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賜御香明駝私發(fā)辱寵臣內(nèi)殿憤爭郭子儀閑住京師地方候選，每日悶坐無聊，滿街聽人談?wù)摰?，盡是楊國忠納賄，安祿山謀反的話。他常常獨自一人，向空嘆息，自言自語地說道：“似俺郭子儀，未得一官半職；不知何時，方能替朝廷出力？”他到萬分無聊的時候，便走向長安市上新豐館酒樓中沽飲三杯，以遣客愁。他飲到半醉的時候，便提筆向那粉墻上寫著兩首詞兒道：“向天街徐步，暫遣牢騷，聊寬逆旅。俺則見來往紛如，鬧昏昏似醉漢難扶，哪里有獨醒行吟楚大夫？待覓個同心伴侶，悵釣魚人去，射虎人遙，屠狗人無！”

　　第二首詞兒道：“俺非是愛酒的閑陶令，也不學(xué)使酒的莽灌夫，一謎價痛飲一豪粗；撐著這醒眼兒誰瞅睬？問醉鄉(xiāng)深可容得吾？所街市恁喳呼，偏冷落高陽酒徒！”

　　郭子儀每天到這酒家飲酒，也走慣了。這一天，他向大街上走時，只見車馬喧闃，十分熱鬧；他抓住一個酒保，問道：“咱這樓前那些官員，是往何處去來？”

　　那酒保道：“客官，你一面吃酒，我一面告訴你聽。只為國舅楊丞相，并韓國、虢國、秦國三位夫人，萬歲爺各賜造新第，在這宣陽里中；四家府門相連，具照大內(nèi)一般造法。這一家造來要勝似那一家的，那一家造來要賽過這一家的；若見那家造得華麗，這家便拆毀了，重新再造，定要與那一家一樣，方才住手。一座廳堂，足費了上千貫銀鈔。今日完工，因此合朝大小官員，都備了羊酒禮物，前往各家稱賀。

　　那各家的官役，都要打從這樓下經(jīng)過，因此十分熱鬧?！惫觾x聽了，不覺把手向桌子上一拍，嘆著氣道：“唉，外威寵盛到這個地位，如何是了也！”他眼中看不進去，急回頭向四壁閑看，只見那壁上也寫上數(shù)行細字。郭子儀忙湊近身去看時，見是一首絕詩，便念道：“燕市人皆去，幽關(guān)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huán)上系羅衣?！?br/>
　　下面寫著李遐周題。這李遐周，是唐朝一個術(shù)士，能知過去未來。這首詩中，顯藏著國家隱事。

　　郭子儀正逐句猜詐著，忽聽得樓下又起了一陣喧嘩之聲，忙問酒保，樓下為何又這般熱鬧？那酒保拉郭子儀至窗前道：“客官靠著這窗兒往下看去，便知。”那郭子儀向下看時，只見一個胖大漢子，頭戴金冠，身披紫袍，一群衙役簇擁著，張牙舞爪地過去。郭子儀忙問：“這又是何人？”那酒保道：“客官，你不見他的大肚皮么？這便是安祿山，萬歲爺十分寵愛他，把御座的金雞步障，都賜與他坐過；把貴妃的鳳池溫泉，也賜與他洗過浴哩。今日聽說封他做東平郡王，方才謝恩出朝，賜歸東華門，打從這里經(jīng)過，是以這般威武?！惫觾x聽了酒保的話，半晌說道：“呀，這便是安祿山么？他有何功勞，遽封王爵？我看這廝，面有反相，亂天下者，必此人也！你看他蜂目豺聲，又是犬羊雜種，如今天子引狼入室，將來做出事來，人民涂炭，怕不與這題壁詩上的話相符事?！惫觾x長吁短嘆，那酒保在一旁看了，十分詫異，便說道：“客官請息怒，再與我消一壺酒去。”那郭子儀這時，滿腹的憂國憂民，如何再吃得下這酒去，便把酒壺一推道：“縱叫俺吃了千盞，盡了百壺，也難把這擔兒消除！”說著，付過了酒錢，便跑回下處去。一見朝報已到，兵部一本奉旨授郭子儀為天德軍使。郭子儀看了朝報，卻自言自語地道：“俺郭子儀雖則官卑職小，便可從此報效朝廷?！?br/>
　　他自從那日在酒樓上見過安祿山，便心中念念不忘，每日在兵部盡心供職。那楊國忠只因安祿山在四方收羅英才，儲為己用，楊國忠也托人在京師內(nèi)地物色英雄，兵部尚書把郭子儀推薦上去，楊國忠初見郭子儀之日，郭子儀便說須防安祿山謀反。

