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心耿耿的卡門娜故意指錯方向，害得尋找亞歷山德羅的費利佩多走冤枉路，他直奔蒙特里而去。在那兒，他找到了幾個印第安人，但沒一個聽說過亞歷山德羅這個名字。高蒙特里六英里有一個印第安人的小村落，在舊傳教區(qū)附近圣卡羅斯河隱蔽的河邊低地。天主教神父勸他去那兒找找；他說，經(jīng)常有些這樣或那樣的人到那兒躲避，在那兒住上幾個月，然后又像來時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費利佩到那兒去找了，同樣撲了個空。
他問遍了港口里所有的水手；所有的海員。誰也沒聽說過有印第安人搭過船；事實上，船長是不會讓印第安人上船干活的，否則他會遇到麻煩。
“但這個印第安人是個難得的干活好手；他什么活都能干；他可以做船上的木工。”
“也許是吧，”船員們說，“然而，誰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教”他們?nèi)寂幻靼祝@位英俊、悲傷的墨西哥紳士干嗎這么急著要找這個印第安人。
費利佩在蒙特里浪費了一個星期。盡管他早已失去了希望，但還是不愿離開。他覺得他應(yīng)該留下來，直到過去三年里駛出蒙特里的每一艘船都返回，讓他徹底問個明自，他才能罷休。每當他聽說有船進港了，他就急急忙忙跑到岸邊，仔細打量下船的人。他那悲傷的容貌、迫切尋求的目光，所有的人都看熟了，甚至連小孩都知道，這位臉色蒼白的先生是在找一個他找不到的人。女人們可憐他，溫和地注視著他，心想，只有失去心上人的男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情。費利佩沒有把真情告訴別人，他只是打聽，日復(fù)一日，向遇到的每一個人打聽，打聽一個叫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人。
最后他終于離開了這個夢魘般的地方，又轉(zhuǎn)向了南方。他順著方濟各會神父們常走的路走，加利福尼亞只有這條路能從一個傳教區(qū)通往另一個傳教區(qū)。費利佩聽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鄰近的每個傳教區(qū)都有印第安人村莊，或依然住在那兒的人家。費利佩心想，憑著亞歷山德羅的父親與圣路易斯雷伊傳教區(qū)這幾十年的關(guān)系，這些村子的印第安人總有幾個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他要翻遍每一塊石頭，找遍每一個印第安人的村莊；問遍每一個印第安人。
他先到了圣胡安鮑蒂斯塔；然后到了索里達，圣安東尼奧，圣米格爾，圣路易斯奧比斯波，圣英內(nèi)斯；最后到了圣巴巴拉。他路上花去了兩個月。在上述的每一個地方，他都找到了印第安人，大多數(shù)是可憐的、餓得半死的人。費利佩心里一陣陣疼痛，面對他們的慘狀，他臊得滿臉滾燙。那舊傳教區(qū)建筑物的廢墟慘不忍睹，而人所遭到的摧殘更是令人發(fā)指。現(xiàn)在，費利佩終于明自，為什么薩爾別德拉神父心碎了，為什么他母親對于侵占、掠奪這塊曾經(jīng)屬于方濟各會的地產(chǎn)的異教徒那么恨之入骨。他不明白教會為什么不向這些強盜們斗爭，而是輕易地屈服。在每一個傳教區(qū)，他都聽人講起一個悲壯的故事：神父們堅守在教區(qū)里，直到最后一刻，死在自己的崗位上。在索里達，一位上年紀的印第安人，一邊哭泣著，一邊帶他去看了餓死的薩里亞神父的墳?zāi)埂！八岩磺卸冀o了我們，直到最后，”老人說?！八裎覀円粯?，躺在地上的生皮條上；一天早上，在做完彌撒前，他向前摔倒在圣壇旁，死了。我們把他下葬時，他身上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一點肉也沒有；他把吃的都給了我們，自己好久沒吃東西了?！?br/>
費利佩每到一個傳教區(qū)都打聽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但一無所得。這些北方的印第安人說，他們不認識南方的印第安人。南方部落的印第安人難得到北方來。他們彼此言語不通。費利佩越是打聽，思索得越久，就越是懷疑亞歷山德羅曾經(jīng)到過蒙特里。在圣巴巴拉，他待了很久。修道院的修士們衷心地歡迎他。他們已聽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蕾蒙娜令人傷心的故事，他們像費利佩一樣，為找不到她而發(fā)愁。他們說，薩爾別德拉為這件事一直傷心到臨終；他天天為她祈禱，但他說，他心里沒有把握讓上帝聽見他的禱告。就在他臨終前一天，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弗朗西斯神父，他信得過的一個年輕的巴西修士。
這件事對憂心忡忡的費利佩來說，似乎是個兇兆；他端著一顆更沉重的心上路了。他相信蕾蒙娜死了，埋在了沒人知道的、讀神的地方，永遠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是他不愿停止搜尋。他往南走去，已經(jīng)開始碰見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人了；而且還遇到了認識他父親老巴勃羅的人。但是自從印第安人被趕出坦墨庫拉之后，誰也不知道亞歷山德羅現(xiàn)在什么地方；坦墨庫拉的人現(xiàn)在在哪里，也沒人知道。一個印第安人說，他們像“一群鴨子似的”散開了，“就像一群被槍聲驚散的鴨子。你再也不會在一個地方看到所有這些鴨子了。這里，那里，圣迭戈的每個地方，到處都有坦墨庫拉人。然而，在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有一個坦墨庫拉人，先生最好去見見他。他肯定認識亞歷山德羅。他住在舊傳教館的一個房間里。神父讓他住在那里，照看教堂和神父的房間，另外還向他收一點租金。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神父是個狠心人；他要刮盡究人的最后一塊錢?！?br/>
費利佩趕到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時已是深夜；但他不見到那個人無法人睡。這是他獲得的第一個線索。他找到了那個人，他和他的妻子、孩子住在傳教館角上一個大房間里，房門朝著四方形傳教館的內(nèi)院。房間又暗又濕，就像一個地窖；大壁爐里燃著一堆問火；旁邊堆著一些皮和碎布，上面躺著個女人，顯然在生病。磚瓦地面陷了下去，腳踩在上面冰涼冰涼的3靠走廊的墻上千孔百瘡，風(fēng)兒直往里面鉆通間里一件家具也沒有?！疤炷?！”費利佩心想，他跨進門去，“我們動會里的神父竟然連這么個破地方也要收房租！”
房間里沒有燈光，只有壁爐里透出一點微弱的火光。“對不起，先生。我沒有蠟燭，”那人迎上前來說?！拔移拮硬×耍覀兒芨F。”
“沒關(guān)系，”費利佩說，他的手已摸著了錢包?！拔抑幌雴柲銕准虑椤e人對我說，你是從坦墨庫拉來的?！?br/>
“是的、先生，”那人口氣很倔地說——然而任何一個坦墨庫拉人聽見這幾個字兒都要感到一陣心疼——“我是從坦墨庫拉來。”
“我要找一個住在那兒的人，名叫亞歷山德羅·阿閩斯。我想你認識他吧，”費利佩急切地說。
就在這時，悶火里有一塊木頭燒裂了，爆出一陣短暫的火花；瞬息即逝，緊跟著一切又歸于黑暗。但這陣火光正巧照在費利佩的臉上，那人認出了費利佩，不由自主地大吃一驚，幸虧費利佩沒有看見他的神情。“哈哈！”那人暗自思忖：“費利佩·莫雷諾先生，你要打聽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消息，可走錯人家唆！”
這人是安東尼奧——安東尼奧，曾在莫雷諾牧場里剪過羊毛；安東尼奧，他知道的情況甚至比卡門娜還要多，因為他知道莫雷諾家的漂亮小姐竟然愛上亞歷山德羅，并且嫁給了他，這是一個何等樣的奇跡；他還知道在她跟他出走的那個晚上，亞歷山德羅從馬廄里引出一匹漂亮的馬兒讓蕾蒙娜騎。亞歷山德羅曾把這一切都告訴過他——巴巴，驁騖不馴、英俊威武的巴巴，黑得像沒有星星的夜色，額上有一顆白星。圣徒??！但是偷這么一匹額上有顆白星作記號的馬，膽于也夠大的了；怪不得事情過去都快三年了，費利佩先生還在找他。當然他想找的只是那匹馬。哈：安東尼奧可要幫大忙嘍！
“是啊，先生，我認識他，”他答道。
“你知道他眼下在哪兒嗎？”
“不知道，先生?！?br/>
“一個女人告訴我說，他到蒙特里去了。我到那兒去找過他。”
“我也聽說他到蒙特里去了?！?br/>
“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什么地方？”
“坦墨庫拉?！?br/>
“就他一個人嗎？”
“是的，先生?！?br/>
“你聽說過他結(jié)婚了嗎？”
“沒有，先生?！?br/>
“坦墨庫拉的大部分人現(xiàn)在什么地方？”
“就像這樣，先生，”他痛苦地作了個手勢，指著自己的妻子?！拔覀兇蠖鄶?shù)都成了叫化子。這兒有幾個，那兒有幾個。有些到下加利福尼亞的格蘭德上尉鎮(zhèn)去了?！?br/>
費利佩令人生厭地東問西問，始終不得要領(lǐng)。他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印第安人在騙他。最后，他嘆了口氣說，“我以為你能幫我找到亞歷山德羅。我太失望了?！?br/>
“這我毫不懷疑，費利佩·莫雷諾先生，”安東尼奧心想?！皩Σ黄穑壬?，”他說。
費利佩把幾塊金幣慷慨地塞進他手里，說，“這點兒錢你拿著吧?？匆娔氵@么窮我很難過?！边@時，安東尼奧良心受到了震動。
他吞吞吐吐、聲音粗啞地向費利佩道了謝，心里懊悔不迭。費利佩先生一向?qū)λ麄兒芎谩Ｋ麄冊谒依锸艿竭^熱情的款待！向他撒謊太丟人了；但是亞歷山德羅的事頭等重要，這是不可回避的。于是費利佩第二次失去了找到蕾蒙娜的機會。
在坦墨庫拉，從哈瑟爾太太那里，費利佩第一次真正得到了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但起先這只是證實了費利佩的險的預(yù)感。亞歷山德羅曾到過哈瑟爾太太家里；他一個人，步行；他要一路步行到圣帕斯庫拉，那兒他能找到工作。
