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應(yīng)世劫那拉后降生 破宦囊承恩公遇匪

西太后艷史演義 作者:李伯通


  雄雞低首牝雞啼,滿眼嬌云艷霧迷;畢竟河山歸葬送,蛇神牛鬼日濛西。乘龍赤鳳總荒唐,摘艷熏香夢一場;五十年來翻稗史,昆明湖水宿鴛鴦。圓明園子四春宮,馬槊琵琶角技中;動地鼓鼙都不管,兒皇亦趁綺羅叢。王建新哦百首詞,宮闈鎖瀆幾人知;真兒尚自開疑竇,何況瀛臺住假兒。貂珰孽焰逼人來,日傍慈云笑口開;坐臥不離真孝子,承恩全仗滑稽才。外戚分明重母家,一時煊赫醉榮華,末朝又演移宮劇,豈獨袁絲作爪牙。六飛西幸復(fù)回鑾,劫后園林帶笑看;從此京華添慶記,紅紅翠翠總波瀾。無端禍水惹龍黎,行雨行云亦太癡;頭白宮娥能記曲,不妨哀怨寫烏絲。

  這八首新詞,是一位斗方名士冬烘先生所撰,要算得本書一個楔子。他因國體更變,言論上沒有什么忌諱,一把年紀,已漸漸老了,趁著腦髓尚足,記憶力尚強,于前清軼事瘦聞,還得些實在。看書的都是些過來人,我說到哪里,諸位必然明白到哪里。但有一層,我怕這譏刺朝政,揭穿宮闈隱事,有傷忠厚。佛說:言人過失,當(dāng)打下拔舌地獄。諸位想想,我犧牲這三寸不爛之舌,為著什么?為的那阿鼻地獄,早已滿坑滿谷,填塞了一班淫孽奸邪!任他富貴達于極點,驕奢到了萬分,一口氣不來,不能把最高貴的頭銜,帶到陰司去嚇鬼;不能把偌大的貲財,去向閻王老子買通關(guān)節(jié)。那男人家喜歡的愛妾孌童,女人家賞鑒的嫪毒面首,莫講是要到孽鏡臺前對案,就這搴蓬枯骨,還能夠賣俏迎歡嗎?新學(xué)家說是無鬼神,也不過咬著牙根,同人強辯。要曉得造孽越深,受禍越酷。幾見有男奸女淫的,受了多少良好結(jié)果?家是破了,國是亡了,那不美的名聲,還捱著千秋萬歲的唾罵。這是從哪里說起?

  閑話少講。單講那前清道光處間,當(dāng)時的局面,似乎海晏的河清,太平無事。其實地雷火炮,已埋伏得密密層層,只要導(dǎo)線一引,那就轟天震地價發(fā)作,把一座錦繡河山,變成個稀糊塌爛。這是個什么道理?因為清朝的驕奢淫逸,已是達于極點。此如一個人家,若祖父做些榜樣,造下無窮的孽因,到子孫手里,不會得有好結(jié)果的。從前雍正、朝隆兩朝,那些深宮內(nèi)苑的秘史,窮奢極欲的繁華,在下如鋪敘一番,諸位要嚇得咋舌。不講別的,就是那一座圓明園,起造得天上無雙,人間少有。雕檐畫棟,夾道迷樓,何處不鴛鴦作對?蝴蝶成雙,巫峽行云,陽臺會雨。照例正月一過,皇帝就移居園里。什么叫做適性怡情?不過是三十六宮,鎖藏春色而已。這座園了,列祖列宗的幸福在此;造下無邊的孽海,后來破國亡家也在此。

  諸位看我這部小說,就知道傾城褒姒的化身,昭陽飛燕的禍水,漢宮呂雉的變相,金輪則天的淫行,都假這圓明園做個活動的舞臺,黑暗的帷幕。

  記得咸豐末年,來了殺風(fēng)景的幾個洋人,把一座園子毀了。

  園主人死不甘心,又仿照這圓明園格局,起造了一座頤和園。這頤和園格外魚龍混雜,百戲翻新,演出許多怪劇,不但人眼睛里不曾瞧過,就是耳朵里也不曾聽過。直鬧到聯(lián)軍入京,那唱戲的停歇了一會兒鑼鼓。以后鼓是打破了,鑼是敲裂了,試問愛新覺羅的河山,又葬送到哪里去了!唉!我要替清朝政府下一個鐵板的惡果,皆由在前造的孽因。