　　這一句話，深深中了楊丞相之意。當下楊丞相告以天子亦防安祿山肘脅之患，已遣之出外，率河?xùn)|兵討契丹去矣。郭子儀聽了，連連跌足說道：“大事去矣！”楊國忠問是何故，子儀道：“祿山面有反骨，此去重兵在握，宛如縱虎歸山，反中原必矣！”楊國忠聽了子儀的話，亦不覺恍然大悟。一面表奏郭子儀為衛(wèi)尉卿，統(tǒng)兵保衛(wèi)京師；一面入宮面奏天子，說安祿山有反意，不可使久留在外。玄宗疑信參半，國忠再三言之，玄宗始下詔召祿山還朝。

　　安祿山在京師時，知楊丞相不能相容，便入宮與貴妃密議；楊貴妃勸祿山出外建立奇勛，再回朝來，替他在皇帝跟前進言，退去楊國忠，便可立祿山為相。祿山聽了貴妃的話，又想到將來功成回朝，身為丞相，大權(quán)在握，那時出入宮廷，與貴妃早夕相見，誰也奈何他不得。因此他辭別玄宗，一意圖功去。這時適值契丹弄兵，玄宗便命祿山率河?xùn)|兵討契丹。

　　貴妃自祿山去后，寂處宮中，時時想念；適有交趾貢龍腦香，有蟬蠶形狀的五十枚，波斯人言老龍腦樹節(jié)上方有，宮中呼為瑞在腦。玄宗賜貴妃十枚，貴妃私發(fā)明駝史，持三枚贈與安祿山。后又私賜金平脫裝具玉合，金平脫鐵面碗。祿山在軍中，也時與貴妃通消息。明駝是一種駝鳥，腹下有毛，夜發(fā)光明，日行五百里；唯帝王有軍國要事，可遣發(fā)明駝。今貴妃因愛祿山甚切，亦私發(fā)明駝，玄宗卻不知道。

　　那祿山受貴妃寵愛，便力求立功戰(zhàn)場；兵至土護真河，祿山傳令，每兵持一繩，欲盡縛契丹兵，連夜進兵三百里，直上天門嶺。忽遇大雨，弓軟箭脫，敗壞不可用，祿山在后催逼前進，不肯停留。大將何思德勸道：“兵士疲于奔命，宜少息，待天晴再行?！钡撋酱笈?，欲斬思德；思德大懼，便帶領(lǐng)士卒，奮勇下山殺敵。何思德面貌與安祿山相同，那敵營中箭如飛蝗，齊向何思德射來，可憐何思德死于亂箭之下，手下數(shù)千兵士，盡向四處逃命。祿山見勢不佳，忙撥轉(zhuǎn)馬頭，落荒而走，后面契丹兵乘勝長驅(qū)。正危急時候，只聽得空中嗚嗚一聲響，一枝箭飛來，正中安祿山肩窩，頓時馬仰人翻，滾下山澗去。幸他兒子慶宗，養(yǎng)子孫孝哲，緊隨在后，忙下澗去，把祿山扶起，乘夜逃竄?？纯吹搅似奖R地界，有安祿山部將史定方，統(tǒng)兵十萬把守著。