這位太太說出了真情，顯然她是個好人。經(jīng)過長時間搜腸刮肚的回憶，她終于想起了比較確切的日期，這正好證實了費利佩的擔(dān)心，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想，那是在蕾蒙娜出走后的一個星期，亞歷山德羅這副模樣，單身一人、步行，出現(xiàn)在哈瑟爾太太家里。她說，亞歷山德羅非常窮困；他打算把小提琴賣掉，她把錢先墊上了；但他們沒有把琴賣掉；琴還在他們手里。亞歷山德羅死了，這點她毫不懷疑，就像不懷疑地自己活著一樣；否則的話，他會回來還她錢的。亞歷山德羅是絕無僅有的老實人。莫雷諾先生不這么認為？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他向來如此？像亞歷山德羅和他父親那樣的印第安人可不多啊。如果這樣的人多一點，那對他們的人民就大有種益了?！拔覍δ阏f，”她說，“如果像亞歷山德羅這樣的人多一點，光靠圣迭戈的司法行政長官就沒法把他們趕出家門了。”
“但是他們怎樣才能自救呢，哈瑟爾太太？”費利佩問道?！胺煞磳λ麄?。我們誰也無法與法律作對。我本人也丟失了一半的地產(chǎn)?！?br/>
“嗯，不過說什么他們也不該不進行反抗就走呀！”她說。“‘要是亞歷山德羅在那兒就好了！’人家都這么說?！?br/>
費利佩請求看看那把琴?！暗沁@把琴不是他的。他的琴我見過，”他叫道。
“對呀！”她說?！拔艺f過這是他的嗎？這是他父親的。在他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一個印第安人拿來藏在我們這兒的。他們說，這把琴很古老，要是遇到識貨的人，能賣好多錢呢。但是識貨的人還沒來。不過遲早會來的。我絲毫不擔(dān)心我們會收不回這把琴錢。要是亞歷山德羅還活著，他早就來了?！?br/>
費利佩看見哈瑟爾太太這么友好，突然決定把一切都如實告訴她。她乍一聽，猛吃一驚，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坐在那兒沉思了好幾分鐘；然后她跳起來，叫道：“要是他真的帶著那個姑娘，那一定藏在什么地方。印第安人不會躲躲藏藏；真要是藏的話，別的印第安人也都會知道。你向他們打聽只會是浪費唾沫。他們到死也不會告訴你的。他們就像墳?zāi)挂粯映聊?。他們每一個人都崇拜亞歷山德羅。你知道他們認為他會接替巴勃羅管轄他們，他們都為此而驕傲，因為他識文斷宇，比他們都見識得多。如果我是你的話，”她繼續(xù)說，“我決不失望。我要到圣帕斯庫拉去?？磥砟翘焱砩纤欢ǜ谝黄穑稍谑裁吹胤?，而他則來我家拿錢。我知道當時我極力勸他留下來過夜，而他說他不能留下來。不過，我不知道他到這兒來的時候，她能藏在哪兒。”
哈瑟爾太太一輩子都沒碰到過現(xiàn)在這樣的難題。但是她的同情心，她對找到亞歷山德羅的信心，使費利佩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如果我找到了他們，我要帶他們回家，哈瑟爾太太，”他邊說邊騎上馬；“我們走這條路，到這兒停下來看看你?！边@幾句話使他在去圣帕斯庫拉的路上始終興高彩烈。
但他到了圣帕斯庫拉后，不滿一小時，就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困惑和失望之中。他發(fā)現(xiàn)村子里一片混亂，田地荒蕪，許多房子都人去樓空，留下來的人也都在準備搬遷。亞歷山德羅的親戚伊西德羅的家里住著一家白人，這個白人以先買權(quán)買下了村里的大部分田地。伊西德羅發(fā)現(xiàn)已無力挽回局面，這個美國人已從土地局合法地拿到了地契，便學(xué)亞歷山德羅的樣，對這個白人說，要么他出錢買下伊西德羅的房子，要么伊西德羅自己把房子燒掉。那人買下了房子。就在費利佩趕到的一個星期前，伊西德羅帶著全部的家當、牲畜，搬到梅薩格蘭德去了。村里人對費利佩說，他也許能向費利佩說出更多的情況，但是就連伊西德羅也不知道亞歷山德羅打算到哪兒去安家。他沒告訴任何人。他們只知道他到北方去了。
到北方去！費利佩以為是他已找遍的那個北方。他聽見這兩個字兒不由得嘆了口氣。先生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到他住過的房子里去看看。就在山腳邊，山谷的南面；現(xiàn)在幾個美國人住在那兒。亞歷山德羅有一座好牧場，他種的麥子是山谷里最好的。美國人付錢買了下來，他們不知道付了多少錢；但亞歷山德羅能得到錢總是夠幸運的了。要是他們早聽他的話就好了。他常常提醒他們，這件事早晚得發(fā)生。但現(xiàn)在太晚了，大多數(shù)印第安人的莊稼一個子兒也沒得到。有一個人占取了村里所有的土地，他買下了伊西德羅的房于，因為那座房子是最好的；而其他人則什么也得不到了。他們悲痛欲絕，灰心喪氣。
費利佩非常同情他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憂愁，“你們要到哪兒去呢？”他問了好幾個人。
“誰知道啊，先生？”他們答道?！拔覀兡艿侥膬喝ツ?？沒有我們安身的地方?！?br/>
當他問到亞歷山德羅的妻子的消息時，別人回答說她叫“麥吉拉”，這下子他更糊涂了。最后他問道，有沒有人聽到過蕾蒙娜這個名宇。
“從來沒有?！?br/>
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這是另外一個亞歷山德羅，不是他要找的那一個？費利佩想起去找一找結(jié)婚登記。他們是否知道亞歷山德羅在哪兒和他妻子結(jié)的婚？關(guān)于她，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既像是又不像是蕾蒙娜。
這個他們知道。他們在圣迭戈結(jié)的婚，是加斯帕拉神父主婚的。
困惑不解的費利佩抱著一線希望，催馬趕往圣迭戈；倒霉透了，到了那兒，他碰見的不是加斯帕拉神父——如果是他的話，應(yīng)該一說就明白的——而是一個年輕的愛爾蘭神父，他剛剛擔(dān)任加斯帕拉神父的助手。加斯帕拉神父到圣伊莎貝爾的山區(qū)里去了。但這位年輕的助手查查結(jié)婚登記還是同樣勝任的。他很殷勤、和氣，抱出那本破破爛爛的舊登記簿，費利佩看他翻動著本于，又緊張又害怕，氣也越喘越快，突然，他看見了加斯帕拉神父潦草的筆跡寫的那幾個要命的字，“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和麥吉拉·法——”
費利佩一陣心疼，走開了。蕾蒙娜決不會冒名結(jié)婚的。那么，在蕾蒙娜離家不到十天的時間里就和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結(jié)婚的這個女人是誰呢？是他心愛的印第安女人，抑或是早就訂過親的人？那么蕾蒙娜的墳?zāi)乖谀膬?，在哪個孤獨的、與世隔絕的地方呢？
現(xiàn)在費利佩終于相信她死了。再找下去已毫無用處。但是他回到家里后，仍然在不停地猜測。這天他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坐了下來，給從圣迭戈到蒙特里的每一個神父寫信，詢問他們的結(jié)婚登記簿里有沒有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和蕾蒙娜·奧特格納這兩個名字。
畢竟，叫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人也許并不止一個。那些給成千上萬個印第安人施洗禮的老神父們要想出那么多不重復(fù)的名字來是夠傷腦筋的也許，除了老巴勃羅姓阿西斯外，還有別人也姓阿西斯，至于亞歷山德羅么，到處都有十幾個呢。
這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也落空了。除了加斯帕拉的登記簿里有個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外，其他的任何登記簿里都沒有。
費利佩在離開圣帕斯庫拉時，曾看見一個印第安男人和一個印第安女人，在一頭滿載的騾子旁行走。兩個孩子，兩個年幼的、路都走不動的孩子，騎在騾子背上，置身在那些包裹之間，只露出一半臉兒。那女人傷心地哭著?！坝质潜悔s出家門的人。上帝幫助窮人吧！”費利佩暗自思忖；他掏出錢包，給了女人一塊金幣。她驚訝地抬起頭來，好像這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爸x謝！謝謝，先生！”她叫道；那個男人也走上前來。“上帝報答你，先生！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先生知道哪兒有活干嗎？”
費利佩真想說，“好吧，就上我的牧場來吧；那兒有你的活于！”要是在從前，他毫不猶豫就會這么說，因為這一男一女都有端莊的臉——年輕、健壯。但是現(xiàn)在莫雷諾家的財產(chǎn)每況愈下，就連現(xiàn)有雇工的薪水也難發(fā)了。“不，兄弟，非常遺憾，我不知道，”他答道?！拔业募译x這兒很遠。你們打算到哪里去？”
“圣哈辛托，”那男人說。“聽別人說，那里的美國人還不多。我有個兄弟住在那兒。謝謝，先生；愿圣徒報答你！”
“圣哈辛托！”費利佩回到家后，這個地名一直縈繞在他腦海里。他知道，叫這個名字的那座高山在很遠的地方?！昂病たǎ庇幸惶焖f，“圣哈辛托有許多印第安人嗎？”
“你是說山？”胡安·卡問。
“哎，我想是吧，是山，”費利佩說。“除了山還有什么呢？”
“還有一條山谷也叫圣哈辛托，”胡安咎道。“圣哈辛托山谷美麗、寬闊，只是那條河不怎么樣。一年里大部分時間是干涸的沙灘。但那兒的牧場很好。我知道山谷里有一個印第安人的村子；圣路易斯雷伊的一些印第安人就是從那兒來的；山上有一個大村子；全國最野蠻的印第安人就住在那里，哦，他們可兇啦，先生?！?br/>
