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終于到了，他們都被塞進敞車去，每四十二名士兵搭八匹馬。必須承認(rèn)，馬在旅途中還比人舒服些，因為它們可以站著睡覺。站著坐著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列兵車又把一批新人載往加里西亞，趕到屠宰場上去了。
一般說來，士兵們卻感到松了口氣。火車一開，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多少有了點影子。這以前，他們是處在前途渺茫的狼狽狀況下，絞盡腦汁揣測著究竟是今天、明天還是后天開拔?，F(xiàn)在，他們的心踏實多了。
給養(yǎng)軍士萬尼克告訴帥克不必忙，他的話原來一點也不錯。過了好幾天他們才上敞車，在這期間，發(fā)配給罐頭的話不斷在傳說著。給養(yǎng)軍士是個富有經(jīng)驗的人，他一口咬定沒有那么回事。配給罐頭是靠不住的。比較可能的玩意兒是做一臺露天彌撒，因為前頭那個先遣隊就是用一臺露天彌撒來慰勞的。有了配給罐頭就不會再做露天彌撒了。反過來說，露天彌撒就是配給罐頭的代替。
果然，罐頭燉肉沒來，代替罐頭燉肉的卻是伊比爾神甫。他可以說是一舉三得，同時為三個先遣隊做了一臺露天彌撒，替開到塞爾維亞的兩隊和開到俄國的一隊作戰(zhàn)的官兵一下都祝福了。
從旅程的開始，先遣隊的軍官們待的參謀車?yán)锞陀袀€奇怪的秘密。大部分軍官都在埋頭看著一本布面的德文書，書名是《神甫們的罪孽》，作者是盧德維?！偤崭?。他們同時聚精會神地看著第一六一頁。營長撒格那爾上尉靠窗口站著，手里同樣拿著那本書，也翻到第一六一頁。他凝望著外面的風(fēng)景，心里思索著怎樣明白淺顯地向他們解釋這本書的使用方法，因為這是一件極端機密的事。
這時候，軍官們在奇怪著史羅德爾上校是不是完完全全地瘋了，瘋得沒法醫(yī)治了。自然，他們曉得他的神經(jīng)過去就有些不正常，但是他們沒料到他忽然間會這么發(fā)起瘋來。開車以前，在他最后召集的一次Besprechung上，他通知軍官們每人可以領(lǐng)一本盧德維?！偤崭栕鞯摹渡窀兊淖锬酢?，他已經(jīng)吩咐把書送到營部去了。
“諸位，”他臉上帶著異常詭秘的神情說道，“你們干萬別忘記翻看第一六一頁?！?br/>
他們精讀了第一六一頁，然而摸不清它講的是什么，只讀到一個叫阿爾伯特的先生不斷地開著玩笑。那些玩笑跟前邊的故事聯(lián)系不上，似乎就都是些廢話。氣得盧卡施中尉把煙嘴都咬破了。
“那老家伙發(fā)了瘋，”大家都這樣想。“這回他完蛋啦，一定會給調(diào)到國防部去的。”
撒格那爾上尉仔細把一切都想好以后，就離開靠窗口的那個地方。他當(dāng)教導(dǎo)員的本事并不特別高，所以他費了好大工夫才想出一套辦法來講解第一六一頁的重要性。他跟上校一樣，開口先說一聲“諸位”，雖然上車以前他總是管別的軍官們叫“哥兒們”的。
“諸位，”他開始了，隨后解釋說，關(guān)于盧德維希·剛赫弗爾著的《神甫們的罪孽》第一六一頁，上校頭天晚上曾給過他某些指示。
“諸位，”他接著鄭重地說，“這指示是關(guān)于作戰(zhàn)時候使用的一套新的電報密碼，完全是機密的。”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掏出筆記本子和鉛筆來，然后用十分熱烈的口氣說：
“長官，我準(zhǔn)備好啦。”
大家都直瞪瞪地望著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他對知識的追求熱心得有點傻氣了。
撒格那爾上尉繼續(xù)他的演講：
“我已經(jīng)提過這套新發(fā)明的戰(zhàn)時拍發(fā)密碼電報的方法。你們也許不容易明白為什么要請你們看盧德維?！偤崭栔摹渡窀兊淖锬酢返谝涣豁?，可是諸位，根據(jù)咱們聯(lián)隊所隸屬的軍團的指示而采用的這套新密碼，它的底細就在這本書的那一頁上。你們大概曉得，在戰(zhàn)地上拍發(fā)重要電文有許多種密碼。咱們最新采用的是一種補充數(shù)字法。因此，上星期聯(lián)隊參謀部發(fā)給你們的密碼和譯電法，你們可以把它作廢了。”
“阿爾布里希大公爵式密電碼，”好學(xué)不倦的比格勒爾自己咕噥著，“八九二二——R，根據(jù)格林菲爾式改編的?！?br/>
“這個新式密碼很簡單，”撒格那爾上尉接著說，“比方下來了這么一道命令：‘令二二八高地機槍向左方射擊?！覀兘拥降碾妶缶蜁沁@樣寫法：‘事情——跟——我們——而——我們——望著——向——那——許下——所——瑪爾達——你——所——迫切——隨后——我們——瑪爾達——我們——那——我們——感謝——好——完——我們——許下——確實——想——看法——十分——盛行——聲音——最后。’我剛才說過，這十分簡單，一點也不羅嗦累贅。參謀部打電話給營部，營部再打電話給連部。連長收到這個密電就照下面的方法把它翻出來：他拿起《神甫們的罪孽》，翻到第一六一頁，在對面第一六○頁上，從上往下找‘事情’這兩個字?？窗桑T位，‘事情’這兩個字首先在第一六○頁上出現(xiàn)，一句一句地數(shù)下去，剛好是第五十二個字。很好。在對面第一六一頁上，從上往下數(shù)，數(shù)到第五十二個字母。請諸位注意，那個字母是“o”。電報上第二個字是‘跟’。在第一六○頁上那是第七個字，相當(dāng)于第一六一頁的第七個字母，那是‘n’。這樣，我們就得到‘on’兩個字母⑴。就這樣搞下去，直到我們把‘令二二八高地機槍向左方射擊，這個命令完全翻出來。諸位，這個方法真是高明，簡單，而且手里沒有盧德維希·剛赫弗爾著的《神甫們的罪孽》第一六一頁這個底子的人休想翻出來?！?br/>
大家都愁眉苦臉地死死望著性命交關(guān)的那一頁，漸漸地感到苦惱起來。沉默了一陣，忽然間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大吃一驚嚷道：
“報告長官，老天爺，密碼里有點毛病?！?br/>
密碼確實叫人非常摸不著頭腦。
大家不論怎么拼命，除了撒格那爾上尉以外誰也沒能根據(jù)第一六○頁上頭字母的次序，找到對面第一六一頁上的字母，然后再查出密電碼的底細來。
“諸位，”撒格那爾上尉自己聽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緊張的發(fā)言認(rèn)為有事實的根據(jù)以后，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究竟是怎么搞的呀？我這本《神甫們的罪孽》里一點沒錯，可是你們的那本卻不對頭啦！”