　　這時朔方節(jié)度使阿思布，統(tǒng)帥雄兵，鎮(zhèn)守邊關(guān)；安祿山這時地位狹小，無可立足，見阿思布兵多地廣，便令史定方帶領(lǐng)大兵，出其不意，直攻阿思布?？诜Q：“奉天子之命，取叛將阿思布首級?！蹦前⑺疾家粫r驚慌無措，便單騎出走，奔葛羅祿。安祿山便坐得數(shù)千里地方，領(lǐng)兵四十余萬，聲勢甚大。葛羅祿酋長，畏唐皇加罪，便活捉阿思布，送安祿山營。當時祿山報入朝廷，說阿思布謀反，已將叛臣擒住。玄宗下旨，令安祿山解送京師。那時楊國忠和太子已知道安祿山兵敗，和并吞阿思布的實情；便同進宮去，奏明皇上，玄宗不信，說且看祿山來京形狀如何。

　　那祿山到京，已有他的心腹人告訴他，丞相和太子在天子跟前說的話。安祿山便至華清宮朝見天子，那時楊貴妃也侍坐在旁，一見祿山回朝，芳心不禁喜悅；祿山卻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來，哭拜在地?？诜Q：“臣兒生長蕃中，不識上國文字，蒙陛下寵愛過甚，使臣兒統(tǒng)兵在外；朝內(nèi)楊丞相，因妒生恨，必欲置臣兒于死地，求陛下見憐！”玄宗見他這副可憐的樣子，便竭力拿好話安慰他。楊貴妃忙命看酒，賜吾兒洗塵。這一天，安祿山吃得醺醺大醉，從宮中出來，回到府中，自有孫孝哲母子二人伺候。

　　孫孝哲見安祿山奸污了他的母親，不但心中不憤怒，而且又百般承迎著，得安祿山的歡心。孫孝哲面貌既長得俊美，皮膚又生成白凈；兼之語言伶俐，舉動輕巧，祿山常常玩弄著他，拿他消愁解悶。孫孝哲的母親作主，命孝哲拜祿山做義爺，孝哲每見義爺出外回家，總是寸步不離的。便是眼看著他母親被祿山擁抱戲弄著，他也毫不覺得羞恥，反在一旁歡笑助興。有一天，安祿山在朝門候旨，忽然衣帶中斷，正進退兩難，孫孝哲在一旁，他衣袋中原帶著針線的，便跪近身去，替他把衣帶縫好。祿山大喜，回得府來，便把一個絕美的姬人，賞與孝哲做妻子。好今因孝哲在天門嶺求了祿山的性命，回得認來，愈加把個孝哲寵上天去了。孝哲在祿山府中，出入內(nèi)室，毫不避忌。祿山原有姬妾數(shù)十人，都和孝哲調(diào)笑無忌，漸漸地都和孝哲勾搭上手了。祿山卻昏昏沉沉地睡在鼓中。

　　這一次，祿山進京來原來探聽消息；他也曾幾次偷進宮去，和楊貴妃相會。安祿山便悄悄把自己的意思對楊貴妃說了。在安祿山的意思，因貴妃深居宮闈，每次相會，頗不方便；此次祿山有兵四十余萬，駐扎在邊境，他想把妃子劫出宮去，同至邊境，一雙兩好地過著日子，因此早已把府中的細軟人口，陸續(xù)搬運出京，送至邊境安頓?？尚M朝文武數(shù)千人，把守京城的兵士余萬人，竟沒有一人發(fā)覺安祿山的奸謀。這安祿山看看諸事停妥，便又偷進宮去，勸楊貴妃逃出宮去，圖個天長地久。

