想叫一輛出租車去火車站——邁克西姆在等我?！?br/>
“不?！彼嗥鹉侵黄茽€的箱子說?！拔蚁脒@么做。你一定也很想喝茶的，難道你不想聽聽一個多年沒見的朋友的近況？”
“如果你想知道實情的話，我沒有這份興趣！”
“哈。”他在通往大廳的過道里停住了腳步?！皩嵡椤Ｊ前?，我們都還記得一兩件實情的，是不是？”
我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熱。
“我想你會去的，”他說，“是嗎？”他徑直走了過去，來到大廳一角的幾張椅子旁。那里坐著幾對神情木訥的老夫老妻，還有幾個進(jìn)來避暑的女士；他們前面的桌子上放著銀制的茶壺和茶杯，以及裝有司康①的白瓷盤。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是莫大的羞恥。人們抬頭在看我們，然后又匆匆地移開了目光。我真想轉(zhuǎn)身飛快地逃出旅館，跑到大街上。但他拽著我的肘部，侍者也走了過來為我放好了椅子，我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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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偎究担╯cone），一種源出英國、用大麥或燕麥面粉加蘇打、糖、鹽等烤制而成的西式茶點。
“茶，”我說。“中國茶——”
“配三明治和蛋糕，夫人？”
“我——我不想——”
“哦，對，多來點，”費弗爾說，然后惡聲惡氣、令人窘迫地大笑起來，我覺得人們的眼光又如這邊掃過來?！耙椎摹娠?、司康——我不要茶，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你可以先上酒?！?br/>
“對不起，先生，這個時候是不供應(yīng)酒的?！?br/>
“不供應(yīng)？見鬼，這叫什么服務(wù)，這么熱的天？”
“非常抱歉，先生。”
“嗯——你不能——那個？”他朝侍者眨眨眼睛，做了個手勢，使勁地搓著手掌。我羞愧、難堪得真想找個洞鉆鉆，要是在從前我早就這么做了。但我現(xiàn)在成熟多了，知道該怎么去應(yīng)付各種局面，而且我沒有忘記我現(xiàn)在的生活：我很幸福，一切都充滿了希望，杰克·費弗爾更不能傷害我。
“謝謝，”我鎮(zhèn)靜地對侍者說?！熬筒韬昧?，再來一點吃的?！?br/>
“我說，你不能不給人一點機(jī)會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那就來點三明治，一份就行了?！蔽蚁胄Φ脣趁男?，使侍者改變他的看法，但我沒有成功。他繃著臉，竭力掩飾著厭惡和不滿的情緒。我并不責(zé)怪他。費弗爾簡直像個乞丐，那條褲子又舊又不合身，皮鞋的包頭部分已經(jīng)磨破了，鞋尖開了口子；他衣服的領(lǐng)子油膩膩的，頭發(fā)又亂又臟。我害怕地想，也許他真的是流浪街頭，或住在某個骯臟不堪、臨時性的招待所里，他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那只卡紙板的手提箱。
“是的，”他說，他眼睛里冒著火和青光，狂怒地盯視著我?！白屑?xì)瞧瞧。當(dāng)你和邁克西姆在國外逍遙自在的時候，我們中的一些人卻遇上了倒楣的日子。他要補(bǔ)償我們的東西太多了，你可以告訴他這是我說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br/>
“哦你懂的，別用那種天真幼稚的眼光看我。”
“你怎么敢如此無禮——？我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你們？唔，我得承認(rèn)你并沒有得罪——那個時候你還沒來呢，甚至還不認(rèn)識他，是嗎？你可以覺得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當(dāng)然啦，你很聰明，又有心計——絕不是那種拘謹(jǐn)古板的女人，也不會像你裝出的那樣永遠(yuǎn)天真無邪下去。你還是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訴你了，是不是？于是你也成了有罪的一員，成了幫兇?！彼岣吡松らT。
“費弗爾先生——”
“在過去的十年里——自從那場該死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以來，我花去了所有的時間想把這次弄個水落石出。沒有歡樂，沒有機(jī)遇，什么也沒有。直到今天，真是機(jī)遇，我所有的努力終于得到了補(bǔ)償?！?br/>
“輕點聲行嗎——別人都在看呢?！?br/>
“哼，我可不在乎，別管他們?！彼碜訙惲诉^來，腿叉開著，手撐在膝蓋上：那是一雙腫鼓鼓的手，關(guān)節(jié)處隆起著一條條細(xì)痕，指甲污穢不堪。
“有煙嗎？”
“沒有，我不抽煙?！?br/>
“哈，當(dāng)然不抽啦。我記起來了，你任何事都不沾邊的。沒關(guān)系。”他在椅子上轉(zhuǎn)了個身，目光在大廳里掃來掃去?！拔腋铱隙軓哪膫€老家伙那里討到一支的——我可是身無分文?！?br/>
“請別這樣，請——我說，”我打開了自己的包，“去買幾包——錢花我的——別去向別人要?！?br/>
他咧開嘴笑了，松弛、淡紅色的口腔里又一次露出了污跡斑斑、參差不齊的牙齒。他伸手拿了張一英鎊票面的鈔票。