“長官，對不起……”發(fā)言的又是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拔蚁胫赋觥！彼又f，“盧德維?！偤崭栠@部書有上下兩卷。如果您費心翻翻標(biāo)題頁看看，就會明白了。上面寫著：‘長篇小說，共兩卷。’我們拿的是上卷，而您拿的是下卷，”這位認(rèn)真到家的比格勒爾解釋道?！耙虼耍@然我們手里的第一六○頁和第一六一頁跟您的不相符。我們這里的大大不同。在您那本里，電報的第一個字翻出來是‘on’，但是我們的拼起來卻是‘bo’⑵?！?br/>
看來比格勒爾顯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樣一個傻瓜。
“旅指揮部發(fā)給我的是下卷，”撒格那爾上尉說，“一定是搞錯了?？磥硎锹弥笓]部搞亂啦?！?br/>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得意揚揚地四下望著。這時候，撒格那爾上尉繼續(xù)說下去：
“諸位，這真是怪事。旅部里有些人頭腦太簡單啦?！?br/>
真相大白的時候，要是有人留心觀察盧卡施中尉的話，就會發(fā)覺他心里正在跟一種奇怪的沖動搏斗著。他咬著嘴唇，正想說點什么，可是當(dāng)他終于張開嘴說的時候。卻又改變主意談到別的題目上去了。
“這件事情用不著這樣認(rèn)真，”他用一種莫名其妙的難為情的聲調(diào)說?！霸蹅冊诓剪斂笋v扎的時候，電碼譯法改變過好幾次。開到前線以前，咱們還會采用一套新的呢?？墒俏覀€人認(rèn)為到了前線，咱們不會有許多空閑去猜謎的。想想看，等不到誰把一件密電破譯出來，咱們的連部、營部以至旅部早給人家炸成碎面兒啦。這種密電碼沒有什么實際價值?！?br/>
撒格那爾上尉很勉強地表示了同意。
“實際上，”他承認(rèn)說，“就我自己在塞爾維亞前線的經(jīng)驗來說，誰也沒工夫去推敲這種暗語。我并不是說，如果咱們在戰(zhàn)壕里守個時期，密碼也沒用處。而且，他們確實也換過密碼?！?br/>
撒格那爾上尉從他剛才的論據(jù)上全面撤退了下來：
“參謀在前線越來越少使用密碼，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我們的野戰(zhàn)電話不大靈，尤其是轟起大炮來的時候，聽不清字音。簡直什么也聽不見。于是，事情就會攪得亂七八糟。”
他歇了一下。
“諸位，在陣地上把事情攪得亂七八糟是最要不得的，”他像煞有介事地說。
“諸位，我們眼看就要到刺布⑶了，”又停了一陣，他接著說?！懊咳艘l(fā)五兩匈牙利香腸。休息半個鐘頭?！?br/>
他望了望時間表。
“我們是四點十二分開車。三點五十八分大家都得在火車上集合。從第十一連起，一連連地下車，配給是在第六號貯藏所發(fā)，每次發(fā)一個排。負責(zé)發(fā)放的是候補軍官比格勒爾。”
大家都望著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直像是說：
“你這個小冒失鬼，這下子你可是自我！”
但是這位勤懇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已經(jīng)從他的手提包里扯出一張紙和一把尺子，他照著班數(shù)在紙上劃起線，并且問每班的班長班上有多少人，沒一個班長能說出準(zhǔn)數(shù)來的。他們只能把筆記本里信筆寫下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數(shù)目字提供給比格勒爾。
盧卡施中尉頭一個跳出參謀車。他走到帥克坐的那節(jié)敞車。
“到這兒來，帥克，”他說?！皠e說傻話了，來，我有點兒事問你。”
“長官，我很樂意奉告。”
盧卡施中尉把帥克帶走，他對帥克瞟了一個十分懷疑的眼色。
撒格那爾上尉的講解大大失敗了。在他講解的時候，盧卡施中尉正發(fā)揮著一些作偵探的本領(lǐng)，這也并不費事，因為他們動身的前一天，帥克曾對盧卡施中尉說過：
“長官，營指揮部有些專門給軍官看的書，是我從聯(lián)隊辦公室取來的?！?br/>
這樣，他們邁第二道鐵軌的時候，盧卡施中尉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f：
“你認(rèn)得剛赫弗爾嗎？”
“他是誰呀？”帥克很感興趣地問道。
“一個德國作家，你這個大傻瓜！”盧卡施中尉回答說。
“長官，謝天謝地，”帥克帶著殉道者的神情說?！翱梢哉f，我什么德國作家也不認(rèn)識，我曾經(jīng)認(rèn)識過一個捷克作家，一個叫拉迪斯拉夫·哈耶克的。他給《動物世界》寫過稿子⑷?！?br/>
“聽著，別來這套。”盧卡施中尉插嘴道。“我問你的不是那個。我問你的只是：那些書是不是剛赫弗爾作的，你注意到?jīng)]有？”
“您說的是我從聯(lián)隊辦公室取來送到營指揮部的那些書嗎？”帥克問道。“噢，對啦，足足裝了一口袋，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搬到連部辦公室去的。后來把我那些書翻了翻，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給養(yǎng)軍士對我說：‘這是上卷，那是下卷，軍官們知道應(yīng)該看哪一卷。’因此，我心想，他們一定都發(fā)了昏，因為誰要是想從頭讀《神甫們的罪孽》這樣一本書，或者不論什么書，他們一定得從上卷讀起。因為咱們不像猶太人那樣，從后往前讀⑸。所以，長官，您從俱樂部回來以后我就給您打電話，把這些書的事報告給您，問您是不是戰(zhàn)爭期間事情都顛倒了過來，書也得從后往前讀：先讀下卷，后讀上卷呢？您叫我不要再說廢話。于是我又去問咱們的給養(yǎng)軍士萬尼克，因為他在前方有過些經(jīng)驗。他說，軍官們大概以為戰(zhàn)爭就像是他媽的一場野餐，隨身還帶著一般的讀物，就像是出去避暑似的。他說，他們在前線沒工夫看書，因為總得跑路。所以，長官，我只把這故事的上卷送到營部辦公室去，其余的我就給留在咱們連部辦公室啦。我的意思是等軍官們讀完了上卷再發(fā)給他們下卷，就像圖書流動處那樣，可是命令忽然來了，說我們就要開拔，通知全營把其余的書全送到聯(lián)隊貯藏所去?！?br/>
帥克緩了口氣，然后接著說道：
“長官，那些貯藏所里各式各樣玩意兒都有。布迪尤維斯教堂唱經(jīng)班領(lǐng)唱人戴的那頂禮帽也在那兒，就是他入伍時戴的那頂?！?br/>
