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太子 崇禎皇帝長子慈烺的命運,自從北京陷落和他神秘地失蹤以后,就成為眾所矚目的事情。1645年1月,弘光皇帝曾正式命令史可法去查訪慈烺是否依然活在世上,并且——我們可以想象,當史可法沒有提供這種傳聞存在的證據(jù)時,弘光皇帝無疑感到松了一口氣。但是,3月27日一份來自禮部侍郎的關(guān)于慈烺仍然在世的報告,震動了朝廷。不僅如此,官員高夢箕還知道16歲的太子是在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的。據(jù)禮部侍郎高夢箕說,這個皇子幾個月前就到了高在北方的家,還有一個男仆護送他向南而來。他們一到江南,這個仆人就力勸太子與他同去南京,但是慈烺——如果確實是他的話,更愿意單身去杭州。他可能是擔心被視為冒名者,這在南都弘光的統(tǒng)治下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③弘光皇帝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派遣一個心腹太監(jiān)去杭州尋找這位可能的太子。①終于,在杭州附近的金華找到了這個自稱太子者,并在28日護送到了南京。當然,他并沒有馬上被送到朝廷,而是被送進了南京城內(nèi)的興山寺,在那兒住了好多天。這個消息驚動了南京百姓,在那些日子里,他吸引了川流不息的好奇的訪問者,聽他不斷地講述他自己的故事。②據(jù)一個最為可信的記載他的材料說,在他父親駕崩、李自成入城的那天早上,他——慈烺——從城西門逃出了北京。他選擇這個門是因為它是起義軍最初入城的方向,因而防衛(wèi)可能最為薄弱。離開北京城當天,他在一條溝里睡了一夜,以后他轉(zhuǎn)而南行,借助其他行人的掩護,用了七天的時間不斷向南趕路。在這期間他沒有東西可吃,據(jù)他所說,在絕望之中他便向一家大宅子請求留宿和幫助,而這個大宅恰巧是高夢箕的家。從那兒出發(fā),他又來到了江南。③最早見到慈烺并且聽完他講述經(jīng)歷的官員們,對他語氣口吻 的真實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①這個年輕人的鎮(zhèn)靜與自信,看來也有足夠的皇家風范。兩個被派往興山寺調(diào)查這一事件的宮內(nèi)太監(jiān)對他的身份確信不疑,還把皇族的袍服送給了他。就在他們準備把他帶進宮內(nèi)進見弘光皇帝時,又有許多的官員來到了這座廟宇,并投送名帖。當這個所謂的太子表示認得其中的一個太監(jiān)并叫出了他的名字時,旁觀的眾官員們便把這當做他身份的確實無疑的證據(jù)。②對興山寺這種拜訪的匯報,使弘光皇帝大為惱怒。他生氣他自己的王朝官吏竟這樣輕易地相信了這個男孩的皇族血統(tǒng)的聲明。他下令把那兩個太監(jiān)秘密賜死,并且立即把這個自稱太子者投入中城的監(jiān)獄。從那以后,直到弘光皇帝自己也放棄了這個宮殿,這個太子一直被士兵幽禁在監(jiān)獄中,并且隔斷了與公眾的任何聯(lián)系。③從被監(jiān)禁時開始,太子受到了詳細的審訊。確實他的身份的一個方法是召來從前的宮廷師傅加以對證。這些師傅中的一些人,特別是劉正宗對他進行了嚴厲的詢問。據(jù)他們說,他體貌與明太子相像,也大致知道那些宮廷課程。不過,他記不起來或是不知道講授時的某些細節(jié)。這樣,他的身份仍然暖昧不明。④隨著這位所謂太子的消息傳播開來,好奇的人們熱心地議論著這個案件的兩種可能。一些人真心相信,他比任何人都像慈烺,這一點已經(jīng)在人們拜訪興山寺的時候得到了證明。他們認為,很明顯,弘光皇帝企圖故意用其他借口來保住他的皇位,但那只能證明他們的正確。