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本傳敘述東方朔的言行。東方朔，武帝初上書自薦而入仕，滑稽，多智，以辭賦諫武帝戒奢侈，又陳農(nóng)戰(zhàn)強(qiáng)國之計，未被采用。《答客難》、《非有先生論》是其辭賦名篇，因他詼諧，武帝以俳優(yōu)待之。后世流傳其事廣泛而多失實(shí)?！妒酚洝纷詵|方朔以下，皆不傳，《漢書》傳之，似乎委曲煩碎，實(shí)則摹寫神情氣質(zhì)極工，宛如漫畫。傳末論東方朔名過其實(shí)，是由于他“詼達(dá)多端，不名一行，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評為“滑稽之雄”。這種人，談笑自若，不卑不亢，對上不阿諛奉迎，對世不陰謀害人；多了，于世無損；少了，似有所失。班固詳錄其言行，既是求名責(zé)實(shí)，也是供世借鑒。
&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1）。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xué)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2），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數(shù)（3），其不足采者輒報聞罷（4）。朔初來，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yǎng)兄嫂。年十三學(xué)書，三冬文史足用（5）。十五學(xué)擊劍。十六學(xué)《詩》《書》，誦二十二萬言（6）。十九學(xué)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7），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8），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9），捷若慶忌（10），廉若鮑叔（11），信若尾生（12）。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
?。?）平原：郡名。治平原（在今山東平原南）。厭次：縣名。在今山東惠民縣東北。（2）待以不次之位：謂越級提拔。（3）自衒鬻：謂賣弄炫耀自己的才能，（4）報聞罷：意謂經(jīng)過請示皇帝而不任用。（5）三冬：謂三年。文史足用：王先謙云：“文者，各書之體；史者，史箱所作世之通文字，諷誦在口者也；足用者，言足用以應(yīng)試?！保?）言：一字為一“言”。（7）鉦鼓之教：言指揮軍隊進(jìn)退之法。（8）子路：姓仲名由，一字季路，孔子弟子。子路之言：指子路此語：“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保ㄒ姟墩撜Z·先進(jìn)篇》）（9）孟賁：戰(zhàn)國時著名的勇士。（10）慶忌：春秋時吳王僚之子。傳說慶忌非常敏捷，箭射不中，馬追不及，（11）鮑叔：鮑叔牙，春秋時齊大夫，與管仲分財，自取其少。（12）尾生：傳說為古代之信士。他與女子約會于橋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
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yù)，上偉之（1），令待詔公車（2），奉（俸）祿薄，未得省見（3）。
?。?）偉之：以為大奇（顏師古說）。（2）公車：漢代官署名。設(shè)公車令，掌管宮殿中司馬門的警衛(wèi)工作，并接待上書的臣民，（3）未得省見：未得召入見天子。
久之，朔給騶朱（侏）儒（1），曰：“上以若曹無益于縣官（2），耕田力作固不及人，臨眾處官不能治民，從軍擊虜不任兵事，無益于國用，徒索衣食（3），今欲盡殺若曹?！敝欤ㄙ┤宕罂郑淦?。朔教曰：“上即過，叩頭請罪?！本佑许暎勆线^，朱（侏）儒皆號泣頓首。上問：“何為？”對曰：“東方朔言上欲盡誅臣等。”上知朔多端（4），召問朔：“何恐朱（侏）儒為？”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侏）儒長三尺余，奉（俸）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俸）一囊粟，錢二百四十（5）。朱（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鄙洗笮?，因使待詔金馬門（6），稍得親近。
（1）紿：欺騙。騶：主駕車馬之吏。侏儒：矮子。（2）若曹：你們?？h官：指天子。（3）索：求也。（4）多端：點(diǎn)子多。（5）錢二百四十：為待詔一日之俸，每月俸錢為七千二百（陳直說）。（6）金馬門：指未央宮門。門旁有銅馬，古名“金馬門”。
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1），置守宮盂下（2），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蹦藙e蓍布卦而對曰（3）：“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眽眽）善緣壁（4），是非守宮即蜥蜴。”上曰：“善?！辟n帛十匹。復(fù)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
?。?）數(shù)家：術(shù)數(shù)家。射覆：猜測覆蓋之物。是古代近于占卜的一種游戲。（2）守宮：蝎虎。俗稱“壁虎”。（3）別：分也。（4）跂跂：蟲爬行貌。脈脈（mòmò）：凝視貌。
時有幸倡郭舍人（1），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數(shù)也（2）。臣愿令朔復(fù)射，朔中之，臣榜百（3），不能中，臣賜帛?！蹦烁矘渖霞纳?），令朔射之。朔曰：“是窶藪也（5）?！鄙崛嗽唬骸肮凡荒苤幸病！彼吩唬骸吧鉃槟挘扇鉃楦?；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數(shù)?！鄙狭畛O(jiān)榜舍人（6），舍人不勝痛，呼謈（7）。朔笑之曰：“咄（8）！口無毛（9），聲謷謷（10），尻益高（11）?！鄙崛隧Ｔ唬骸八飞迷g欺天子從官，當(dāng)棄市?！鄙蠁査罚骸昂喂试g之？”對曰：“臣非敢詆之，乃與為隱耳（12）。”上曰：“隱云何？”朔曰：“夫口無毛者，狗竇也（13）；聲謷謷者，鳥哺也（14）；尻益高者，鶴俯啄也?！鄙崛瞬环?，因曰：“臣愿復(fù)問朔隱語，不知，亦當(dāng)榜?！奔赐秊橹C語曰（15）：“令壺齟，老柏涂（途），伊優(yōu)亞，狋吽牙（16），何謂也？”朔曰：“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17）。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18），鬼之廷也。涂（途）者，漸洳徑也（19）。伊優(yōu)亞者，辭未定也。狋吽牙音，兩犬爭也?！鄙崛怂鶈?，朔應(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左右大驚。上以朔為常侍郎（20），遂得愛幸。
?。?）幸倡：得到皇帝寵幸的倡優(yōu)。（2）至：實(shí)也。（3）榜：鞭撻。（4）寄生：寄生于他物的生物。（5）窶數(shù)：放在頭上用以頂物的環(huán)形草墊。（6）倡監(jiān)：謂黃門倡監(jiān)，當(dāng)屬于黃門令（陳直說）。（7）謈（bó）：因痛而呼叫。（8）咄（duō）：呵叱聲。（9）口無毛：謂后竅（楊樹達(dá)說）。（10）嗷嗷（áoáo）：嘈雜聲。（11）尻（kāo）：臀部。（12）隱：謂隱語，即謎語。（13）狗竇：狗洞。有說當(dāng)作“狗穴竇”（劉攽說）。（14）（kòu，又讀gòu）：待母哺食的雛鳥。（15）諧語：和韻之語。（16）狋（yí，又讀yín）：犬爭斗聲。吽（óu）：犬爭斗聲。（17）盛（chéng）：受物。（18）柏：指墓上之柏。（19）漸洳（rù）：浸濕。（20）常侍郎：官名。侍從皇帝。
久之，伏日（1），詔賜從官肉。大（太）官丞日晏不來（2），朔獨(dú)拔劍割肉，謂其同官曰：“伏日當(dāng)早歸，請受賜?！奔磻讶馊?。大（太）官奏之（3）。朔入，上曰：“昨賜肉，不待詔，以劍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謝。上曰：“先生起自責(zé)何也。”朔再拜曰：“朔來！朔來！受賜不待詔，無禮也！拔劍割肉，一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xì)君（4），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責(zé)，乃反自譽(yù)！”復(fù)賜酒一石，肉百斤，歸遺細(xì)君。
?。?）伏日：三伏之日。即盛暑之時。（2）太官丞：少府屬官。晏：晚也。（3）之：衍字（劉攽、王念孫等說）。（4）細(xì)君：東方朔妻子之名。
初，建元三年（1），微行始出（2），北至池陽（3），西至黃山（4），南獵長楊（5），東游宜春（6）。微行常用飲酎已（7）。八九月中，與侍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諸殿門（8），故有“期門”之號自此始（9）。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稱平陽侯（10）。旦明，入山下馳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羆，馳騖禾稼稻秔（粳）之地。民皆號呼罵詈，相聚會，自言鄠杜令（11），令往，欲謁平陽侯，諸騎欲擊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獵者數(shù)騎見留，乃示以乘輿物（12），久之乃得去。時夜出夕還，后赍五日糧，會朝長信宮（13），上大歡樂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數(shù)出也（14），然尚迫于太后，未敢遠(yuǎn)出（15）。丞相御史知指（旨）（16），乃使右輔都尉激循長楊以東（17），右內(nèi)史發(fā)小民共（供）待會所（18）。后乃私置更衣（19），從宣曲以南十二所（20），中休更衣（21），投宿諸宮，長楊、五柞、倍陽、宣曲尤幸（22）。于是上以為道遠(yuǎn)勞苦，又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與待詔能用算者二人，舉籍阿城以南（23），盩厔以東（24），宜春以西，提封頃畝（25），及其賈直（價值），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26）。又詔中尉，左右內(nèi)史表屬縣草田（27），欲以償鄠杜之民。吾丘壽王奏事，上大說（悅）稱善。時朔在傍，進(jìn)諫曰（28）：（1）建元三年：前138年，（2）微行：此上脫一“上”字（王念孫說）。微行，謂化裝出行。（3）池陽：漢宮名。在今陜西涇陽縣西北。（4）黃山：漢宮名。在今陜西興平縣南。（5）長楊：漢宮名。在今陜西周至縣境。（6）宜春：漢宮名。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7）用飲酎已：以酎祭完畢之時。（8）武騎：武騎常侍之簡稱。隴西、北地：皆郡名。（9）期門：漢武帝以隴西、天水等郡“良家子”組成。武帝微行，執(zhí)兵器護(hù)衛(wèi)，“期諸殿門”，故名。屬光祿勛。平帝時改稱虎賁郎。（10）常稱平陽侯：平陽侯曹壽尚帝姊，時見尊寵，故稱之（如淳說）。（11）鄠（hù）：縣名。在今陜西戶縣北。杜：縣名。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12）乘輿物：漢宮服用器具。大部分器具上刻有乘輿或?qū)m名字樣（陳直說）。（13）長信宮：太后所居之宮。天子五日一朝長信宮。（14）南山：終南山，橫亙于關(guān)中的南面。（15）迫于太后，未敢遠(yuǎn)出：自建元六年（前135）太后崩后，武帝常四出遠(yuǎn)游。（16）指（旨）：謂天子之意。（17）右輔都尉：指中尉（太初元年更名為執(zhí)金吾）所屬之左右京輔都尉（吳詢說）。徼循：巡邏。（18）右內(nèi)史：官名。秦始皇置內(nèi)史，掌治京畿地方。漢景帝時分左右內(nèi)史。太初元年改右內(nèi)史置京兆尹。（19）更衣：指休息更衣之處。（20）宣曲：漢宮名。在昆明池西，在今陜西長安縣西南。十二所：十二個休息處。（21）中休：午休。（22）五柞：漢宮名。在今陜西周至縣。倍陽：即■陽，漢宮名。在今陜西戶縣西南。（23）舉籍：為簿籍。阿城：秦阿房宮之別名。在今陜西長安縣西。（24）盩厔（zhóuzhì）：縣名。今陜西周至縣。（25）提封：總計。（26）屬：連也。（27）草田：未耕墾的荒田。（28）進(jìn)諫曰：下文是《諫除上林苑》。
臣聞謙遜靜愨（1），天表之應(yīng)，應(yīng)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yīng)，應(yīng)之以異。今陛下累郎（廊）臺，恐其不高也；戈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以為苑（2），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為之變，上林雖小，臣尚以為大也。