“喂，帥克，”盧卡施中尉長長嘆了口氣說，“我告訴你，你的亂搗得太大了，你自己還不明白呢。我叫你白癡都叫膩煩啦。我簡直找不出話來形容你。我要是管你叫白癡，那就完全是給你戴高帽子，事實上就是這樣。不論什么時候，不管他們說到那本書的什么話，你都不要去理會。你什么也沒聽說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記不得。好，現(xiàn)在你回到你的敞車上去，對萬尼克說，他是個糊涂蛋。我已經(jīng)告訴過他三遍把士兵的準(zhǔn)確數(shù)目報上來。今天我需要那些數(shù)字的時候，我只能用上星期的舊名單?！?br/>
“好吧，長官，”帥克喊了一聲，就不慌不忙地朝他的敞車走去。
“軍士，”帥克坐回原地方以后，說道，“我覺得今天盧卡施中尉的脾氣很好。他叫我對你說，你是個糊涂蛋，因為他已經(jīng)告訴過你三遍把這里士兵的人數(shù)告訴他?！?br/>
“老天爺，”給養(yǎng)軍士萬尼克生氣地說道?！拔乙欢ǖ弥我恢文切┗熨~的中士。他們懶得把各班的人數(shù)報告給我，那能算是我的錯兒嗎？我他媽的怎么能猜得出有多少人呢？我敢說，咱們這個先遣隊太妙了。可是我早就料到，早就料到啦。我準(zhǔn)知道一切都會弄得亂七八糟的。今天廚房里少了四份配給，明天又多出三份來。他們也不通知我一聲有人進了醫(yī)療所沒有。上個月我的名單上有個叫尼可迪姆的家伙，到發(fā)餉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得急性肺結(jié)核死在醫(yī)療所了。他們一直還替他領(lǐng)著配給。還發(fā)過他一套軍裝，可是天曉得那套軍裝跑哪兒去啦。中尉管不好他的連隊，臨了兒還罵我是糊涂蛋?！?br/>
在這以前沒多久，撒格那爾上尉跟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曾有過一段非常緊張的談話：
“你真奇怪，比格勒爾，”撒格那爾上尉說，“五兩匈牙利香腸沒發(fā)，你怎么也不馬上來向我報告呢？我只好親自去調(diào)查為什么大家都從貯藏所轉(zhuǎn)回來。軍官們也回來了，這樣一來，好像命令都是空話。我交代的是：‘按連到貯藏所去，一排排地發(fā)?！且馑际钦f，要是沒有配給可發(fā)，士兵也同樣一班一班地回到火車上。我告訴過你，要維持秩序，可是你撒手不管。我想你大概也樂得不發(fā)配給香腸，省得你絞腦汁一份份地去數(shù)?！?br/>
“報告長官，士兵沒領(lǐng)到香腸，每人領(lǐng)到了兩張帶圖的明信片?！?br/>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就把兩張這種明信片作為樣品送給營長看。明信片是維也納戰(zhàn)史資料館發(fā)的，館長是魏努維支將軍。一面是一幅俄國兵的漫畫，畫的是一個長了亂蓬蓬的胡子的俄國農(nóng)民，被一個骷髏擁抱著。下面寫著：
把背信棄義的俄國人掃蕩干凈的那一天，就是我帝國皆大歡喜之日。
另外一張明信片是日爾曼帝國發(fā)出來的，那是德國人給奧匈帝國戰(zhàn)士們的慰勞品。上邊印著一句格言，Viribus unitis，⑹下邊畫著愛德華·葛雷爵士⑺吊在絞刑架上，下面有奧國和德國的士兵各一人，愉快地敬著禮，另外還附上由格林茲的《鐵拳》那本書里摘錄下來的一首詩。德國報紙說那本書里的妙句就像一下下抽打的鞭子一樣，充滿了輕松愉快的幽默和叫人無法不笑的俏皮。下面這段就是其中的一鞭子。
葛雷
絞刑架應(yīng)當(dāng)舉得讓人人看到，
這時上面吊著個愛德華·葛雷爵士。
這件事老早就應(yīng)該發(fā)生了，
那么為什么沒有呢？你必須知道
所有的樹都不肯當(dāng)絞刑架
讓這個猶大⑻吊在上頭。
撒格那爾上尉看完了這件“輕松倘快的幽默和叫人無法不笑的俏皮”的樣品，就回到參謀車上去了。那里除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以外，都在玩紙牌。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正在翻看著一疊剛動手寫的稿子，都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各個方面的，因為他的野心不但是要在戰(zhàn)場上出人頭地，并且還想成為一位杰出的文學(xué)家。他的著作標(biāo)題都很響亮，不過寫出來的還僅僅是標(biāo)題而已。其中包括下面這些：
參與大戰(zhàn)的軍隊的性質(zhì)；誰發(fā)動的戰(zhàn)爭？奧匈政策與大戰(zhàn)的誕生；對戰(zhàn)爭的觀察；對群眾講演大戰(zhàn)的爆發(fā)；對于政治及戰(zhàn)爭的感想；奧匈帝國的光榮之日；斯拉夫民族的帝國主義與大戰(zhàn)；戰(zhàn)爭文件；有關(guān)大戰(zhàn)史的文件；大戰(zhàn)日記；大戰(zhàn)日志；大戰(zhàn)時期中的本王朝；在作戰(zhàn)中的奧匈帝國內(nèi)各民族；我在大戰(zhàn)中的經(jīng)歷；我的從軍日記；與奧匈帝國的敵人如何作戰(zhàn)；勝利屬于誰？我們的軍官和士兵；我軍士兵值得推崇的事跡；奧匈英雄錄；鐵旅；我的前方書簡集；野戰(zhàn)軍手冊；奮斗之日與勝利之日；我的戰(zhàn)地見聞錄；在戰(zhàn)壕中；軍官自述；敵機與我軍步兵；戰(zhàn)斗之后；我們的炮兵——祖國忠實的兒女們；戰(zhàn)爭的攻勢與守勢；鐵與血；勝利或死亡；被俘的我軍英雄。
撒格那爾上尉檢查過這些以后，就問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他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打心頭高興地說，每個標(biāo)題都代表他預(yù)備寫的一本書。有多少標(biāo)題，就有多少本書。
“假使我在前線陣亡的話，長官，”他說，“我總想身后留下點回憶錄之類的遺作?！?br/>
撒格那爾上尉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領(lǐng)到窗戶跟前。
“看看你還有些什么別的。我對你這些事兒非常感到興趣，”他帶點譏諷地說。“你藏在軍便服里面的那個筆記本寫的是什么呀？”
“沒什么，”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回答說，臉上羞怯得像個姑娘?！伴L官您自己看吧?！?br/>
筆記本上貼著一個紙條，寫著：
奧匈軍隊所打的偉大而著名的諸戰(zhàn)役總論
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根據(jù)戰(zhàn)史
資料編纂而成，并加評注。
