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真愛的風(fēng)采 作者:(美)德堡·切爾著


  保羅·沙頓夢想這一天,已想了好幾個月了。他的心千回萬轉(zhuǎn),描繪出百來個不同的場景:隨著一列隊伍行軍,走過雨量豐沛的熱帶地區(qū);在叢林中站夜崗,草濃樹密,身前二寸之地便看不清楚;躲避槍林彈雨,還加上敵人的巡邏隊。他像位藝術(shù)家一樣,在心中繪制這個景象,涂滿了心靈的畫布,將返鄉(xiāng)的每個細(xì)節(jié)想像得多采多姿。

  在這場戰(zhàn)爭最黑暗的時候,尤其是謠言四起,說戰(zhàn)爭至少還會拖上一兩年,戰(zhàn)斗慘烈,最后令人痛苦不堪的幾個月里,有個念頭使他免于瘋狂。有個念頭使他不覺孤單,在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無法忍受一分一秒的潮濕、爛泥、恐懼與孤單時,他們像厚毛毯一樣使他的身子骨感到溫暖。

  貝蒂正在等待他返鄉(xiāng)。千真萬確得知終于他可以回到她——他的妻子——的身邊,他的臉上泛起了微笑,即使他兩天前已被一整隊日軍及其后援部隊包圍住了。他在夜里夢到她,在白天胡思亂想也想到她,想起了她香水的芳香,她說話的聲浪,他撫摸她時她感受的樣子,他們相好時她秀目中的神色。

  此刻,不過只差幾分鐘的時間,至多一小時,他就可以重睹她的容顏。巨大的運兵船像魔毯一樣,已將他載回到舊金山,他由船邊眺望,想在下方碼頭上擠來擠去的群眾當(dāng)中把她找出來。

  除開天氣不談,這個景象簡直同他摹想的一樣。雖然他在此地住得夠久,知之甚詳,在他心目中舊金山永遠(yuǎn)陽光燦爛。今天卻降了一場暴雨,濃霧半遮半掩住雄峙在港口上那座連結(jié)城市與鄉(xiāng)間馬林郡,及遠(yuǎn)遠(yuǎn)北方酒鄉(xiāng)的金門大橋。

  盡管這場雨從清晨起便下個不停,任何人只要莽莽撞撞在戶外待上一兩分鐘,便會淋成落湯雞,但這也沒有什么了不得。成百的婦女都躲在黑色雨傘下,向她們的丈夫與男友招手、尖叫。一個軍樂隊也添熱鬧,慶祝這個場合,鼓號齊鳴,奏起了雜七雜八令人振奮的進(jìn)行曲,間歇還穿插著喬治柯漢與歐文柏林所譜的愛國歌曲。

  太陽藏在黑色濃云后面向下沉落,天光很快地黯下來。但是傾盆大雨與愈來愈深的夜色,都澆不熄這些穿著斗篷的士兵的高昂情緒。他們聚集在甲板上,大船正穩(wěn)穩(wěn)妥妥地停泊,放下跳板,讓他們開始下船。保羅再度瞇著眼由霧中探視,仍然希望在朦朧夜色中找到貝蒂的身影。他曾寫信告訴她有關(guān)他到達(dá)的日期,雖然有一陣子了他沒有接到她的任何音訊,他還是很篤定她會在碼頭等候迎接他。

  為了要看到她而心有不耐,他掏出他在乘船赴海外作戰(zhàn)時,她送給他作為離別禮物的照片。不論他到什么地方,即使是進(jìn)入沙場,他都將照片放在個銀匣中隨身帶著,作為護(hù)身符,保佑他平安無恙,并且讓他毫發(fā)未損地返回家園。

  “給我的老公,保羅?!彼€信筆一揮,簽上“永遠(yuǎn)愛你的貝蒂”幾個字。

  天哪,她可真是秀麗!他從來就不會忘記他在聯(lián)合勤務(wù)署(USO,United ServiceOrganizations)舞會上初次邂逅她的那一刻——她遞給他一杯潘趣酒,臉上帶著微笑,她赤褐色的秀發(fā),如波浪一樣傾瀉在肩上,像極了艷星麗泰海華絲。不知怎么的,他鼓起了勇氣邀她跳舞,她也說好。她在他雙臂中感到有如云間天使,似乎不在意他會踩到她的玉趾,而緊緊地?fù)碇?,燈光逐漸黯淡,樂隊奏著“晚安愛琳”,表示良宵已接近尾聲。

  他眼光一瞥,注意到一位同船伙伴由他肩后凝視貝蒂的照片。他笑了一下,表示認(rèn)同這位老兄稱許的眼光。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時候?”這位阿兵哥問。

  “我們結(jié)婚那天。四年前?!?br/>
  在炮火下英勇殺敵,贏得胸前一排勛章,也遠(yuǎn)比向貝蒂求婚容易,不需太多勇氣。他認(rèn)識她的時間很短,但是他的部隊就要前往海外,而他不能冒失去她的風(fēng)險。她接受了他的求婚,讓他成了快樂神仙。他仍舊無法相信他鴻運高照。他看不出他做的任何事,值得贏到這位女郎對他的愛,她是那樣可人,口齒伶俐,興致十足,簡直像是珠玉,讓他目眩神移。

  像他自己一樣,她也是舊金山的新人,最近才從愛達(dá)華州北部遷來。她的父母務(wù)農(nóng),在愛州以種植馬鈴薯為生。她芳齡廿三,正好比他小一歲,但卻急于找尋新經(jīng)驗而不愿株守農(nóng)莊。她渴望乘桴渡海,四處旅游,擴(kuò)大視野,提升她自己。