（1）愨（què）：誠篤；忠厚。（2）三輔之地：此指中尉及左右內(nèi)史所管轄的區(qū)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1），商雒以西（2），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3），止灞浐以西（4），都徑渭之南（5），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6），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7），異類之物，不可勝原（8），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仰足也。又有秔（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9），其賈（價）畝一金。今規(guī)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nóng)桑之業(yè)，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yǎng)麋鹿，廣狐免之苑，大虎狼之虛（墟），又壞人家墓，發(fā)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10），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11），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12），是其不可三也。故務(wù)苑囿之大，不恤農(nóng)時，非所以強(qiáng)國富人也。
?。?）汧、隴：汧水，隴山。（2）商洛：商、上洛二縣。在今陜西商縣。（3）去三河之地：謂去洛陽而不都。（4）灞、浐：二水名。皆在長安東。（5）涇、渭：二水名。關(guān)中兩大河流。（6）陸海：言關(guān)中平原物產(chǎn)豐富，故謂之“陸?！薄＃?）豫章：木名。即樟木。檀、柘：皆珍貴之木材。（8）原：計也。不可勝原：言不可勝計。（9）酆：古地名。在今陜西戶縣東。鎬：古都名。在今陜西西安市西南。（10）斥而營之：謂量度而經(jīng)營之。（11）騖：亂騎曰“騖”。（12）一日之樂：謂畋獵。無堤之輿：言車輿馳騁不為防。
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叛）（1），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2），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3）。糞土愚臣（4），忘生觸死（5），逆盛意，犯隆指，罪當(dāng)萬死，不勝大愿，愿陳《泰階六符》（6），以觀天變，不可不省。
?。?）殷作九市之宮：傳說商紂王在宮中設(shè)九市。（2）靈王起章華臺：楚靈王作章華臺，納亡人實(shí)之，終于發(fā)生乾溪之禍。章華臺故址在今湖北監(jiān)利縣西北。（3）阿房之殿：即阿房宮。（4）糞土：臣對君自卑之稱。（5）忘生觸死：言忘其身而觸死罪。（6）《泰階六符》：《藝文志》天文家有《泰階六符》一卷，注引李奇曰：“三臺謂之泰階，兩兩成體，三臺故六。觀色以知吉兇，故曰‘符’?！敝軌鄄伤芳搓惔藭?br/>
是日因奏《泰階》之事，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1），如壽王所奏云。
?。?）遂：竟也。
久之，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1），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2），獄系內(nèi)官（3）。以公主子，廷尉上請請論（4），左右人人為言：“前又入贖，陛下許之?！鄙显唬骸拔岬芾嫌惺且蛔樱?），死以屬（囑）我?！庇谑菫橹固閲@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又下負(fù)萬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朔前上壽：曰：“臣聞圣王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稌吩唬骸黄稽h，王道蕩蕩（6）?！硕?，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nèi)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觴（7），昧死再拜上萬歲壽?！鄙夏似穑胧≈校?），夕時召讓朔（9），曰：“傳曰‘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10）?！裣壬蠅?，時乎（11）？”朔免冠頓首曰：“臣聞樂太甚則陽溢，哀太甚則陰損，陰陽變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氣及。銷（消）憂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壽者，明陛下正而不阿（12），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諱，當(dāng)死?！毕仁?，朔嘗醉入殿中，小遺殿上（13），劾不敬。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因此對復(fù)為中郎，賜帛百匹。
?。?）隆慮公主：景帝之女，武帝之妹。（2）主傅：指隆慮公主之傅姆（保姆）。（3）內(nèi)官：官署名。（4）請論：申請判定其罪。（5）弟：謂妹?！毒笆鮽鳌芬月]公主為武帝姊。（6）“不偏不黨”二句：見《尚書·周書·洪范》。蕩蕩：平坦貌。（7）觴（sháng）：古代盛酒器。奉觴：敬酒。（8）省中：即宮中。（9）夕：宋祁曰：當(dāng)作“少”。讓：責(zé)也。（10）傳：指古籍，這里指《論語》。引文見《論語·憲問》。謂應(yīng)說話時才說話，別人不厭惡其言。（11）時乎：謂是合適的時候嗎，（12）阿：本意阿其所好。這里謂喜受阿諛。（13）小遺：小便。
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1），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2），主召見，曰：“吾為母養(yǎng)之。”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御射（3），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zhí)轡，入則侍內(nèi)。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4）：“董君所發(fā)，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5）?！卑擦觌际逭撸?），愛盎兄子也，與偃善，謂偃曰：“足下私侍漢主，挾不測之罪，將欲安處乎（7）？”偃懼曰：“優(yōu)之久矣，不知所以（8）?！彪际逶唬骸邦櫝菑R遠(yuǎn)無宿宮（9），又有萩竹籍田（10）。足下何不白主獻(xiàn)長門園（11）？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計出于足下也，則安枕而臥，長無慘怛之憂（12）。久之不然，上且請之，于足下何如？”偃頓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書獻(xiàn)之。上大說（悅），更名竇太主園為長門宮。主大喜，使偃以黃金百斤為爰叔壽。
（1）館陶公主：文帝之女，竇太后所生，武帝之姑，故又稱“竇太主”。（2）姣：美麗。（3）計：計算。（4）中府：官名。掌公主金帛之藏。（5）白：報告。（6）爰叔：爰種之家。爰種乃爰盎（本書有其傳）之侄。（7）將欲安處：意謂怎樣使得將來自安。（8）所以；言用何計。（9）城：當(dāng)作“成”。顧成廟：文帝廟。（10）萩：疑當(dāng)作“荻”（吳恂說）。荻竹籍田：意謂荻竹叢生難以盡除，籍田于禮又不可廢，實(shí)無可建宿舍之處。（11）長門園：竇太主在長門之園。此園可以為宿館之處，故獻(xiàn)之。長門在今陜西長安城東南。（12）慘恒：憂傷。
叔因是為董君畫求見上之策，令主稱疾不朝。上往臨疾，問所欲，主辭謝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奉朝請之禮，備臣妾之儀，列為公主，賞賜邑入（1），隆天重地，死無以塞責(zé)（2）。一日卒（猝）有不勝灑掃之職，先狗馬填溝壑，竊有所恨，不勝大愿，愿陛下時忘萬事，養(yǎng)精游神，從中掖庭回輿，枉路臨妾山林（3），得獻(xiàn)觴上壽，娛樂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憂？幸得愈?？秩撼紡墓俣啵鬄橹髻M(fèi)。”上還。有頃，主疾愈，起謁，上以錢千萬從主飲。后數(shù)日，上臨山林，主自執(zhí)宰敝膝（4），道（導(dǎo)）入登階就坐。坐未定，上曰：“愿謁主人翁?！敝髂讼碌睿ヴ㈢恚?），徒跣頓首謝曰（6）：“妾無狀（7），負(fù)陛下，身當(dāng)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庇性t謝。主簪履起，之東箱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8），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9）：“館陶公主胞（庖）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币蜻殿^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10）。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jìn)觴。當(dāng)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shù)。于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11）。常從游戲北宮，馳逐平樂（12），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13），上大歡樂之。于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nèi)（納）董君。
?。?）邑入：指食邑之租賦收入。（2）塞：補(bǔ)也。（3）山林：公主園中有山，謙不敢稱第，故托山林（應(yīng)動說），（4）主自執(zhí)宰敝膝：謂公主自為庖人（廚師）。宰：殺牲。敝膝：當(dāng)作“蔽膝”，腐人之圍裙。（5）簪（zān）：插髻的首飾。珥：珠玉耳飾。（6）徒跣：赤腳步行。（7）無狀：猶言無臉見人。（8）綠幘（zé）：綠色的包頭巾，傅（gōu）：袖套。勞作時用，以便做事。（9）贊：言進(jìn)傳謁辭。（10）上：上殿。（11）蹴鞠：古代類似今之足球運(yùn)動。（12）平樂：觀名。在上林苑中?；蛘f在未央宮北。（13）角狗馬之足：謂狗馬賽跑。角：比賽。足：謂跑。
是時，朔陛戟殿下（1），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積思于《六經(jīng)》，留神于王事，馳騖于唐虞，折節(jié)于三代，偃不遵經(jīng)勸學(xué)，反以靡麗為右（2），奢侈為務(wù)，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僻》之路（3），是乃國家之大賊（4），人主之大蜮（5）。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諸侯憚（6），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應(yīng)，良久曰：“吾業(yè)以（已）設(shè)飲，后而自改?！彼吩唬骸安豢?。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yōu)榇郏且载Q貂為淫而易牙作患（7），慶父死而魯國全（8），管蔡誅而周室安（9）?！鄙显唬骸吧??！庇性t止，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10）。東司馬門更名東交門。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后數(shù)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于霸陵（11）。是后，公主貴人多逾禮制（12），自董偃始。
（1）陛戟：持戰(zhàn)列于階前。（2）右：謂尊之。（3）徑：由也。（4）賊：一種專食苗節(jié)的害蟲。（5）蜮（yù）：一種食禾苗的害蟲。相傳它能含沙射人，比喻陰險小人。（6）伯姬燔而諸侯憚：參考《春秋》及三傳（襄公三十年）。伯姬：春秋時宋恭姬，宮中失火時，她守禮等待保姆，被燒死。憚：敬憚。（7）豎貂、易牙：皆齊桓公之內(nèi)臣。豎貂自割生殖器而為宦者，易牙烹其子以奉桓公。管仲以為二人詐偽，勸齊桓公去之。管仲死，桓公又召用二人?；腹。俗鱽y，封鎖宮門，不給以飲食?；腹I死于壽宮，尸體腐爛生蟲，三月不葬。（8）慶父：春秋時魯桓公之子，莊公之弟。莊公死，慶父殺莊公之子閔公而欲作亂，不克，奔莒。其后僖公求之于莒，莒遣慶父返，縊之于密。于是僖公乃定其位。（9）管蔡：管叔、蔡叔，皆周武王之弟。武王去世，成王年幼，周公旦攝政，二人不服，與武庚一起叛亂，被周公旦平定而誅逐，周才得安定。（10）東司馬門：其下當(dāng)有“入”字（王念孫說）。（11）霸陵：漢文帝陵。又縣名，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北。（12）公主貴人多逾禮制：例如，蓋長公主近幸丁外人，陽石公主與太仆公孫敬聲私通等皆是。