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著。
總論寫得十分簡單。
它從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諾爾陵金戰(zhàn)役寫起，然后到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戰(zhàn)役，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爾笛拉戰(zhàn)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的阿斯波恩戰(zhàn)役，一八一三年的萊比錫戰(zhàn)役，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亞戰(zhàn)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的特勞特諾戰(zhàn)役，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塞拉耶弗的攻占。所有這些戰(zhàn)役的圖解畫得都一模一樣。每場戰(zhàn)役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都在一邊用實線畫一些長方形表示奧匈軍隊，然后又用虛線畫一些長方形表示敵軍。雙方都各分左右和中間三翼，后面都有后備軍。圖解上來回畫著箭頭。諾爾陵金戰(zhàn)役跟塞拉耶弗的攻占一樣，就像一場足球比賽開始以前比賽員的部署，箭頭表示雙方該朝哪邊踢球。
撒格那爾上尉帶著笑容繼續(xù)翻看著筆記本，看到他評論普魯士跟奧地利打的特勞特諾戰(zhàn)役的一段話時，就停了一下。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寫道：
特勞特諾戰(zhàn)役根本不應(yīng)該打，因為地勢多山，強大的普魯士縱隊居高臨下，威脅我方，對我?guī)熥笠聿扇“鼑蝿?，從而使馬阻切里將軍無法展開軍力。
“那么照你說來，”撒格那爾上尉帶著笑容說，一面把筆記本還給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只有特勞特諾是個平原，特勞特諾戰(zhàn)役才打得。嗬，真不錯，你這么快就把自己升作‘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啦。照你這晉升的速度，咱們到不了布達佩斯你就會成為一位陸軍大元帥了?？墒?，天哪，你連個軍官還沒當(dāng)上哪。你是個候補軍官。正像一個下士沒資格自稱作上士一樣，你也沒資格自稱作軍官。”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看到話已經(jīng)說完了，就敬了禮，紅著臉穿過車廂，走到車廂那端的走廊。他進了廁所，就輕聲地嗚咽起來。后來他擦干了眼淚，闊步走到走廊，自言自語著：一定要堅強，十分堅強。但是他頭痛起來，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走到自己那個角落，躺了下來。后來，旗手普里施奈爾來讓他就瓶子呷了口白蘭地酒，他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正在埋頭看著烏爾都·克拉弗特的著作：《自修教程：如何為德皇而死！》
軍隊到達布達佩斯之前，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醉得把身子從車窗探出去，不斷地朝著荒涼的野景嚷道：
“往前挪動呀；看在上帝的面上，往前挪動挪動吧！”
后來奉撒格那爾上尉的命令，傳令兵馬吐士支和巴茲爾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放到一張座位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躺在那里，夢見自己得到了鐵十字章⑼和勛級線⑽；夢見捷報里提到他的戰(zhàn)績；又夢見自己是個少校，正出發(fā)去檢閱一旅人。他奇怪怎么帶領(lǐng)一旅人，卻依然只是個少校。他疑心自己本應(yīng)當(dāng)是個少將，可是在郵遞中間，把個“將⑾字換掉了。后來他又坐上了一輛汽車，汽車爆炸了，因而他到了天堂的大門。進門的口號是“上帝和德皇”。他被引到上帝跟前，結(jié)果上帝不是別人，正是撒格那爾上尉。上尉責(zé)備他冒充少將，然后他又陷進一個新的夢境。在奧地利繼位戰(zhàn)爭⑿中他正在林茲⒀防守。戰(zhàn)場上是一片碉堡和木柵，盧卡施中尉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腳前。盧卡施中尉正跟他說著些很感傷又很恭維的話。這時，他覺得自己中了一顆子彈，于是身子就不在馬背上了。穿過太空，他跌倒在車廂的地板上。
巴茲爾和馬吐士支把他抬起來，又放回座位上。然后，馬吐士支到撒格那爾上尉那里報告說，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出了怪事兒啦。
“我不認(rèn)為是白蘭地酒搞的，”他說?！案赡苁堑昧嘶魜y。他在所有的火車站上都喝了水。我看見他在馬左尼……”
“霍亂不會這么快就鬧起來。去請大夫來給他瞧瞧吧?！?br/>
屬這一營的大夫叫維爾弗爾。維爾弗爾大夫檢查完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回來以后，他噗哧一聲笑了。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你對勛級的想望使你身體小小出了點岔子。你得的不是霍亂，也不是痢疾。吃了三十塊奶油雞蛋卷，白蘭地又喝得過了量——唉，正像我說的，身體小小出了點岔子?！?br/>
“這么一說沒什么要緊吧？”撒格那爾上尉問道?！翱蛇€是一樣。萬一消息傳了出去……”
“我給他治了一治，”維爾弗爾大夫接著說?！笆Ｏ碌慕唤o營長去辦吧。我要送他到醫(yī)療所去。我給他寫個診斷書，證明他得了痢疾。惡性痢疾。必須隔離。必須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送到消毒間去?！?br/>
撒格那爾上尉朝他的朋友盧卡施中尉轉(zhuǎn)過來，打著十足的官腔說：
“你們連里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得了痢疾，叫他留在布達佩斯治療吧?！?br/>