第二天早晨，費利佩趕往圣哈辛托。為什么沒人提起過，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這些村子呢？也許還有一些村子他沒聽說過。在費利佩敏感的腦子里，希望破滅得快，產(chǎn)生得也快。在一個小時里、一分鐘里，可以既看見他精神振奮又看見他灰心喪氣。當他騎馬走近圣貝納迪諾睡意蒙蒙的小村路時，看見近處的地平線上，一座高聳的山峰，在南方天空的映襯下。隨著落日余輝的變化，從青綠色變成鮮紅色，又從鮮紅色變成青綠色，他自言自語道，“她在那里！我找到她了！”
這座山感染了他，就像它總是感染麗嬸一樣，它給人以一種難以捉摸的、莊嚴的感覺，似乎有什么掩藏著的東西被它提示了出來?！扒懊媸鞘ス镣猩絾?？”他用鞭子指著那座山問一個過路人。
“是的，先生，”那人答道。正說著，轉(zhuǎn)角那兒跑來兩匹黑馬，那人急位跳到一邊，差點被馬踩到。他站穩(wěn)了身子，嘀咕說，“這個田納西來的家伙，不把那兩匹魔鬼似的黑馬看好的話，早晚得撞倒人?！?br/>
費利佩朝那兩匹馬瞥了一眼，然后兩腳一夾馬肚，追了上去?！鞍桶停√炷?！”他激動得忘記了一切，大聲呼叫起來，他拼命地催著馬，邊跑邊叫，“前面的人停一停！趕黑馬的人停一停！”
喬斯聽見四處都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急忙勒住貝尼托和巴巴的韁繩，莫名其妙地四處張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沒容他提出任何問題，費利佩趕了上來，徑直騎到巴巴的馬頭前，飛身下馬，拉住巴巴的韁繩，叫道，“巴巴！巴巴！”巴巴聽得出他的聲音，開始噴起響鼻，躍起后蹄倒豎起來。費利佩幾乎要發(fā)瘋了。在這一瞬間，他忘記了一切。他們身邊圍上了一群人。圣貝納迪諾的人們對喬斯這兩匹馬的來歷一直心存芥蒂，難怪這會兒有個旁觀者聽了費利佩的大聲叫喊，便面露疑色地看著喬斯，“這匹馬你怎么弄來的？”
喬斯是個愛說笑的人，他從來沒有著急的時候。能使他改變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的人還沒有生下來，這種時候永遠不會到來。在他回答提問之前，甚至還盤起了二郎腿，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費利佩；然后他用悅耳的聲音說，“嘿，先生，——從你的膚色我敢肯定你是位先生，——要問這匹馬，以及那一匹馬，怎么會到我手里的，說來話長吶。它們不是我的，兩匹都不是我的?！?br/>
喬斯的話費利佩聽得稀里糊涂，就像當初他對蕾蒙娜說活一樣，喬斯看在眼里，格格笑了起來。
“如果我說墨西哥話，也評你就能聽懂了，”他說，然后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語把剛才的話簡要地重復(fù)了一遍，又補充說：“它們是圣哈辛托一個印第安人的；至少那邊一匹是他的；這兒一匹是他妻子的。聽他們說，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這馬就是她的了。我從沒見過這么看重馬的人?！?br/>
沒等喬斯說完，費利佩就跳進馬車里，把自己那匹馬的韁繩甩給人群里一個小孩，叫道，“騎著我的馬跟上來，好嗎？我得跟這個人說話?！?br/>
找到了！找到了——贊美圣徒——終于找到了！他怎樣才能迅速向這個人說明一切呢？
他一只手擱在喬斯的膝蓋上，叫道：“我沒法向你解釋；我沒法告訴你。上帝保佑你！永遠保佑你！肯定是圣徒帶你到這兒來的！”
“哦，天哪！”喬斯心想；。“又是個念念不忘‘圣徒’的人！我不明白，先生，”他說，又說起田納西方言?！笆菧贰の帜肺鹘形襾淼?；我今天下午要把他的行李運到他家里?！?br/>
“帶我上你家里去，”費利佩說，仍然激動得發(fā)抖?！拔覀儾荒茉谶@街上說話。我要聽你告訴我關(guān)于他們的一切。我在找他們，找遍了加利福尼亞。”
喬斯臉色一亮。他肯定，這對那位溫和可愛的蕾蒙娜無疑是個佳音?！拔疫@就帶你去，”他說；“但先得在湯姆家停一下。他在等我?！?br/>
人群失望地散去了；他們本以為可以看到一場活捉偷馬賊的好戲，但他們受騙了?！白Ｄ愫眠\，田納西人！”“把那匹黑馬交出來吧，喬斯！”散去的人群里有人這么說。圣貝納迪諾不太發(fā)生引起轟動的事情，因此遇到這么一個引人注意的場合，人們自然不愿輕易放過。
喬斯拐了個彎，馬車駛進他家所在的那條馬路，他看見他母親急急忙忙朝他們跑來，她的太陽帽歪戴在頭上，眼鏡向上推起，戴在頭發(fā)上。
“怎么啦，媽媽！”他叫道?！俺鍪裁词吕?？”
沒等他說完，她看見了那兩匹黑馬，連忙取下太陽帽拼命揮舞著，叫道，“喂，喬斯，喬斯，聽見沒有！停下！我特意來追你：“
她喘著粗氣不停地說著，她循聲音有一半被轆轆的車輪噪聲淹沒了。顯然她沒看見坐在喬斯旁邊的陌生人?！芭叮瑔趟?，我聽到了最可怕的消息！那個叫亞歷山德羅的印第安人被人打死了；被害死了；我是說，被害死了；就是這么回事。山上下來一個印第安人，拿著一封給印第安人事務(wù)局的信?！?br/>
“天哪！亞歷山德羅被打死了！”費利佩脫口叫道，那聲音撕心裂肺。
喬斯不知所措地看看母親，又看看費利佩；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幾乎使他難以控制自己?！芭叮炷?！”他氣急地叫了一聲，轉(zhuǎn)向費利佩，“這是我媽媽，她真正喜歡他們兩個?！庇洲D(zhuǎn)向他母親，“這位是她哥哥，他見到巴巴，認識了我，就在那邊的馬路上。他正到處尋找他們?！?br/>
麗娜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她擦著淚汪汪的眼睛，哭泣道：“哦，我明白了，世界上真有他們所說的‘上帝’，肯定是上帝把你帶來的。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她哥哥費利佩，對不對？她好多次向我提起你！哦，天哪！我們怎樣才能找到她呢？我以為她死了！我想，看見他被人開槍打死，她肯定也不會活下去了！他對我說，他們?nèi)サ哪莻€地方，任何人都上不去，我是說白人。哦，天哪！天哪！”
費利佩目瞪口呆、心驚膽顫地站在那里。他絕望地轉(zhuǎn)向喬斯?！罢堈f西班牙話，我聽不懂你們的話?！?br/>
喬斯慢慢地從他母親那激動的、前言不搭后語的敘述里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翻譯給費利佩聽，費利佩大聲呻吟道，“太遲了！太遲了！”他像麗嬸一樣認為，蕾蒙娜肯定經(jīng)受不住亞歷山德羅被人槍殺的沉重打擊?！疤t了！太遲了！”他哭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屋里?！八隙ó攬鼍退懒恕！?br/>
“我看她沒死，絕對沒有死，”喬斯說；“她還有個孩子需要照料，決不會死！”
“你說得對，喬斯！”麗嬸說，“我想你是對的。只要那個孩子還在她的懷里，任何事情都不會使她死去，就是野獸也別想害死她！她沒有死，只要孩子活著，她就不會死。孩子是她的安慰。”
費利佩雙手蒙臉坐在那里。他突然抬起頭來，說，“那兒離這里多遠？”
“山谷里面三十多英里，”喬斯說，“天知道他們住的那座山有多高。爹爹說，爬圣哈辛托山就像爬房子的墻壁一樣。爹爹整個夏天都和亞歷山德羅一起在那兒打獵?！?br/>
這些剛剛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人說起他未竟那么熟悉，聽到他的慘死，他們竟像朋友一樣為他悲傷，這聽起來多么奇怪，多么難以置信啊：費利佩覺得神思恍抱起來。他振作起精神。說，“我們一定得去。我們必須馬上動身。你能讓我把那兩匹馬帶上嗎？”
“行，我想你對它們更有權(quán)力，一喬斯用田納西方言毫不猶豫地說，全然不顧自己；然后，他改用西班牙語說完了自己的誠意：兩匹馬聽憑他使用。
“喬斯！他得帶上我！”麗嬸叫道?！澳莻€姑娘遇到這樣的難事，我待在這兒不會安心的；如果她真的死了，還有那個孩子要人照料呀。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費利佩為有麗嬸陪伴打心底里感激，他熱情地表示了謝意，說得麗嬸倒怪不好意思的。
“告訴他，喬斯，”她說，“我不習(xí)慣人家叫我夫人。你對他說，他妹妹叫我麗嬸，我希望他也這么叫。我希望我們能合得來。我覺得我跟他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就像當初跟他妹妹一樣。我承認，我喜歡墨西哥人勝過喜歡低賤的北佬——喜歡得多；但這個‘夫人’我可消受不了！告訴他，喬斯。我想墨西哥話里也有‘嬸嬸’這個詞兒吧，是不是呀？也許別的語言里找不出這個詞兒來：他該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叫我麗嬸，就像我聽慣的那樣，或叫哈爾太太，那我跟他一起去要自在得多；麗嬸或哈爾太太，兩個叫法都可以；但最好叫麗嬸?！?br/>
喬斯有點擔(dān)心，不知道他母親是否還記得去圣哈辛托的路。她哈哈笑了起來。
‘你盡管放心，”她說?！拔腋掖蛸€，我能順著原路順順當當回到我們來的那個地方去。那條路的每個地方我都印在了腦子里，就像一條大路那么平坦。這點你們?nèi)甲霾坏?。但我們現(xiàn)在要于什么呢，我們要去爬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這方面我懂得不多。但是辦法總會有的，喬斯，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回上帝決不會對拯救蕾蒙娜設(shè)置障礙；我一點也不害怕?！?br/>
費利佩找不到比她再好的伴當了。雖說由于語言不通，難以交流思想，兩人之間相對就比較沉默，但總的來說，這種不便并不像一開始看起來那么厲害。憑著共同的目的，一致的目標，他們相互很能理解，對于蕾蒙娜的感情，把他倆牢牢地連結(jié)在一起；這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比擬的。
他們在日落后才離開圣貝納迪諾，但是一輪圓月把路途照得如同白晝。月光剛一瀉下，麗娜就指著月亮爽快地說，“真走運！”
“是啊，”費利佩答道，其實他根本聽不懂她的話，“真好。它能照著我們趕路?！?br/>
“他還說他聽不懂英語！”麗嬸想。