  他仰慕她的精力與雄心。他在靈魂深處也是躍躍欲試,熱切盼望得到滿足。所以他為了闖蕩離開了西部。當(dāng)然,這場戰(zhàn)爭提供了充分打天下的機(jī)會。但是到了夜晚,經(jīng)過了整日在戰(zhàn)火蹂躪的新幾內(nèi)亞鄉(xiāng)野間跋涉,身體疲乏得要命而睡不著覺,他就會面對他心中最深的恐懼,并且發(fā)現(xiàn)使他怕得要命的并不是死亡的景象,而是還沒有活夠便一命嗚呼的那種想法。

  一直到此刻之前,他在生活中都像是在夢游,可是這場戰(zhàn)爭并沒有使他由精神恍惚中醒過來。如果說他從戰(zhàn)場上學(xué)到一則教訓(xùn),那就是一個人要終止生命的時間,比端槍檢視準(zhǔn)星、瞄準(zhǔn)及開火所花的時間要短。他在戰(zhàn)爭中劫后余生?,F(xiàn)在他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前途,使它能為己用,而不要反其道而行。

  他知道貝蒂會了解的。他在他的信中對她吐露心曲,對她傾訴他的希望、夢想與關(guān)心的事。他無法等到面對面時才對她傾吐、討論他的計劃,以及開始共創(chuàng)兩人的生活。

  “讓我猜一猜,”他身邊的同伙說。“你在星期五碰上她,星期天同她結(jié)婚,星期一便乘船出海?!?br/>
  保羅咧嘴一笑,說,“八九不離十?!?br/>
  “我也一樣?!蹦莻€年輕人點燃了一支煙?!皯?zhàn)爭可不是狗屎嗎?我敢說咱們甚至搞不清她們的來路。”

  保羅再度看看貝蒂的照片。他已經(jīng)像個聽話的小學(xué)生,過去四年來都在研讀這幀照片,一直到她的臉龐像他自己的臉龐一樣,他熟悉得不得了。這場戰(zhàn)爭——或者說是命吧——

  把他倆湊在一起。沒有什么事物能拆散他倆。

  他搖搖頭。他的同船伙伴可是大錯特錯了。因為保羅說,“在任何地方,我都能將她認(rèn)出來?!?br/>
  維多利亞那天早上離開她公寓的時候,天上早下著毛毛細(xì)雨。但是她上課已經(jīng)遲了,所以重爬四級樓梯回去拿傘似有點不值。中午她沖進(jìn)圖書館,便后悔她作的決定。因為九月初很少如此,但這次穹蒼像開了閘,大雨傾盆而下,在校園的許多人行道上造成道道溪流。

  到了晚上,她拖著腳步向她住處走去時,全身淋得透濕,精疲力盡,這才覺得自己可有點冤。每年這個時候她最想念家人,最能深切體會到自作自受,背井離鄉(xiāng),離開位在納帕谷的家園。沒有什么人逼她留在舊金山,她的父母當(dāng)然不會這樣,他們只樂于張開雙臂歡迎她倦鳥知歸。

  是她堅持要讀研究生。她倔拗地下定決定,盡管她的老爺隨時隨地提醒她,她依然一意孤行。他們?yōu)樗臎Q定猛吵,過去幾年來他們?yōu)樵S多事也都是如此爭論不休。但是老媽總是多少勸他容她去繼續(xù)她的學(xué)業(yè)。維多利亞根本想不出她媽為了爭取他的同意,答應(yīng)了什么條件。她明白,他看不出她拿個碩士學(xué)位有什么道理。做老子的早已為她安排好了前程——在他的鴻圖大計中,一個傳授英國文學(xué)的教學(xué)生涯根本就毫無地位可言。

  他所喜歡的事,莫過于聽到她承認(rèn),當(dāng)她想到全家人晚餐時圍桌而坐,商量迎接葡萄收獲季節(jié)時,濃厚的思家情緒。想到餐桌上雞肉菜蔬一盤盤堆聚如山,她就口角流涎。她突然體會到她不但寒冷透濕,而且饑腸轆轆。她趕快上樓,希望湯姆由學(xué)校返家途中會停下來購買食物。他最近神不守舍,很可能輕易地把這件事忘了,那么今夜要想有東西果腹,他們之中便得有一個人冒著風(fēng)雨跑回去購買吃的。

  她摸來摸去找鑰匙,但不太容易找到,于是她敲敲門。沒有回應(yīng),她只好嘆口氣,把拿著的書換個手,最后在錢包底部找到她的鑰匙。

  “我回來了!”她大叫,想法子讓人聽起來覺得她滿愉快的。

  結(jié)果一陣沉寂,無人相應(yīng)。這公寓很小,只有一間房,一個小廚房,一間浴室。她瞄了一眼,湯姆并不在家。她再仔細(xì)地將房間打量了一下,她為了他而掛在臉上的微笑自唇間消失了。

  這個地方有什么東西不對勁。有什么東西出了異樣。她掠了一下額頭一綹淋濕了的秀發(fā),凝視一下四壁,那都是當(dāng)他與她一道搬進(jìn)來住的時候,兩人動手粉刷過的?,F(xiàn)在墻上有些空下來的地方,那都應(yīng)當(dāng)是湯姆將巴黎、倫敦、英國湖區(qū)的海報裝框懸掛之處。她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一面告訴自己,他將海報取下來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可是她一張開眼,看到書架上面他的書已杳如黃鶴,包括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濟(jì)慈與雪萊的全集,他手不釋卷閱讀的坎德伯利故事集、莎士比亞全集、費滋杰羅及海明威的小說。她想不出有什么好理由非如此不可,除非是某個原因,因此當(dāng)她穿過房間向衣櫥走過去時,雙膝都搖搖晃晃。