“謝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然后起身準(zhǔn)備離去，但又收住了腳步望著我。
“別走開，”他說，“我們還有事要談一下?！?br/>
我看著他篤悠悠地穿過大廳，尋找著出售香煙的地方。他把手提箱留在了椅子的邊上。那只箱子也許是從垃圾箱里撿來的，下面的被轉(zhuǎn)已經(jīng)生銹、松動了；四只角都有了裂縫。我想箱子里面也不會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頂多是一些舊的報紙和衣服，也許還有一些小零小碎的物品，他像個瘋子，一貧如洗，他會想著法子來威脅我的。
我決定給他錢，我隨身帶了支票和少許的現(xiàn)金。這并不難，我可以問他要多少錢才肯離開。他不知道我住在哪兒，我可以設(shè)法不讓他盯我的梢。他又在提事實、真相什么的，但我記得很清楚，他在呂蓓卡的死因調(diào)查和自殺結(jié)論作出之后是怎么表現(xiàn)的；他那時候要的就是錢。
侍者端來了茶盤。他鋪好兩張小桌子，小心地把茶盤放在上面，我入神地想起了在曼陀麗的時候，弗里思和羅伯特每天下午替我們送茶水的情景，它幾乎成了一種十分考究、一本正經(jīng)的儀式：銀制的茶壺，盤子里放著三角形的三明治，還有剛出爐的司康，涂了厚厚一層黃油的烤面包，烤餅，小松餅以及各種各樣的蛋糕。現(xiàn)在我面前的盤子沒那么考究，但從壺口飄出的清香，還有熱氣騰騰的烤面包，又使往日的情景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侍者的神態(tài)有些傲慢，與弗里思的不無相似。我猛地朝我對面的空座位和那只手提箱看了一眼，嘴角上浮起了鄙夷的表情。我盡力想把他的目光引過來，使他看到我也很厭惡，只是出于無奈，費弗爾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實在不想和他一起來這種地方。可他沒有看我。
“謝謝，”我說。他欠了欠身，轉(zhuǎn)身走開了。
我不會告訴邁克西姆的，我一邊倒茶一邊想。茶很誘人，濃濃的，燙燙的。我太需要了，便顧不得燙嘴一下子把它喝了。我只想擺脫費弗爾，他要什么就給他什么。邁克西姆永遠(yuǎn)不會知道的。費弗爾完了，成了一個可憐、呆滯、半瘋的廢物，我有點為他感到難過。
他穿過長長的大廳走了回來，嘴里叼著一支煙，手插在口袋里，又露出了幾分當(dāng)年盛氣凌人的神態(tài)。他的臉很氣味，很虛弱，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怕他，他無法再傷害我們。
他又懶散地往椅子里一坐，抽著煙，讓我替他倒了茶。他有好一會沒開口，只顧狼吞虎咽、涕里遢拉地吃著，喝著。有一兩次，他的眼睛從茶杯口上面朝我瞄來，布滿血絲的藍(lán)眼睛仍是呆滯的，失常的。我喝著茶在等他，什么也沒有吃，也不去看他。我暗自在想，他開口會要多少呢？我在銀行的存款夠嗎？要不要想些應(yīng)急的辦法？我希望別這樣，我只想了結(jié)此事，不想和杰克·費弗爾糾纏不清。
終于，他笨拙地放下了杯子，杯子沒有在茶盤里擱端正，我只好俯身過去把它擺擺正。我感覺到他在盯著我，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盡量不去看他。他又點了一支煙，懶散地仰靠在椅子上。
“茶點不錯，”他厚著臉皮說，“當(dāng)然嘍，老邁克斯欠我的還多著呢。不光是這點東西?！?br/>
他就要說到點子上了，我作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我在等他。
他說，“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事？”
“就是那天晚上——哦，別對我說這些年來你們什么也沒去想，沒去猜測。我可以告訴你，這事沒人知道。那個叫弗蘭克·克勞利的老家伙常來打聽，想套我的話；后來還有朱利安——都叫我給打發(fā)了……丹尼也一樣?！?br/>
“丹弗斯太太？”我感到胸口深處一陣刺痛。這痛楚我并沒有忘記，它從那個時候起就頻頻地襲擾著我。
“她在哪兒？我以為——”
“什么？你以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不能。費弗爾翹起了二郎腿?！班?，丹尼還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不清楚——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見到她了?！彼劬镩W過一道光?！奥欲?，”他說，“多么令人難忘的一幅景象啊?？植罉O了。我想你也看見了？”
我咽了咽口水，感到口干舌燥。
“當(dāng)然我是沒看見。我那時正在倫敦。對，你也知道的，正在那個該死的大夫那里?！?br/>
這時，我領(lǐng)悟到我一直在懷疑的事情竟然都是真的，那是一個既復(fù)雜又簡單的事實。那天晚上我聽見費弗爾皮笑肉不笑地對邁克西姆說，“你以為你贏了，是嗎？法律還會懲罰你的，我也會，只是方式不同……”