時天下侈靡趨末（1），百姓多離農(nóng)畝。上從容問朔：“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jīng)歷數(shù)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dāng)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2），足履革■（3），以韋帶劍（4），莞蒲為席（5），兵木無刃（6），衣缊無文（7），集上書囊以為殿?。?）；以道德為麗（9），以仁義為準(zhǔn)。于是天下望風(fēng)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鳳闕（10），右神明（11），號稱千門萬戶；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繢罽（12）；宮人簪玳瑁，垂珠璣；設(shè)戲車（13），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怪；撞萬石之鐘，擊雷霆之鼓，作俳優(yōu)，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dú)不奢侈失農(nóng)（14），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推甲乙之帳燔之于四通之衢（15），卻走馬示不復(fù)用（16），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豪氂（毫厘），差以千里（17）?！副菹铝粢獠熘！?br/>
?。?）末：指工商業(yè)。（2）弋：黑色。綈：厚增。（3）革：生皮?！觯▁ì）：鞋。（4）韋帶：以韋皮（柔熟之皮革）為帶。（5）莞（guān）：俗名水蔥、席子草。（6）兵木無力：兵器如木而無刃，意謂不注重兵器。（7）衣缊無文：衣內(nèi)為亂絮，外無文彩。（8）集：收集。上書囊：漢制，上書以青皮囊素裹封書，不中式不得。（9）麗：美也。（10）鳳闕：闕名。在建章官內(nèi)，闕上有金鳳。（11）神明：臺名。在建章宮內(nèi)，祭神之處。（12）繢罽：（huìjì）有彩色圖案的毛織品。繢，同繪。（13）戲車：一種車技。（14）失農(nóng)：謂失農(nóng)業(yè)。（15）推：■去之意。（16）卻：退也。走馬：賽跑之馬。（17）“正其本”等句：今《易》無此文。
朔雖詼笑（1），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傲）弄，無所為屈。
?。?）詼笑：謂嘲謔。
上以朔口諧辭給（1），好作問之（2）。嘗問朔曰：“先生視朕何如主也？”朔對曰：“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際，未足以諭當(dāng)世，臣伏觀陛下功德，陳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誠得天下賢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為丞相（3），孔丘為御史大夫，太公為將軍（4），畢公高拾遺于后（5），弁（卞）嚴(yán)子為衛(wèi)尉（6），皋陶為大理（7），后稷為司農(nóng)（8），伊尹為少府（9），子貢使外國（10），顏閔為博士（11），子夏為太常（12），益為右扶風(fēng)（13），季路為執(zhí)金吾（14），契為鴻臚（15），龍逢為宗正（16），伯夷為京兆（17），管仲為馮翊（18），魯般為將作（19），仲山甫為光祿（20），申伯為太仆（21），延陵季子為水衡（22），百里奚為典屬國（23），柳下惠為大長秋（24），史魚為司直（25），蘧伯玉為太傅（26），孔父為詹事（27），孫叔敖為諸侯相（28），子產(chǎn)為郡守（29），王慶忌為期門（30），夏育為鼎官（31），羿為旄頭（32），宋萬為式道侯（33）?！鄙夏舜笮?。
?。?）給：捷也：（2）作：造也。好作問之：好造說以問之（周壽昌說）。（3）周邵：周公旦、邵公奭。（4）太公：呂望。知戰(zhàn)陣征伐之事，故云為將軍。（5）畢公高：周文王之子，封于畢，為周太師，故云拾遺。（6）卞嚴(yán)子：即卞莊子（避明啻諱改）。春秋時魯國卞邑大夫，有勇力，嘗刺虎。以其有勇，故云為衛(wèi)尉。（7）皋陶：相傳曾被舜任為掌管刑法的官。（8）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堯舜時為農(nóng)官，教民耕種，故云為司農(nóng)。（9）伊尹：商初大臣。為官公正無私，故云為少府。（10）子貢：姓端木，名賜，孔子弟子，能辯說，故云使外國。（11）顏、閔：顏回、閔子騫，孔子弟子，皆有德行。（12）子夏：姓卜，名商?？鬃拥茏?，以有文學(xué)故為太常（顏師古說）?；蛞宰酉膬勺挚偤蠟橘?，夔知樂，故云為太常（應(yīng)劭說）。（13）益：伯益。被舜任為虞，掌山澤之官。諸苑多在右扶風(fēng)，故令為之。周壽昌曰：“右扶風(fēng)以下諸官，多太初元年所改，公孫弘為丞相在元朔五年，薨在元狩二年，下去太初二十余年。此文下云‘上復(fù)問朔，方今公孫丞相’云云，則所司官名多不合。疑朔此等雜文，后有改易，流傳轉(zhuǎn)寫，致多訛舛也。”
?。?4）季路：即子路，孔子弟子，以有勇力，故云為執(zhí)金吾。（15）契：被舜任為司徒，掌管教化。鴻臚：漢官名。掌禮贊。（16）龍逢：關(guān)龍逢，夏桀時忠諫而死。以其直無所阿私，故云為宗正。（17）伯夷：商末孤竹君之長子。入周后，隱居于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18）管仲：協(xié)助齊桓公稱霸天下。故令為左馮翊。（19）魯般：公輸班，春秋時著名的巧匠。故令為將作大匠。（20）仲山甫：周宣王時大臣。為人柔亦不茹，則亦不吐。故云為光祿大夫，以領(lǐng)導(dǎo)三大夫諫正之官。（21）申伯：周宣王之舅。用親親以為太仆。（22）延陵季子：即吳公子札，春秋時吳人。水衡：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財物及鑄錢。（23）百里奚：春秋時秦大臣。秦近西戎，曉其風(fēng)俗，故令為典屬國。（24）柳下惠：春秋時魯大夫展禽，食采柳下，謚曰惠。以其貞潔，故云為大長秋（皇后之卿士）。（25）史魚：春秋時衛(wèi)大夫史，以直著稱。故云為司直（丞相的屬官）。（26）蘧伯玉：春秋時衛(wèi)大夫，名瑗。伯玉有德行，希望人主寡其過，故云為太傅。（27）孔父：名嘉，春秋時宋大夫，正色而立于朝，故云為詹事。（28）孫叔敖：春秋時楚令尹，治民以勸導(dǎo)為主。（29）子產(chǎn)：公孫僑之號，春秋時鄭國貴族，執(zhí)政后實(shí)行改革，曾鑄“荊書”。（30）王慶忌：即王子慶忌。以其勁捷，可為期門郎。（31）夏育：春秋時衛(wèi)人，力舉千鈞，故可為鼎官。西漢時有鼎官（陳直說）。（32）羿：即后羿。善于射箭，故令為旄頭。旄頭：先驅(qū)之騎士。（33）宋萬：南宮長萬，春秋時宋閔公之臣，有勇力。式道侯：有左右中侯三人，六百石，掌車駕之前導(dǎo)。
是時朝廷多賢材，上復(fù)問朔：“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yán)助、汲黯、膠倉、終軍、嚴(yán)安、徐樂、司馬遷之倫（1），皆辯知閎達(dá)，溢于文辭（2），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朔對曰：“臣觀其畝（插）齒牙，樹頰胲（3），吐唇吻，擺項(xiàng)頤（4），結(jié)股腳，連脽尻（5），遺蛇其跡（6），行步偶旅（傴僂）（7），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shù)子者。”朔之進(jìn)對澹（贍）辭（8），皆此類也。
?。?）公孫丞相：公孫弘。兒大夫：兒寬。本書卷五十八有其傳。董仲舒：本書有其傳。夏侯始昌：本書卷七十五有其傳。司馬相如：本書有其傳。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yán)助、終軍、嚴(yán)安、徐樂：本書卷六十四有其專傳。司馬遷：本書有其傳。（2）溢：言有余。（3）胲（gǎi）：頰上肉。（4）頤：下巴。（5）脽尻（shuíkāo）臀部。（6）遺蛇：即逶迤（wēiyí）。彎彎曲曲貌。（7）偊旅：同“傴僂”。曲躬貌。（8）贍辭：豐富的辭令。
武帝即招英俊，程其器能（1），用之如不及（2）。時方外事胡越，內(nèi)興制度，國家多事，自公孫弘以下至司馬遷皆奉使方外（3），或?yàn)榭叵嘀凉?，而朔嘗至太中大夫，后嘗為郎，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4），詼啁（嘲）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nóng)戰(zhàn)強(qiáng)國之計，因自訟獨(dú)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fù)詼諧，辭數(shù)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shè)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其辭曰（5）：（1）程：計量。（2）如不及：謂恐失之。（3）方外：外國。（4）枚皋：本書卷五十一附其傳。（5）其辭曰：下文為《答客難》。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dāng)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1），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shù)，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shù)（2），著于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3），好學(xué)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內(nèi)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意者尚有遺行邪（4）？同胞之徒無所容居（5），其故何也？”
?。?）都：居也。（2）數(shù)：當(dāng)作“記”（宋祁說）。（3）服膺：謹(jǐn)記于心；衷心信服。釋：廢置。（4）遺行：謂尚有過失之行。（5）同胞之徒：言親兄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yīng)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quán)，相禽（擒）以兵，并為十二國（1），未有雌雄，得士者強(qiáng)，失士者亡，故談?wù)f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nèi)，外有廩倉，澤及后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2），安于覆盂（3），動猶運(yùn)之掌（4），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5）；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jié)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wù)f（6），并進(jìn)輻湊者不可勝數(shù)，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門戶（7）。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8）！故曰時異事異。
（1）十二國：戰(zhàn)國時，除齊、楚、燕、趙、韓、魏、秦等七雄外，尚有魯、衛(wèi)、宋、鄭、中山五國。（2）帶：言如帶之相連。（3）安于覆盂：謂不可傾搖。《史記》、《文選》此句下尚有“天下均平，合為一家”八字。（4）動猶運(yùn)之掌：《史記》、《文選》作“動發(fā)舉事，猶運(yùn)之掌”。（5）泉：疑作“淵”（宋祁說）。（6）談?wù)f：《史記》作“馳說”。（7）或失門戶：謂不得所由入。（8）常侍郎：《文選》無“?！弊帧！俺！弊之?dāng)刪（宋祁說）?！妒酚洝纷鳌俺Ｊ?、侍郎”。
“雖然、安可以不務(wù)修身乎哉！《詩》云：‘鼓鐘于宮，聲聞于外（1）?！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2）。’茍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shè)用于文武（3），得信（伸）厥說，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孜孜）（4），敏行而不敢怠也（5）。辟（譬）若鹡鳹（6），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7）?！煊谐６?，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8）。’《詩》云：‘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9）？’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纊充耳，所以塞聰（10）。’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11），無求備于一人之義也（12）?！鞫敝?，使自得之；優(yōu)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13）?！w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14）。