  上帝,可不要讓他的衣服也失去蹤影,她默默地祈禱,同時拉開衣櫥門。像往常一樣,左邊都是她的洋裝、裙子與罩衫。可是除了一件衣鄰磨破、弄臟的白襯衣之外,湯姆的襯衣與短褲全都不在了。他的兩件袖子貼布的斜紋西裝上衣、一雙多余的皮鞋、他的雨衣,及有些磨損的公事包,也都不見了。

  一件丟棄的白襯衣,單獨掛在那里,敞著讓人看到,使她不禁熱淚盈眶。她一狠心硬把淚水逼了回去,然后朝他們的梳妝臺走過去一、兩步。可是她沒法子讓自己打開他的抽屜,因為若是找不到與他每晚由口袋中掏出的零錢混在一堆的內(nèi)衣褲與臭襪子,她會忍受不了的。

  突然她清清楚楚想起了那天早上她與湯姆所談的事,似乎十分重要。她像往常一樣,都是先起床,兩人泡好咖啡,如他所好的那樣熱好牛奶,將馬克杯拿到兩人并宿的床前,他還是以被蒙頭,躺在床上未起?!爸x謝,”他嘟嘟囔囔,轉(zhuǎn)個身來接杯子。他坐了起來,做了個鬼臉?!邦^痛,”他說?!耙欢ㄊ亲蛲砗攘颂嗑??!?br/>
  “六點左右我就到家了?!彼f,并且彎下來吻他的雙唇。

  這些個早晨,只要他還躺在床上,她就很難離開他,一心只想偎倚在他身旁,如此便可慵慵懶懶打發(fā)好幾個鐘頭,一直到他替學(xué)生的作業(yè)打好分?jǐn)?shù),出門教中午的課??墒撬幌胱屗麚?dān)心她會成個負(fù)擔(dān),或者是認(rèn)為她失去了對英國文學(xué)所懷的一份熱情。他倆湊成一起實際是拜英國文學(xué)之賜。所以她微微一笑,再吻吻他,并且說,“如果你買雞肉回來,就由我來煮?!?br/>
  “聽起來很爽。”他說,可是他心不在焉,她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她所說的話。

  “再見。”她在室外叫道,不過他已經(jīng)埋首書中,懶得理她。

  剛開始的時候很不同,湯姆千方百計設(shè)法弄她上床、留宿。他為她誦讀詩歌——莎士比亞的愛情十四行詩,濟(jì)慈、雪萊、華茲華斯的詩;有時因為特別感受到愛爾蘭的淵源,他還念葉慈的詩,用兩人極為仰慕的詩句來打動她的芳心。他帶她到位于北灘(NorthBeach)的一家意大利餐廳晚餐,打發(fā)良宵,這家餐廳煙霧迷濛,燈光黯淡,另有六、七來張桌子,上面鋪著紅色格子桌布,中間放著蠟封的奇安蒂葡萄酒瓶,瓶中插著蠟燭,作為裝飾。他倆談?wù)撐膶W(xué)——他說,她聽——一面品嘗一盤盤烤烏賊與意大利面,一面飲紅葡萄酒下咽,杯杯美酒似乎都比她父母餐桌上所用的酒來得香醇醉人,要不然就是或許他倒得太多,超過她日常酒量。

  清晨在他身旁醒了過來,她不肯承認(rèn)事情見不得人,也不愿意她老爸若是知道這碼子事會嘮叨些什么。她芳齡廿二,早已不是小孩,她不必為她所作的選擇而非要答覆她父親的質(zhì)問不可。像她這般年齡的男孩,正送往海外為捍衛(wèi)他們的國家奮戰(zhàn)。在戰(zhàn)爭時期一切的規(guī)則都變了。再不然,當(dāng)她午夜難以成眠,躺在黑暗中時,她會看著湯姆,想著他們兩人是否會像她的父母那樣了解彼此。

  她的母親只要對他父親望上一眼,他就會點點頭、皺皺眉,或笑一笑,似乎他能夠了解她的心意,根本不需要用言語來說明要說的事,可是與湯姆相處則情況完全不同,因為他起初是她的老師,然后才成為她的情人。但是他現(xiàn)在人在那里呢?他的一些東西又在那里呢?

  驚惶像每夜舊金山海灣上方飄過的大霧,把她裹住,而她拼命想把它掙脫。她打量室中四處,尋覓能夠解釋他不辭而別的線索,而恐懼像纖纖手指一樣,搔動著她的后頸。

  壁爐上方的抬架上放著一個信封。它一定放在那里很久了,可是她卻糊里糊涂直到現(xiàn)在才看到?!熬S多利亞?!睖吩谛欧饷嫔蠈懼?,在她名字下面還用紅鉛筆畫上兩條整整齊齊的線,他改學(xué)生作業(yè)就是用這支紅鉛筆。

  她撕開信封口,將找到的信抽出來,雙手不禁發(fā)抖。湯姆的話自信紙上躍到她的眼前。他的信很簡短,不過一兩句而已,可是已足以令她心碎。這一次她熱淚盈眶,再也攔阻不住,從她雙頰流下來。她倒在床上,將他絕交的短柬念了一次又一次,一邊悲聲啜泣。