  我講道光末年,國外的禍亂,是由鴉片煙醞釀成熟。其時五口通商,黃色人種中,已漸漸加入白色人種。黃白雜居,哪有個沆瀣一氣的道理?國內(nèi)的禍亂,是由白蓮教蔓延四處。講那白蓮陽教化出,依神托鬼,其宗旨很不正當(dāng)。到了嘉慶年間,安徽出了個劉松,陜西出了個劉之協(xié),湖北出了個聶人杰,四川出了個徐天德,鬧得天下很不太平。后來該教又化出八卦教,由八卦教又化出天理教。什么林清呀,李文成呀,居然串通內(nèi)監(jiān),直犯宮闈,設(shè)非有點準(zhǔn)備,簡直是鬧得一塌糊涂。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道光末年,竟由一伙兒教徒,七處生火八處冒煙,一日膨脹一日,后來竟演成一座太平天國。你道是利害不利害,奇詫不奇詫呢?唉!后來太平天國滅了,那東捻西捻,又大肆兇焰內(nèi)部,安清道友、哥老會徒,無非是這白蓮教遺傳下來的余孽。這種孽類,芟剃不完,剪滅不盡。到得清朝末造,南部又演出三合會、興中會,推定一位嶄新人物,做個會首;北部又演出紅燈照、大刀會,推定官場兩位大老,做個會首。我這一部陸離光怪小說,分個內(nèi)魔外魔,那外魔埋伏著地雷火炮,內(nèi)魔引起導(dǎo)線,把一座專制的帝國,就斷送在女主垂簾訓(xùn)政手里,豈不是個大大的劫數(shù)嗎?

  閑文少敘。在下要先敘述書中的一位主人翁。前人有集唐兩句: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書上主人翁,正是金輪則天皇帝化身。那外戚的威權(quán),卻不減武氏的氣焰。記得清朝有一位最貴的貴族,叫做葉赫那拉氏,開國的太祖,就娶這那拉氏為后,世襲承恩公爵位。在這第八世上,有位公爺,名叫惠征,取妻佟佳氏,先生了一個兒子,名叫桂祥。這年是道光十六年,佟佳夫人又是懷孕。到得十月初十這天,夫人坐蓐臨盆,忽夢著大大月亮入懷,一陣異香,還帶些蘭麝氣味,當(dāng)時產(chǎn)下一位千金,因取個乳名,叫做蘭兒。承恩公夫婦非常歡喜。在旗人的心理,滿族的眼光,能夠生女兒報名注冊,將來選入癌闈,為后為妃,便算是一門有喜,九族沾恩了。不上兩年,這蘭兒又添個妹子,名叫蓉兒。

  承恩公是一男二女,自然愛若掌珠,但比較起來愛兒不如愛女,而兩個女兒之中,對于蘭兒,尤格外驕慣。這蘭兒生性明慧,賦質(zhì)鮮妍,三五歲便粉妝玉捻,出落不凡,七八歲長就一副艷態(tài)妖容,光明四照。但于嫵媚之中,含有一種威殺之氣。讀書雖未能過目成誦,然記性絕佳。

  承恩公初任蕪湖關(guān)道,攜眷赴任。蘭兒時年十一,在署坐厭了,每拉著家人杜福,出外游逛。這蕪湖為南北通衢,西門外有十里長街,很為熱鬧,北路直通江邊,什么茶坊酒肆、勾闌妓院,總是有的。起初帶著著妹子蓉兒閑逛,后來覺得累贅,便單和杜福四處隨喜。最愛聽的皮簧,最喜弄的絲弦,耳目陶冶,氣味投合,居然在外面嬉皮涎臉,在家里也便哼歌舞唱。