?。?）“鼓鐘于宮”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白華》。比喻有所作為，人們便能知道。（2）“鶴鳴于九皋”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鶴鳴》。此意謂處卑位者言往往高遠(yuǎn)。（3）設(shè)：施也。七十有二：謂七十二歲。文武：周文王、周武王。（4）孜孜：努力不怠。（5）敏行：《史記》作“修學(xué)行道不敢止”，《文選》作“修學(xué)敏行”。（6）鹡鳹：鳥名。體小，尾長，頭黑額白，常在水邊捕食昆蟲。（7）傳曰等句：引文見《荀子·天論》。匈匈：喧嘩之聲。（8）“天有常度”等句：見《荀子·榮辱篇》文字略有出入。道：由也。（9）“禮義之不愆”二句：此乃逸詩。愆，過也。恤：憂也。（10）“水至清則無魚”等句：見《大戴禮·入官篇》。徒：眾也。旒（liú）：帝王冕冠前后懸垂的玉串?！觯╰ǒu）纊：以黃綿為丸，懸于冠兩邊，擋耳，不欲聞不急之言。（11）舉大德，赦小過：《論語·子路篇》云，“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保?2）無求備于一人之義：《論語·微子篇》云，“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13）“枉而直之”等句：文見《大戴禮·入官篇》。枉：曲也。優(yōu)：寬待。柔：和柔。揆度（duó）：度量；估量。索：求也。
?。?4）敏：敏捷。
今世之處士，魁（塊）然無徒，廓然獨(dú)居，上觀許由（1），下察接輿（2），計同范蠡（3），忠合子胥（4），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耦（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huán)，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nèi)定，國家安，是遇其時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5），’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6），發(fā)其音聲哉！繇（由）是觀之，譬猶鼱鼩之襲狗（7），孤豚之咋虎（8），至則靡耳（9），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quán)變，而終或（惑）于大道也?！?br/>
（1）許由：傳說堯讓給他天下，他恥聞之。（2）接輿：春秋時楚人，佯狂，匿跡。（3）范蠡：輔佐越工勾踐，功成而退。（4）子胥：伍子胥，忠諫，至死不易。（5）莛（tíng）：草莖。（6）考：究也。（7）鼱鼩（jīngqú）：小鼠名。（8）豚（tún）：小豬。咋（zé）：啃咬。（9）靡：消滅。
又設(shè)非有先生之論，其辭曰（1）：（1）其辭曰：下文為《非有先生論》。
非有先生仕于吳，進(jìn)不稱往古以厲主意（1），退不能揚(yáng)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吳王怪而問之，曰：“寡人獲先人之功，寄于眾賢之上，夙興夜寐，未嘗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舉（2），遠(yuǎn)集吳地，將以輔治寡人，誠竊嘉之，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3），耳不聽鐘鼓之音，虛心定志欲聞流議者三年于茲矣（4）。今先生進(jìn)無以輔治，退不揚(yáng)主譽(yù)，竊不為先生取之也。蓋懷能而不見（現(xiàn)），是不忠也；見（現(xiàn)）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吳王曰：“可以談矣，寡人將竦意而覽焉（5）。”先生曰：“嗚呼！可乎哉？可乎哉（6）？談何容易（7），夫談有悖于目拂于耳謬于心而便于身者（8），或有說（悅）于目順于耳快于心而毀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聽之？”吳王曰：“何為其然也？‘中人已（以）上可以語上也（9）?！壬囇?，寡人將聽焉?！?br/>
?。?）厲：《文選》作“廣”。（2）率然：輕舉之貌。（3）靡曼：好色。（4）流議：猶余論。（5）竦（sǒng）：企待。（6）可乎哉：意謂不可。（7）談何容易：謂談?wù)f論議并非易事。（8）悖：逆也。拂：違戾。（9）“中人以上可以語上”：見《論語·雍也篇》。此謂中品以上的人，可與談高深的學(xué)問。
先生對曰：“昔者關(guān)龍逢深諫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紂。此二臣者，皆極慮盡忠，閔（憫）王澤不下流，而萬民騷動，故直言其失，切諫其邪者，將以為君之榮，除主之禍也。今則不然，反以為誹謗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為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是以輔弼之臣瓦解，而邪諂之人并進(jìn)，遂及蜚（飛）廉、惡來革等（1）。二人皆詐偽，巧言利口以進(jìn)其身，陰奉雕瑑玲刻鏤之好以納其心（2）。務(wù)快耳目之欲，以茍容為度。遂往不戒（3），身沒被戮，宗廟崩阤（4），國家為虛（墟），放戮圣賢，親近讒夫?！对姟凡辉坪?？‘讒人罔極，交亂四國（5），’此之謂也。故卑身賤體，說（悅）色微辭（6），愉愉呴呴（7），終無益于主上之治，則志士仁人不忍為也。將儼然作矜嚴(yán)之色，深言直諫，上以拂主之邪（8），下以損百姓之害（9），則忤于邪主之心（10），歷于衰世之法（11）。故養(yǎng)壽命之士莫肯進(jìn)也，遂居深山之間，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彈琴其中，以詠先王之風(fēng)，亦可以樂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齊避周，餓于首陽之下，后世稱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談何容易！”
?。?）飛廉、惡來革：皆商紂王之臣，皆邪佞之徒。（2）雕瑑（zhuàn）：雕刻為瑑紋。（3）遂往不戒：謂不以遂往之事為戒。（4）阤（zhì）：崩頹。（5）“讒人罔極”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青蠅》。此謂讒人挑起矛盾，擾亂四方。（6）微：疑當(dāng)作“媺”（吳恂說）。媺（měi）：美也。（7）愉愉：和悅貌。呴呴（xūxū）：語言溫和貌。（8）拂：與“弼”同。（9）損：當(dāng)作“捐”，形近而誤。捐：除也。（10）忤：逆也。（11）歷：猶經(jīng)。
于是吳王懼然易容（1），捐薦去幾（2），危坐而聽。先生曰：“接輿避世，箕子被發(fā)佯狂，此二人者，皆避濁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宴）之閑，寬和之色，發(fā)憤畢誠（3），圖畫安危（4），揆度得失，上以安主體，下以便萬民，則五帝三王之道可幾而見也（5）。故伊尹蒙恥辱負(fù)鼎俎和五味以干湯（6），太公釣于渭之陽以見文王。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誠得其君也。深念遠(yuǎn)慮，引義以正其身，推恩以廣其下，本仁祖義（7），褒有德，祿賢能，誅惡亂，總遠(yuǎn)方，一統(tǒng)類，美風(fēng)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則天地和洽，遠(yuǎn)方懷之，故號圣王。臣子之職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為公侯，傳國子孫，名顯后世，民到于今稱之，以遇湯與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龍逢、比千獨(dú)如彼，豈不哀哉！故曰談何容易！”
?。?）懼然：失守貌。（2）薦：席也。捐薦去幾：以示貶損。（3）畢：盡也。（4）圖畫：謀劃。（5）幾：庶幾。（6）蒙：冒犯。（7）本仁祖義：以仁為本，以義為始。
于是吳王穆然（1），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頤（2），曰：“嗟乎！余國之不亡也，綿綿連連（3），殆哉（4），世之不絕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節(jié)儉，減后宮之費(fèi)，損車馬之用；放鄭聲，遠(yuǎn)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予貧民無產(chǎn)業(yè)者；開內(nèi)藏，振（賑）貧窮，存耆老，恤孤獨(dú)；薄賦斂，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內(nèi)晏然，天下大治，陰陽和調(diào)，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zāi)害之變，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足，畜（蓄）積有余，囹圄空虛；鳳凰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牙（芽）；遠(yuǎn)方異俗之人鄉(xiāng)（向）風(fēng)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故治亂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見，而君人者莫肯為也，臣愚竊以為過。故《詩》云：“王國克生，惟周之楨，濟(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5）。”此之謂也。
（1）穆然：猶默然。靜思貌。（2）頤：下巴。（3）綿綿連連：延續(xù)不絕。（4）殆：危也。（5）“王國克生”等句：《詩經(jīng)·大雅·文王》。此謂王國能出人才，為周之骨干，使國家安寧?？耍耗芤?。楨：骨干。濟(jì)濟(jì)：多而整齊貌。
朔之文辭，此二篇最善。其余有《封泰山》、《責(zé)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1），《屏風(fēng)》、《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八言、七言上下（2），《從公孫弘借車》（3），凡劉向所錄朔書具是矣（4）。世所傳他事皆非也。
?。?）《皇太子生禖》：東方朔作《禖?！?，見本書《武五子傳》。（2）八言、七言上下：八言、七言詩，各有上下篇（晉灼說）。沈欽韓曰：“《楚辭章句》有東方朔《七諫》，疑即‘八言、七言’；不然，不應(yīng)遺于劉向也。又，《御覽》三百五十有東方朔《對驃騎難》。（3）《從公孫弘借車》：陳直曰：“《藝文類聚》卷九十六，有公孫弘《答東方朔書》，文已不全，疑即答借車書者?！保?）劉向所錄：謂劉向《別錄》所載。
贊曰：劉向言少時數(shù)問長老賢人通干事及朔時者（1），皆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故令后世多傳聞?wù)?。而揚(yáng)雄亦以為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fēng)遺書蔑如也（2）。然朔名過實(shí)者，以其詼達(dá)多端，不名一行，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3）。非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4）：“首陽為拙（5），柱下為工（6）；飽食安步，以仕易農(nóng)；依隱玩世（7），詭時不逢（8）”。其滑稽之雄乎！朔之詼諧，逢占射覆（9），其事浮淺，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眩（炫）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故詳錄焉（10）。
（1）朔時：與東方朔同時。（2）蔑如：謂淺薄不足稱。（3）然朔名過實(shí)者等句：見《法言·測騫篇》。（4）上容：容身避害之上策。（5）首陽為拙：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山，為笨拙。（6）柱下為工：老子為周柱下吏，隱于朝，而終身無患，為工巧。（7）依隱玩世：依違朝隱，玩身于世。（8）詭時不逢：行與時詭而不逢禍害。周壽昌曰：“朔本集載其《誡子詩》全篇云：‘明者處世，莫尚于中；優(yōu)哉游哉，于道相從。首陽為拙，柳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nóng)；依隱玩世，詭時不逢。才盡身危，好名得華。有群累生，孤貴失和。遺余不遷，自盡無多。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現(xiàn)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贊止節(jié)錄首陽以下六語。”（9）逢占：預(yù)測。（10）而后之好事者……，故詳錄焉：意謂本傳所以詳錄東方朔之辭語，是因后世好事者往往取奇言怪語妄附于他之故。顏師古曰：“欲明傳所不記，皆非其實(shí)也。而今之為《漢書》學(xué)者，猶更取他書雜說，假合東方朔之事以博異聞，良可嘆矣?！睏顦溥_(dá)曰：“《文選》四十七《東方朔畫贊注》引《風(fēng)俗通》云：東方朔是太白星精，黃帝時為風(fēng)后，堯時為務(wù)成子，周時為老聃，在越為范蠡，齊為鴟夷子，言其變化無常也。按此蓋即班氏所謂奇言怪語者也?！?/div>