  一切都是她的錯。她無法責(zé)怪他棄她而去。如果她事先能夠更努力、更精明、更留心一點,比他想要的多付出一些,便可能不會如此?!呀?jīng)盡力而為,然而還是做得不夠好。

  她可能早就猜想到兩人情緣會這樣結(jié)束。他年紀(jì)過大,比較聰明,經(jīng)驗也過于豐富。她只不過是個小孩,硬要充大人,想盡辦法要向她父親證明她不再是個小女孩?,F(xiàn)在她要對他說什么呢?她要如何向他解釋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這些問題使她感到驚慌,而且因為她沒有答案,她一直哭泣直到感到眼睛又痛又腫。最后,經(jīng)過一段長時間,她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才了解到她正坐在一團(tuán)黑暗當(dāng)中。室外,蒼涼暮色已轉(zhuǎn)換成夜,雨仍下著。雨水斜掃,敲打著她的窗戶。

  她站起身來扭亮了燈,目光落在她帶回家,擺放在她梳妝柜上的一堆照片上面。有一張是家人環(huán)繞著她,站在屋子附近,他們身后是綠葉如茵的葡萄園,綿延無限直到天際;有一張是她自己與爺爺奶奶,都穿著傳統(tǒng)的、屬于他們文化傳承一部分的墨西哥牛仔裝;另一張是她穿著學(xué)生服,戴著方帽,在畢業(yè)那天拍攝的,她的父親站在她身邊,眼光一點也不眨地凝視著攝影機(jī)鏡頭。

  亞伯多·艾拉岡傲氣十足地穿著傳家的貴族服飾,就像它是件價值連城的珠寶,非得逼人賞識不可,這固然是因為它本身很美,也因為它受人珍藏,傳了好幾代。由他的神情看來,他相當(dāng)頑強(qiáng)、不肯妥協(xié),臉色嚴(yán)峻而難見笑容,便知他是股可以信賴的力量。她凝視著這張照片,想起了即使是在她應(yīng)該極其榮耀,受人夸贊的畢業(yè)當(dāng)天,她卻感到她似乎是站在他的陰影之下,并且由于他的既威且重而變得卑微渺小。

  她一定得告訴她的家人發(fā)生了什么事。不過她一想到她父親的反應(yīng),就因為恐懼而心生寒意。他一定會對她暴跳如雷,粗言厲語。他永遠(yuǎn)都不會明了。他一定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她。

  她突然感到胃一陣劇痛,接下來一陣惡心欲吐。她飛快地奔到浴室,無力地呻吟起來?!皨?,”她跪在馬桶邊啜泣,隨后又大哭起來。公寓寂靜,只有她想嘔吐的聲音?!坝H愛的主,請救救我,告訴我怎么做?!?br/>
  碼頭區(qū)漸漸地空了下來。人群成雙成對撐著雨傘離開,去慶祝及重新熱絡(luò)熱絡(luò)。甚至于樂隊成員最后也停止演奏,收拾起他們的裝備離去,結(jié)束這一天。港口四周邊上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一圈圈燈光照亮了畫在水泥地上,迎接戰(zhàn)士歸來的巨型美國地圖上,東一塊、西一塊的。

  最后幾個鐘頭,保羅都在摩肩接踵,穿過人群,伸著脖子尋找貝蒂,他一而再地拍拍一些婦女的肩頭,因為興奮而咧嘴笑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對方都不是他的妻子。此刻,他因為站得太久感到疲倦,但是仍舊希望她馬上就會現(xiàn)身。他坐在筒形旅行袋上等她。

  五分鐘過去了,然后又五分鐘過去了,然后又十分鐘過去了。雨已經(jīng)停了一會兒,不過天空仍是一片陰霾。大地圖上到處都形成一些小水洼,燈光與水洼交互映現(xiàn),他看到躍動的燈光因為大雨而隱而不見,滴滴雨水輕輕地在水面上造成一些水波。

  保羅將衣鄰豎起來圍住頸部,考慮由旅行袋中將斗篷取出來,但是決定不值得一試。他打個哈欠,眨眨因為疲勞而酸麻的眼睛。他掃描碼頭邊的那些路,想像貝蒂張開雙臂向他跑過來。他是不是在早先熙攘的人群中與她錯過了?他搖搖頭。當(dāng)然,若是她找不到他,她也會等候。他設(shè)法想找個好理由說明為什么她還沒有來,可是可作的選擇雜七雜八,令人十分擔(dān)憂,不是一兩秒鐘內(nèi)就能夠考慮清楚的。

  雨更加起勁地下個不停,他感到雨水濕透了制服,滲入骨內(nèi)。他站起身來,是該走動的時候了。如果她現(xiàn)身的話,她知道到何處去找他。他已在海外消磨了許多日夜,身邊總是大雨滂沱,他都是凝視穹蒼,等待暴風(fēng)雨停止,等待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他現(xiàn)在所想做的是回到家中,進(jìn)入室內(nèi),享受它的干燥與溫暖。

  港口那一邊的鄰近地區(qū),都是成雙成對重逢的人們,他們手挽著手走過街道,擁抱著,親吻著。這一天成了圣誕節(jié)、七月四日國慶,與一場盛大的嘉年華會,混在一起成了一次興高采烈的返鄉(xiāng)節(jié)。保羅被失望壓得無可奈何,于是將旅行袋扛到肩頭上,有氣無力地走上那陡斜的小山,一面?zhèn)壬碜岄_那些快樂的情人,他們除了彼此之外,對萬事萬物及任何人都視若無睹。