貝尼托和巴巴似乎知道它們此行的目的，跑得飛快。整整四十英里路程，它們一刻也沒減過速。突然，麗嬸指著右邊一座房子（方圓幾英里他們只看見這么一座房子）說：“我們得在那兒過夜。再過去的路我不認得了。我想主人已經(jīng)睡覺了；不過他們會起床接橘我們。他們常常這么做。他們很忙碌，一刻也不停。我了解他們。他們對于和他們一樣的人很友好。他們勞累得要死。度正他們馬上就要起床了。他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喂牲口，準備白天的工作。我們來這兒暫住的時候，常聽說他們、看見他們。我第一次見到那房子的時候，還以為屋里有人生病，所以深更半夜就起了床；但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這不過是他們的生活習(xí)慣。我對孩子他爹說，‘孩子他爹，你可曾聽說過天不亮就起來喂牲口的事？’也喂他們自己。不等天亮，他們就吃好了早飯，連碗碟都洗凈了；另外還作好了禱告；他們是衛(wèi)理公會教徒，虔誠得可怕。我常對孩子他爹說，他們非常信仰上帝；我不懷疑他們信仰上帝，但是他們不像崇拜工作那樣崇拜上帝；沒有那么崇拜。信仰和崇拜是兩回事。你在田納西肯定看不見這種事。我覺得上帝有時候就是睡覺的意思；我對上帝安排天亮的時間很滿意。但是盡管我向你說了這么些，梅里爾家可都是道道地地的好人！——天哪，我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麗嬸暗自思忖，突然看見了費利佩臉上那莫名其妙的神色?！皩τ谡Z言不通的人來說，相互間只能用‘是’或‘不是’來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要語言不通，彼此說的話大部分都沒有什么用處。”
梅里爾一家人弄清了費利佩要上山到卡惠拉村去的目的后，試圖說服他不要騎自己的馬去。他們說，如果他把那兩匹馬領(lǐng)上那條山路，盡管馬的勁頭很足，但也會死在路上的。那是一條崎嶇的路。他們向他說明，那條路在峭壁間婉蜒，時常出現(xiàn)急轉(zhuǎn)彎，簡直就是一條羊腸小道。麗嬸被這情景嚇得直打哆嗦，但她沒有吭聲。
“我得跟著他走，’她咬咬牙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不能退縮；不過如皋杰夫·哈爾一塊來就好了。”
費利佩本人對他看見和聽到的這條陡坡的情況也不高興。當初筑這條路是為了從山上往下運木材的，令人心怵的陡坡有六英里長。過了六英里后，它就在山脊和峽谷之間婉蜒，最后伸進一片大松樹林的腹地，那里有一座鋸木場。過了鋸木場，它又延伸進更黑更密的樹林里，往前十五英里，然后就是一片曠野、草地和綠草蔥翠的小山丘，依然是在巍繞高山的北面或東面的山坡上。從這兒，又有一條陡峭的山路，比羊腸小道寬不了多少，往南向上延伸，通往卡惠拉村。從梅里爾家到那里，最短的路程也得艱苦地走上一天半3一個不認識路的陌生人如果沒有向?qū)б?，根本別想找到那個地方。最后他們商定，由梅里爾家的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帶上兩匹熟悉路途的駿馬領(lǐng)他們上山。虧得這兩匹馬的幫助，這段令人生畏的路程他們走來竟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只是難為了巴巴，它被套上了籠頭，跟在另一匹馬的后面，覺得受到了屈辱，一開始又是噴鼻息又是旭厥于。
要不是想到他們?nèi)マk的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眼前這情景真會使費利佩和麗嬸賞心悅目。他們每爬上一個新的陡坡，朝南和朝西的視野就更開闊，最后，整個圣哈辛托山谷都展現(xiàn)在他們腳下。松樹林蔚為壯觀；挺立著的，猶如擎天巨柱；倒下的，那黃色圓盤也超過人頭，這些樹太粗了。許多的樹皮上從頭到腳都是窟窿，就像無數(shù)的槍眼似的。每個窟窿里都巧妙地藏著一顆林于——啄木鳥的天然糧倉。
“瞧那兒！”眼尖的麗嬸叫道，“有人說他們是不會說話的笨蛋。我注意到他們相互間絲毫不沉默；倒是我們碰到外國人就成了啞巴。我承認我跟這位一起來的墨西哥先生在一起時差點兒成了啞巴。”
“是??！”山姆·梅里爾說?！拔覀儎偟竭@兒的時候，我覺得我要挖空腦袋才能讓這些墨西哥人弄懂我的意思；我這該死的舌頭一點也不管用。但是現(xiàn)在他們的話我說起來十分流利；但是爸爸一點也不會說，他一個字也沒學(xué)過；他還比我們早兩年到這兒呢?！?br/>
這幾十英里的路費利佩覺得像有幾十里格①。麗嬸喋喋不休地跟小梅里爾閑聊，那拿腔拿調(diào)的聲音使費利佩心煩。她多健談??！但是當他想到這個時，要不了多久，就會看見她暗暗地抹眼淚，他又會同情起她來。
coc1①一里格約為三英里。coc2
他們在林中空地的一個支離破碎的小屋里過了夜，一清早又上了路，午前趕到了卡惠拉村。他們的馬車一進村，就看見村里人來回奔跑、一片忙亂。四匹馬拉的舒舒服服的車子以前可從沒進過他們村。亞歷山德羅遇害引起的騷動絲毫沒有平息；他們一個個提心吊膽，對每一件新發(fā)生的事兒都疑慮重重。法勞被無罪釋放的消息剛傳到村里，全村人都氣炸了，決意要報復(fù)，上了年紀的村長費了好大的勁才壓住的怒火今天早上又爆發(fā)了。因此，當馬車在村長家門前停下時，四周圍了一群陰沉的臉上布滿敵意的人。
麗嬸的臉上攙雜著恐懼、挑釁、蔑視的神情，看著真讓人好笑。“在我見到的所有低賤的、叫化子似的人中，”她悄悄地對梅里爾說，“我看這兒的人是最野蠻的了！如果他們動手的話，要不了一分鐘就會把我們揍扁了！如果她不在這兒，我看我們就溜吧?！?br/>
“嗅，他們挺友好的，”梅里爾笑道?！艾F(xiàn)在，他們都被那個印第安人被殺的事激怒了；所以他們臉上這么的。我看準是這么回事！吉姆·法勞做的事太卑鄙了，人家死了還朝人家頭上開槍。我倒不是責(zé)怪他打死了那個人，一點也不；碰上我，如果有誰把我的好馬拖到這種路上來，我也會開槍打死他的。這是我們牧場主唯一的法律。我們必須保護自已。但是人死了還往人家頭上開槍，這太卑鄙了，但法勞是個性于暴躁的人，我想象得出，他看見自己的馬的時候，一定發(fā)瘋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這番話說得麗嬸半癡半呆。費利佩跳下了馬車，跟老村長說了幾句話后，匆匆地跟他進了屋子。費利佩顯然忘了麗嬸還在車上。瞧他走進屋去那樣子，好像蕾蒙娜就在那里面似的。盡管麗嬸氣憤、發(fā)呆，但腦子里這個想法她還是清楚的；但即使眼看就能見到蕾蒙娜，她也沒法管住自己的舌頭，或延緩她對剛才聽到的那番妙語的回答。她開口時，那些話兒似乎使她窒息。“小伙子，一她說，“我不太了解你們的習(xí)慣。我聽說你們很信仰宗教。我們不信，杰夫和我；我們沒有那個習(xí)慣；但是如果我聽到我的孩子——他跟你差不多大，身材也差不多，只是沒有你這么魁梧——要是我聽見他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就巴不得讓岡電擊死他，我想他遭雷打也是活該，活該計
麗嬸還會對那個瞠目結(jié)舌的梅里爾說些什么，不得而知，因為這時老村長回到了門口，招呼她；她斷然拒絕了山姆伸出來扶她的手，“蹭”地跳下車來，匆匆走進屋子。她跨過門檻，費利佩轉(zhuǎn)向她，滿臉苦色，說，“過來，跟她說話?！彼蛟谝粡埰茽€的地鋪旁。那個衰竭的人形，就是蕾蒙娜嗎；頭發(fā)蓬亂，眼睛發(fā)光，雙頰猩紅，雙手無目的地撥弄著一串金念珠，像個瘋子似的。是啊，這就是蕾蒙娜；她已這樣躺了十天了；人們用盡了他們簡單的醫(yī)療手段，都沒能使她恢復(fù)。
麗娜潸然淚下?！芭?，天哪。要是身邊有‘老人草’，我會帶來給她退燒的！我相信我在離這兒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看見地上長著這種草?！彼龥]再朝蕾蒙娜看上一眼，扭頭跑出門口，跳上馬車，用三十年來最快的速度說?！鞍衍囎禹樜覀儊淼穆吠较纶s一段。我要去采點藥草來給她退燒?？禳c，快點！讓你的馬快跑。往回一英里不到的地方，我看見過那種藥草，”她叫著，向外探出身子，急切地打量著每一寸光禿禿的地面。“停下！就在這兒！”她叫道。不一會兒，她就采到了一大把柔軟、閃光、灰色、羽毛似的藥草，催著馬車拼命往回趕?！斑@藥草準能治好她，”她沖進屋子說；但是只見蕾蒙娜目光不定地在費利佩臉上轉(zhuǎn)悠，絲毫沒有認出他們的跡象，她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她嘴唇打著哆噱，說，“她的病又厲害了，但是，‘絕不能說死！’這是我們的格言；任何事情，只要開始，永遠不會太晚，誰也說不出這種時刻什么時候到來，直到它已過去，再不復(fù)返?！?br/>
她把冒著熱氣的苦味濃冽的藥汁端到蕾蒙娜的鼻子前，以極大的耐心一滴一滴地強行喂進那失去知覺的雙層里，她為蕾蒙娜洗了手和頭，她自己的雙手被燙出了水泡。這是與死神的搏斗；但愛和生勝利了。人夜前蕾蒙娜安靜地睡著了。
費利佩和麗嬸坐在她身邊，兩個奇怪的但意氣相投的看護，彼此從對方的忠誠中得到勇氣。蕾蒙娜酣睡了整整一個晚上。費利佩守護著她，想起了自己的那次發(fā)燒，她怎樣跪在他床前為他祈禱。他打量著房間。在土墻上的一個神龕里，有一張廉價的圣母像，前面一支蠟燭正好燃盡。十天來，村民們始終為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點著蠟燭，這對在貧困中掙扎的人來說，可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啊。念珠從蕾蒙娜手里滑了下來；費利佩小心地接過來，走到圣母像前，跪下來，就像只有他一個人似的作起簡單的禱告。站在門口的印第安人們也跪了下來，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祈禱聲。
麗嬸輕蔑地朝跪著的人們看了一會兒?！芭?，天哪！”她想，“這些可憐的異教徒，竟對著一張像片作禱告！”她的感覺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按蠹叶荚跒樗\告，我不能無動于衷呀；我也要祈禱，但對著像片我怎么也說不出來！”麗嬸跪了下來；這時她旁邊一個印第安女人把一串念珠塞給她，麗娜沒有拒絕，而是把它藏在外衣的語層里，直到作完禱告。這是麗娜永遠難忘的一刻和一課。