  承恩公是驕縱慣了,不但不去管束她,有時她唱起曲子,還顛頭晃腦的替她拍板。原來旗大爺有不愛唱西皮二簧的。不時高興,招呼四喜班子進來,演幾出新鮮戲劇,這算是在蕪湖的玩意兒。后來承恩公調(diào)任廣州駐防,那廣東更是煙花旖旎,粉黛風(fēng)流。諺稱:老不入川,少不入廣。那老不入川,是因四川路險,年老難行,這句話是人人曉得的。至于少不入廣,因廣東有三種流毒,最易沾染。一種是鴉片煙。這煙從印度運到廣東。廣東人先受其害,雖經(jīng)兩廣總督林則徐嚴懲痛辦,誰知兵連禍結(jié),英兵闖入內(nèi)地,倒結(jié)了五口通商條約。從此明目張膽,把廣東的人一顆心,抽得黑漆漆的。到了那里,幾乎家家短榻,戶戶洞簫。第二是賭。廣東的賭錢,非常利害,別的不講,單是一種闈姓投標(biāo),能夠買通關(guān)節(jié),揭出榜花。家貲輸完了,拍賣妻房,拍賣兒女,世界賭豪,要算得數(shù)一數(shù)二,無出其右了。第三是嫖。廣東的姻寮妓院,接屋比鄰,深宵蝴蝶,白晝鴛鴦,春色撩人,浸淫禍水。男人家受了梅毒過給女人,女人家受了梅毒,又過給男人,叫做過癩。一般青年俊俏的男子,什么貌比潘安呀,顏如宋玉呀,弄的不巧,都變做些癩皮蝦蟆,腫頭腫臉的。俗稱少不入廣,就是這個道理。有此種種孽因,所以造出茫茫孽海。

  承恩公到了廣東,其時四處教眾,那太平天國的幕子,已漸漸要揭開來了,我且暫不管他。記得這年是道光三十年,蘭兒已是一十六歲,身材也長高了,生成裊裊婷婷,齊齊整整,不講別的,單論那副俏龐兒,真?zhèn)€杏臉桃腮,眉翠彎彎的,似秀蹙春山;眼波澄澄的,似月含秋水,喜笑起來,兩頰有兩個酒渦子;嗔怒起來,兩眼卻露出殺機。最奇的是彎彎眉毛,也會插入鬢際,那一把烏油油頭發(fā),梳個一字寶髻,真能滑倒蒼蠅。這蘭兒莊諧并用,到了沉靜時,也會涉獵書史,于諸子百家,無不瀏覽;到了活動時,仍是哼西皮唱搖板,高興起來,串一兩出端午門小進宮,要算她的拿手好戲。廣東城里,那些嫖賭的慣技,豪華的局面,也不知領(lǐng)略多少,窺破多少。什么油腔滑調(diào),拍馬吹牛,哪一句話,哪一件事,能瞞得住她!她有時也會陪承恩公躺在炕床上,燒燒烏煙,談?wù)撔﹪掖笫潞屯饷鏁r局。這一天記得是六月天氣。廣東地方本近熱帶,終年的沒有霜雪,絮襖夾衫,就可以混過冬天,春秋也就溫暖,到得炎天暑月,自然是酷熱異常。承恩公穿了一條靠油綢褲子,赤著腳,搭了一雙趿鞋,身上披件竹汗衫,頭上用根別發(fā)簪兒,盤起一條辮子,沒來由躺在煙床上,手捧一支翡翠煙槍,對著玻璃的燈罩兒,只是吁吁的嘆氣。嘆了一回,又連連的只管咂嘴。其時蘭兒的母親和她兩個兄妹,皆不在這屋子里。獨有蘭兒,坐在旁邊,身穿一套黑油綢的褂褲,映著雪白的肌膚,煞是可愛,腳下趿著高底鞋兒,靠著那八尺玻璃的穿衣大鏡,一雙皓腕,捧著茉莉穿就的一件花球,就近鼻子,在那里靜悄悄的聞香。聽見乃翁嘆氣咂嘴,忙抬起頭來,看一看承恩公的臉色,似乎愁眉不解,有偌大個心思,因笑著說:“你老人家有什么感觸?”承恩公見女兒問他,也就拗起身子把煙槍向水晶座盤里一丟,仍咂一咂嘴說:“咱們這個官,是不能做了,這里亂子是鬧大了。一晌不曾對你講,適才在官廳子里,碰見南??h王老三。他講那教匪姓洪的、姓楊的、姓馮的、姓蕭的、姓韋的,一干匪徒,要在金田地方起事。這些忘八雜種的姓名,我都記不清了。”說著,用右手狠狠的將炕床一拍,不提防那支翡翠煙槍一支,把個玻璃燈罩子掀翻了,嘩瑯瑯只在水晶座盤里亂滾,口頭仍嚷著:“反了!……”蘭兒不慌不忙,站起身來,一手扶起燈罩,一手按著承恩公大腿,笑說:“爸爸,你老人家不必著急這件事,女兒倒還清楚。你講姓洪的,自然是洪秀全;姓楊的,自然是楊秀清;姓馮的,自然是馮云山;姓蕭的,自然是蕭朝貴;姓韋的,自然是韋昌輝的。有的是廣東人,有的是廣西人。咱們且不去查考匪徒的籍貫,但那姓洪的是個花縣富戶,他還有位妹子叫做洪宣嬌。這洪宣嬌,系嫁給蕭朝貴。那個楊秀清又是洪宣嬌的姘夫,為人甚是狡猾。這一出戲,要算楊秀清是個主動,那馮云山是位拆字先生,韋昌輝附和在內(nèi),的的真真是白蓮教,后來又伙入耶穌教。”承恩公蹺起大腿,手抱左膝,瞪著雙睛,聽蘭兒滔滔汨汨的談?wù)摚挥X咧著嘴笑說:“你這女孩兒,如何曉得外間事,打聽得清清楚楚?但有一層,咱們聽說耶穌教的教規(guī),是非常嚴整的。