他的方式很簡單，而且立刻實施了。他給曼陀麗和丹弗斯太太掛了電話。弗里思記得她接到過一個長途電話的。費弗爾簡略地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丹弗斯太太，然后兩人一起策劃了那場陰謀。我不知道那是誰的主意。但動手干的是她。她悄悄地在宅邸的深處堆放了干柴并澆上了煤油，然后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劃著了火柴。我能看見她那張幸災(zāi)樂渦、得意洋洋的臉，在黑乎乎的過道里顯得白森森的。然后她離開了莊園，一輛出租車已經(jīng)在外面等她了，她的東西都已裝上了車子，她走了。她在某個地方給費弗爾打了電話——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啊乙矔?，只是方式不同。”
我望著他，望著他那張傻笑、骯臟、令人憎惡的臉。至少他當(dāng)時不在曼陀麗，他永遠(yuǎn)也不能望著燃燒的曼陀麗獲得最后一份快感，他對邁克西姆的復(fù)仇并沒有徹底滿足他的心愿。我喝著杯子里剩下的一點溫?zé)岬牟?，腦子又想到了別的。我一直不相信在比阿特麗斯的墓地上費弗爾能策劃那場白色花圈的陰謀。但此刻我望著他卻無法肯定了。他臉上新添了幾分奸詐和狡黠。我在想象他狂笑時的模樣?，F(xiàn)在只剩下了錢的問題。他身無分文，赤貧如洗，這是明擺著的。而那只花圈需要花很多錢。
“我得走了，”我說?！拔沂裁匆膊幌肼?。”
“太遺憾了。我真想咱們能好好聊聊——有整整十年的話題呢。不光是我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我開過一家加油站，后來就倒閉了。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一切都糟透了。但只要有機(jī)會我還是在做一些小生意什么的。真不容易啊。你當(dāng)然不會有體驗，是嗎？你從來不會為生計而犯愁，他媽的真是福氣?！彼蝗粶愡^身來。“他應(yīng)該被絞死，”他惡狠狠地低聲說，嘴唇上泊著唾沫。“你和我一樣清楚?！?br/>
我心里一陣顫栗，但外表仍很平靜，裝得若無其出。我說，“我想你要的是錢，這是你真正要說的。你以前不也訛詐過嗎？好吧，我給你錢，因為我不想有人去打擾邁克西姆。他很幸福，非常幸福，我倆都很幸福。不允許有人去擾亂我們的生活?！?br/>
“哦，當(dāng)然不允許啦——沒錯?！彼麛D眉弄眼地在嘲笑我。
“說吧，你想要多少？我要回家了，這個該了結(jié)了?！?br/>
“十英鎊怎么樣？”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傻乎乎地重復(fù)著他的話。“十英鎊？就這些？”
“對我來說可是一大筆錢吶，親愛的。好吧，為了讓你更快活些，五十鎊怎么樣？”
我無法理解。我原以為他會開口要好幾百，甚至好幾千，使他可以買下一爿鋪子重新經(jīng)營。我的手伸進(jìn)包里數(shù)了幾張鈔票?！拔覜]有那么多的現(xiàn)鈔，不夠的我給你支票?！?br/>
“那就把支票兌現(xiàn)吧?！?br/>
我照辦了。我的手抖得厲害，勉強(qiáng)開好了支票。他拿過支票和鈔票，小心翼翼地折疊在一起。叼在嘴角上的那支煙已經(jīng)燒剩了一個煙屁股。
“茶錢最好你也付了，”他說。
我覺得我恨他，恨他的言行舉止，恨他使我感到窘迫，羞恥，甚至有罪。我站了起來，沒有理他。
“那些日子多好啊，”他說，“在曼陀麗的時候。事情沒有弄糟之前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以后再也不會有了。我們倆在一起多帶勁啊，呂蓓卡和我，整天嬉戲作樂，美不滋兒的?？蓱z的老姐姐。”
“再見?！?br/>
他站了起來，突然伸手拽住了我的臂膀。一想到他骯臟的指甲正在摳進(jìn)我的衣服就令我不寒而栗?！澳阋詾檫@事完了，嗯？”他說。他說得很輕描淡寫，甚至有些津津樂道，好像他覺得非常有趣?！?br/>
“你說什么？”
“沒錯。五十英鎊！我的天！”
“請讓我走，說話聲小點。”
“告訴邁克西姆。”
“不。”
“告訴他——錢是最起碼的?！?br/>
“我不懂你說什么?！?br/>
“我不說沒錢我活不了因為沒錢我也能活；我不說不再要錢了因為我還會開口的。不過這不著急，這不是至關(guān)重要的?！彼偷厮﹂_我的臂膀?！拔乙冻龅牟还馐清X?！?br/>
“你在胡言亂語，”我說，“你瘋了?！?br/>
“哦不?！彼质且魂嚧笮?，眼睛可怖極了，我真希望當(dāng)初沒有看見它，我知道我已經(jīng)無法再把它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
“我沒瘋。你該去趕火車了?！?br/>
可不知怎么的，我一時竟呆住了，連走出這間屋子這么簡單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去做。我感到困惑、麻木，好像身體不能動了，大腦也停止了思維。
“謝謝這頓不錯的午茶?！蔽覔?dān)心他會跟著我，然而他卻重重地倒在椅子上?！拔揖驮谶@兒等他們賞給我一杯威士忌。你不想把酒錢也一起付了？”
我憤然離去，心里亂糟糟地又痛苦又委屈。我逃出了大廳，找到了收錢的小姐。她在收錢的時候顯得那么不慌不忙，彬彬有禮，我想我快要尖叫起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沖出旅館來到了大街上，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我在等空車的時候唯一做的就是不讓自己暈過去。
我又走在下午炎熱、耀眼的大街上，但我直想跳，想跑，想不停地打轉(zhuǎn)，攔下過路的行人告訴他們我的快樂，讓他們和我一起跳。
“還有什么事讓你焦慮的？”他問我。他的聲音此刻又在我的耳邊響起，很友好，很隨意，也很實在?！俺诉€沒有懷孕這一點，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不，”我說?！敖z毫沒有。”