他問遍了港口里所有的水手；所有的海員。誰也沒聽說過有印第安人搭過船；事實上，船長是不會讓印第安人上船干活的，否則他會遇到麻煩。
“但這個印第安人是個難得的干活好手；他什么活都能干；他可以做船上的木工。”
“也許是吧，”船員們說，“然而，誰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教”他們?nèi)寂幻靼祝@位英俊、悲傷的墨西哥紳士干嗎這么急著要找這個印第安人。
費利佩在蒙特里浪費了一個星期。盡管他早已失去了希望，但還是不愿離開。他覺得他應(yīng)該留下來，直到過去三年里駛出蒙特里的每一艘船都返回，讓他徹底問個明自，他才能罷休。每當他聽說有船進港了，他就急急忙忙跑到岸邊，仔細打量下船的人。他那悲傷的容貌、迫切尋求的目光，所有的人都看熟了，甚至連小孩都知道，這位臉色蒼白的先生是在找一個他找不到的人。女人們可憐他，溫和地注視著他，心想，只有失去心上人的男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情。費利佩沒有把真情告訴別人，他只是打聽，日復(fù)一日，向遇到的每一個人打聽，打聽一個叫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人。
最后他終于離開了這個夢魘般的地方，又轉(zhuǎn)向了南方。他順著方濟各會神父們常走的路走，加利福尼亞只有這條路能從一個傳教區(qū)通往另一個傳教區(qū)。費利佩聽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鄰近的每個傳教區(qū)都有印第安人村莊，或依然住在那兒的人家。費利佩心想，憑著亞歷山德羅的父親與圣路易斯雷伊傳教區(qū)這幾十年的關(guān)系，這些村子的印第安人總有幾個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他要翻遍每一塊石頭，找遍每一個印第安人的村莊；問遍每一個印第安人。
他先到了圣胡安鮑蒂斯塔；然后到了索里達，圣安東尼奧，圣米格爾，圣路易斯奧比斯波，圣英內(nèi)斯；最后到了圣巴巴拉。他路上花去了兩個月。在上述的每一個地方，他都找到了印第安人，大多數(shù)是可憐的、餓得半死的人。費利佩心里一陣陣疼痛，面對他們的慘狀，他臊得滿臉滾燙。那舊傳教區(qū)建筑物的廢墟慘不忍睹，而人所遭到的摧殘更是令人發(fā)指。現(xiàn)在，費利佩終于明自，為什么薩爾別德拉神父心碎了，為什么他母親對于侵占、掠奪這塊曾經(jīng)屬于方濟各會的地產(chǎn)的異教徒那么恨之入骨。他不明白教會為什么不向這些強盜們斗爭，而是輕易地屈服。在每一個傳教區(qū)，他都聽人講起一個悲壯的故事：神父們堅守在教區(qū)里，直到最后一刻，死在自己的崗位上。在索里達，一位上年紀的印第安人，一邊哭泣著，一邊帶他去看了餓死的薩里亞神父的墳?zāi)埂！八岩磺卸冀o了我們，直到最后，”老人說?！八裎覀円粯?，躺在地上的生皮條上；一天早上，在做完彌撒前，他向前摔倒在圣壇旁，死了。我們把他下葬時，他身上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一點肉也沒有；他把吃的都給了我們，自己好久沒吃東西了?！?br/>
費利佩每到一個傳教區(qū)都打聽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但一無所得。這些北方的印第安人說，他們不認識南方的印第安人。南方部落的印第安人難得到北方來。他們彼此言語不通。費利佩越是打聽，思索得越久，就越是懷疑亞歷山德羅曾經(jīng)到過蒙特里。在圣巴巴拉，他待了很久。修道院的修士們衷心地歡迎他。他們已聽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蕾蒙娜令人傷心的故事，他們像費利佩一樣，為找不到她而發(fā)愁。他們說，薩爾別德拉為這件事一直傷心到臨終；他天天為她祈禱，但他說，他心里沒有把握讓上帝聽見他的禱告。就在他臨終前一天，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弗朗西斯神父，他信得過的一個年輕的巴西修士。
這件事對憂心忡忡的費利佩來說，似乎是個兇兆；他端著一顆更沉重的心上路了。他相信蕾蒙娜死了，埋在了沒人知道的、讀神的地方，永遠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是他不愿停止搜尋。他往南走去，已經(jīng)開始碰見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人了；而且還遇到了認識他父親老巴勃羅的人。但是自從印第安人被趕出坦墨庫拉之后，誰也不知道亞歷山德羅現(xiàn)在什么地方；坦墨庫拉的人現(xiàn)在在哪里，也沒人知道。一個印第安人說，他們像“一群鴨子似的”散開了，“就像一群被槍聲驚散的鴨子。你再也不會在一個地方看到所有這些鴨子了。這里，那里，圣迭戈的每個地方，到處都有坦墨庫拉人。然而，在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有一個坦墨庫拉人，先生最好去見見他。他肯定認識亞歷山德羅。他住在舊傳教館的一個房間里。神父讓他住在那里，照看教堂和神父的房間，另外還向他收一點租金。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神父是個狠心人；他要刮盡究人的最后一塊錢?！?br/>
費利佩趕到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時已是深夜；但他不見到那個人無法人睡。這是他獲得的第一個線索。他找到了那個人，他和他的妻子、孩子住在傳教館角上一個大房間里，房門朝著四方形傳教館的內(nèi)院。房間又暗又濕，就像一個地窖；大壁爐里燃著一堆問火；旁邊堆著一些皮和碎布，上面躺著個女人，顯然在生病。磚瓦地面陷了下去，腳踩在上面冰涼冰涼的3靠走廊的墻上千孔百瘡，風(fēng)兒直往里面鉆通間里一件家具也沒有?！疤炷?！”費利佩心想，他跨進門去，“我們動會里的神父竟然連這么個破地方也要收房租！”
房間里沒有燈光，只有壁爐里透出一點微弱的火光。“對不起，先生。我沒有蠟燭，”那人迎上前來說?！拔移拮硬×耍覀兒芨F。”
“沒關(guān)系，”費利佩說，他的手已摸著了錢包?！拔抑幌雴柲銕准虑椤e人對我說，你是從坦墨庫拉來的?！?br/>
“是的、先生，”那人口氣很倔地說——然而任何一個坦墨庫拉人聽見這幾個字兒都要感到一陣心疼——“我是從坦墨庫拉來。”
“我要找一個住在那兒的人，名叫亞歷山德羅·阿閩斯。我想你認識他吧，”費利佩急切地說。
就在這時，悶火里有一塊木頭燒裂了，爆出一陣短暫的火花；瞬息即逝，緊跟著一切又歸于黑暗。但這陣火光正巧照在費利佩的臉上，那人認出了費利佩，不由自主地大吃一驚，幸虧費利佩沒有看見他的神情。“哈哈！”那人暗自思忖：“費利佩·莫雷諾先生，你要打聽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消息，可走錯人家唆！”
這人是安東尼奧——安東尼奧，曾在莫雷諾牧場里剪過羊毛；安東尼奧，他知道的情況甚至比卡門娜還要多，因為他知道莫雷諾家的漂亮小姐竟然愛上亞歷山德羅，并且嫁給了他，這是一個何等樣的奇跡；他還知道在她跟他出走的那個晚上，亞歷山德羅從馬廄里引出一匹漂亮的馬兒讓蕾蒙娜騎。亞歷山德羅曾把這一切都告訴過他——巴巴，驁騖不馴、英俊威武的巴巴，黑得像沒有星星的夜色，額上有一顆白星。圣徒??！但是偷這么一匹額上有顆白星作記號的馬，膽于也夠大的了；怪不得事情過去都快三年了，費利佩先生還在找他。當然他想找的只是那匹馬。哈：安東尼奧可要幫大忙嘍！
“是啊，先生，我認識他，”他答道。
“你知道他眼下在哪兒嗎？”
“不知道，先生?！?br/>
“一個女人告訴我說，他到蒙特里去了。我到那兒去找過他。”
“我也聽說他到蒙特里去了?！?br/>
“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什么地方？”
“坦墨庫拉?！?br/>
“就他一個人嗎？”
“是的，先生?！?br/>
“你聽說過他結(jié)婚了嗎？”
“沒有，先生?！?br/>
“坦墨庫拉的大部分人現(xiàn)在什么地方？”
“就像這樣，先生，”他痛苦地作了個手勢，指著自己的妻子?！拔覀兇蠖鄶?shù)都成了叫化子。這兒有幾個，那兒有幾個。有些到下加利福尼亞的格蘭德上尉鎮(zhèn)去了?！?br/>
費利佩令人生厭地東問西問，始終不得要領(lǐng)。他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印第安人在騙他。最后，他嘆了口氣說，“我以為你能幫我找到亞歷山德羅。我太失望了?！?br/>
“這我毫不懷疑，費利佩·莫雷諾先生，”安東尼奧心想?！皩Σ黄穑壬?，”他說。
費利佩把幾塊金幣慷慨地塞進他手里，說，“這點兒錢你拿著吧?？匆娔氵@么窮我很難過?！边@時，安東尼奧良心受到了震動。
他吞吞吐吐、聲音粗啞地向費利佩道了謝，心里懊悔不迭。費利佩先生一向?qū)λ麄兒芎谩Ｋ麄冊谒依锸艿竭^熱情的款待！向他撒謊太丟人了；但是亞歷山德羅的事頭等重要，這是不可回避的。于是費利佩第二次失去了找到蕾蒙娜的機會。
在坦墨庫拉，從哈瑟爾太太那里，費利佩第一次真正得到了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但起先這只是證實了費利佩的險的預(yù)感。亞歷山德羅曾到過哈瑟爾太太家里；他一個人，步行；他要一路步行到圣帕斯庫拉，那兒他能找到工作。