  你既講到一干人伙入耶穌教,那洪宣嬌就不該姘識楊秀清了。

  即使在前姘識姓楊的,這會也須遵守教規(guī),彼此拆伙了?!碧m兒搖著頭說:“不然不然,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笑話子很多,總是姓馮的教姓楊的主意,口稱天父天兄,借此妖言惑眾,他老子起了點口角,竟編排他違犯天條,捆打不算數(shù),當(dāng)時就推出轅門砍了?!背卸鞴牭竭@里,忙搖著雙手說:“算了算了!這些話,咱們不愿聽了?!碧m兒笑說:“你老人家既不愿聽,女兒也不往下講了,但這事,咱們該急切作個計較。

  這一個亂子發(fā)生,人民須遭一番惡劫,三年五載,十年八載,事情總料不定。”承恩公跺著腳說:“我曉得壞了,自從鄭祖琛總督兩廣,日日看經(jīng)念佛,全然不理正事。你不記得嗎?上年姓洪的在花縣被官捕獲,收在牢內(nèi),該匪徒居然劫獄戕官,犯那無天的大案。他不但不派兵痛剿,還要怪縣官多事?,F(xiàn)在紙是包不住火了,適才聽王老三所言,他還要在大毗盧寺拜七七四十九天皇懺,求佛消災(zāi)降福,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咱們瞧這些漢人做官,全然是葬送咱們旗人,喪心病狂,很靠不住。蘭兒,你有日大權(quán)在握,對于那班漢人,很要留神。你娘生你的時候,夢見月亮入懷,那是很有意思的?!碧m兒又笑說:“盡管有意思,現(xiàn)在談不到此。但這鄭制軍看經(jīng)念佛,卻也有個腦頭。聽說他簡放這里總督,請訓(xùn)出京,第一站歇宿,就碰著個須發(fā)蒼蒼的老者,說是:‘此去百萬生靈,都要你鄭先生營救。’姓鄭的正在錯愕,那老者又說:‘我非人乃狐也,天機不可泄漏,但愿……’說著,聲隨形滅。姓鄭的受了這種感觸,這種警告,所以到了這里,拿定主張,一盜不辦,一人不殺,手里捏著佛珠子,嘴里念著阿彌陀佛。聽講姓洪的,姓楊的,姓馮的,姓蕭的,是些白蓮教徒,他以為白蓮是大士化身,捕捉白蓮教徒,必開罪蓮臺大士,不能治匪,而反養(yǎng)匪,不能剿匪,而反釀匪。爸爸說他葬送咱們旗人,未免冤屈他點。

  總而言之,姓鄭的是個糊涂蛋。他糊涂,咱們不能跟他糊涂,他會滾蛋,咱們不會滾蛋。依女兒個意思,這里官是不能做了,簡直你老人家告?zhèn)€重重的病假,請其開缺就醫(yī)。”承恩公點一點頭,忙招呼杜??煺埼陌咐戏蜃舆M來,當(dāng)下說明病請開缺,專折進京個意思。主稿先生做的現(xiàn)成事,哪有不照辦的道理。

  無巧不巧,承恩公的折子,甫經(jīng)到京,甫經(jīng)朱批照準(zhǔn),這里已掀天揭地攪海翻江的新創(chuàng)造一座太平天國。諸位,要曉得猛虎出山,腥風(fēng)四起,怒鯨跋浪,海國將沉,一座廣州城,早已城門緊閉,吊橋高扯??蓱z那個鄭制臺,佛珠子是捏斷了,木魚子是敲破了,因為高喊佛號,喉嚨嗓子是喑啞了。風(fēng)吹草動,一日數(shù)吁短嘆,咂嘴搖頭。惟有蘭兒舉止如常,輪一輪手指說:“拜去的折子,該批回了?!闭P躇間,廷諭已到。承恩公忙排香案,恭讀御批:“既系病重,準(zhǔn)其開缺就醫(yī),欽此。