  他們的快樂提醒他感到十分孤單,在那么多高高興興作樂的人當(dāng)中只有他形單影只,可真令他有鉆心之痛。他的孤獨由來已久,他記得童年時便長時間獨自一人,往事歷歷如繪。他曾經(jīng)以為婚姻可以保護(hù)他,不讓他再度遇到陪他度過太多歲月的悲傷、憂愁這兩個學(xué)生惡魔;也認(rèn)為娶個老婆會成為抗拒沮喪的魔法。但是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貝蒂,而兩個惡魔正對他悄悄耳語,播下懷疑與憂慮的種子,使他擔(dān)心她對他的愛是否禁得起長久離別的考驗。

  他們匆匆忙忙成婚后曾在貝蒂所住的地方度過幾個良宵?,F(xiàn)在,他到達(dá)貝蒂住處的時候,他緊張得口干舌燥。

  他深深吸口氣,打開大廈的門,上樓向她住的公寓走去。自從他上次在此留宿以來,有件事沒有改變,這個地方仍是個垃圾堆。香煙的陳腐味仍停留在樓梯平臺間沒有散去,大廳看起來依舊昏暗,墻上的油漆剝落。他拿出銀匣子,其中一邊放著她的照片,一邊放著她的鑰匙。

  他盯著看她的照片,大廳燈光太暗,因此只能看到她大致輪廓,他嘆了口氣。她會不會在那兒歡迎他?如果她不在,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如果沒有她,他又該怎么做?她豐滿的嘴唇泛著笑意,似乎在嘲笑他心中的問題,看他敢不敢打開她的門,勇敢面對他最糟糕的恐懼。

  他將鑰匙插入鎖孔——發(fā)現(xiàn)鑰匙仍然能用、他松了口氣,并且聽到公寓里面?zhèn)鱽淼囊粋€男人的聲音,是男聲絕對錯不了。

  “我發(fā)現(xiàn)那雉雞十分不錯。你是怎么找到葡萄酒的?”那個男人在問,字正腔圓,就像是一位對患重病者談話的人所說的聲調(diào)。他的重音聽起來怪怪的,很夸張,似乎是位誤派角色的演員,正在扮演趾高氣揚的貴族。

  一會兒之后,保羅聽到貝蒂回應(yīng)那個男人問題的聲音,怪腔怪調(diào),更讓他大吃一驚。

  “我發(fā)現(xiàn)那雉雞十分不錯。我發(fā)現(xiàn)那葡萄酒特別香醇?!彼f,顯然在模仿那個男人的腔調(diào),可是說話的方式嚴(yán)肅而又認(rèn)真。

  保羅完全被攪糊涂了,他推開了房門。

  貝蒂站在一架留聲機(jī)旁邊,一只手里抓著一本書。她尖叫著,“噢,我的上帝!”

  “我寧愿獨自在家中進(jìn)餐。”那個男人述說著,他的聲音由留聲機(jī)傳出來。

  “貝蒂?”保羅凝視著他的妻子。她只穿戴著胸罩與襯裙,可是她臉部化過妝,涂了口紅、眼影與胭脂,好像她正要外出夜游。

  “你計劃到坎城過夏嗎?”那個男人的聲音嗡嗡作響。

  書跌到地板上。“是保羅嗎?”她有些難以置信地說。

  “保羅!”她大叫著,終于了解這個人是她的老公回家來了。她奔向他,任由他用雙臂把她抱住。

  “果仁糖與與乳酪滑得爽口,像是做夢一樣?!蹦莻€男人的聲音在背景中嗡嗡不停,她則對保羅的頸部與臉龐吻個不停。

  保羅彎身吻她的朱唇,然后將他的臉掩埋在她的秀發(fā)中。“當(dāng)我在碼頭上看不到你的時候,”他說著,聲音哽咽,“我以為……”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彼吐暤卣f,一面用力往前擠,與他緊緊擁在一起,她的嘴也找到了他的嘴。

  在他離去的歲月里,他唯一夢想到的便是她的親吻。但是在他能充分發(fā)揮他的熱情之前,他必須使惡魔噤聲不語,于是他問她為什么不到碼頭去與他聚首?!澳汶y道沒有接到我的信嗎?”

  “啊,保羅,我開始在看那些信,”她說,一面將雙手塞到他制服上裝的下面?!拔铱戳???墒窃诳戳俗钕鹊膸追庵?,我就無法忍受聽那些打打殺殺的事?!?br/>
  他搖搖頭,茫然不解。最先的幾封?但是其余的信件怎樣了呢?它們總有幾百封,頁頁都充滿了他強(qiáng)烈感受的渴望之情?!拔?guī)缀趺刻於紝懶沤o你?!?br/>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切地點著頭,扭身離開他?!拔伊糁鼈??!彼_留聲機(jī)下面一個柜子的抽屜,讓他看他送給她作禮物的四個糖果盒,擠在里面,把抽屜每寸地方都塞滿了。頂上的都用鮮明的彩帶綁住,貝蒂現(xiàn)在解開其中一條帶子,為的是打開盒子。

  “瞧吧?!彼f,一邊指著。

  盒中裝滿了他寄給她的一疊信。在明白她甚至于從來沒有拆開信封后,他愣住了。

  他的臉上一定是顯出了驚詫神色,因為她慌慌張張地解釋這種疏失?!耙幌氲侥闵硖幥щy萬險之中……”她以拳掩口,嬌軀發(fā)抖?!皯?zhàn)爭太過火了。我知道如果我收到信就表示你還活著……安全無恙……那可就是我最關(guān)心的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莫過于此?!彼男隳勘牭么蟠蟮?,充滿關(guān)切之情。她抓住他的手臂,抬頭盯著他。“你能夠原諒我嗎?”