&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1）。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xué)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2），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數(shù)（3），其不足采者輒報聞罷（4）。朔初來，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yǎng)兄嫂。年十三學(xué)書，三冬文史足用（5）。十五學(xué)擊劍。十六學(xué)《詩》《書》，誦二十二萬言（6）。十九學(xué)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7），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8），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9），捷若慶忌（10），廉若鮑叔（11），信若尾生（12）。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
?。?）平原：郡名。治平原（在今山東平原南）。厭次：縣名。在今山東惠民縣東北。（2）待以不次之位：謂越級提拔。（3）自衒鬻：謂賣弄炫耀自己的才能，（4）報聞罷：意謂經(jīng)過請示皇帝而不任用。（5）三冬：謂三年。文史足用：王先謙云：“文者，各書之體；史者，史箱所作世之通文字，諷誦在口者也；足用者，言足用以應(yīng)試?！保?）言：一字為一“言”。（7）鉦鼓之教：言指揮軍隊進(jìn)退之法。（8）子路：姓仲名由，一字季路，孔子弟子。子路之言：指子路此語：“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保ㄒ姟墩撜Z·先進(jìn)篇》）（9）孟賁：戰(zhàn)國時著名的勇士。（10）慶忌：春秋時吳王僚之子。傳說慶忌非常敏捷，箭射不中，馬追不及，（11）鮑叔：鮑叔牙，春秋時齊大夫，與管仲分財，自取其少。（12）尾生：傳說為古代之信士。他與女子約會于橋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
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yù)，上偉之（1），令待詔公車（2），奉（俸）祿薄，未得省見（3）。
?。?）偉之：以為大奇（顏師古說）。（2）公車：漢代官署名。設(shè)公車令，掌管宮殿中司馬門的警衛(wèi)工作，并接待上書的臣民，（3）未得省見：未得召入見天子。
久之，朔給騶朱（侏）儒（1），曰：“上以若曹無益于縣官（2），耕田力作固不及人，臨眾處官不能治民，從軍擊虜不任兵事，無益于國用，徒索衣食（3），今欲盡殺若曹?！敝欤ㄙ┤宕罂郑淦?。朔教曰：“上即過，叩頭請罪?！本佑许暎勆线^，朱（侏）儒皆號泣頓首。上問：“何為？”對曰：“東方朔言上欲盡誅臣等。”上知朔多端（4），召問朔：“何恐朱（侏）儒為？”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侏）儒長三尺余，奉（俸）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俸）一囊粟，錢二百四十（5）。朱（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鄙洗笮?，因使待詔金馬門（6），稍得親近。
（1）紿：欺騙。騶：主駕車馬之吏。侏儒：矮子。（2）若曹：你們?？h官：指天子。（3）索：求也。（4）多端：點(diǎn)子多。（5）錢二百四十：為待詔一日之俸，每月俸錢為七千二百（陳直說）。（6）金馬門：指未央宮門。門旁有銅馬，古名“金馬門”。
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1），置守宮盂下（2），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蹦藙e蓍布卦而對曰（3）：“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眽眽）善緣壁（4），是非守宮即蜥蜴。”上曰：“善?！辟n帛十匹。復(fù)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
?。?）數(shù)家：術(shù)數(shù)家。射覆：猜測覆蓋之物。是古代近于占卜的一種游戲。（2）守宮：蝎虎。俗稱“壁虎”。（3）別：分也。（4）跂跂：蟲爬行貌。脈脈（mòmò）：凝視貌。
時有幸倡郭舍人（1），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數(shù)也（2）。臣愿令朔復(fù)射，朔中之，臣榜百（3），不能中，臣賜帛?！蹦烁矘渖霞纳?），令朔射之。朔曰：“是窶藪也（5）?！鄙崛嗽唬骸肮凡荒苤幸病！彼吩唬骸吧鉃槟挘扇鉃楦?；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數(shù)?！鄙狭畛O(jiān)榜舍人（6），舍人不勝痛，呼謈（7）。朔笑之曰：“咄（8）！口無毛（9），聲謷謷（10），尻益高（11）?！鄙崛隧Ｔ唬骸八飞迷g欺天子從官，當(dāng)棄市?！鄙蠁査罚骸昂喂试g之？”對曰：“臣非敢詆之，乃與為隱耳（12）。”上曰：“隱云何？”朔曰：“夫口無毛者，狗竇也（13）；聲謷謷者，鳥哺也（14）；尻益高者，鶴俯啄也?！鄙崛瞬环?，因曰：“臣愿復(fù)問朔隱語，不知，亦當(dāng)榜?！奔赐秊橹C語曰（15）：“令壺齟，老柏涂（途），伊優(yōu)亞，狋吽牙（16），何謂也？”朔曰：“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17）。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18），鬼之廷也。涂（途）者，漸洳徑也（19）。伊優(yōu)亞者，辭未定也。狋吽牙音，兩犬爭也?！鄙崛怂鶈?，朔應(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左右大驚。上以朔為常侍郎（20），遂得愛幸。
?。?）幸倡：得到皇帝寵幸的倡優(yōu)。（2）至：實(shí)也。（3）榜：鞭撻。（4）寄生：寄生于他物的生物。（5）窶數(shù)：放在頭上用以頂物的環(huán)形草墊。（6）倡監(jiān)：謂黃門倡監(jiān)，當(dāng)屬于黃門令（陳直說）。（7）謈（bó）：因痛而呼叫。（8）咄（duō）：呵叱聲。（9）口無毛：謂后竅（楊樹達(dá)說）。（10）嗷嗷（áoáo）：嘈雜聲。（11）尻（kāo）：臀部。（12）隱：謂隱語，即謎語。（13）狗竇：狗洞。有說當(dāng)作“狗穴竇”（劉攽說）。（14）（kòu，又讀gòu）：待母哺食的雛鳥。（15）諧語：和韻之語。（16）狋（yí，又讀yín）：犬爭斗聲。吽（óu）：犬爭斗聲。（17）盛（chéng）：受物。（18）柏：指墓上之柏。（19）漸洳（rù）：浸濕。（20）常侍郎：官名。侍從皇帝。
久之，伏日（1），詔賜從官肉。大（太）官丞日晏不來（2），朔獨(dú)拔劍割肉，謂其同官曰：“伏日當(dāng)早歸，請受賜?！奔磻讶馊?。大（太）官奏之（3）。朔入，上曰：“昨賜肉，不待詔，以劍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謝。上曰：“先生起自責(zé)何也。”朔再拜曰：“朔來！朔來！受賜不待詔，無禮也！拔劍割肉，一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xì)君（4），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責(zé)，乃反自譽(yù)！”復(fù)賜酒一石，肉百斤，歸遺細(xì)君。
?。?）伏日：三伏之日。即盛暑之時。（2）太官丞：少府屬官。晏：晚也。（3）之：衍字（劉攽、王念孫等說）。（4）細(xì)君：東方朔妻子之名。
初，建元三年（1），微行始出（2），北至池陽（3），西至黃山（4），南獵長楊（5），東游宜春（6）。微行常用飲酎已（7）。八九月中，與侍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諸殿門（8），故有“期門”之號自此始（9）。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稱平陽侯（10）。旦明，入山下馳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羆，馳騖禾稼稻秔（粳）之地。民皆號呼罵詈，相聚會，自言鄠杜令（11），令往，欲謁平陽侯，諸騎欲擊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獵者數(shù)騎見留，乃示以乘輿物（12），久之乃得去。時夜出夕還，后赍五日糧，會朝長信宮（13），上大歡樂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數(shù)出也（14），然尚迫于太后，未敢遠(yuǎn)出（15）。丞相御史知指（旨）（16），乃使右輔都尉激循長楊以東（17），右內(nèi)史發(fā)小民共（供）待會所（18）。后乃私置更衣（19），從宣曲以南十二所（20），中休更衣（21），投宿諸宮，長楊、五柞、倍陽、宣曲尤幸（22）。于是上以為道遠(yuǎn)勞苦，又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與待詔能用算者二人，舉籍阿城以南（23），盩厔以東（24），宜春以西，提封頃畝（25），及其賈直（價值），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26）。又詔中尉，左右內(nèi)史表屬縣草田（27），欲以償鄠杜之民。吾丘壽王奏事，上大說（悅）稱善。時朔在傍，進(jìn)諫曰（28）：（1）建元三年：前138年，（2）微行：此上脫一“上”字（王念孫說）。微行，謂化裝出行。（3）池陽：漢宮名。在今陜西涇陽縣西北。（4）黃山：漢宮名。在今陜西興平縣南。（5）長楊：漢宮名。在今陜西周至縣境。（6）宜春：漢宮名。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7）用飲酎已：以酎祭完畢之時。（8）武騎：武騎常侍之簡稱。隴西、北地：皆郡名。（9）期門：漢武帝以隴西、天水等郡“良家子”組成。武帝微行，執(zhí)兵器護(hù)衛(wèi)，“期諸殿門”，故名。屬光祿勛。平帝時改稱虎賁郎。（10）常稱平陽侯：平陽侯曹壽尚帝姊，時見尊寵，故稱之（如淳說）。（11）鄠（hù）：縣名。在今陜西戶縣北。杜：縣名。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12）乘輿物：漢宮服用器具。大部分器具上刻有乘輿或?qū)m名字樣（陳直說）。（13）長信宮：太后所居之宮。天子五日一朝長信宮。（14）南山：終南山，橫亙于關(guān)中的南面。（15）迫于太后，未敢遠(yuǎn)出：自建元六年（前135）太后崩后，武帝常四出遠(yuǎn)游。（16）指（旨）：謂天子之意。（17）右輔都尉：指中尉（太初元年更名為執(zhí)金吾）所屬之左右京輔都尉（吳詢說）。徼循：巡邏。（18）右內(nèi)史：官名。秦始皇置內(nèi)史，掌治京畿地方。漢景帝時分左右內(nèi)史。太初元年改右內(nèi)史置京兆尹。（19）更衣：指休息更衣之處。（20）宣曲：漢宮名。在昆明池西，在今陜西長安縣西南。十二所：十二個休息處。（21）中休：午休。（22）五柞：漢宮名。在今陜西周至縣。倍陽：即■陽，漢宮名。在今陜西戶縣西南。（23）舉籍：為簿籍。阿城：秦阿房宮之別名。在今陜西長安縣西。（24）盩厔（zhóuzhì）：縣名。今陜西周至縣。（25）提封：總計。（26）屬：連也。（27）草田：未耕墾的荒田。（28）進(jìn)諫曰：下文是《諫除上林苑》。
臣聞謙遜靜愨（1），天表之應(yīng)，應(yīng)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yīng)，應(yīng)之以異。今陛下累郎（廊）臺，恐其不高也；戈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以為苑（2），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為之變，上林雖小，臣尚以為大也。