因為確實沒有什么讓人焦慮的，有嗎，確實沒有嗎？花圈帶來的煩惱，低低的耳語聲，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當(dāng)那天晚上邁克西姆遞給我弗蘭克寫來的關(guān)于科貝特林苑的那封信時，我就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那些我過于當(dāng)真的幻覺從腦子里打發(fā)走了，我似乎看著它們從船舷旁掉進(jìn)了黑沉沉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沉入了海底，從此以后再也不曾想起過。
“沒有憂慮?！?br/>
“你飲食好嗎——睡得怎么樣——生活中的樂趣多不多——諸如此類的？”
“哦，是的。”我告訴了他科貝特林苑，還有花園，以及它們給我?guī)淼目鞓?。他顯得很高興，點點頭作了些筆記。我覺得他在稱許我，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好像只要他覺得滿意，他就會作出充滿希望的判決，好像他的贊許能對我產(chǎn)生奇跡般的影響似的。
我很緊張，倒不是由于檢查或那些提問——我對這種事情一直是很坦然的，我有一個非常開明的母親——我緊張是因為這件事對我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我的命運(yùn)好像被一根纖巧的細(xì)繩懸蕩在這間暗淡、寧靜的房間里，房間的天花板上已經(jīng)長出了霉斑，窗戶上掛著長長的窗簾，房間里還有一張煞有介事的辦公桌。他一點也不心急，不時地思考著我說的話或作些筆記，這個時候房間里就寂靜無聲。
當(dāng)我沿著寬敞的人行道經(jīng)過裝飾華麗的博物館和布朗普頓奧拉托利會時，我一遍遍地回想著剛才的情形，像是看電影里一幕幕重放的畫面，再多我也不會覺得厭倦，我要確確實實地讓它留在我的記憶里。我知道自己是在街上，但我視而不見地聽任自己去回想。
他靠在椅子背上，指尖抵著指尖。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整潔，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凈凈的，這是一雙漂亮、招人喜歡的手?！爱?dāng)然，”他對我說，“什么事情都不能絕對肯定，這你也明白。那是人體內(nèi)最精密、最敏感的組織結(jié)構(gòu)——我常在想，它是不是也像其它器官一樣，有時純粹是運(yùn)氣在起作用。但你必須記住一點：自然力在庇護(hù)著你，那是一種十分強(qiáng)大的力量。她庇護(hù)著人類的生命——她要你有孩子——這是她所關(guān)注的。她要所有的人都能繁衍后代——這是她存在的理由?！?br/>
我想也許他以前也這么說過——也許他幾乎每天都在這么說。然而我還是一字一句地聽著，像是在靜聽神圣的判決，并且相信它是絕無謬誤的。
“我想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發(fā)現(xiàn)你一切都很正?！娴?，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不存在懷不上一個孩子的理由，或許還能懷上好多個呢。當(dāng)然，有些事情光憑這樣一次隨訪還無法確定，如果過了一段時間事情仍不順利的話，我可以給你作進(jìn)一步的診斷；但我覺得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我要你除了樂觀還是樂觀，別為它發(fā)愁就行了。香來你現(xiàn)在很幸福，你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用不了多久你會再來找我，到那個時候我就能證實你的好消息了，我敢肯定?！?br/>
我也這么想，真的，就是這么想的。他是那么的確信無疑，這一定是事實。
我突然感到又熱又累，口也渴了起來。我走得太快了。我攔下一輛出租車，要它送我去皮卡迪利大街附近的一條大街，我知道那兒有一家清靜的旅館可以吃午茶的。我坐在汽車后排的座位上，聞著紫羅蘭幽幽的清香。這香味將永遠(yuǎn)和今天這個日子連在一起，和這份自信和新的開端連在一起。
在大街的盡頭，一輛裝啤酒的貨車把路堵住了，司機(jī)只好停了下來。這兒離那家旅館沒有幾步路。現(xiàn)在正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人行道被烈日烤得滾燙滾燙，柏油碎石路面有好幾處都被曬化了，黏乎乎的，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我本來還想多走一段路，去皮卡迪利街的商店逛逛，要不去特拉法爾加廣場的噴水池坐一會兒，但現(xiàn)在我只想能馬上坐下來，要杯茶，然后去火車站，回家。我渴望看到披著最后一道晚霞的花園，聞到玫瑰的芳香，手浸在清涼的水池里和邁克西姆坐著聊天。
我繞過那輛貨車，搬運(yùn)啤酒桶的男人給我讓了路，他們一邊歡快地俯喝著一邊把一只只巨大的箍著鐵環(huán)的酒桶從木板上滾進(jìn)人行道下面黑乎乎的地窖里。這時，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一種異樣的喊叫聲。