這位太太說出了真情，顯然她是個好人。經(jīng)過長時間搜腸刮肚的回憶，她終于想起了比較確切的日期，這正好證實了費利佩的擔(dān)心，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想，那是在蕾蒙娜出走后的一個星期，亞歷山德羅這副模樣，單身一人、步行，出現(xiàn)在哈瑟爾太太家里。她說，亞歷山德羅非常窮困；他打算把小提琴賣掉，她把錢先墊上了；但他們沒有把琴賣掉；琴還在他們手里。亞歷山德羅死了，這點她毫不懷疑，就像不懷疑地自己活著一樣；否則的話，他會回來還她錢的。亞歷山德羅是絕無僅有的老實人。莫雷諾先生不這么認為？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他向來如此？像亞歷山德羅和他父親那樣的印第安人可不多啊。如果這樣的人多一點，那對他們的人民就大有種益了?！拔覍δ阏f，”她說，“如果像亞歷山德羅這樣的人多一點，光靠圣迭戈的司法行政長官就沒法把他們趕出家門了。”
“但是他們怎樣才能自救呢，哈瑟爾太太？”費利佩問道?！胺煞磳λ麄?。我們誰也無法與法律作對。我本人也丟失了一半的地產(chǎn)?！?br/>
“嗯，不過說什么他們也不該不進行反抗就走呀！”她說。“‘要是亞歷山德羅在那兒就好了！’人家都這么說?！?br/>
費利佩請求看看那把琴?！暗沁@把琴不是他的。他的琴我見過，”他叫道。
“對呀！”她說?！拔艺f過這是他的嗎？這是他父親的。在他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一個印第安人拿來藏在我們這兒的。他們說，這把琴很古老，要是遇到識貨的人，能賣好多錢呢。但是識貨的人還沒來。不過遲早會來的。我絲毫不擔(dān)心我們會收不回這把琴錢。要是亞歷山德羅還活著，他早就來了?！?br/>
費利佩看見哈瑟爾太太這么友好，突然決定把一切都如實告訴她。她乍一聽，猛吃一驚，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坐在那兒沉思了好幾分鐘；然后她跳起來，叫道：“要是他真的帶著那個姑娘，那一定藏在什么地方。印第安人不會躲躲藏藏；真要是藏的話，別的印第安人也都會知道。你向他們打聽只會是浪費唾沫。他們到死也不會告訴你的。他們就像墳?zāi)挂粯映聊?。他們每一個人都崇拜亞歷山德羅。你知道他們認為他會接替巴勃羅管轄他們，他們都為此而驕傲，因為他識文斷宇，比他們都見識得多。如果我是你的話，”她繼續(xù)說，“我決不失望。我要到圣帕斯庫拉去?？磥砟翘焱砩纤欢ǜ谝黄穑稍谑裁吹胤?，而他則來我家拿錢。我知道當時我極力勸他留下來過夜，而他說他不能留下來。不過，我不知道他到這兒來的時候，她能藏在哪兒。”
哈瑟爾太太一輩子都沒碰到過現(xiàn)在這樣的難題。但是她的同情心，她對找到亞歷山德羅的信心，使費利佩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如果我找到了他們，我要帶他們回家，哈瑟爾太太，”他邊說邊騎上馬；“我們走這條路，到這兒停下來看看你?！边@幾句話使他在去圣帕斯庫拉的路上始終興高彩烈。
但他到了圣帕斯庫拉后，不滿一小時，就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困惑和失望之中。他發(fā)現(xiàn)村子里一片混亂，田地荒蕪，許多房子都人去樓空，留下來的人也都在準備搬遷。亞歷山德羅的親戚伊西德羅的家里住著一家白人，這個白人以先買權(quán)買下了村里的大部分田地。伊西德羅發(fā)現(xiàn)已無力挽回局面，這個美國人已從土地局合法地拿到了地契，便學(xué)亞歷山德羅的樣，對這個白人說，要么他出錢買下伊西德羅的房子，要么伊西德羅自己把房子燒掉。那人買下了房子。就在費利佩趕到的一個星期前，伊西德羅帶著全部的家當、牲畜，搬到梅薩格蘭德去了。村里人對費利佩說，他也許能向費利佩說出更多的情況，但是就連伊西德羅也不知道亞歷山德羅打算到哪兒去安家。他沒告訴任何人。他們只知道他到北方去了。
到北方去！費利佩以為是他已找遍的那個北方。他聽見這兩個字兒不由得嘆了口氣。先生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到他住過的房子里去看看。就在山腳邊，山谷的南面；現(xiàn)在幾個美國人住在那兒。亞歷山德羅有一座好牧場，他種的麥子是山谷里最好的。美國人付錢買了下來，他們不知道付了多少錢；但亞歷山德羅能得到錢總是夠幸運的了。要是他們早聽他的話就好了。他常常提醒他們，這件事早晚得發(fā)生。但現(xiàn)在太晚了，大多數(shù)印第安人的莊稼一個子兒也沒得到。有一個人占取了村里所有的土地，他買下了伊西德羅的房于，因為那座房子是最好的；而其他人則什么也得不到了。他們悲痛欲絕，灰心喪氣。
費利佩非常同情他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憂愁，“你們要到哪兒去呢？”他問了好幾個人。
“誰知道啊，先生？”他們答道?！拔覀兡艿侥膬喝ツ?？沒有我們安身的地方?！?br/>
當他問到亞歷山德羅的妻子的消息時，別人回答說她叫“麥吉拉”，這下子他更糊涂了。最后他問道，有沒有人聽到過蕾蒙娜這個名宇。
“從來沒有?！?br/>
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這是另外一個亞歷山德羅，不是他要找的那一個？費利佩想起去找一找結(jié)婚登記。他們是否知道亞歷山德羅在哪兒和他妻子結(jié)的婚？關(guān)于她，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既像是又不像是蕾蒙娜。
這個他們知道。他們在圣迭戈結(jié)的婚，是加斯帕拉神父主婚的。
困惑不解的費利佩抱著一線希望，催馬趕往圣迭戈；倒霉透了，到了那兒，他碰見的不是加斯帕拉神父——如果是他的話，應(yīng)該一說就明白的——而是一個年輕的愛爾蘭神父，他剛剛擔(dān)任加斯帕拉神父的助手。加斯帕拉神父到圣伊莎貝爾的山區(qū)里去了。但這位年輕的助手查查結(jié)婚登記還是同樣勝任的。他很殷勤、和氣，抱出那本破破爛爛的舊登記簿，費利佩看他翻動著本于，又緊張又害怕，氣也越喘越快，突然，他看見了加斯帕拉神父潦草的筆跡寫的那幾個要命的字，“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和麥吉拉·法——”
費利佩一陣心疼，走開了。蕾蒙娜決不會冒名結(jié)婚的。那么，在蕾蒙娜離家不到十天的時間里就和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結(jié)婚的這個女人是誰呢？是他心愛的印第安女人，抑或是早就訂過親的人？那么蕾蒙娜的墳?zāi)乖谀膬?，在哪個孤獨的、與世隔絕的地方呢？
現(xiàn)在費利佩終于相信她死了。再找下去已毫無用處。但是他回到家里后，仍然在不停地猜測。這天他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坐了下來，給從圣迭戈到蒙特里的每一個神父寫信，詢問他們的結(jié)婚登記簿里有沒有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和蕾蒙娜·奧特格納這兩個名字。
畢竟，叫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人也許并不止一個。那些給成千上萬個印第安人施洗禮的老神父們要想出那么多不重復(fù)的名字來是夠傷腦筋的也許，除了老巴勃羅姓阿西斯外，還有別人也姓阿西斯，至于亞歷山德羅么，到處都有十幾個呢。
這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也落空了。除了加斯帕拉的登記簿里有個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外，其他的任何登記簿里都沒有。
費利佩在離開圣帕斯庫拉時，曾看見一個印第安男人和一個印第安女人，在一頭滿載的騾子旁行走。兩個孩子，兩個年幼的、路都走不動的孩子，騎在騾子背上，置身在那些包裹之間，只露出一半臉兒。那女人傷心地哭著?！坝质潜悔s出家門的人。上帝幫助窮人吧！”費利佩暗自思忖；他掏出錢包，給了女人一塊金幣。她驚訝地抬起頭來，好像這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爸x謝！謝謝，先生！”她叫道；那個男人也走上前來。“上帝報答你，先生！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先生知道哪兒有活干嗎？”
費利佩真想說，“好吧，就上我的牧場來吧；那兒有你的活于！”要是在從前，他毫不猶豫就會這么說，因為這一男一女都有端莊的臉——年輕、健壯。但是現(xiàn)在莫雷諾家的財產(chǎn)每況愈下，就連現(xiàn)有雇工的薪水也難發(fā)了。“不，兄弟，非常遺憾，我不知道，”他答道?！拔业募译x這兒很遠。你們打算到哪里去？”
“圣哈辛托，”那男人說。“聽別人說，那里的美國人還不多。我有個兄弟住在那兒。謝謝，先生；愿圣徒報答你！”
“圣哈辛托！”費利佩回到家后，這個地名一直縈繞在他腦海里。他知道，叫這個名字的那座高山在很遠的地方?！昂病たǎ庇幸惶焖f，“圣哈辛托有許多印第安人嗎？”
“你是說山？”胡安·卡問。
“哎，我想是吧，是山，”費利佩說。“除了山還有什么呢？”
“還有一條山谷也叫圣哈辛托，”胡安咎道。“圣哈辛托山谷美麗、寬闊，只是那條河不怎么樣。一年里大部分時間是干涸的沙灘。但那兒的牧場很好。我知道山谷里有一個印第安人的村子；圣路易斯雷伊的一些印第安人就是從那兒來的；山上有一個大村子；全國最野蠻的印第安人就住在那里，哦，他們可兇啦，先生?！?br/>
第二天早晨，費利佩趕往圣哈辛托。為什么沒人提起過，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這些村子呢？也許還有一些村子他沒聽說過。在費利佩敏感的腦子里，希望破滅得快，產(chǎn)生得也快。在一個小時里、一分鐘里，可以既看見他精神振奮又看見他灰心喪氣。當他騎馬走近圣貝納迪諾睡意蒙蒙的小村路時，看見近處的地平線上，一座高聳的山峰，在南方天空的映襯下。隨著落日余輝的變化，從青綠色變成鮮紅色，又從鮮紅色變成青綠色，他自言自語道，“她在那里！我找到她了！”