但是另一方面,史可法認為那個男孩是一個冒名頂替的人。他在揚州從送給他的南京邸報上讀到了這個男孩的自述后,立即給弘光皇帝寫信,對“假太子”的自述加以否認。史可法指出,如果太子真的到南方來,那他一定要通過淮安。由于前一次的查訪,史可法的部下對這位太子的消息已格外敏感,不斷地打聽,如有消息當局就會得到報告??蓪嶋H上,在淮安并沒有聽到什么消息,這就可以證明史可法的看法,即現(xiàn)在關(guān)押的這位“太子”,原是一直是呆在南方的。另外,史可法根據(jù)自己的情報說,太子已經(jīng)在北京找到了。他最近接到在北京奉命與清人簽訂協(xié)議的左懋第特使的報告,說他已經(jīng)從墻上的布告上抄下了這個消息。在多爾袞簽署的3月2日的公告里,這位滿族攝政王談到了一個在崇禎岳父周奎家里自稱是太子的裝模作樣的怪人。懷宗公主看到這個年輕人——他叫她姐姐——后失聲痛哭。盡管這位獨臂公主顯然是認出了他,但是前皇后袁氏不承認這個年輕人,并聲稱這是一個冒名頂替的人,于是多爾袞便把他處死了。①送給史可法過目的布告肯定是真的,但有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似乎存在著疑問②。比如,為什么這個布告會提到懷宗公主認出他后放聲大哭?這本是他太子身份真實性的有力證據(jù);為什么相反的證 據(jù)竟來自袁皇后?大家都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①無疑,太子在他外祖父家尋求避難是說得過去的;而且這又與一些在北方的人說慈烺自從逃離大順農(nóng)民軍后生活無法維持的傳聞相吻合。②因而,史可法認為,不難確定,那個在周奎家“冒名”的年輕人確實是太子;他家里的人在最初認出他之后,又裝作不認得他,希望以此來保全他。況周奎、公主一見,相抱而哭。后有怵以利害者,乃不敢認……由此歡心是皇太子不死于賊,誠死于虜矣。③因此史可法宣稱,在南京囚中的年輕人倒顯然是個冒名者,應(yīng)予揭穿。④用這種方法促使弘光皇帝把整個事件當作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陰謀并不困難,于是他讓阮大鋮的密友、“嚴訊”過這個年輕人的楊維 垣進行調(diào)查。①這樣,在被監(jiān)禁了兩個月以后,這位假定的太子被帶到了特別審判官面前。這場在1645年4月11日進行的審訊,是由馬士英策劃的,弘光也參加了。②皇帝本人首先宣布說,據(jù)在北京皇宮內(nèi)侍奉過太子的太監(jiān)們說,這位自稱太子者面貌不像真正的慈烺,審訊便由此開始。③隨后,三個翰林學(xué)士被指定為證人,他們之后還有三名官員,他們都說他不是太子。④于是,楊維垣導(dǎo)演的這場審判的口供就在法庭上出籠了。根據(jù)這份口供,這個年輕人承認他叫王之明,他被認出是北京皇家禁軍的一員,也是一位富官皇戚的侄子。⑤王之明肯定得到了宮內(nèi)太監(jiān)提供的情況,而且肯定是被高夢箕拖進了這個陰謀之中。⑥王之明的口供并沒有使那些相信他是真正太子的人們感到信服。一些像何騰蛟、黃得功這樣的官員們對審問本身的程序半信半疑,懷疑那些審判官串通一氣,在口供上搞了鬼,用來迫害這個自稱是太子的人。⑦至于官員外的那些平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這個囚犯是真正的明太子,甚至他的名字也表明了他的真實身份:“王之明”顛倒語序后就是“明之王”了。如果弘光和馬士英不希望 流言繼續(xù)傳播,那么審訊的結(jié)果最好不要那么確定無疑。直到今天歷史學(xué)家們?nèi)匀辉跔幷撨@個自稱是太子的人的真實身份。①同時在南京,王之明的社會影響,甚至可能因為審訊而增強了。“百官皆知偽,然民間猶嘖嘖真也”。