路邊有一只電話亭，里面的人背靠在門上，所以門是隙開著的。他的一只手提箱也抵在門上，大半截露在門外。箱子的中間包著一張軟不啦嘰、又舊又臟的卡紙板，用一根磨損的棕色皮帶捆著，里面的東西都露了出來：幾件臟衣服，一些看上去像是發(fā)黃的報紙一樣的東西。
那人攥著電話在聲嘶力竭地叫喊，還不停地?fù)]舞著聽筒，讓我覺得他手里握的是一件武器。他語無倫次，指語連篇，我不禁暗忖他會不會是個瘋子，如今在倫敦的街頭到處能見到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流浪漢，這些人行為古怪，生活在他們自己那個可怕、封閉的世界里。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生怕他會從電話亭里沖出來撞到我。但我仍禁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身穿一件雨衣，又長又亂的頭發(fā)蓋在后頸上，下面穿一條破舊的棕色褲子。
他沒有從電話亭里退出來，但就在我經(jīng)過隙開的門時，他轉(zhuǎn)身盯著我看。他充滿野性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我認(rèn)識這雙眼睛。
我跑了起來，只想在他認(rèn)出我、跟上我之前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他。但一天走下來，那雙鞋子突然變得又硬又不舒服，開始在擠痛我的腳。我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旅館，驚恐地推開旋轉(zhuǎn)大門，來到了門廳里。
這時我覺得安全了，門廳里井然有序，在淡淡的燈光下顯得十分寧掙。臺前小姐抬頭沖我笑了笑。
“下午好，夫人。”
我不由得松了口氣，走上前說我想要杯茶。
“好的——服務(wù)員會領(lǐng)你去藍(lán)廳的，那里既涼快又安靜，你一定會感到很舒適?！?br/>
“謝謝，哦——我可以用一下電話嗎——我把東西放在剛才來的地方了?！鄙衔?，我突來靈感地買了一條絲綢巾，準(zhǔn)備送給邦蒂·伯特利。問到了診所后卻發(fā)現(xiàn)忘在商店的柜臺上了——它沒有和我其它的東西放在一塊。
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商店的有關(guān)部門，并講明了我的情況。絲綢巾最后終于找到了，我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告訴了對方，好讓他們把東西寄給我；同時又為耽擱了時間而有點懊喪——我想見邦蒂，我對她充滿了深情，因為我可以跟她談心里話，可以信賴她；是她那么及時地為我找到了大夫。“能否麻煩你們今天就寄出——那是一件禮物，我不想讓它耽擱了，”我在電話里說，接著又很慢地把地址重復(fù)了一遍。但她讓我放心，說這事不會耽誤的，商店馬上派一個職員包裝好寄出，我明天早上就能收到。
“謝謝，”我說?！疤兄x了?！蔽覕R下電話，轉(zhuǎn)身看見了杰克·費弗爾，那個拎手提箱的男人；他就站在電話亭旁，所以我一走出電話亭就無路可逃了，無法再避開他。
我最先認(rèn)出的是他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見它是那天下午在曼陀麗莊園的起居室里，但現(xiàn)在我面前卻是一雙瘋癲、狂亂的眼睛，泛黃的眼白布滿了血絲，眼神迷離恍惚，令人不寒而栗。我禁不住朝它望去——是他迫使我那么做的，他站得離我很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
“嘿，”他開口了。“嘿嘿——德溫特夫人，”語調(diào)里帶著幾分譏諷，但還有別的，那是一種得意的口吻。“在這兒撞見你太令人感到奇怪了。”
“是嗎？”我緊張得連聲音都變了?！笆堑模呛芷婀??！?br/>
我打算從他身邊走過去，回到人來人往的門廳里。但他沒讓我這么做。他身穿一件長雨衣，拎著手提箱，笨重的軀體仍擋在我的面前。我覺得他在把我往后逼，使我陷入絕境。我害怕極了。
“挺奇怪的——剛才你經(jīng)過那兒時，我看了你一眼，嗯？你也認(rèn)出了我；我當(dāng)時一愣：上帝啊，那不是小女人嗎——從未想過會有這份運(yùn)氣。”
“運(yùn)氣？”
“哦沒錯?！彼梢曋?，嘴巴半張著，我能看見他那副變得愈加不可收拾的牙齒。他的臉向里凹陷，頰顎處堆滿了皺紋，長胡子地方的皮肉很松弛，泛著青光。他以前很帥，招搖得很——盡管從未吸引過我；但如今他變了，變得令人厭惡，人也老了不少，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和一個瘋子差不多。我很不情愿地又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在電話亭里他沒有跟誰在說話，他只是對著空聽筒在叫喊，在滿足他的某件偏執(zhí)狂的幻想癖。
“對不起，”我看見他還沒有挪動身子，有點急了?！拔矣惺乱衣灭^接待處的服務(wù)員。”
他遲疑了一下，然后稍稍倒了一下身子，但等我一走過去，他馬上跟在了我的身后。當(dāng)我來到服務(wù)臺時，他也緊跟著來到了我的身邊。
“事情都辦妥了，夫人？”
“是的，謝謝，都辦妥了?！?br/>
“現(xiàn)在該喝茶了吧，服務(wù)員會領(lǐng)你去大廳的。”
“喝茶！”費弗爾說，“我說這主意不錯——我可以來一盤像樣的烤面包，再來幾塊三明治——是的，我陪你喝茶，我們有許多事要談?！?br/>