  “噢,當(dāng)然行?!彼蝗桓械椒浅F>肜Щ?。沒有任何事變成他期盼的那個樣子。自然,能見到她很棒,她顯然高興他能夠回來,而她的熱吻像他記得的那樣,使他感到興奮??墒撬?jīng)想像她一再看他的書信,對兩人分享的事物都有反應(yīng),每過一天便更加愛他一分。而現(xiàn)在他的船已抵達(dá)國門,卻發(fā)現(xiàn)她居然毫不知情!

  “我寫信給你。你收到了那些信,對嗎?”她焦急地問道。

  “我收到了幾封。”他端詳著她的臉,設(shè)法想弄清楚還有什么事不對勁。她的秀發(fā)……她對頭發(fā)作了不同往日的處理。秀發(fā)重新整過,剪成了短發(fā)。曾經(jīng)傾瀉雙肩,如波似浪的赤褐色長發(fā)已不見蹤影。她搖身一變,成了個白金色的金發(fā)女郎。

  她對他的沉默不語產(chǎn)生了誤解,噘著嘴說,“我告訴過你,我并不擅長寫信?!?br/>
  突然,保羅明白唱片還在旋轉(zhuǎn),那個男人說的話為他倆的談話作了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評論。

  “我全然同意這種區(qū)分啟人疑竇,你難道說不是嗎?”那個見音不見影的聲音現(xiàn)在這樣問道。

  那個男人,姑且不管他是何方神圣,嘮叨得夠了。保羅移開留聲機(jī)的唱針。那個聲音停下來了,謝天謝地,室內(nèi)變得很清靜。

  “那是我正在學(xué)的自修課程?!必惖俸芸斓亟忉屩!八馨簟悄敲吹膸??!?br/>
  她給他看她一直在念的書:成功談話術(shù)。保羅凝視著舊封面上的作者照片。阿米斯特是個有雙下巴的男士,頭發(fā)向后梳,看上去有三十八、九歲。阿米斯特并不像個飛黃騰達(dá)的人,能使保羅動容??墒钱?dāng)貝蒂把那本書放回書架的時候,他可注意到了她至少擁有半打其他書名的書,作者都是那位聲音洋洋自得的阿米斯特先生。

  “啊,保羅?!彼f著,并且躺到他的臂彎里。她再度吻他,甚至比以前更顯得如饑似渴。

  他感到自己神經(jīng)松弛下來,興致也恢復(fù)過來。當(dāng)他開始對她索求無厭的舌頭與嘴唇有所反應(yīng)時,他的種種懷疑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她抱緊靠住自己,愛上了那絲質(zhì)襯裙在他手指之間揉來揉去的感覺。他在等待這一時刻已經(jīng)夠久了。

  可是當(dāng)他摸索著要解開她的胸罩扣帶時,她挪開身子并且退后半步?!澳阋稽c都沒有變?!彼p輕地說,一面撫摸他的面頰。

  可是她變了?!澳愕念^發(fā),”他還未來得及懸崖勒馬,話就脫口而出。他想念她昔日的花容月貌。他想要她仍是他赴海外時留在家鄉(xiāng)的那位女郎——他隨身攜帶到海外那照片中的女郎。

  她得意地輕輕拍一下她金色的卷發(fā)?!斑@是最新流行的發(fā)型,你難道不愛嗎?”

  “我喜歡以前那種?!彼f,以便掩飾他的不自在。

  “噢,保羅,別那樣老八股?!彼龐蓩茢?shù)落他。

  他盯著她,不知道她說他是庸人自擾到底是對還是錯。不管是長發(fā)或短發(fā),貝蒂都算得上是個尤物,她有著女性的曲線玲瓏,細(xì)皮嫩肉,加上絲質(zhì)內(nèi)衣,這種風(fēng)情真令人難以抗拒。而且……

  她賣弄風(fēng)情,微微一笑,彎一彎玉指?!皝戆??!彼秒p臂勾住他的脖子,將他朝臥房拖去。

  他覺得情欲高漲,幾乎頭昏目眩??墒撬匀豢咕埽疵雽⒇惖俚男滦蜗笈c他對所娶女人的記憶配合起來。

  “不,我說的是真話,”他軟弱無力地說。他為了想要她了解一點點他的困惑,力圖找個解釋?!拔蚁矚g你的頭發(fā)……

  那種觸感、色澤、發(fā)香?!?br/>
  她用舌頭舔舔他的耳朵。“你難道不喜歡它現(xiàn)在聞起來的味道?”她用頭發(fā)在他臉上擦來擦去,一面將他的襯衫由褲子里扯出來。“你難道不喜歡?”