②把這個年輕人當作其保護者的老百姓,顯然相信馬士英和皇帝極想殺死他們的囚犯,而且這個審判實際上不過是為處死這個冒名者而走的過場而已,是預(yù)先設(shè)計好了的。這樣,假太子案就嚴重地損害了南京政權(quán)的名譽,也進一步喪失了百姓對它的信任。然而,更為嚴重的是這個事件對那些正在作戰(zhàn)的將領(lǐng)們的影響。比如,黃得功對弘光皇帝處理這個年輕人的非人道做法深感震驚,認為這個年輕人的皇室身份盡可存疑,但至少應(yīng)該保證他免受一般囚犯所受的懲罰。他直率地寫信給皇帝:東宮未必假冒,各官逢迎。不知系何人辨明,何人定為奸偽?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獄,混然雷同,將人臣之義謂何?③更為無禮也更為不祥的,還是左良玉對這個審判的抨擊。他譴責阮大鋮和馬士英的丑惡行為。④ ③ 計六奇:《明季南略》,第153—154頁;顧炎武:《圣安本紀》,第23頁。根據(jù)一種傳聞,為了其安全,吳三桂曾把太子安排在高夢箕的父親高起潛家。高起潛知道,南明朝廷會加害太子,準備謀殺他。他的兒子高夢箕為此很害怕,把皇子帶到蘇杭地區(qū)。但是,太子還是被一些人認了出來,高夢箕因而覺得最好還是把太子在世的情況上奏,以保全自己生命。姚家積:《明季軼聞考補》,第109頁。另一種說法是,高夢箕的仆人木虎在陰歷臘月(1644年12月29日至1645年1月27日)從北向南的路上認出了太子,并把太子帶到了高夢箕家。高夢箕曾把他悄悄送到杭州的侄子那里,但他的侄子管不住太子的傲慢、胡鬧與皇族派頭,高夢箕很吃驚,于是把他帶到長江岸邊的金華的一個隱身處。但那里的外人又很快就知道了太子的住處,因而眾人喧嘩不斷。高夢箕除了上報年輕太子的下落外已別無選擇了。李清:《三垣筆記》下,第17頁。 ① 當他聽到這個自稱皇太子的人的消息時,弘光深為感動。他談到前皇帝為社稷而死時,哽咽不止。后來他說,如果這個太子能對所有南明官僚證明他是真的,那么就迎其入宮,并把他當作弘光自己的太子。李清:《三垣筆記》下,第17頁。 ② 計六奇:《明季南略》,第153頁;顧炎武:《圣安本紀》,第24頁;克勞福德:《阮大鋮傳》,第67頁。 ③ 劉約瑟:《史可法傳》,第123頁。這個故事是由這個自稱太子的人后來告訴他的看守者、禁衛(wèi)軍官楊時甫的。不過根據(jù)其他傳聞,這個自稱太子的人告訴他的審訊者,他曾被李自成在離京后帶到潼關(guān)。兵亂之中,李自成在轉(zhuǎn)移途中讓明太子從他手里溜掉了;隨后太子被發(fā)現(xiàn)并被帶到了吳三桂的兵營。吳三桂收留了他一段時間,但很快他擔心收容明皇太子一事如被多鐸發(fā)現(xiàn)便會引起誤解。于是太子被送到一個佛寺去了,想必他又是從那里南去杭州。陸圻:《纖言》,第34—35頁。徐鼒的《小腆紀傳》認為,吳三桂曾要求多鐸是否把太子送回北京,多鐸不同意,而是命令吳三桂向西追擊李自成。因此吳三桂把慈烺交給一個太監(jiān)照顧,但是太子卻設(shè)法跑了出去,躲入一個寺廟。見劉約瑟:《史可法》,第131頁。 ① 姚家積:《明季軼聞考補》,第109頁。 ② 計六奇:《明季南略》,第154頁。 ③ 同上書,第155頁。是阮大鋮建議馬士英這樣做的。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第103—104頁。 ④ 顧炎武:《圣安本紀》,第24頁;計六奇:《明季南略》,第155頁;顧芩:《金陵野鈔》,第44—46頁。太子的師傅劉正宗和李景濂問他曾在宮中何處讀書,結(jié)果他誤把端敬殿當成了文華殿。又問他是先閱讀還是先聽講,他誤答為先閱讀。接下來又問他閱讀后抄寫哪篇文章,他說是《孝經(jīng)》,而沒有答《詩經(jīng)》。又讓他試著寫些東西,他只寫了10個大字,但沒有寫其他小楷。