（1）愨（què）：誠篤；忠厚。（2）三輔之地：此指中尉及左右內(nèi)史所管轄的區(qū)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1），商雒以西（2），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3），止灞浐以西（4），都徑渭之南（5），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6），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7），異類之物，不可勝原（8），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仰足也。又有秔（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9），其賈（價）畝一金。今規(guī)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nóng)桑之業(yè)，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yǎng)麋鹿，廣狐免之苑，大虎狼之虛（墟），又壞人家墓，發(fā)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10），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11），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12），是其不可三也。故務(wù)苑囿之大，不恤農(nóng)時，非所以強(qiáng)國富人也。
?。?）汧、隴：汧水，隴山。（2）商洛：商、上洛二縣。在今陜西商縣。（3）去三河之地：謂去洛陽而不都。（4）灞、浐：二水名。皆在長安東。（5）涇、渭：二水名。關(guān)中兩大河流。（6）陸海：言關(guān)中平原物產(chǎn)豐富，故謂之“陸?！薄＃?）豫章：木名。即樟木。檀、柘：皆珍貴之木材。（8）原：計也。不可勝原：言不可勝計。（9）酆：古地名。在今陜西戶縣東。鎬：古都名。在今陜西西安市西南。（10）斥而營之：謂量度而經(jīng)營之。（11）騖：亂騎曰“騖”。（12）一日之樂：謂畋獵。無堤之輿：言車輿馳騁不為防。
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叛）（1），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2），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3）。糞土愚臣（4），忘生觸死（5），逆盛意，犯隆指，罪當(dāng)萬死，不勝大愿，愿陳《泰階六符》（6），以觀天變，不可不省。
?。?）殷作九市之宮：傳說商紂王在宮中設(shè)九市。（2）靈王起章華臺：楚靈王作章華臺，納亡人實(shí)之，終于發(fā)生乾溪之禍。章華臺故址在今湖北監(jiān)利縣西北。（3）阿房之殿：即阿房宮。（4）糞土：臣對君自卑之稱。（5）忘生觸死：言忘其身而觸死罪。（6）《泰階六符》：《藝文志》天文家有《泰階六符》一卷，注引李奇曰：“三臺謂之泰階，兩兩成體，三臺故六。觀色以知吉兇，故曰‘符’?！敝軌鄄伤芳搓惔藭?br/>
是日因奏《泰階》之事，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1），如壽王所奏云。
?。?）遂：竟也。
久之，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1），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2），獄系內(nèi)官（3）。以公主子，廷尉上請請論（4），左右人人為言：“前又入贖，陛下許之?！鄙显唬骸拔岬芾嫌惺且蛔樱?），死以屬（囑）我?！庇谑菫橹固閲@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又下負(fù)萬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朔前上壽：曰：“臣聞圣王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稌吩唬骸黄稽h，王道蕩蕩（6）?！硕?，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nèi)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觴（7），昧死再拜上萬歲壽?！鄙夏似穑胧≈校?），夕時召讓朔（9），曰：“傳曰‘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10）?！裣壬蠅?，時乎（11）？”朔免冠頓首曰：“臣聞樂太甚則陽溢，哀太甚則陰損，陰陽變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氣及。銷（消）憂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壽者，明陛下正而不阿（12），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諱，當(dāng)死?！毕仁?，朔嘗醉入殿中，小遺殿上（13），劾不敬。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因此對復(fù)為中郎，賜帛百匹。
?。?）隆慮公主：景帝之女，武帝之妹。（2）主傅：指隆慮公主之傅姆（保姆）。（3）內(nèi)官：官署名。（4）請論：申請判定其罪。（5）弟：謂妹?！毒笆鮽鳌芬月]公主為武帝姊。（6）“不偏不黨”二句：見《尚書·周書·洪范》。蕩蕩：平坦貌。（7）觴（sháng）：古代盛酒器。奉觴：敬酒。（8）省中：即宮中。（9）夕：宋祁曰：當(dāng)作“少”。讓：責(zé)也。（10）傳：指古籍，這里指《論語》。引文見《論語·憲問》。謂應(yīng)說話時才說話，別人不厭惡其言。（11）時乎：謂是合適的時候嗎，（12）阿：本意阿其所好。這里謂喜受阿諛。（13）小遺：小便。
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1），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2），主召見，曰：“吾為母養(yǎng)之。”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御射（3），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zhí)轡，入則侍內(nèi)。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4）：“董君所發(fā)，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5）?！卑擦觌际逭撸?），愛盎兄子也，與偃善，謂偃曰：“足下私侍漢主，挾不測之罪，將欲安處乎（7）？”偃懼曰：“優(yōu)之久矣，不知所以（8）?！彪际逶唬骸邦櫝菑R遠(yuǎn)無宿宮（9），又有萩竹籍田（10）。足下何不白主獻(xiàn)長門園（11）？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計出于足下也，則安枕而臥，長無慘怛之憂（12）。久之不然，上且請之，于足下何如？”偃頓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書獻(xiàn)之。上大說（悅），更名竇太主園為長門宮。主大喜，使偃以黃金百斤為爰叔壽。
（1）館陶公主：文帝之女，竇太后所生，武帝之姑，故又稱“竇太主”。（2）姣：美麗。（3）計：計算。（4）中府：官名。掌公主金帛之藏。（5）白：報告。（6）爰叔：爰種之家。爰種乃爰盎（本書有其傳）之侄。（7）將欲安處：意謂怎樣使得將來自安。（8）所以；言用何計。（9）城：當(dāng)作“成”。顧成廟：文帝廟。（10）萩：疑當(dāng)作“荻”（吳恂說）。荻竹籍田：意謂荻竹叢生難以盡除，籍田于禮又不可廢，實(shí)無可建宿舍之處。（11）長門園：竇太主在長門之園。此園可以為宿館之處，故獻(xiàn)之。長門在今陜西長安城東南。（12）慘恒：憂傷。
叔因是為董君畫求見上之策，令主稱疾不朝。上往臨疾，問所欲，主辭謝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奉朝請之禮，備臣妾之儀，列為公主，賞賜邑入（1），隆天重地，死無以塞責(zé)（2）。一日卒（猝）有不勝灑掃之職，先狗馬填溝壑，竊有所恨，不勝大愿，愿陛下時忘萬事，養(yǎng)精游神，從中掖庭回輿，枉路臨妾山林（3），得獻(xiàn)觴上壽，娛樂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憂？幸得愈?？秩撼紡墓俣啵鬄橹髻M(fèi)。”上還。有頃，主疾愈，起謁，上以錢千萬從主飲。后數(shù)日，上臨山林，主自執(zhí)宰敝膝（4），道（導(dǎo)）入登階就坐。坐未定，上曰：“愿謁主人翁?！敝髂讼碌睿ヴ㈢恚?），徒跣頓首謝曰（6）：“妾無狀（7），負(fù)陛下，身當(dāng)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庇性t謝。主簪履起，之東箱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8），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9）：“館陶公主胞（庖）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币蜻殿^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10）。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jìn)觴。當(dāng)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shù)。于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11）。常從游戲北宮，馳逐平樂（12），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13），上大歡樂之。于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nèi)（納）董君。
?。?）邑入：指食邑之租賦收入。（2）塞：補(bǔ)也。（3）山林：公主園中有山，謙不敢稱第，故托山林（應(yīng)動說），（4）主自執(zhí)宰敝膝：謂公主自為庖人（廚師）。宰：殺牲。敝膝：當(dāng)作“蔽膝”，腐人之圍裙。（5）簪（zān）：插髻的首飾。珥：珠玉耳飾。（6）徒跣：赤腳步行。（7）無狀：猶言無臉見人。（8）綠幘（zé）：綠色的包頭巾，傅（gōu）：袖套。勞作時用，以便做事。（9）贊：言進(jìn)傳謁辭。（10）上：上殿。（11）蹴鞠：古代類似今之足球運(yùn)動。（12）平樂：觀名。在上林苑中?；蛘f在未央宮北。（13）角狗馬之足：謂狗馬賽跑。角：比賽。足：謂跑。
是時，朔陛戟殿下（1），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積思于《六經(jīng)》，留神于王事，馳騖于唐虞，折節(jié)于三代，偃不遵經(jīng)勸學(xué)，反以靡麗為右（2），奢侈為務(wù)，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僻》之路（3），是乃國家之大賊（4），人主之大蜮（5）。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諸侯憚（6），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應(yīng)，良久曰：“吾業(yè)以（已）設(shè)飲，后而自改?！彼吩唬骸安豢?。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yōu)榇郏且载Q貂為淫而易牙作患（7），慶父死而魯國全（8），管蔡誅而周室安（9）?！鄙显唬骸吧??！庇性t止，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10）。東司馬門更名東交門。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后數(shù)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于霸陵（11）。是后，公主貴人多逾禮制（12），自董偃始。
（1）陛戟：持戰(zhàn)列于階前。（2）右：謂尊之。（3）徑：由也。（4）賊：一種專食苗節(jié)的害蟲。（5）蜮（yù）：一種食禾苗的害蟲。相傳它能含沙射人，比喻陰險小人。（6）伯姬燔而諸侯憚：參考《春秋》及三傳（襄公三十年）。伯姬：春秋時宋恭姬，宮中失火時，她守禮等待保姆，被燒死。憚：敬憚。（7）豎貂、易牙：皆齊桓公之內(nèi)臣。豎貂自割生殖器而為宦者，易牙烹其子以奉桓公。管仲以為二人詐偽，勸齊桓公去之。管仲死，桓公又召用二人?；腹。俗鱽y，封鎖宮門，不給以飲食?；腹I死于壽宮，尸體腐爛生蟲，三月不葬。（8）慶父：春秋時魯桓公之子，莊公之弟。莊公死，慶父殺莊公之子閔公而欲作亂，不克，奔莒。其后僖公求之于莒，莒遣慶父返，縊之于密。于是僖公乃定其位。（9）管蔡：管叔、蔡叔，皆周武王之弟。武王去世，成王年幼，周公旦攝政，二人不服，與武庚一起叛亂，被周公旦平定而誅逐，周才得安定。（10）東司馬門：其下當(dāng)有“入”字（王念孫說）。（11）霸陵：漢文帝陵。又縣名，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北。（12）公主貴人多逾禮制：例如，蓋長公主近幸丁外人，陽石公主與太仆公孫敬聲私通等皆是。