“實際上，”我伸手取過手提包說，“我想時間來不及了，我想叫一輛出租車去火車站——邁克西姆在等我?！?br/>
“不?！彼嗥鹉侵黄茽€的箱子說?！拔蚁脒@么做。你一定也很想喝茶的，難道你不想聽聽一個多年沒見的朋友的近況？”
“如果你想知道實情的話，我沒有這份興趣！”
“哈。”他在通往大廳的過道里停住了腳步?！皩嵡椤Ｊ前?，我們都還記得一兩件實情的，是不是？”
我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熱。
“我想你會去的，”他說，“是嗎？”他徑直走了過去，來到大廳一角的幾張椅子旁。那里坐著幾對神情木訥的老夫老妻，還有幾個進(jìn)來避暑的女士；他們前面的桌子上放著銀制的茶壺和茶杯，以及裝有司康①的白瓷盤。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是莫大的羞恥。人們抬頭在看我們，然后又匆匆地移開了目光。我真想轉(zhuǎn)身飛快地逃出旅館，跑到大街上。但他拽著我的肘部，侍者也走了過來為我放好了椅子，我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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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偎究担╯cone），一種源出英國、用大麥或燕麥面粉加蘇打、糖、鹽等烤制而成的西式茶點。
“茶，”我說。“中國茶——”
“配三明治和蛋糕，夫人？”
“我——我不想——”
“哦，對，多來點，”費弗爾說，然后惡聲惡氣、令人窘迫地大笑起來，我覺得人們的眼光又如這邊掃過來?！耙椎摹娠?、司康——我不要茶，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你可以先上酒?！?br/>
“對不起，先生，這個時候是不供應(yīng)酒的?！?br/>
“不供應(yīng)？見鬼，這叫什么服務(wù)，這么熱的天？”
“非常抱歉，先生。”
“嗯——你不能——那個？”他朝侍者眨眨眼睛，做了個手勢，使勁地搓著手掌。我羞愧、難堪得真想找個洞鉆鉆，要是在從前我早就這么做了。但我現(xiàn)在成熟多了，知道該怎么去應(yīng)付各種局面，而且我沒有忘記我現(xiàn)在的生活：我很幸福，一切都充滿了希望，杰克·費弗爾更不能傷害我。
“謝謝，”我鎮(zhèn)靜地對侍者說?！熬筒韬昧?，再來一點吃的?！?br/>
“我說，你不能不給人一點機(jī)會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那就來點三明治，一份就行了?！蔽蚁胄Φ脣趁男?，使侍者改變他的看法，但我沒有成功。他繃著臉，竭力掩飾著厭惡和不滿的情緒。我并不責(zé)怪他。費弗爾簡直像個乞丐，那條褲子又舊又不合身，皮鞋的包頭部分已經(jīng)磨破了，鞋尖開了口子；他衣服的領(lǐng)子油膩膩的，頭發(fā)又亂又臟。我害怕地想，也許他真的是流浪街頭，或住在某個骯臟不堪、臨時性的招待所里，他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那只卡紙板的手提箱。
“是的，”他說，他眼睛里冒著火和青光，狂怒地盯視著我?！白屑?xì)瞧瞧。當(dāng)你和邁克西姆在國外逍遙自在的時候，我們中的一些人卻遇上了倒楣的日子。他要補(bǔ)償我們的東西太多了，你可以告訴他這是我說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br/>
“哦你懂的，別用那種天真幼稚的眼光看我。”
“你怎么敢如此無禮——？我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你們？唔，我得承認(rèn)你并沒有得罪——那個時候你還沒來呢，甚至還不認(rèn)識他，是嗎？你可以覺得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當(dāng)然啦，你很聰明，又有心計——絕不是那種拘謹(jǐn)古板的女人，也不會像你裝出的那樣永遠(yuǎn)天真無邪下去。你還是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訴你了，是不是？于是你也成了有罪的一員，成了幫兇?！彼岣吡松らT。
“費弗爾先生——”
“在過去的十年里——自從那場該死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以來，我花去了所有的時間想把這次弄個水落石出。沒有歡樂，沒有機(jī)遇，什么也沒有。直到今天，真是機(jī)遇，我所有的努力終于得到了補(bǔ)償?！?br/>
“輕點聲行嗎——別人都在看呢?！?br/>
“哼，我可不在乎，別管他們?！彼碜訙惲诉^來，腿叉開著，手撐在膝蓋上：那是一雙腫鼓鼓的手，關(guān)節(jié)處隆起著一條條細(xì)痕，指甲污穢不堪。
“有煙嗎？”
“沒有，我不抽煙?！?br/>
“哈，當(dāng)然不抽啦。我記起來了，你任何事都不沾邊的。沒關(guān)系。”他在椅子上轉(zhuǎn)了個身，目光在大廳里掃來掃去?！拔腋铱隙軓哪膫€老家伙那里討到一支的——我可是身無分文?！?br/>
“請別這樣，請——我說，”我打開了自己的包，“去買幾包——錢花我的——別去向別人要?！?br/>
他咧開嘴笑了，松弛、淡紅色的口腔里又一次露出了污跡斑斑、參差不齊的牙齒。他伸手拿了張一英鎊票面的鈔票。