這座山感染了他，就像它總是感染麗嬸一樣，它給人以一種難以捉摸的、莊嚴的感覺，似乎有什么掩藏著的東西被它提示了出來?！扒懊媸鞘ス镣猩絾?？”他用鞭子指著那座山問一個過路人。
“是的，先生，”那人答道。正說著，轉(zhuǎn)角那兒跑來兩匹黑馬，那人急位跳到一邊，差點被馬踩到。他站穩(wěn)了身子，嘀咕說，“這個田納西來的家伙，不把那兩匹魔鬼似的黑馬看好的話，早晚得撞倒人?！?br/>
費利佩朝那兩匹馬瞥了一眼，然后兩腳一夾馬肚，追了上去?！鞍桶停√炷?！”他激動得忘記了一切，大聲呼叫起來，他拼命地催著馬，邊跑邊叫，“前面的人停一停！趕黑馬的人停一停！”
喬斯聽見四處都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急忙勒住貝尼托和巴巴的韁繩，莫名其妙地四處張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沒容他提出任何問題，費利佩趕了上來，徑直騎到巴巴的馬頭前，飛身下馬，拉住巴巴的韁繩，叫道，“巴巴！巴巴！”巴巴聽得出他的聲音，開始噴起響鼻，躍起后蹄倒豎起來。費利佩幾乎要發(fā)瘋了。在這一瞬間，他忘記了一切。他們身邊圍上了一群人。圣貝納迪諾的人們對喬斯這兩匹馬的來歷一直心存芥蒂，難怪這會兒有個旁觀者聽了費利佩的大聲叫喊，便面露疑色地看著喬斯，“這匹馬你怎么弄來的？”
喬斯是個愛說笑的人，他從來沒有著急的時候。能使他改變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的人還沒有生下來，這種時候永遠不會到來。在他回答提問之前，甚至還盤起了二郎腿，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費利佩；然后他用悅耳的聲音說，“嘿，先生，——從你的膚色我敢肯定你是位先生，——要問這匹馬，以及那一匹馬，怎么會到我手里的，說來話長吶。它們不是我的，兩匹都不是我的?！?br/>
喬斯的話費利佩聽得稀里糊涂，就像當初他對蕾蒙娜說活一樣，喬斯看在眼里，格格笑了起來。
“如果我說墨西哥話，也評你就能聽懂了，”他說，然后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語把剛才的話簡要地重復(fù)了一遍，又補充說：“它們是圣哈辛托一個印第安人的；至少那邊一匹是他的；這兒一匹是他妻子的。聽他們說，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這馬就是她的了。我從沒見過這么看重馬的人?！?br/>
沒等喬斯說完，費利佩就跳進馬車里，把自己那匹馬的韁繩甩給人群里一個小孩，叫道，“騎著我的馬跟上來，好嗎？我得跟這個人說話?！?br/>
找到了！找到了——贊美圣徒——終于找到了！他怎樣才能迅速向這個人說明一切呢？
他一只手擱在喬斯的膝蓋上，叫道：“我沒法向你解釋；我沒法告訴你。上帝保佑你！永遠保佑你！肯定是圣徒帶你到這兒來的！”
“哦，天哪！”喬斯心想；。“又是個念念不忘‘圣徒’的人！我不明白，先生，”他說，又說起田納西方言?！笆菧贰の帜肺鹘形襾淼?；我今天下午要把他的行李運到他家里?！?br/>
“帶我上你家里去，”費利佩說，仍然激動得發(fā)抖?！拔覀儾荒茉谶@街上說話。我要聽你告訴我關(guān)于他們的一切。我在找他們，找遍了加利福尼亞。”
喬斯臉色一亮。他肯定，這對那位溫和可愛的蕾蒙娜無疑是個佳音?！拔疫@就帶你去，”他說；“但先得在湯姆家停一下。他在等我?！?br/>
人群失望地散去了；他們本以為可以看到一場活捉偷馬賊的好戲，但他們受騙了?！白Ｄ愫眠\，田納西人！”“把那匹黑馬交出來吧，喬斯！”散去的人群里有人這么說。圣貝納迪諾不太發(fā)生引起轟動的事情，因此遇到這么一個引人注意的場合，人們自然不愿輕易放過。
喬斯拐了個彎，馬車駛進他家所在的那條馬路，他看見他母親急急忙忙朝他們跑來，她的太陽帽歪戴在頭上，眼鏡向上推起，戴在頭發(fā)上。
“怎么啦，媽媽！”他叫道?！俺鍪裁词吕?？”
沒等他說完，她看見了那兩匹黑馬，連忙取下太陽帽拼命揮舞著，叫道，“喂，喬斯，喬斯，聽見沒有！停下！我特意來追你：“
她喘著粗氣不停地說著，她循聲音有一半被轆轆的車輪噪聲淹沒了。顯然她沒看見坐在喬斯旁邊的陌生人?！芭叮瑔趟?，我聽到了最可怕的消息！那個叫亞歷山德羅的印第安人被人打死了；被害死了；我是說，被害死了；就是這么回事。山上下來一個印第安人，拿著一封給印第安人事務(wù)局的信?！?br/>
“天哪！亞歷山德羅被打死了！”費利佩脫口叫道，那聲音撕心裂肺。
喬斯不知所措地看看母親，又看看費利佩；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幾乎使他難以控制自己?！芭叮炷?！”他氣急地叫了一聲，轉(zhuǎn)向費利佩，“這是我媽媽，她真正喜歡他們兩個?！庇洲D(zhuǎn)向他母親，“這位是她哥哥，他見到巴巴，認識了我，就在那邊的馬路上。他正到處尋找他們?！?br/>
麗娜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她擦著淚汪汪的眼睛，哭泣道：“哦，我明白了，世界上真有他們所說的‘上帝’，肯定是上帝把你帶來的。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她哥哥費利佩，對不對？她好多次向我提起你！哦，天哪！我們怎樣才能找到她呢？我以為她死了！我想，看見他被人開槍打死，她肯定也不會活下去了！他對我說，他們?nèi)サ哪莻€地方，任何人都上不去，我是說白人。哦，天哪！天哪！”
費利佩目瞪口呆、心驚膽顫地站在那里。他絕望地轉(zhuǎn)向喬斯?！罢堈f西班牙話，我聽不懂你們的話?！?br/>
喬斯慢慢地從他母親那激動的、前言不搭后語的敘述里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翻譯給費利佩聽，費利佩大聲呻吟道，“太遲了！太遲了！”他像麗嬸一樣認為，蕾蒙娜肯定經(jīng)受不住亞歷山德羅被人槍殺的沉重打擊?！疤t了！太遲了！”他哭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屋里?！八隙ó攬鼍退懒恕！?br/>
“我看她沒死，絕對沒有死，”喬斯說；“她還有個孩子需要照料，決不會死！”
“你說得對，喬斯！”麗嬸說，“我想你是對的。只要那個孩子還在她的懷里，任何事情都不會使她死去，就是野獸也別想害死她！她沒有死，只要孩子活著，她就不會死。孩子是她的安慰。”
費利佩雙手蒙臉坐在那里。他突然抬起頭來，說，“那兒離這里多遠？”
“山谷里面三十多英里，”喬斯說，“天知道他們住的那座山有多高。爹爹說，爬圣哈辛托山就像爬房子的墻壁一樣。爹爹整個夏天都和亞歷山德羅一起在那兒打獵?！?br/>
這些剛剛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人說起他未竟那么熟悉，聽到他的慘死，他們竟像朋友一樣為他悲傷，這聽起來多么奇怪，多么難以置信啊：費利佩覺得神思恍抱起來。他振作起精神。說，“我們一定得去。我們必須馬上動身。你能讓我把那兩匹馬帶上嗎？”
“行，我想你對它們更有權(quán)力，一喬斯用田納西方言毫不猶豫地說，全然不顧自己；然后，他改用西班牙語說完了自己的誠意：兩匹馬聽憑他使用。
“喬斯！他得帶上我！”麗嬸叫道?！澳莻€姑娘遇到這樣的難事，我待在這兒不會安心的；如果她真的死了，還有那個孩子要人照料呀。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費利佩為有麗嬸陪伴打心底里感激，他熱情地表示了謝意，說得麗嬸倒怪不好意思的。
“告訴他，喬斯，”她說，“我不習(xí)慣人家叫我夫人。你對他說，他妹妹叫我麗嬸，我希望他也這么叫。我希望我們能合得來。我覺得我跟他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就像當初跟他妹妹一樣。我承認，我喜歡墨西哥人勝過喜歡低賤的北佬——喜歡得多；但這個‘夫人’我可消受不了！告訴他，喬斯。我想墨西哥話里也有‘嬸嬸’這個詞兒吧，是不是呀？也許別的語言里找不出這個詞兒來：他該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叫我麗嬸，就像我聽慣的那樣，或叫哈爾太太，那我跟他一起去要自在得多；麗嬸或哈爾太太，兩個叫法都可以；但最好叫麗嬸?！?br/>
喬斯有點擔(dān)心，不知道他母親是否還記得去圣哈辛托的路。她哈哈笑了起來。
‘你盡管放心，”她說?！拔腋掖蛸€，我能順著原路順順當當回到我們來的那個地方去。那條路的每個地方我都印在了腦子里，就像一條大路那么平坦。這點你們?nèi)甲霾坏?。但我們現(xiàn)在要于什么呢，我們要去爬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這方面我懂得不多。但是辦法總會有的，喬斯，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回上帝決不會對拯救蕾蒙娜設(shè)置障礙；我一點也不害怕?！?br/>
費利佩找不到比她再好的伴當了。雖說由于語言不通，難以交流思想，兩人之間相對就比較沉默，但總的來說，這種不便并不像一開始看起來那么厲害。憑著共同的目的，一致的目標，他們相互很能理解，對于蕾蒙娜的感情，把他倆牢牢地連結(jié)在一起；這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比擬的。
他們在日落后才離開圣貝納迪諾，但是一輪圓月把路途照得如同白晝。月光剛一瀉下，麗娜就指著月亮爽快地說，“真走運！”
“是啊，”費利佩答道，其實他根本聽不懂她的話，“真好。它能照著我們趕路?！?br/>
“他還說他聽不懂英語！”麗嬸想。