時天下侈靡趨末（1），百姓多離農(nóng)畝。上從容問朔：“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jīng)歷數(shù)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dāng)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2），足履革■（3），以韋帶劍（4），莞蒲為席（5），兵木無刃（6），衣缊無文（7），集上書囊以為殿?。?）；以道德為麗（9），以仁義為準(zhǔn)。于是天下望風(fēng)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鳳闕（10），右神明（11），號稱千門萬戶；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繢罽（12）；宮人簪玳瑁，垂珠璣；設(shè)戲車（13），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怪；撞萬石之鐘，擊雷霆之鼓，作俳優(yōu)，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dú)不奢侈失農(nóng)（14），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推甲乙之帳燔之于四通之衢（15），卻走馬示不復(fù)用（16），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豪氂（毫厘），差以千里（17）?！副菹铝粢獠熘！?br/>
?。?）末：指工商業(yè)。（2）弋：黑色。綈：厚增。（3）革：生皮?！觯▁ì）：鞋。（4）韋帶：以韋皮（柔熟之皮革）為帶。（5）莞（guān）：俗名水蔥、席子草。（6）兵木無力：兵器如木而無刃，意謂不注重兵器。（7）衣缊無文：衣內(nèi)為亂絮，外無文彩。（8）集：收集。上書囊：漢制，上書以青皮囊素裹封書，不中式不得。（9）麗：美也。（10）鳳闕：闕名。在建章官內(nèi)，闕上有金鳳。（11）神明：臺名。在建章宮內(nèi)，祭神之處。（12）繢罽：（huìjì）有彩色圖案的毛織品。繢，同繪。（13）戲車：一種車技。（14）失農(nóng)：謂失農(nóng)業(yè)。（15）推：■去之意。（16）卻：退也。走馬：賽跑之馬。（17）“正其本”等句：今《易》無此文。
朔雖詼笑（1），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傲）弄，無所為屈。
?。?）詼笑：謂嘲謔。
上以朔口諧辭給（1），好作問之（2）。嘗問朔曰：“先生視朕何如主也？”朔對曰：“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際，未足以諭當(dāng)世，臣伏觀陛下功德，陳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誠得天下賢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為丞相（3），孔丘為御史大夫，太公為將軍（4），畢公高拾遺于后（5），弁（卞）嚴(yán)子為衛(wèi)尉（6），皋陶為大理（7），后稷為司農(nóng)（8），伊尹為少府（9），子貢使外國（10），顏閔為博士（11），子夏為太常（12），益為右扶風(fēng)（13），季路為執(zhí)金吾（14），契為鴻臚（15），龍逢為宗正（16），伯夷為京兆（17），管仲為馮翊（18），魯般為將作（19），仲山甫為光祿（20），申伯為太仆（21），延陵季子為水衡（22），百里奚為典屬國（23），柳下惠為大長秋（24），史魚為司直（25），蘧伯玉為太傅（26），孔父為詹事（27），孫叔敖為諸侯相（28），子產(chǎn)為郡守（29），王慶忌為期門（30），夏育為鼎官（31），羿為旄頭（32），宋萬為式道侯（33）?！鄙夏舜笮?。
?。?）給：捷也：（2）作：造也。好作問之：好造說以問之（周壽昌說）。（3）周邵：周公旦、邵公奭。（4）太公：呂望。知戰(zhàn)陣征伐之事，故云為將軍。（5）畢公高：周文王之子，封于畢，為周太師，故云拾遺。（6）卞嚴(yán)子：即卞莊子（避明啻諱改）。春秋時魯國卞邑大夫，有勇力，嘗刺虎。以其有勇，故云為衛(wèi)尉。（7）皋陶：相傳曾被舜任為掌管刑法的官。（8）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堯舜時為農(nóng)官，教民耕種，故云為司農(nóng)。（9）伊尹：商初大臣。為官公正無私，故云為少府。（10）子貢：姓端木，名賜，孔子弟子，能辯說，故云使外國。（11）顏、閔：顏回、閔子騫，孔子弟子，皆有德行。（12）子夏：姓卜，名商?？鬃拥茏?，以有文學(xué)故為太常（顏師古說）?；蛞宰酉膬勺挚偤蠟橘?，夔知樂，故云為太常（應(yīng)劭說）。（13）益：伯益。被舜任為虞，掌山澤之官。諸苑多在右扶風(fēng)，故令為之。周壽昌曰：“右扶風(fēng)以下諸官，多太初元年所改，公孫弘為丞相在元朔五年，薨在元狩二年，下去太初二十余年。此文下云‘上復(fù)問朔，方今公孫丞相’云云，則所司官名多不合。疑朔此等雜文，后有改易，流傳轉(zhuǎn)寫，致多訛舛也。”
?。?4）季路：即子路，孔子弟子，以有勇力，故云為執(zhí)金吾。（15）契：被舜任為司徒，掌管教化。鴻臚：漢官名。掌禮贊。（16）龍逢：關(guān)龍逢，夏桀時忠諫而死。以其直無所阿私，故云為宗正。（17）伯夷：商末孤竹君之長子。入周后，隱居于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18）管仲：協(xié)助齊桓公稱霸天下。故令為左馮翊。（19）魯般：公輸班，春秋時著名的巧匠。故令為將作大匠。（20）仲山甫：周宣王時大臣。為人柔亦不茹，則亦不吐。故云為光祿大夫，以領(lǐng)導(dǎo)三大夫諫正之官。（21）申伯：周宣王之舅。用親親以為太仆。（22）延陵季子：即吳公子札，春秋時吳人。水衡：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財物及鑄錢。（23）百里奚：春秋時秦大臣。秦近西戎，曉其風(fēng)俗，故令為典屬國。（24）柳下惠：春秋時魯大夫展禽，食采柳下，謚曰惠。以其貞潔，故云為大長秋（皇后之卿士）。（25）史魚：春秋時衛(wèi)大夫史，以直著稱。故云為司直（丞相的屬官）。（26）蘧伯玉：春秋時衛(wèi)大夫，名瑗。伯玉有德行，希望人主寡其過，故云為太傅。（27）孔父：名嘉，春秋時宋大夫，正色而立于朝，故云為詹事。（28）孫叔敖：春秋時楚令尹，治民以勸導(dǎo)為主。（29）子產(chǎn)：公孫僑之號，春秋時鄭國貴族，執(zhí)政后實(shí)行改革，曾鑄“荊書”。（30）王慶忌：即王子慶忌。以其勁捷，可為期門郎。（31）夏育：春秋時衛(wèi)人，力舉千鈞，故可為鼎官。西漢時有鼎官（陳直說）。（32）羿：即后羿。善于射箭，故令為旄頭。旄頭：先驅(qū)之騎士。（33）宋萬：南宮長萬，春秋時宋閔公之臣，有勇力。式道侯：有左右中侯三人，六百石，掌車駕之前導(dǎo)。
是時朝廷多賢材，上復(fù)問朔：“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yán)助、汲黯、膠倉、終軍、嚴(yán)安、徐樂、司馬遷之倫（1），皆辯知閎達(dá)，溢于文辭（2），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朔對曰：“臣觀其畝（插）齒牙，樹頰胲（3），吐唇吻，擺項(xiàng)頤（4），結(jié)股腳，連脽尻（5），遺蛇其跡（6），行步偶旅（傴僂）（7），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shù)子者。”朔之進(jìn)對澹（贍）辭（8），皆此類也。
?。?）公孫丞相：公孫弘。兒大夫：兒寬。本書卷五十八有其傳。董仲舒：本書有其傳。夏侯始昌：本書卷七十五有其傳。司馬相如：本書有其傳。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yán)助、終軍、嚴(yán)安、徐樂：本書卷六十四有其專傳。司馬遷：本書有其傳。（2）溢：言有余。（3）胲（gǎi）：頰上肉。（4）頤：下巴。（5）脽尻（shuíkāo）臀部。（6）遺蛇：即逶迤（wēiyí）。彎彎曲曲貌。（7）偊旅：同“傴僂”。曲躬貌。（8）贍辭：豐富的辭令。
武帝即招英俊，程其器能（1），用之如不及（2）。時方外事胡越，內(nèi)興制度，國家多事，自公孫弘以下至司馬遷皆奉使方外（3），或?yàn)榭叵嘀凉?，而朔嘗至太中大夫，后嘗為郎，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4），詼啁（嘲）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nóng)戰(zhàn)強(qiáng)國之計，因自訟獨(dú)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fù)詼諧，辭數(shù)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shè)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其辭曰（5）：（1）程：計量。（2）如不及：謂恐失之。（3）方外：外國。（4）枚皋：本書卷五十一附其傳。（5）其辭曰：下文為《答客難》。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dāng)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1），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shù)，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shù)（2），著于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3），好學(xué)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內(nèi)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意者尚有遺行邪（4）？同胞之徒無所容居（5），其故何也？”
?。?）都：居也。（2）數(shù)：當(dāng)作“記”（宋祁說）。（3）服膺：謹(jǐn)記于心；衷心信服。釋：廢置。（4）遺行：謂尚有過失之行。（5）同胞之徒：言親兄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yīng)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quán)，相禽（擒）以兵，并為十二國（1），未有雌雄，得士者強(qiáng)，失士者亡，故談?wù)f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nèi)，外有廩倉，澤及后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2），安于覆盂（3），動猶運(yùn)之掌（4），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5）；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jié)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wù)f（6），并進(jìn)輻湊者不可勝數(shù)，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門戶（7）。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8）！故曰時異事異。
（1）十二國：戰(zhàn)國時，除齊、楚、燕、趙、韓、魏、秦等七雄外，尚有魯、衛(wèi)、宋、鄭、中山五國。（2）帶：言如帶之相連。（3）安于覆盂：謂不可傾搖。《史記》、《文選》此句下尚有“天下均平，合為一家”八字。（4）動猶運(yùn)之掌：《史記》、《文選》作“動發(fā)舉事，猶運(yùn)之掌”。（5）泉：疑作“淵”（宋祁說）。（6）談?wù)f：《史記》作“馳說”。（7）或失門戶：謂不得所由入。（8）常侍郎：《文選》無“?！弊帧！俺！弊之?dāng)刪（宋祁說）?！妒酚洝纷鳌俺Ｊ?、侍郎”。
“雖然、安可以不務(wù)修身乎哉！《詩》云：‘鼓鐘于宮，聲聞于外（1）?！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2）。’茍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shè)用于文武（3），得信（伸）厥說，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孜孜）（4），敏行而不敢怠也（5）。辟（譬）若鹡鳹（6），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7）?！煊谐６?，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8）。’《詩》云：‘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9）？’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纊充耳，所以塞聰（10）。’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11），無求備于一人之義也（12）?！鞫敝?，使自得之；優(yōu)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13）?！w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14）。