  ”這當(dāng)兒,承恩公仿佛是釋了千斤重負,多時不見笑容,忽咧著嘴向他婆子說:“這回玩意兒,不是蘭兒的主張,哪里還有今日?快點快點!你可幫助我擄掇大箱小櫳的,就此收拾起來。

  趕得著明日動身就是,明日趕不著,就是后日?!痹捨凑f完,蘭兒早插言說:“咱們雖是明公正氣的回京,但這兵荒撩亂,到處教匪,粗笨物件不宜攜帶,揀那細軟值錢的打疊幾只箱櫳,秘密溜出這廣州城,沿途還要防備些漢奸耳目。”承恩公忙跺著腳說:“是呀是呀!蘭兒高見是不錯的?!痹捫轃┬?,一面七手八腳的包衣管家擄掇一切,一面由杜福雇好船只。旗人權(quán)力是大的,雖在戒嚴吃緊期間,都還呼應(yīng)得靈,不上兩日,早將交代辦清,由廣州將軍那邊派人接收一切。

  從此承恩公遂脫了駐防關(guān)系,取路回京,有水路就坐船,沒水路就雇車起旱。這時候烽煙不靖,伏莽聚生。才過了仙霞嶺,到得福建邵武府的邊界,地名叫做黃村。這村莊險僻非常,西山的日頭,已奄奄沉沒,樹林子里鳥雀,叫些怪聲,很是怕人。依蘭兒個意思,還要趲行一程,趕個大大鎮(zhèn)市歇宿。承恩公搖著雙手說:“什么刀山劍嶺,咱們都爬過來了。俗說:死生有命,萬事由天。我總借著你的福氣,遇事化險為夷,轉(zhuǎn)兇逢吉此時我實在困乏極了,就在這里找個宿頭,多給人家?guī)讉€錢文,怕有意外,夜間大家放醒睡點?!币槐姲鹿芗遥犚娭魅诉@幾句話,不等吩咐,早是尋房屋的尋房屋,押車載的押車載。恰巧黃村有個黃姓人家,前到后有三進屋子,聽說是位官宦,要歇宿這里,忙忙出來招待,騰出房間,讓開床鋪,實騰騰擠滿一屋。承恩公急不暇擇,就夫妻子女占住一所寬大房間,其余仆婢閑雜人等,胡亂的將就住下。房主人姓黃叫做黃文鈺,年紀有四十來歲,生得獐頭鼠目,有兩撇胡子,嘴里操著閩音,蠻聲鴂舌,和人講話,大家都不明白。上燈以后,擄掇些酒肴出來,承恩公也不管對味不對味,便將將就就地吃個一飽。蘭兒瞅著眼向桂祥說:“阿哥,你今夜是要放明白些,招呼杜福他們,不可大意?!惫鹣樾φf:“咱們知道?!痹掚m如此,沿路上辛辛苦苦,得著個打盹所在,哪能提防了許多。

  一到二更時分,東邊的人眼也乜了,西邊的人頭也斜了。老夫婦和蓉兒早躺在床上,呼呼的竟入睡鄉(xiāng)了。

  桂祥初尚掙扎,瞧見大家打盹,他也就伏在桌上。蘭兒無可奈何,只得在行篋中取本書出來,剔去燭花,隨意翻看了幾頁,耳朵旁邊忽地送過一起胡哨聲,心知有異,忙抬身走至哥子跟前,伸手把桌子狠狠的一拍。桂祥冒冒失失的嚷說:“強盜來了嗎?”用手只在眼睛皮子上揉擦。蘭兒也就高聲說:“你……聽見嗎?”話未講完,蘭兒先踅過床前,用手把承恩公夫婦一推,嚷著:“快起!快起!”就在床角提了一個小拜盒,更不遲疑,一溜煙跑過后院子去了,這且不提。

  這里承恩公夫婦一骨碌爬起身來,燈下瞧見桂祥,早是索索個抖戰(zhàn)。這個當(dāng)兒,屋前屋后,已是大踏步的聲響,不消說得,兩扇大門,早被石塊沖開,當(dāng)先闖進一個胖都都的大漢:粗眉暴眼,長著一臉的橫肉,頭上扎裹著紅綢子,手拿一柄三尺來長三寸來寬的鋼刀,好似兇神附體,嘴里嚷說:“哪里來的幺幺,還不恰恰快的獻寶!”后面一干人馬,也就蜂擁而上。