于是，勇往直前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就這樣被送到新布達的軍人傳染病醫(yī)院去了。
在大戰(zhàn)的漩渦里，他把褲子丟掉了。⒁
一般說來，士兵們卻感到松了口氣。火車一開，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多少有了點影子。這以前，他們是處在前途渺茫的狼狽狀況下，絞盡腦汁揣測著究竟是今天、明天還是后天開拔?，F(xiàn)在，他們的心踏實多了。
給養(yǎng)軍士萬尼克告訴帥克不必忙，他的話原來一點也不錯。過了好幾天他們才上敞車，在這期間，發(fā)配給罐頭的話不斷在傳說著。給養(yǎng)軍士是個富有經(jīng)驗的人，他一口咬定沒有那么回事。配給罐頭是靠不住的。比較可能的玩意兒是做一臺露天彌撒，因為前頭那個先遣隊就是用一臺露天彌撒來慰勞的。有了配給罐頭就不會再做露天彌撒了。反過來說，露天彌撒就是配給罐頭的代替。
果然，罐頭燉肉沒來，代替罐頭燉肉的卻是伊比爾神甫。他可以說是一舉三得，同時為三個先遣隊做了一臺露天彌撒，替開到塞爾維亞的兩隊和開到俄國的一隊作戰(zhàn)的官兵一下都祝福了。
從旅程的開始，先遣隊的軍官們待的參謀車?yán)锞陀袀€奇怪的秘密。大部分軍官都在埋頭看著一本布面的德文書，書名是《神甫們的罪孽》，作者是盧德維?！偤崭?。他們同時聚精會神地看著第一六一頁。營長撒格那爾上尉靠窗口站著，手里同樣拿著那本書，也翻到第一六一頁。他凝望著外面的風(fēng)景，心里思索著怎樣明白淺顯地向他們解釋這本書的使用方法，因為這是一件極端機密的事。
這時候，軍官們在奇怪著史羅德爾上校是不是完完全全地瘋了，瘋得沒法醫(yī)治了。自然，他們曉得他的神經(jīng)過去就有些不正常，但是他們沒料到他忽然間會這么發(fā)起瘋來。開車以前，在他最后召集的一次Besprechung上，他通知軍官們每人可以領(lǐng)一本盧德維?！偤崭栕鞯摹渡窀兊淖锬酢?，他已經(jīng)吩咐把書送到營部去了。
“諸位，”他臉上帶著異常詭秘的神情說道，“你們干萬別忘記翻看第一六一頁?！?br/>
他們精讀了第一六一頁，然而摸不清它講的是什么，只讀到一個叫阿爾伯特的先生不斷地開著玩笑。那些玩笑跟前邊的故事聯(lián)系不上，似乎就都是些廢話。氣得盧卡施中尉把煙嘴都咬破了。
“那老家伙發(fā)了瘋，”大家都這樣想。“這回他完蛋啦，一定會給調(diào)到國防部去的。”
撒格那爾上尉仔細把一切都想好以后，就離開靠窗口的那個地方。他當(dāng)教導(dǎo)員的本事并不特別高，所以他費了好大工夫才想出一套辦法來講解第一六一頁的重要性。他跟上校一樣，開口先說一聲“諸位”，雖然上車以前他總是管別的軍官們叫“哥兒們”的。
“諸位，”他開始了，隨后解釋說，關(guān)于盧德維希·剛赫弗爾著的《神甫們的罪孽》第一六一頁，上校頭天晚上曾給過他某些指示。
“諸位，”他接著鄭重地說，“這指示是關(guān)于作戰(zhàn)時候使用的一套新的電報密碼，完全是機密的。”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掏出筆記本子和鉛筆來，然后用十分熱烈的口氣說：
“長官，我準(zhǔn)備好啦。”
大家都直瞪瞪地望著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他對知識的追求熱心得有點傻氣了。
撒格那爾上尉繼續(xù)他的演講：
“我已經(jīng)提過這套新發(fā)明的戰(zhàn)時拍發(fā)密碼電報的方法。你們也許不容易明白為什么要請你們看盧德維?！偤崭栔摹渡窀兊淖锬酢返谝涣豁?，可是諸位，根據(jù)咱們聯(lián)隊所隸屬的軍團的指示而采用的這套新密碼，它的底細就在這本書的那一頁上。你們大概曉得，在戰(zhàn)地上拍發(fā)重要電文有許多種密碼。咱們最新采用的是一種補充數(shù)字法。因此，上星期聯(lián)隊參謀部發(fā)給你們的密碼和譯電法，你們可以把它作廢了。”
“阿爾布里希大公爵式密電碼，”好學(xué)不倦的比格勒爾自己咕噥著，“八九二二——R，根據(jù)格林菲爾式改編的?！?br/>
“這個新式密碼很簡單，”撒格那爾上尉接著說，“比方下來了這么一道命令：‘令二二八高地機槍向左方射擊?！覀兘拥降碾妶缶蜁沁@樣寫法：‘事情——跟——我們——而——我們——望著——向——那——許下——所——瑪爾達——你——所——迫切——隨后——我們——瑪爾達——我們——那——我們——感謝——好——完——我們——許下——確實——想——看法——十分——盛行——聲音——最后。’我剛才說過，這十分簡單，一點也不羅嗦累贅。參謀部打電話給營部，營部再打電話給連部。連長收到這個密電就照下面的方法把它翻出來：他拿起《神甫們的罪孽》，翻到第一六一頁，在對面第一六○頁上，從上往下找‘事情’這兩個字?？窗桑T位，‘事情’這兩個字首先在第一六○頁上出現(xiàn)，一句一句地數(shù)下去，剛好是第五十二個字。很好。在對面第一六一頁上，從上往下數(shù)，數(shù)到第五十二個字母。請諸位注意，那個字母是“o”。電報上第二個字是‘跟’。在第一六○頁上那是第七個字，相當(dāng)于第一六一頁的第七個字母，那是‘n’。這樣，我們就得到‘on’兩個字母⑴。就這樣搞下去，直到我們把‘令二二八高地機槍向左方射擊，這個命令完全翻出來。諸位，這個方法真是高明，簡單，而且手里沒有盧德維希·剛赫弗爾著的《神甫們的罪孽》第一六一頁這個底子的人休想翻出來?！?br/>
大家都愁眉苦臉地死死望著性命交關(guān)的那一頁，漸漸地感到苦惱起來。沉默了一陣，忽然間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大吃一驚嚷道：
“報告長官，老天爺，密碼里有點毛病?！?br/>
密碼確實叫人非常摸不著頭腦。
大家不論怎么拼命，除了撒格那爾上尉以外誰也沒能根據(jù)第一六○頁上頭字母的次序，找到對面第一六一頁上的字母，然后再查出密電碼的底細來。
“諸位，”撒格那爾上尉自己聽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緊張的發(fā)言認(rèn)為有事實的根據(jù)以后，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究竟是怎么搞的呀？我這本《神甫們的罪孽》里一點沒錯，可是你們的那本卻不對頭啦！”