“謝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然后起身準(zhǔn)備離去，但又收住了腳步望著我。
“別走開，”他說，“我們還有事要談一下?！?br/>
我看著他篤悠悠地穿過大廳，尋找著出售香煙的地方。他把手提箱留在了椅子的邊上。那只箱子也許是從垃圾箱里撿來的，下面的被轉(zhuǎn)已經(jīng)生銹、松動了；四只角都有了裂縫。我想箱子里面也不會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頂多是一些舊的報紙和衣服，也許還有一些小零小碎的物品，他像個瘋子，一貧如洗，他會想著法子來威脅我的。
我決定給他錢，我隨身帶了支票和少許的現(xiàn)金。這并不難，我可以問他要多少錢才肯離開。他不知道我住在哪兒，我可以設(shè)法不讓他盯我的梢。他又在提事實、真相什么的，但我記得很清楚，他在呂蓓卡的死因調(diào)查和自殺結(jié)論作出之后是怎么表現(xiàn)的；他那時候要的就是錢。
侍者端來了茶盤。他鋪好兩張小桌子，小心地把茶盤放在上面，我入神地想起了在曼陀麗的時候，弗里思和羅伯特每天下午替我們送茶水的情景，它幾乎成了一種十分考究、一本正經(jīng)的儀式：銀制的茶壺，盤子里放著三角形的三明治，還有剛出爐的司康，涂了厚厚一層黃油的烤面包，烤餅，小松餅以及各種各樣的蛋糕。現(xiàn)在我面前的盤子沒那么考究，但從壺口飄出的清香，還有熱氣騰騰的烤面包，又使往日的情景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侍者的神態(tài)有些傲慢，與弗里思的不無相似。我猛地朝我對面的空座位和那只手提箱看了一眼，嘴角上浮起了鄙夷的表情。我盡力想把他的目光引過來，使他看到我也很厭惡，只是出于無奈，費弗爾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實在不想和他一起來這種地方。可他沒有看我。
“謝謝，”我說。他欠了欠身，轉(zhuǎn)身走開了。
我不會告訴邁克西姆的，我一邊倒茶一邊想。茶很誘人，濃濃的，燙燙的。我太需要了，便顧不得燙嘴一下子把它喝了。我只想擺脫費弗爾，他要什么就給他什么。邁克西姆永遠(yuǎn)不會知道的。費弗爾完了，成了一個可憐、呆滯、半瘋的廢物，我有點為他感到難過。
他穿過長長的大廳走了回來，嘴里叼著一支煙，手插在口袋里，又露出了幾分當(dāng)年盛氣凌人的神態(tài)。他的臉很氣味，很虛弱，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怕他，他無法再傷害我們。
他又懶散地往椅子里一坐，抽著煙，讓我替他倒了茶。他有好一會沒開口，只顧狼吞虎咽、涕里遢拉地吃著，喝著。有一兩次，他的眼睛從茶杯口上面朝我瞄來，布滿血絲的藍(lán)眼睛仍是呆滯的，失常的。我喝著茶在等他，什么也沒有吃，也不去看他。我暗自在想，他開口會要多少呢？我在銀行的存款夠嗎？要不要想些應(yīng)急的辦法？我希望別這樣，我只想了結(jié)此事，不想和杰克·費弗爾糾纏不清。
終于，他笨拙地放下了杯子，杯子沒有在茶盤里擱端正，我只好俯身過去把它擺擺正。我感覺到他在盯著我，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盡量不去看他。他又點了一支煙，懶散地仰靠在椅子上。
“茶點不錯，”他厚著臉皮說，“當(dāng)然嘍，老邁克斯欠我的還多著呢。不光是這點東西?！?br/>
他就要說到點子上了，我作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我在等他。
他說，“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事？”
“就是那天晚上——哦，別對我說這些年來你們什么也沒去想，沒去猜測。我可以告訴你，這事沒人知道。那個叫弗蘭克·克勞利的老家伙常來打聽，想套我的話；后來還有朱利安——都叫我給打發(fā)了……丹尼也一樣?！?br/>
“丹弗斯太太？”我感到胸口深處一陣刺痛。這痛楚我并沒有忘記，它從那個時候起就頻頻地襲擾著我。
“她在哪兒？我以為——”
“什么？你以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不能。費弗爾翹起了二郎腿?！班?，丹尼還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不清楚——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見到她了?！彼劬镩W過一道光?！奥欲?，”他說，“多么令人難忘的一幅景象啊?？植罉O了。我想你也看見了？”
我咽了咽口水，感到口干舌燥。
“當(dāng)然我是沒看見。我那時正在倫敦。對，你也知道的，正在那個該死的大夫那里?！?br/>
這時，我領(lǐng)悟到我一直在懷疑的事情竟然都是真的，那是一個既復(fù)雜又簡單的事實。那天晚上我聽見費弗爾皮笑肉不笑地對邁克西姆說，“你以為你贏了，是嗎？法律還會懲罰你的，我也會，只是方式不同……”