  桂祥掙扎著攔住房門,嘴里迸出一個字:“誰呀?”這誰字還沒出口,那位胖都都的鋼刀尖口,早逼著桂二爺個頸項脖子。

  桂祥一嚇,早把個頭一扭,撲通往地下一跪強著舌頭說:“是大……王。饒命!”接著佟佳夫人顫巍巍地說:“咱們有的大小箱櫳,聽?wèi){朋友們搬取?!蹦桥侄级嫉念^腦說:“你這婆子講的話,倒還爽撇。”忙把左手一招:“兄弟們進來搬呀!”

  不消說得,早上來些個紅絹纏頭,帶著明晃晃的刀槍的人,七手八腳地闖入房間,把所有的大箱小櫳,一箍腦兒總搬運出去。

  此時是七月天氣,暑熱未盡,大家穿的衣裳,無非是靠綢單絹,剝無可剝。如在嚴冬,穿些細毛紫貂,那就靠不住得很了。

  在下順手來交代:這胖都都個首領(lǐng),姓黃名文金,兇悍異常,綽號黃老虎,同房主人那個黃文鈺,算是堂房弟兄。承恩公安頓這邊,那黃文鈺早鬼鬼祟祟的給信與他。他也在白蓮教下受過姓洪的姓楊的秘密扎付函件,所以一伙的人,都用紅絹扎頭,蓄起毛發(fā),后來在太平天國,居然封做堵王,不有特別的本領(lǐng),特別的行情,何能到此!此是后話。這日打劫些大箱小櫳,還虧著桂祥跪地求饒,那佟佳氏太太講了兩句漂亮的話,保全一家生命。當(dāng)下一個胡哨,那黃老虎便帶領(lǐng)著一伙人走了。

  他們走后,悄無動靜,那一班包衣管家,男女仆役,一個一個的方探頭探腦的出來。這個當(dāng)兒,蘭兒挾著一個小拜盒,也從后院子里趕來,進得屋里,瞧見她的爹媽,和兩個兄妹,還是索索的抖戰(zhàn)。承恩公嘆口氣,早是潑梭梭的眼淚奪眶而出,說聲:“咱們好命苦??!打的一冬臘八粥,弄得個干干凈凈?!?br/>
  蘭兒卟哧笑了一聲,說:“有你個女兒在,還怕將來不……。

  ”講到這里,承恩公忽破涕為笑說:“是呀是呀!你的福氣大,咱們一家子都倚靠著你呢,就是今日財去人安,也算是托你福庇?!逼鋾r蓉兒眼快,用小手指著她姐姐的夾肢窩說:“那不是咱們一個小首飾盒子嗎?我記得里邊還放著金子珠子寶石,不是很值錢的嗎?”桂祥個傻貨,掙起來就用手奪取拜盒。蘭兒笑說:“給你給你,你好歹就這點點用處。”承恩公也就瞅著眼晴說:“我都替你苦餿了,拿蘭兒比你,拿你比蘭兒,真正一個天鵝,一個癩蝦蟆,算了算了!”

  長話短話不談。一夜不曾睡覺,一到天明,尋找房主人辭謝,哪里有個蹤影。車載也減輕了,仆役人等見主人事敗,從夜里就逃走了一半,沿途又有托故不走的,又有借換金珠,一去不回的。承恩公養(yǎng)命之源,度日之費,不過在一個小小拜盒,哪能經(jīng)得起七花八花,未到江蘇的地界,早已盤川告盡,還虧杜福忠心,所以點私囊,也盡數(shù)拿出來使用。敷衍到了鎮(zhèn)江,同一位京口駐防齊升齊都統(tǒng)借貸,哪曉得人情紙薄,見了面告苦艱難,臨行送了程贐十元。依承恩公還要璧回,桂祥說:“咱們消渴極了,不必爭多嫌少。趕緊雇只船到清江那邊,那漕運總督,河臺衙門,局面是大的,前去打個抽豐,都可以遂咱們的心路?!辟〖咽弦颤c一點頭說:“桂兒此話,倒還不錯。

  ”隨即招呼杜福在風(fēng)神廟碼頭,雇了一個兩官艙的船只。偏偏沿途頂風(fēng),又落下一天的雨來,八九月天氣,寒冷逼人,什么棉衣絮襖,都在黃村失落,可憐金枝玉葉,已變做無告的窮民。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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