“長官，對不起……”發(fā)言的又是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拔蚁胫赋觥！彼又f，“盧德維?！偤崭栠@部書有上下兩卷。如果您費心翻翻標(biāo)題頁看看，就會明白了。上面寫著：‘長篇小說，共兩卷。’我們拿的是上卷，而您拿的是下卷，”這位認(rèn)真到家的比格勒爾解釋道?！耙虼耍@然我們手里的第一六○頁和第一六一頁跟您的不相符。我們這里的大大不同。在您那本里，電報的第一個字翻出來是‘on’，但是我們的拼起來卻是‘bo’⑵?！?br/>
看來比格勒爾顯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樣一個傻瓜。
“旅指揮部發(fā)給我的是下卷，”撒格那爾上尉說，“一定是搞錯了?？磥硎锹弥笓]部搞亂啦?！?br/>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得意揚揚地四下望著。這時候，撒格那爾上尉繼續(xù)說下去：
“諸位，這真是怪事。旅部里有些人頭腦太簡單啦?！?br/>
真相大白的時候，要是有人留心觀察盧卡施中尉的話，就會發(fā)覺他心里正在跟一種奇怪的沖動搏斗著。他咬著嘴唇，正想說點什么，可是當(dāng)他終于張開嘴說的時候。卻又改變主意談到別的題目上去了。
“這件事情用不著這樣認(rèn)真，”他用一種莫名其妙的難為情的聲調(diào)說?！霸蹅冊诓剪斂笋v扎的時候，電碼譯法改變過好幾次。開到前線以前，咱們還會采用一套新的呢?？墒俏覀€人認(rèn)為到了前線，咱們不會有許多空閑去猜謎的。想想看，等不到誰把一件密電破譯出來，咱們的連部、營部以至旅部早給人家炸成碎面兒啦。這種密電碼沒有什么實際價值?！?br/>
撒格那爾上尉很勉強地表示了同意。
“實際上，”他承認(rèn)說，“就我自己在塞爾維亞前線的經(jīng)驗來說，誰也沒工夫去推敲這種暗語。我并不是說，如果咱們在戰(zhàn)壕里守個時期，密碼也沒用處。而且，他們確實也換過密碼?！?br/>
撒格那爾上尉從他剛才的論據(jù)上全面撤退了下來：
“參謀在前線越來越少使用密碼，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我們的野戰(zhàn)電話不大靈，尤其是轟起大炮來的時候，聽不清字音。簡直什么也聽不見。于是，事情就會攪得亂七八糟。”
他歇了一下。
“諸位，在陣地上把事情攪得亂七八糟是最要不得的，”他像煞有介事地說。
“諸位，我們眼看就要到刺布⑶了，”又停了一陣，他接著說?！懊咳艘l(fā)五兩匈牙利香腸。休息半個鐘頭?！?br/>
他望了望時間表。
“我們是四點十二分開車。三點五十八分大家都得在火車上集合。從第十一連起，一連連地下車，配給是在第六號貯藏所發(fā)，每次發(fā)一個排。負責(zé)發(fā)放的是候補軍官比格勒爾。”
大家都望著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直像是說：
“你這個小冒失鬼，這下子你可是自我！”
但是這位勤懇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已經(jīng)從他的手提包里扯出一張紙和一把尺子，他照著班數(shù)在紙上劃起線，并且問每班的班長班上有多少人，沒一個班長能說出準(zhǔn)數(shù)來的。他們只能把筆記本里信筆寫下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數(shù)目字提供給比格勒爾。
盧卡施中尉頭一個跳出參謀車。他走到帥克坐的那節(jié)敞車。
“到這兒來，帥克，”他說?！皠e說傻話了，來，我有點兒事問你。”
“長官，我很樂意奉告。”
盧卡施中尉把帥克帶走，他對帥克瞟了一個十分懷疑的眼色。
撒格那爾上尉的講解大大失敗了。在他講解的時候，盧卡施中尉正發(fā)揮著一些作偵探的本領(lǐng)，這也并不費事，因為他們動身的前一天，帥克曾對盧卡施中尉說過：
“長官，營指揮部有些專門給軍官看的書，是我從聯(lián)隊辦公室取來的?！?br/>
這樣，他們邁第二道鐵軌的時候，盧卡施中尉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f：
“你認(rèn)得剛赫弗爾嗎？”
“他是誰呀？”帥克很感興趣地問道。
“一個德國作家，你這個大傻瓜！”盧卡施中尉回答說。
“長官，謝天謝地，”帥克帶著殉道者的神情說?！翱梢哉f，我什么德國作家也不認(rèn)識，我曾經(jīng)認(rèn)識過一個捷克作家，一個叫拉迪斯拉夫·哈耶克的。他給《動物世界》寫過稿子⑷?！?br/>
“聽著，別來這套。”盧卡施中尉插嘴道。“我問你的不是那個。我問你的只是：那些書是不是剛赫弗爾作的，你注意到?jīng)]有？”
“您說的是我從聯(lián)隊辦公室取來送到營指揮部的那些書嗎？”帥克問道。“噢，對啦，足足裝了一口袋，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搬到連部辦公室去的。后來把我那些書翻了翻，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給養(yǎng)軍士對我說：‘這是上卷，那是下卷，軍官們知道應(yīng)該看哪一卷。’因此，我心想，他們一定都發(fā)了昏，因為誰要是想從頭讀《神甫們的罪孽》這樣一本書，或者不論什么書，他們一定得從上卷讀起。因為咱們不像猶太人那樣，從后往前讀⑸。所以，長官，您從俱樂部回來以后我就給您打電話，把這些書的事報告給您，問您是不是戰(zhàn)爭期間事情都顛倒了過來，書也得從后往前讀：先讀下卷，后讀上卷呢？您叫我不要再說廢話。于是我又去問咱們的給養(yǎng)軍士萬尼克，因為他在前方有過些經(jīng)驗。他說，軍官們大概以為戰(zhàn)爭就像是他媽的一場野餐，隨身還帶著一般的讀物，就像是出去避暑似的。他說，他們在前線沒工夫看書，因為總得跑路。所以，長官，我只把這故事的上卷送到營部辦公室去，其余的我就給留在咱們連部辦公室啦。我的意思是等軍官們讀完了上卷再發(fā)給他們下卷，就像圖書流動處那樣，可是命令忽然來了，說我們就要開拔，通知全營把其余的書全送到聯(lián)隊貯藏所去?！?br/>
帥克緩了口氣，然后接著說道：
“長官，那些貯藏所里各式各樣玩意兒都有。布迪尤維斯教堂唱經(jīng)班領(lǐng)唱人戴的那頂禮帽也在那兒，就是他入伍時戴的那頂?！?br/>
“喂，帥克，”盧卡施中尉長長嘆了口氣說，“我告訴你，你的亂搗得太大了，你自己還不明白呢。我叫你白癡都叫膩煩啦。我簡直找不出話來形容你。我要是管你叫白癡，那就完全是給你戴高帽子，事實上就是這樣。不論什么時候，不管他們說到那本書的什么話，你都不要去理會。你什么也沒聽說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記不得。好，現(xiàn)在你回到你的敞車上去，對萬尼克說，他是個糊涂蛋。我已經(jīng)告訴過他三遍把士兵的準(zhǔn)確數(shù)目報上來。今天我需要那些數(shù)字的時候，我只能用上星期的舊名單?！?br/>