他的方式很簡單，而且立刻實施了。他給曼陀麗和丹弗斯太太掛了電話。弗里思記得她接到過一個長途電話的。費弗爾簡略地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丹弗斯太太，然后兩人一起策劃了那場陰謀。我不知道那是誰的主意。但動手干的是她。她悄悄地在宅邸的深處堆放了干柴并澆上了煤油，然后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劃著了火柴。我能看見她那張幸災(zāi)樂渦、得意洋洋的臉，在黑乎乎的過道里顯得白森森的。然后她離開了莊園，一輛出租車已經(jīng)在外面等她了，她的東西都已裝上了車子，她走了。她在某個地方給費弗爾打了電話——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啊乙矔?，只是方式不同。”
我望著他，望著他那張傻笑、骯臟、令人憎惡的臉。至少他當(dāng)時不在曼陀麗，他永遠(yuǎn)也不能望著燃燒的曼陀麗獲得最后一份快感，他對邁克西姆的復(fù)仇并沒有徹底滿足他的心愿。我喝著杯子里剩下的一點溫?zé)岬牟?，腦子又想到了別的。我一直不相信在比阿特麗斯的墓地上費弗爾能策劃那場白色花圈的陰謀。但此刻我望著他卻無法肯定了。他臉上新添了幾分奸詐和狡黠。我在想象他狂笑時的模樣?，F(xiàn)在只剩下了錢的問題。他身無分文，赤貧如洗，這是明擺著的。而那只花圈需要花很多錢。
“我得走了，”我說?！拔沂裁匆膊幌肼?。”
“太遺憾了。我真想咱們能好好聊聊——有整整十年的話題呢。不光是我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我開過一家加油站，后來就倒閉了。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一切都糟透了。但只要有機(jī)會我還是在做一些小生意什么的。真不容易啊。你當(dāng)然不會有體驗，是嗎？你從來不會為生計而犯愁，他媽的真是福氣?！彼蝗粶愡^身來。“他應(yīng)該被絞死，”他惡狠狠地低聲說，嘴唇上泊著唾沫。“你和我一樣清楚?！?br/>
我心里一陣顫栗，但外表仍很平靜，裝得若無其出。我說，“我想你要的是錢，這是你真正要說的。你以前不也訛詐過嗎？好吧，我給你錢，因為我不想有人去打擾邁克西姆。他很幸福，非常幸福，我倆都很幸福。不允許有人去擾亂我們的生活?！?br/>
“哦，當(dāng)然不允許啦——沒錯?！彼麛D眉弄眼地在嘲笑我。
“說吧，你想要多少？我要回家了，這個該了結(jié)了?！?br/>
“十英鎊怎么樣？”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傻乎乎地重復(fù)著他的話。“十英鎊？就這些？”
“對我來說可是一大筆錢吶，親愛的。好吧，為了讓你更快活些，五十鎊怎么樣？”
我無法理解。我原以為他會開口要好幾百，甚至好幾千，使他可以買下一爿鋪子重新經(jīng)營。我的手伸進(jìn)包里數(shù)了幾張鈔票?！拔覜]有那么多的現(xiàn)鈔，不夠的我給你支票?！?br/>
“那就把支票兌現(xiàn)吧?！?br/>
我照辦了。我的手抖得厲害，勉強(qiáng)開好了支票。他拿過支票和鈔票，小心翼翼地折疊在一起。叼在嘴角上的那支煙已經(jīng)燒剩了一個煙屁股。
“茶錢最好你也付了，”他說。
我覺得我恨他，恨他的言行舉止，恨他使我感到窘迫，羞恥，甚至有罪。我站了起來，沒有理他。
“那些日子多好啊，”他說，“在曼陀麗的時候。事情沒有弄糟之前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以后再也不會有了。我們倆在一起多帶勁啊，呂蓓卡和我，整天嬉戲作樂，美不滋兒的?？蓱z的老姐姐。”
“再見?！?br/>
他站了起來，突然伸手拽住了我的臂膀。一想到他骯臟的指甲正在摳進(jìn)我的衣服就令我不寒而栗?！澳阋詾檫@事完了，嗯？”他說。他說得很輕描淡寫，甚至有些津津樂道，好像他覺得非常有趣?！?br/>
“你說什么？”
“沒錯。五十英鎊！我的天！”
“請讓我走，說話聲小點。”
“告訴邁克西姆。”
“不。”
“告訴他——錢是最起碼的?！?br/>
“我不懂你說什么?！?br/>
“我不說沒錢我活不了因為沒錢我也能活；我不說不再要錢了因為我還會開口的。不過這不著急，這不是至關(guān)重要的?！彼偷厮﹂_我的臂膀?！拔乙冻龅牟还馐清X?！?br/>
“你在胡言亂語，”我說，“你瘋了?！?br/>
“哦不?！彼质且魂嚧笮?，眼睛可怖極了，我真希望當(dāng)初沒有看見它，我知道我已經(jīng)無法再把它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
“我沒瘋。你該去趕火車了?！?br/>
可不知怎么的，我一時竟呆住了，連走出這間屋子這么簡單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去做。我感到困惑、麻木，好像身體不能動了，大腦也停止了思維。
“謝謝這頓不錯的午茶?！蔽覔?dān)心他會跟著我，然而他卻重重地倒在椅子上?！拔揖驮谶@兒等他們賞給我一杯威士忌。你不想把酒錢也一起付了？”
我憤然離去，心里亂糟糟地又痛苦又委屈。我逃出了大廳，找到了收錢的小姐。她在收錢的時候顯得那么不慌不忙，彬彬有禮，我想我快要尖叫起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沖出旅館來到了大街上，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我在等空車的時候唯一做的就是不讓自己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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