最后,他記不起來閱讀和講授后他們有多少次在一起搞清疑難,也記不起來上過多少門功課了。李清:《三垣筆記》下,第17頁;又見斯特魯弗:《南明》,第23頁。 ① 李清:《三垣筆記》下,第10—11頁;又見劉約瑟:《史可法》,第124—129頁。 ② 這個布告見《東華錄》,但是日期幾乎早了兩個月:順治元年12月15日(1645年1月12日)。引自孟森:《明烈皇殉國后記》,第3頁。 ① 孟森認為,這可能是滿族方面的一點差錯,那個證據(jù)實際上來自崇禎的另一個妃子任氏。孟森:《明烈皇殉國后記》,第5頁。 ② 據(jù)張岱說,太子曾被李自成俘虜,北京失陷時他跑掉了。后來他又被大順軍抓住,但是他的真正身份沒有被認出來。他被迫為他們的戰(zhàn)馬打草,做了兩個月的階下囚,后來趁衛(wèi)兵警惕放松,逃到了周奎家。張岱:《石匱藏書》,第45—46頁。戴名世的《南山記》說,“太子為流賊所獲,拘于劉宗敏處,李自成西逃時,人們看到他身著紫衣跟隨馬后。當左懋第初次北使時,他秘密寫信給史可法,說太子仍活在北京。所以史可法第一個懷疑王之明的真?zhèn)?,并上書揭發(fā)。見孟森:《明烈皇殉國后記》,第16頁。 ③ 見劉約瑟:《史可法》,第130頁。輾轉(zhuǎn)來到南京的這個年輕人的確是太子,這一說法的支持者們在這個特殊事件面前遇到了難題。一個最為流行的解釋是,滿人在故意制造假象。劉約瑟認為,清朝的最大擔心是老百姓仍然相信大明光復(fù)的可能。他們知道太子已經(jīng)逃往了南方,除了那些真的相信這種光復(fù)可能的人,還有更多人抱有這種希望。因此,滿人故意制造了一起假案,提到了公主的眼淚,但接下來又說這個人是個冒名頂替的家伙。這樣就可使自己從老百姓對他們殺戮儲君的譴責中解脫出來,而同時又足以使人相信,那個冒充者其實就是太子,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在了北京。劉約瑟:《史可法》,第129頁。 ④ 劉約瑟:《史可法》,第130頁。 ① 在一封與他侄子的來往信件中,高夢箕提到已把太子送到了福建。于是弘光皇帝懷疑存在著一個想在更南的地方建立另一個皇權(quán)的陰謀;并且因為高夢箕是史可法的一個代理人(為他的軍工廠采買硝石),史可法似乎也與之有關(guān)。李清:《三垣筆記》下,第17—18頁。 ② 顧炎武:《圣安本紀》,第23—24頁;計六奇:《明季南略》,第159頁。 ③ 同樣,據(jù)左懋第的情報,一個皇室成員告訴他,太子有一些胎記,而且小腿上有一個黑痣。但是這個年輕人并沒有這些足以表明身份的標記。李清:《三垣筆記》下,第17頁。 ④ 劉約瑟:《史可法》,第21頁。 ⑤ 他聲稱的叔父高陽王昺,是在1567—1572年期間在位的穆宗的女婿。 ⑥ 克勞福德:《阮大鋮傳》,第67頁;傅路德和房兆楹編:《明代人名辭典》,第1435頁。 ⑦ 李清:《三垣筆記》下,第17—18頁;又見劉約瑟:《史可法》,第132—133頁。 ① 魏斐德:《清人征服江南時期中的地方觀念和忠君思想》,第129頁;謝國楨:《南明史略》,第64頁。正史的編輯者并不承認他的可信性,見《明史》,第4112頁;又見克勞福德:《阮大鋮傳》,第45頁。關(guān)于南方太子為什么是假冒的令人信服的解釋,見張怡:《搜聞續(xù)筆》第一卷,第15頁。我接受孟森的權(quán)威觀點,他認為北方的冒充者是真正的明太子,孟森:《明烈皇殉國后記》,第10頁。 ② 溫睿臨:《南疆繹史》,第710頁;又見李清:《三垣筆記》下,第3頁。 ③ 劉約瑟:《史可法》,第137頁。 ④ 李清:《三垣筆記》下,第23頁;計六奇:《明季南略》,第160頁,引自克勞福德:《阮大鋮傳》,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