  她解開他的鈕扣,松下他的皮帶,此時他已氣喘吁吁。她將手掌平放在他小腹上,一下下往下摸,同時笑逐顏開,感覺到他在她的撫摸下已漸漸堅挺起來。

  她讓他的每種性幻想都由假成真,任由他的妻子變成水性揚花,并且將他隨意擺布。他覺得自己滑落到了欲海。她的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動來動去。他的血液在他的經(jīng)脈中怦怦跳動,讓他想到他整個人可能要爆炸了。

  “我只不過想說……”他停下不語,設(shè)法重新捕捉住自己的想法,可是找不到下半句。

  “說什么呀?”她喃喃地說?!案嬖V我吧?!?br/>
  她的舌頭正好在他腰部上方晃來晃去,在他的肌膚上繞圈子。他的雙腿感覺像橡膠一樣,在她的觸摸之下隨時都會融化。他想用手臂把她抄起來,拋到他們的床上,然后將她生吞活剝??墒撬膬?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仍舊要求表達(dá)意見。

  “那是因為有些事物是舊的……”

  “是嗎?”她慫恿他說下去。

  他的頭在旋轉(zhuǎn)。他幾乎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以及為什么要說。“那不一定非要忘掉不可?!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自己聽到這些話都像是來自遠(yuǎn)方。

  “忘掉?!彼p輕地回應(yīng)他半句。然后一聲不響,她的舌頭就停止游動,她并且自他身邊挪開?!巴簟彼哉Z。“幾乎忘掉……”

  就好像電開關(guān)啟動一樣,她猛然一下子跳起來,害他幾乎失去了平衡。她一言不發(fā)就沖進(jìn)了客廳。

  “貝蒂。”剛才突來的轉(zhuǎn)變還使他變得頭腦不清,不過他隨后追了過去。

  她正彎著腰,由柜子里抽出什么東西。她一轉(zhuǎn)身,他就看清楚了那是他的樣品盒——他在戰(zhàn)前為一個巧克力經(jīng)銷商干業(yè)務(wù)代表時所使用的糖盒。那家公司的名稱標(biāo)準(zhǔn)字橫排印制在盒子前方:史家糖果。

  在其他情況下,知道她留住戰(zhàn)前他生命中的一個紀(jì)念品——糖果樣品盒,他可能會感動?;蛟S她是想要告訴他,她沒有忘掉他們過去共同體驗的短暫時光。他很感謝這種表示,不過他已經(jīng)時不我予。如果還要挑起任何回憶,那么就讓它是他們共享歡樂的時光,而不必是他為史溫尼推銷巧克力那種窮途末路的工作。

  他褲子里鼓脹起來的部分很快地縮下去了?!柏惖?,”他說著,準(zhǔn)備重新接上他們打斷的話頭。

  “阿米斯特課程中有另外一課……與記憶有關(guān),”她三言兩語地解釋著?!澳懵牭揭粋€字,便聯(lián)想到一個想法。忘掉……忘掉……忘掉去記住。這就是了?!?br/>
  字句?聯(lián)想?忘掉去記???他簡直沒有心情告訴她,說他完完全全被搞迷糊了。由他從她正說的話中搜羅得到的印象看來,她也可能是在嘰哩咕嚕說中文。神秘的阿米斯特先生與樣品盒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而她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刻將它掏出來呢?

  他責(zé)怪自己一直要談她的頭發(fā)。波浪形短發(fā)會長回去,色澤也會重歸正常。他應(yīng)該閉上嘴,同她繾綣纏綿一番,那才是他倆此刻想要做的正經(jīng)事。

  她帶著微笑,將盒子遞給他?!拔胰タ催^史先生,確定他像起先承諾的仍留住你的工作。他說你回來那一天就可以上工?!?br/>
  她誤以為他訝異的表情是表示感激。

  “當(dāng)然啰,我還討價為你加薪?!彼靡獾卣f。

  他將樣品盒平衡放在兩掌上。它的大小同一本大部頭的書——或許像一卷百科全書吧——相差無幾,即使其中裝滿了巧克力,重量也不會超過一、兩磅。但是在兩年中,他代表史家糖果店,仆仆風(fēng)塵來往于薩卡曼多與史托克頓之間的所有小城鎮(zhèn),向糖果鋪及廉價商品店推銷這種糖果,那盒子開始變得像鐵錨一樣重,拖著他向下墜落,弄得他默默無聞。

  他可是個響噹噹的推銷員。因為他一年內(nèi)簽約得到的新客戶比州內(nèi)其他任何推銷員都來得多,史溫尼給了保羅五十美元作為紅利時,就如此推崇過保羅。人們一直都說他是個可愛的小伙子。特別是女士們,似乎喜歡他的笑容,而他也就永遠(yuǎn)規(guī)規(guī)矩矩表現(xiàn)他的風(fēng)度,并且好意地謝謝她們?yōu)樗速M時間。

  可是他漸漸相信他自己并非注定要這樣消耗青春歲月,向人吹噓牛軋?zhí)?、櫻桃心以及棉花軟糖之類的好處?br/>
  她正盯著他看,滿懷期望,等他謝謝她。他可不想要她有所誤解。他不是不領(lǐng)情。她確實是番好意,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受到了誤導(dǎo)。他嘆了口氣,把糖盒放到柜子上面。“貝蒂,我不知道我是否應(yīng)該吃回頭草,去賣巧克力?!?br/>
  “你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彼f起話來像是發(fā)表聲明,而不是問問題。

  “不。可是在我看到了戰(zhàn)爭中的種種情形之后……我的意思是,這些事情讓我有時間去思考……人生……它的意義何在?!彼柭柤?。此時此刻要解釋也解釋不完,他們應(yīng)當(dāng)早已在恩愛纏綿,彌補(bǔ)錯過的花月良宵?!拔覍懶虐堰@些全告訴你了?!彼f,語調(diào)中透出幾分怨懣。