貝尼托和巴巴似乎知道它們此行的目的，跑得飛快。整整四十英里路程，它們一刻也沒減過速。突然，麗嬸指著右邊一座房子（方圓幾英里他們只看見這么一座房子）說：“我們得在那兒過夜。再過去的路我不認得了。我想主人已經(jīng)睡覺了；不過他們會起床接橘我們。他們常常這么做。他們很忙碌，一刻也不停。我了解他們。他們對于和他們一樣的人很友好。他們勞累得要死。度正他們馬上就要起床了。他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喂牲口，準備白天的工作。我們來這兒暫住的時候，常聽說他們、看見他們。我第一次見到那房子的時候，還以為屋里有人生病，所以深更半夜就起了床；但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這不過是他們的生活習(xí)慣。我對孩子他爹說，‘孩子他爹，你可曾聽說過天不亮就起來喂牲口的事？’也喂他們自己。不等天亮，他們就吃好了早飯，連碗碟都洗凈了；另外還作好了禱告；他們是衛(wèi)理公會教徒，虔誠得可怕。我常對孩子他爹說，他們非常信仰上帝；我不懷疑他們信仰上帝，但是他們不像崇拜工作那樣崇拜上帝；沒有那么崇拜。信仰和崇拜是兩回事。你在田納西肯定看不見這種事。我覺得上帝有時候就是睡覺的意思；我對上帝安排天亮的時間很滿意。但是盡管我向你說了這么些，梅里爾家可都是道道地地的好人！——天哪，我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麗嬸暗自思忖，突然看見了費利佩臉上那莫名其妙的神色?！皩τ谡Z言不通的人來說，相互間只能用‘是’或‘不是’來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要語言不通，彼此說的話大部分都沒有什么用處。”
梅里爾一家人弄清了費利佩要上山到卡惠拉村去的目的后，試圖說服他不要騎自己的馬去。他們說，如果他把那兩匹馬領(lǐng)上那條山路，盡管馬的勁頭很足，但也會死在路上的。那是一條崎嶇的路。他們向他說明，那條路在峭壁間婉蜒，時常出現(xiàn)急轉(zhuǎn)彎，簡直就是一條羊腸小道。麗嬸被這情景嚇得直打哆嗦，但她沒有吭聲。
“我得跟著他走，’她咬咬牙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不能退縮；不過如皋杰夫·哈爾一塊來就好了。”
費利佩本人對他看見和聽到的這條陡坡的情況也不高興。當初筑這條路是為了從山上往下運木材的，令人心怵的陡坡有六英里長。過了六英里后，它就在山脊和峽谷之間婉蜒，最后伸進一片大松樹林的腹地，那里有一座鋸木場。過了鋸木場，它又延伸進更黑更密的樹林里，往前十五英里，然后就是一片曠野、草地和綠草蔥翠的小山丘，依然是在巍繞高山的北面或東面的山坡上。從這兒，又有一條陡峭的山路，比羊腸小道寬不了多少，往南向上延伸，通往卡惠拉村。從梅里爾家到那里，最短的路程也得艱苦地走上一天半3一個不認識路的陌生人如果沒有向?qū)б?，根本別想找到那個地方。最后他們商定，由梅里爾家的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帶上兩匹熟悉路途的駿馬領(lǐng)他們上山。虧得這兩匹馬的幫助，這段令人生畏的路程他們走來竟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只是難為了巴巴，它被套上了籠頭，跟在另一匹馬的后面，覺得受到了屈辱，一開始又是噴鼻息又是旭厥于。
要不是想到他們?nèi)マk的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眼前這情景真會使費利佩和麗嬸賞心悅目。他們每爬上一個新的陡坡，朝南和朝西的視野就更開闊，最后，整個圣哈辛托山谷都展現(xiàn)在他們腳下。松樹林蔚為壯觀；挺立著的，猶如擎天巨柱；倒下的，那黃色圓盤也超過人頭，這些樹太粗了。許多的樹皮上從頭到腳都是窟窿，就像無數(shù)的槍眼似的。每個窟窿里都巧妙地藏著一顆林于——啄木鳥的天然糧倉。
“瞧那兒！”眼尖的麗嬸叫道，“有人說他們是不會說話的笨蛋。我注意到他們相互間絲毫不沉默；倒是我們碰到外國人就成了啞巴。我承認我跟這位一起來的墨西哥先生在一起時差點兒成了啞巴。”
“是??！”山姆·梅里爾說?！拔覀儎偟竭@兒的時候，我覺得我要挖空腦袋才能讓這些墨西哥人弄懂我的意思；我這該死的舌頭一點也不管用。但是現(xiàn)在他們的話我說起來十分流利；但是爸爸一點也不會說，他一個字也沒學(xué)過；他還比我們早兩年到這兒呢?！?br/>
這幾十英里的路費利佩覺得像有幾十里格①。麗嬸喋喋不休地跟小梅里爾閑聊，那拿腔拿調(diào)的聲音使費利佩心煩。她多健談??！但是當他想到這個時，要不了多久，就會看見她暗暗地抹眼淚，他又會同情起她來。
coc1①一里格約為三英里。coc2
他們在林中空地的一個支離破碎的小屋里過了夜，一清早又上了路，午前趕到了卡惠拉村。他們的馬車一進村，就看見村里人來回奔跑、一片忙亂。四匹馬拉的舒舒服服的車子以前可從沒進過他們村。亞歷山德羅遇害引起的騷動絲毫沒有平息；他們一個個提心吊膽，對每一件新發(fā)生的事兒都疑慮重重。法勞被無罪釋放的消息剛傳到村里，全村人都氣炸了，決意要報復(fù)，上了年紀的村長費了好大的勁才壓住的怒火今天早上又爆發(fā)了。因此，當馬車在村長家門前停下時，四周圍了一群陰沉的臉上布滿敵意的人。
麗嬸的臉上攙雜著恐懼、挑釁、蔑視的神情，看著真讓人好笑。“在我見到的所有低賤的、叫化子似的人中，”她悄悄地對梅里爾說，“我看這兒的人是最野蠻的了！如果他們動手的話，要不了一分鐘就會把我們揍扁了！如果她不在這兒，我看我們就溜吧?！?br/>
“嗅，他們挺友好的，”梅里爾笑道?！艾F(xiàn)在，他們都被那個印第安人被殺的事激怒了；所以他們臉上這么的。我看準是這么回事！吉姆·法勞做的事太卑鄙了，人家死了還朝人家頭上開槍。我倒不是責(zé)怪他打死了那個人，一點也不；碰上我，如果有誰把我的好馬拖到這種路上來，我也會開槍打死他的。這是我們牧場主唯一的法律。我們必須保護自已。但是人死了還往人家頭上開槍，這太卑鄙了，但法勞是個性于暴躁的人，我想象得出，他看見自己的馬的時候，一定發(fā)瘋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這番話說得麗嬸半癡半呆。費利佩跳下了馬車，跟老村長說了幾句話后，匆匆地跟他進了屋子。費利佩顯然忘了麗嬸還在車上。瞧他走進屋去那樣子，好像蕾蒙娜就在那里面似的。盡管麗嬸氣憤、發(fā)呆，但腦子里這個想法她還是清楚的；但即使眼看就能見到蕾蒙娜，她也沒法管住自己的舌頭，或延緩她對剛才聽到的那番妙語的回答。她開口時，那些話兒似乎使她窒息。“小伙子，一她說，“我不太了解你們的習(xí)慣。我聽說你們很信仰宗教。我們不信，杰夫和我；我們沒有那個習(xí)慣；但是如果我聽到我的孩子——他跟你差不多大，身材也差不多，只是沒有你這么魁梧——要是我聽見他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就巴不得讓岡電擊死他，我想他遭雷打也是活該，活該計
麗嬸還會對那個瞠目結(jié)舌的梅里爾說些什么，不得而知，因為這時老村長回到了門口，招呼她；她斷然拒絕了山姆伸出來扶她的手，“蹭”地跳下車來，匆匆走進屋子。她跨過門檻，費利佩轉(zhuǎn)向她，滿臉苦色，說，“過來，跟她說話?！彼蛟谝粡埰茽€的地鋪旁。那個衰竭的人形，就是蕾蒙娜嗎；頭發(fā)蓬亂，眼睛發(fā)光，雙頰猩紅，雙手無目的地撥弄著一串金念珠，像個瘋子似的。是啊，這就是蕾蒙娜；她已這樣躺了十天了；人們用盡了他們簡單的醫(yī)療手段，都沒能使她恢復(fù)。
麗娜潸然淚下?！芭?，天哪。要是身邊有‘老人草’，我會帶來給她退燒的！我相信我在離這兒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看見地上長著這種草?！彼龥]再朝蕾蒙娜看上一眼，扭頭跑出門口，跳上馬車，用三十年來最快的速度說?！鞍衍囎禹樜覀儊淼穆吠较纶s一段。我要去采點藥草來給她退燒?？禳c，快點！讓你的馬快跑。往回一英里不到的地方，我看見過那種藥草，”她叫著，向外探出身子，急切地打量著每一寸光禿禿的地面。“停下！就在這兒！”她叫道。不一會兒，她就采到了一大把柔軟、閃光、灰色、羽毛似的藥草，催著馬車拼命往回趕?！斑@藥草準能治好她，”她沖進屋子說；但是只見蕾蒙娜目光不定地在費利佩臉上轉(zhuǎn)悠，絲毫沒有認出他們的跡象，她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她嘴唇打著哆噱，說，“她的病又厲害了，但是，‘絕不能說死！’這是我們的格言；任何事情，只要開始，永遠不會太晚，誰也說不出這種時刻什么時候到來，直到它已過去，再不復(fù)返?！?br/>
她把冒著熱氣的苦味濃冽的藥汁端到蕾蒙娜的鼻子前，以極大的耐心一滴一滴地強行喂進那失去知覺的雙層里，她為蕾蒙娜洗了手和頭，她自己的雙手被燙出了水泡。這是與死神的搏斗；但愛和生勝利了。人夜前蕾蒙娜安靜地睡著了。
費利佩和麗嬸坐在她身邊，兩個奇怪的但意氣相投的看護，彼此從對方的忠誠中得到勇氣。蕾蒙娜酣睡了整整一個晚上。費利佩守護著她，想起了自己的那次發(fā)燒，她怎樣跪在他床前為他祈禱。他打量著房間。在土墻上的一個神龕里，有一張廉價的圣母像，前面一支蠟燭正好燃盡。十天來，村民們始終為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點著蠟燭，這對在貧困中掙扎的人來說，可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啊。念珠從蕾蒙娜手里滑了下來；費利佩小心地接過來，走到圣母像前，跪下來，就像只有他一個人似的作起簡單的禱告。站在門口的印第安人們也跪了下來，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祈禱聲。
麗嬸輕蔑地朝跪著的人們看了一會兒?！芭?，天哪！”她想，“這些可憐的異教徒，竟對著一張像片作禱告！”她的感覺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按蠹叶荚跒樗\告，我不能無動于衷呀；我也要祈禱，但對著像片我怎么也說不出來！”麗嬸跪了下來；這時她旁邊一個印第安女人把一串念珠塞給她，麗娜沒有拒絕，而是把它藏在外衣的語層里，直到作完禱告。這是麗娜永遠難忘的一刻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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