?。?）“鼓鐘于宮”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白華》。比喻有所作為，人們便能知道。（2）“鶴鳴于九皋”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鶴鳴》。此意謂處卑位者言往往高遠(yuǎn)。（3）設(shè)：施也。七十有二：謂七十二歲。文武：周文王、周武王。（4）孜孜：努力不怠。（5）敏行：《史記》作“修學(xué)行道不敢止”，《文選》作“修學(xué)敏行”。（6）鹡鳹：鳥名。體小，尾長，頭黑額白，常在水邊捕食昆蟲。（7）傳曰等句：引文見《荀子·天論》。匈匈：喧嘩之聲。（8）“天有常度”等句：見《荀子·榮辱篇》文字略有出入。道：由也。（9）“禮義之不愆”二句：此乃逸詩。愆，過也。恤：憂也。（10）“水至清則無魚”等句：見《大戴禮·入官篇》。徒：眾也。旒（liú）：帝王冕冠前后懸垂的玉串?！觯╰ǒu）纊：以黃綿為丸，懸于冠兩邊，擋耳，不欲聞不急之言。（11）舉大德，赦小過：《論語·子路篇》云，“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保?2）無求備于一人之義：《論語·微子篇》云，“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13）“枉而直之”等句：文見《大戴禮·入官篇》。枉：曲也。優(yōu)：寬待。柔：和柔。揆度（duó）：度量；估量。索：求也。
?。?4）敏：敏捷。
今世之處士，魁（塊）然無徒，廓然獨(dú)居，上觀許由（1），下察接輿（2），計同范蠡（3），忠合子胥（4），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耦（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huán)，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nèi)定，國家安，是遇其時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5），’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6），發(fā)其音聲哉！繇（由）是觀之，譬猶鼱鼩之襲狗（7），孤豚之咋虎（8），至則靡耳（9），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quán)變，而終或（惑）于大道也?！?br/>
（1）許由：傳說堯讓給他天下，他恥聞之。（2）接輿：春秋時楚人，佯狂，匿跡。（3）范蠡：輔佐越工勾踐，功成而退。（4）子胥：伍子胥，忠諫，至死不易。（5）莛（tíng）：草莖。（6）考：究也。（7）鼱鼩（jīngqú）：小鼠名。（8）豚（tún）：小豬。咋（zé）：啃咬。（9）靡：消滅。
又設(shè)非有先生之論，其辭曰（1）：（1）其辭曰：下文為《非有先生論》。
非有先生仕于吳，進(jìn)不稱往古以厲主意（1），退不能揚(yáng)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吳王怪而問之，曰：“寡人獲先人之功，寄于眾賢之上，夙興夜寐，未嘗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舉（2），遠(yuǎn)集吳地，將以輔治寡人，誠竊嘉之，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3），耳不聽鐘鼓之音，虛心定志欲聞流議者三年于茲矣（4）。今先生進(jìn)無以輔治，退不揚(yáng)主譽(yù)，竊不為先生取之也。蓋懷能而不見（現(xiàn)），是不忠也；見（現(xiàn)）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吳王曰：“可以談矣，寡人將竦意而覽焉（5）。”先生曰：“嗚呼！可乎哉？可乎哉（6）？談何容易（7），夫談有悖于目拂于耳謬于心而便于身者（8），或有說（悅）于目順于耳快于心而毀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聽之？”吳王曰：“何為其然也？‘中人已（以）上可以語上也（9）?！壬囇?，寡人將聽焉?！?br/>
?。?）厲：《文選》作“廣”。（2）率然：輕舉之貌。（3）靡曼：好色。（4）流議：猶余論。（5）竦（sǒng）：企待。（6）可乎哉：意謂不可。（7）談何容易：謂談?wù)f論議并非易事。（8）悖：逆也。拂：違戾。（9）“中人以上可以語上”：見《論語·雍也篇》。此謂中品以上的人，可與談高深的學(xué)問。
先生對曰：“昔者關(guān)龍逢深諫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紂。此二臣者，皆極慮盡忠，閔（憫）王澤不下流，而萬民騷動，故直言其失，切諫其邪者，將以為君之榮，除主之禍也。今則不然，反以為誹謗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為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是以輔弼之臣瓦解，而邪諂之人并進(jìn)，遂及蜚（飛）廉、惡來革等（1）。二人皆詐偽，巧言利口以進(jìn)其身，陰奉雕瑑玲刻鏤之好以納其心（2）。務(wù)快耳目之欲，以茍容為度。遂往不戒（3），身沒被戮，宗廟崩阤（4），國家為虛（墟），放戮圣賢，親近讒夫?！对姟凡辉坪?？‘讒人罔極，交亂四國（5），’此之謂也。故卑身賤體，說（悅）色微辭（6），愉愉呴呴（7），終無益于主上之治，則志士仁人不忍為也。將儼然作矜嚴(yán)之色，深言直諫，上以拂主之邪（8），下以損百姓之害（9），則忤于邪主之心（10），歷于衰世之法（11）。故養(yǎng)壽命之士莫肯進(jìn)也，遂居深山之間，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彈琴其中，以詠先王之風(fēng)，亦可以樂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齊避周，餓于首陽之下，后世稱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談何容易！”
?。?）飛廉、惡來革：皆商紂王之臣，皆邪佞之徒。（2）雕瑑（zhuàn）：雕刻為瑑紋。（3）遂往不戒：謂不以遂往之事為戒。（4）阤（zhì）：崩頹。（5）“讒人罔極”二句：見《詩經(jīng)·小雅·青蠅》。此謂讒人挑起矛盾，擾亂四方。（6）微：疑當(dāng)作“媺”（吳恂說）。媺（měi）：美也。（7）愉愉：和悅貌。呴呴（xūxū）：語言溫和貌。（8）拂：與“弼”同。（9）損：當(dāng)作“捐”，形近而誤。捐：除也。（10）忤：逆也。（11）歷：猶經(jīng)。
于是吳王懼然易容（1），捐薦去幾（2），危坐而聽。先生曰：“接輿避世，箕子被發(fā)佯狂，此二人者，皆避濁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宴）之閑，寬和之色，發(fā)憤畢誠（3），圖畫安危（4），揆度得失，上以安主體，下以便萬民，則五帝三王之道可幾而見也（5）。故伊尹蒙恥辱負(fù)鼎俎和五味以干湯（6），太公釣于渭之陽以見文王。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誠得其君也。深念遠(yuǎn)慮，引義以正其身，推恩以廣其下，本仁祖義（7），褒有德，祿賢能，誅惡亂，總遠(yuǎn)方，一統(tǒng)類，美風(fēng)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則天地和洽，遠(yuǎn)方懷之，故號圣王。臣子之職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為公侯，傳國子孫，名顯后世，民到于今稱之，以遇湯與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龍逢、比千獨(dú)如彼，豈不哀哉！故曰談何容易！”
?。?）懼然：失守貌。（2）薦：席也。捐薦去幾：以示貶損。（3）畢：盡也。（4）圖畫：謀劃。（5）幾：庶幾。（6）蒙：冒犯。（7）本仁祖義：以仁為本，以義為始。
于是吳王穆然（1），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頤（2），曰：“嗟乎！余國之不亡也，綿綿連連（3），殆哉（4），世之不絕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節(jié)儉，減后宮之費(fèi)，損車馬之用；放鄭聲，遠(yuǎn)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予貧民無產(chǎn)業(yè)者；開內(nèi)藏，振（賑）貧窮，存耆老，恤孤獨(dú)；薄賦斂，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內(nèi)晏然，天下大治，陰陽和調(diào)，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zāi)害之變，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足，畜（蓄）積有余，囹圄空虛；鳳凰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牙（芽）；遠(yuǎn)方異俗之人鄉(xiāng)（向）風(fēng)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故治亂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見，而君人者莫肯為也，臣愚竊以為過。故《詩》云：“王國克生，惟周之楨，濟(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5）。”此之謂也。
（1）穆然：猶默然。靜思貌。（2）頤：下巴。（3）綿綿連連：延續(xù)不絕。（4）殆：危也。（5）“王國克生”等句：《詩經(jīng)·大雅·文王》。此謂王國能出人才，為周之骨干，使國家安寧?？耍耗芤?。楨：骨干。濟(jì)濟(jì)：多而整齊貌。
朔之文辭，此二篇最善。其余有《封泰山》、《責(zé)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1），《屏風(fēng)》、《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八言、七言上下（2），《從公孫弘借車》（3），凡劉向所錄朔書具是矣（4）。世所傳他事皆非也。
?。?）《皇太子生禖》：東方朔作《禖?！?，見本書《武五子傳》。（2）八言、七言上下：八言、七言詩，各有上下篇（晉灼說）。沈欽韓曰：“《楚辭章句》有東方朔《七諫》，疑即‘八言、七言’；不然，不應(yīng)遺于劉向也。又，《御覽》三百五十有東方朔《對驃騎難》。（3）《從公孫弘借車》：陳直曰：“《藝文類聚》卷九十六，有公孫弘《答東方朔書》，文已不全，疑即答借車書者?！保?）劉向所錄：謂劉向《別錄》所載。
贊曰：劉向言少時數(shù)問長老賢人通干事及朔時者（1），皆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故令后世多傳聞?wù)?。而揚(yáng)雄亦以為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fēng)遺書蔑如也（2）。然朔名過實(shí)者，以其詼達(dá)多端，不名一行，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3）。非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4）：“首陽為拙（5），柱下為工（6）；飽食安步，以仕易農(nóng)；依隱玩世（7），詭時不逢（8）”。其滑稽之雄乎！朔之詼諧，逢占射覆（9），其事浮淺，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眩（炫）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故詳錄焉（10）。
（1）朔時：與東方朔同時。（2）蔑如：謂淺薄不足稱。（3）然朔名過實(shí)者等句：見《法言·測騫篇》。（4）上容：容身避害之上策。（5）首陽為拙：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山，為笨拙。（6）柱下為工：老子為周柱下吏，隱于朝，而終身無患，為工巧。（7）依隱玩世：依違朝隱，玩身于世。（8）詭時不逢：行與時詭而不逢禍害。周壽昌曰：“朔本集載其《誡子詩》全篇云：‘明者處世，莫尚于中；優(yōu)哉游哉，于道相從。首陽為拙，柳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代農(nóng)；依隱玩世，詭時不逢。才盡身危，好名得華。有群累生，孤貴失和。遺余不遷，自盡無多。圣人之道，一龍一蛇；形現(xiàn)神藏，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家。’贊止節(jié)錄首陽以下六語。”（9）逢占：預(yù)測。（10）而后之好事者……，故詳錄焉：意謂本傳所以詳錄東方朔之辭語，是因后世好事者往往取奇言怪語妄附于他之故。顏師古曰：“欲明傳所不記，皆非其實(shí)也。而今之為《漢書》學(xué)者，猶更取他書雜說，假合東方朔之事以博異聞，良可嘆矣?！睏顦溥_(dá)曰：“《文選》四十七《東方朔畫贊注》引《風(fēng)俗通》云：東方朔是太白星精，黃帝時為風(fēng)后，堯時為務(wù)成子，周時為老聃，在越為范蠡，齊為鴟夷子，言其變化無常也。按此蓋即班氏所謂奇言怪語者也?！?/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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