“好吧，長官，”帥克喊了一聲，就不慌不忙地朝他的敞車走去。
“軍士，”帥克坐回原地方以后，說道，“我覺得今天盧卡施中尉的脾氣很好。他叫我對你說，你是個糊涂蛋，因為他已經(jīng)告訴過你三遍把這里士兵的人數(shù)告訴他?！?br/>
“老天爺，”給養(yǎng)軍士萬尼克生氣地說道?！拔乙欢ǖ弥我恢文切┗熨~的中士。他們懶得把各班的人數(shù)報告給我，那能算是我的錯兒嗎？我他媽的怎么能猜得出有多少人呢？我敢說，咱們這個先遣隊太妙了。可是我早就料到，早就料到啦。我準(zhǔn)知道一切都會弄得亂七八糟的。今天廚房里少了四份配給，明天又多出三份來。他們也不通知我一聲有人進了醫(yī)療所沒有。上個月我的名單上有個叫尼可迪姆的家伙，到發(fā)餉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得急性肺結(jié)核死在醫(yī)療所了。他們一直還替他領(lǐng)著配給。還發(fā)過他一套軍裝，可是天曉得那套軍裝跑哪兒去啦。中尉管不好他的連隊，臨了兒還罵我是糊涂蛋?！?br/>
在這以前沒多久，撒格那爾上尉跟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曾有過一段非常緊張的談話：
“你真奇怪，比格勒爾，”撒格那爾上尉說，“五兩匈牙利香腸沒發(fā)，你怎么也不馬上來向我報告呢？我只好親自去調(diào)查為什么大家都從貯藏所轉(zhuǎn)回來。軍官們也回來了，這樣一來，好像命令都是空話。我交代的是：‘按連到貯藏所去，一排排地發(fā)?！且馑际钦f，要是沒有配給可發(fā)，士兵也同樣一班一班地回到火車上。我告訴過你，要維持秩序，可是你撒手不管。我想你大概也樂得不發(fā)配給香腸，省得你絞腦汁一份份地去數(shù)?！?br/>
“報告長官，士兵沒領(lǐng)到香腸，每人領(lǐng)到了兩張帶圖的明信片?！?br/>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就把兩張這種明信片作為樣品送給營長看。明信片是維也納戰(zhàn)史資料館發(fā)的，館長是魏努維支將軍。一面是一幅俄國兵的漫畫，畫的是一個長了亂蓬蓬的胡子的俄國農(nóng)民，被一個骷髏擁抱著。下面寫著：
把背信棄義的俄國人掃蕩干凈的那一天，就是我帝國皆大歡喜之日。
另外一張明信片是日爾曼帝國發(fā)出來的，那是德國人給奧匈帝國戰(zhàn)士們的慰勞品。上邊印著一句格言，Viribus unitis，⑹下邊畫著愛德華·葛雷爵士⑺吊在絞刑架上，下面有奧國和德國的士兵各一人，愉快地敬著禮，另外還附上由格林茲的《鐵拳》那本書里摘錄下來的一首詩。德國報紙說那本書里的妙句就像一下下抽打的鞭子一樣，充滿了輕松愉快的幽默和叫人無法不笑的俏皮。下面這段就是其中的一鞭子。
葛雷
絞刑架應(yīng)當(dāng)舉得讓人人看到，
這時上面吊著個愛德華·葛雷爵士。
這件事老早就應(yīng)該發(fā)生了，
那么為什么沒有呢？你必須知道
所有的樹都不肯當(dāng)絞刑架
讓這個猶大⑻吊在上頭。
撒格那爾上尉看完了這件“輕松倘快的幽默和叫人無法不笑的俏皮”的樣品，就回到參謀車上去了。那里除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以外，都在玩紙牌。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正在翻看著一疊剛動手寫的稿子，都是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各個方面的，因為他的野心不但是要在戰(zhàn)場上出人頭地，并且還想成為一位杰出的文學(xué)家。他的著作標(biāo)題都很響亮，不過寫出來的還僅僅是標(biāo)題而已。其中包括下面這些：
參與大戰(zhàn)的軍隊的性質(zhì)；誰發(fā)動的戰(zhàn)爭？奧匈政策與大戰(zhàn)的誕生；對戰(zhàn)爭的觀察；對群眾講演大戰(zhàn)的爆發(fā)；對于政治及戰(zhàn)爭的感想；奧匈帝國的光榮之日；斯拉夫民族的帝國主義與大戰(zhàn)；戰(zhàn)爭文件；有關(guān)大戰(zhàn)史的文件；大戰(zhàn)日記；大戰(zhàn)日志；大戰(zhàn)時期中的本王朝；在作戰(zhàn)中的奧匈帝國內(nèi)各民族；我在大戰(zhàn)中的經(jīng)歷；我的從軍日記；與奧匈帝國的敵人如何作戰(zhàn)；勝利屬于誰？我們的軍官和士兵；我軍士兵值得推崇的事跡；奧匈英雄錄；鐵旅；我的前方書簡集；野戰(zhàn)軍手冊；奮斗之日與勝利之日；我的戰(zhàn)地見聞錄；在戰(zhàn)壕中；軍官自述；敵機與我軍步兵；戰(zhàn)斗之后；我們的炮兵——祖國忠實的兒女們；戰(zhàn)爭的攻勢與守勢；鐵與血；勝利或死亡；被俘的我軍英雄。
撒格那爾上尉檢查過這些以后，就問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他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打心頭高興地說，每個標(biāo)題都代表他預(yù)備寫的一本書。有多少標(biāo)題，就有多少本書。
“假使我在前線陣亡的話，長官，”他說，“我總想身后留下點回憶錄之類的遺作?！?br/>
撒格那爾上尉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領(lǐng)到窗戶跟前。
“看看你還有些什么別的。我對你這些事兒非常感到興趣，”他帶點譏諷地說。“你藏在軍便服里面的那個筆記本寫的是什么呀？”
“沒什么，”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回答說，臉上羞怯得像個姑娘?！伴L官您自己看吧?！?br/>
筆記本上貼著一個紙條，寫著：
奧匈軍隊所打的偉大而著名的諸戰(zhàn)役總論
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根據(jù)戰(zhàn)史
資料編纂而成，并加評注。
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著。
總論寫得十分簡單。