  她也聽出了弦外之音,便走近他,輕柔地說,“你要我看那些舊情書?”她將臉在他胸膛上擦來擦去,雙唇貼著他的肌膚。

  怨懣消逝了,困惑取而代之。他的書信累積成了他誤以為他倆共同享有的整個經(jīng)驗。印象、殘夢、恐懼、希望、回憶與期望……他什么都沒能挽回,他是那樣的深信她會對每頁書信傾訴衷腸。他曾經(jīng)期望歸來,能回到一個了解他這個人、他的心魂的情侶身邊。

  在他們草率成婚之前,他們曾經(jīng)雙宿雙飛了一陣子……那段時間有多久呢?五個星期嗎?一個月嗎?十之八九不會比這還要久。他原本對自己的感情很有把握,但是現(xiàn)在他突然想不起來是什么將他吸引到她身邊。她看出來他是怎樣一個人物呢?他搞不明白。一個好的“長期飯票”?一個輕聲細(xì)語、穩(wěn)如磐石,她可以托付終生的家伙?對了,他以為他全然具備這些特點。再不然,可能是因為他的制服,有關(guān)這場戰(zhàn)爭的各種熱鬧,以及她委身她那關(guān)山千里之外的英勇戰(zhàn)士,浪漫情懷,使她情不自禁。

  他并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邪與信任他人。當(dāng)兵四年已將他由個男孩調(diào)教成了大人。他告訴過貝蒂,說他愛她,沒有她就活不下去。不過,若這兩句話都不是真的,又該怎么辦?那種可能性糟糕透頂,根本就不用去想。他身無長處——沒有家庭,除了史家糖果店便別無差事,甚至于除了貝蒂的公寓之外,沒有落腳安身之所。

  他朝書架望過去,看到整整齊齊一排阿米斯特所著的書,每一本都提供人自修的承諾。他想到他的書信整整齊齊藏在他向貝蒂求婚時送給她的史家糖盒內(nèi)。他若有所思,心想假如她覺得他的談吐像阿米斯特先生所表達(dá)的那樣趣味盎然,該又是多么好。

  她抓著他的左手,玩弄著他的結(jié)婚戒指,好像是要提醒他記住他倆所說的山盟海誓。

  他想要她看那些信嗎?“不,”他說。真相是他根本不知道他現(xiàn)在想干什么?!爸徊贿^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一些感受……我想要的就是這個?!?br/>
  “小甜心?!彼p唇在他指頭上滑上滑下?!案嬖V我你想要怎樣?!?br/>
  他聳聳肩?!拔也恢?。我想我們可以休息一下,開車到海岸去。”

  她恣意地笑著?!坝H愛的,車子要花錢。每樣?xùn)|西都要花錢。而我們并沒有什么錢。但是我們會有的,對不對?整個國家都在拼命賺錢。你身在他鄉(xiāng),你搞不清楚。不過你會的?!彼o貼著他,輕柔地咬他的脖子與肩膀,用舌頭搔弄他的鎖骨?!坝H愛的,難道你不想要錢?”她溫柔地說?!俺蓢嵉腻X?

  我可是想要喲。”

  “我認(rèn)為……有時候……”他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他感到她的雙手正在撫摸他的軀體,接下來他的雙臂把她抱住,想下到,也說不出他是多么想占有她。

  她扯開他的腰帶,撫摸他小腹正下方的V字形肌肉地帶?!皶r間就是金錢,”她悄悄地說。“我想要好多東西,保羅。

  我整個一生都是一無所有。難道你不想要好多東西嗎?”

  “嗯,當(dāng)然想,”他沙啞著說,他的兩條腿已經(jīng)軟如果凍不聽自己使喚?!翱墒巧偕僖稽c時間……就可以……”

  她像個探險家,冒險進(jìn)入了他最敏感的隱密之處,用她的手指將之據(jù)為己有。“什么?告訴我吧?!彼叽僦?br/>
  “爽?!彼贿吅粑贿吰炔患按?fù)崦?br/>
  “我會讓你爽,你從來都沒有體驗過的爽。你全部想要的……”

  她的手找到了目標(biāo),使他理性全失,進(jìn)入了純粹感官享受境地而呻吟起來。他心中充滿了強(qiáng)烈的需求,于是將她抱起來進(jìn)入臥室。他趴在她身上,品嘗她的冰肌玉骨,吸著她的體香。他騎在她上面時,她就哼哼呀呀起來??墒钦?dāng)他要叩關(guān)直搗玉門之際,她睜開了雙目,一掌將他推開?!拔覀兪裁礀|西都想要,對不對?”她哄騙著說?!皩Σ粚??”

  她將他的頭自她頸邊移開,逼他看著她的眼睛。他點點頭,幾乎沒有聽見問他的話。在那個時候她要要求他任何事,他都會答應(yīng)的。

  然后他身體一動,便進(jìn)入了她的體內(nèi),熱烈地干起云雨之事來,兩人欲仙欲死,你哼我和。他除了明白他們的身體結(jié)合在一起,對其他的事一概不知,只緊緊把她抓住。她的雙手在他肌肉緊繃的背后扣在一起,她并且以她自己顛狂的韻律配合著他的沖刺。

  他們一下子滾到那沒有歸路、沒有阻擋他們激情的邊界黑暗空處,他因為飄飄欲仙而大叫起來。終于他們已經(jīng)合為一體。但是他們的結(jié)合只僅僅與原始的肉欲需求有關(guān),而與愛情絲毫沒有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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