它從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諾爾陵金戰(zhàn)役寫起，然后到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戰(zhàn)役，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爾笛拉戰(zhàn)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的阿斯波恩戰(zhàn)役，一八一三年的萊比錫戰(zhàn)役，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亞戰(zhàn)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的特勞特諾戰(zhàn)役，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塞拉耶弗的攻占。所有這些戰(zhàn)役的圖解畫得都一模一樣。每場戰(zhàn)役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都在一邊用實線畫一些長方形表示奧匈軍隊，然后又用虛線畫一些長方形表示敵軍。雙方都各分左右和中間三翼，后面都有后備軍。圖解上來回畫著箭頭。諾爾陵金戰(zhàn)役跟塞拉耶弗的攻占一樣，就像一場足球比賽開始以前比賽員的部署，箭頭表示雙方該朝哪邊踢球。
撒格那爾上尉帶著笑容繼續(xù)翻看著筆記本，看到他評論普魯士跟奧地利打的特勞特諾戰(zhàn)役的一段話時，就停了一下。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寫道：
特勞特諾戰(zhàn)役根本不應(yīng)該打，因為地勢多山，強大的普魯士縱隊居高臨下，威脅我方，對我?guī)熥笠聿扇“鼑蝿?，從而使馬阻切里將軍無法展開軍力。
“那么照你說來，”撒格那爾上尉帶著笑容說，一面把筆記本還給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只有特勞特諾是個平原，特勞特諾戰(zhàn)役才打得。嗬，真不錯，你這么快就把自己升作‘帝國皇家陸軍軍官阿多爾夫·比格勒爾’啦。照你這晉升的速度，咱們到不了布達佩斯你就會成為一位陸軍大元帥了?？墒?，天哪，你連個軍官還沒當(dāng)上哪。你是個候補軍官。正像一個下士沒資格自稱作上士一樣，你也沒資格自稱作軍官。”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看到話已經(jīng)說完了，就敬了禮，紅著臉穿過車廂，走到車廂那端的走廊。他進了廁所，就輕聲地嗚咽起來。后來他擦干了眼淚，闊步走到走廊，自言自語著：一定要堅強，十分堅強。但是他頭痛起來，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走到自己那個角落，躺了下來。后來，旗手普里施奈爾來讓他就瓶子呷了口白蘭地酒，他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正在埋頭看著烏爾都·克拉弗特的著作：《自修教程：如何為德皇而死！》
軍隊到達布達佩斯之前，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醉得把身子從車窗探出去，不斷地朝著荒涼的野景嚷道：
“往前挪動呀；看在上帝的面上，往前挪動挪動吧！”
后來奉撒格那爾上尉的命令，傳令兵馬吐士支和巴茲爾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放到一張座位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躺在那里，夢見自己得到了鐵十字章⑼和勛級線⑽；夢見捷報里提到他的戰(zhàn)績；又夢見自己是個少校，正出發(fā)去檢閱一旅人。他奇怪怎么帶領(lǐng)一旅人，卻依然只是個少校。他疑心自己本應(yīng)當(dāng)是個少將，可是在郵遞中間，把個“將⑾字換掉了。后來他又坐上了一輛汽車，汽車爆炸了，因而他到了天堂的大門。進門的口號是“上帝和德皇”。他被引到上帝跟前，結(jié)果上帝不是別人，正是撒格那爾上尉。上尉責(zé)備他冒充少將，然后他又陷進一個新的夢境。在奧地利繼位戰(zhàn)爭⑿中他正在林茲⒀防守。戰(zhàn)場上是一片碉堡和木柵，盧卡施中尉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腳前。盧卡施中尉正跟他說著些很感傷又很恭維的話。這時，他覺得自己中了一顆子彈，于是身子就不在馬背上了。穿過太空，他跌倒在車廂的地板上。
巴茲爾和馬吐士支把他抬起來，又放回座位上。然后，馬吐士支到撒格那爾上尉那里報告說，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出了怪事兒啦。
“我不認(rèn)為是白蘭地酒搞的，”他說?！案赡苁堑昧嘶魜y。他在所有的火車站上都喝了水。我看見他在馬左尼……”
“霍亂不會這么快就鬧起來。去請大夫來給他瞧瞧吧?！?br/>
屬這一營的大夫叫維爾弗爾。維爾弗爾大夫檢查完了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回來以后，他噗哧一聲笑了。
“候補軍官比格勒爾，你對勛級的想望使你身體小小出了點岔子。你得的不是霍亂，也不是痢疾。吃了三十塊奶油雞蛋卷，白蘭地又喝得過了量——唉，正像我說的，身體小小出了點岔子?！?br/>
“這么一說沒什么要緊吧？”撒格那爾上尉問道?！翱蛇€是一樣。萬一消息傳了出去……”
“我給他治了一治，”維爾弗爾大夫接著說?！笆Ｏ碌慕唤o營長去辦吧。我要送他到醫(yī)療所去。我給他寫個診斷書，證明他得了痢疾。惡性痢疾。必須隔離。必須把候補軍官比格勒爾送到消毒間去?！?br/>
撒格那爾上尉朝他的朋友盧卡施中尉轉(zhuǎn)過來，打著十足的官腔說：
“你們連里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得了痢疾，叫他留在布達佩斯治療吧?！?br/>
于是，勇往直前的候補軍官比格勒爾就這樣被送到新布達的軍人傳染病醫(yī)院去了。
在大戰(zhàn)的漩渦里，他把褲子丟掉了。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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