　　楊貴妃聽了這祿山的話，便笑說道：“癡兒！人皆為天子，汝獨不能為天子乎？

　　我大唐妃子也，不能學(xué)村婦私奔?！币痪湓捥嵝蚜税驳撋?，忙叩著頭說道：“孩兒領(lǐng)娘娘旨意。兒去矣，娘娘珍重！”說著，便出宮來。

　　那楊國忠卻略探知安祿山的行動，便又急急進宮去，報說安祿山謀反。這時貴妃在旁，便低低地說道：“將相不和，是朝廷之大患，愿陛下乾綱獨斷，明察萬里?！?br/>
　　玄宗被楊貴妃一句話，便又把疑心去了。命楊丞相且退，朕自有后命。當即下旨，拜安祿山為尚書左仆射，賜實封三千戶，又賜奴婢第宅；又拜為總閑廄，掌管隴右群馬。祿山奉旨入朝謝恩，又保舉心腹吉溫為副將軍。此外封將軍的五百人，拜中郎將的二千人，聲勢大震。祿山出京的時候，玄宗親御望亭餞行，又脫御服，親自替祿山披在肩上。祿山大驚，急急率領(lǐng)他的護衛(wèi)兵馬，匆匆告辭，奔出了淇門，駕著百余號大船，順流而下。召募萬余人規(guī)章，挽纖而行。日三百里，至范陽，奪去張文儼馬牧，便占駐了范陽城。地方官把安祿山謀反的情形，雪片也似報上朝廷；那玄宗卻只是不信，反把報信的人，捆送至范陽，交祿山監(jiān)禁起來。

　　楊國忠打聽得安祿山在外招兵買馬，聲勢一天大似一天，便屢次入宮去勸諫，收回安祿山的兵權(quán)；玄宗又經(jīng)太子幾次勸諫，才稍有覺悟。欲召安祿山回京，拜同中書門下平章國事官。

　　太子勸暫把拜官的旨意留住，先打發(fā)黃門官璆琳，假著賜柑子為名，到范陽察看安祿山的情形。那祿山早知道來意，忙備下盛大筵席，款待那位黃門官；又賜璆琳黃金一千兩，求他在天子跟前包瞞一二。那璆琳得了安祿山的好處，便回朝來奏知玄宗，說安祿山在范陽地方，甚是安分，并無謀反形跡。

　　誰知這情形，早已被楊國忠打聽得明白，悄悄地去奏明玄宗，說：“安祿山如何強占范陽城池，那璆琳又如何受安祿山的賄賂?！毙诼犃?，十分動怒，把璆琳傳進宮去，嚴刑審問，那璆琳受刑不過，只得把安祿山如何謀反，如何行賄的情形，招認出來。玄宗和楊國忠商議，便推說璆琳忤逆圣上，命武士推出午朝門外，斬首。

　　從此，玄宗心中，便時時防著安祿山，常常派遣使臣到范陽去察看祿山的動靜；安祿山心中虛怯，每見朝廷使臣到來，就推病不出。那使臣奉了天子的命令，一定要見；安祿山?jīng)]奈何，在堂上四壁埋伏下刀兵，才肯與使臣相見。玄宗又遣黜陡使裴士淹，到范陽去察看安祿山；守候了十多天，不得一見。裴士淹回朝去，不敢把這情形奏明，只說安祿山十分畏罪。

　　玄宗雖明知安祿山有反叛之意，但每日在宮中，聽了楊貴妃勸諫的話，還是想望祿山回心轉(zhuǎn)意；特下旨，賜祿山次子慶宗，娶宗室女為妻，宣安祿山進京觀禮。

　　那安祿山滿肚子包藏著反叛的心思，如何敢再進京去；便上表推說病重，不能奉召。

　　又獻馬三千匹，車五百乘；每一輛車上，坐御卒三人。在安祿山的意思，便令這一千五百御卒，混進京師去，作為內(nèi)應(yīng)，暗襲京師；卻被河南尹達奚珣，上了一本，說外臣兵馬，非奉天子召命，不能擅入京城。玄宗便下諭，把安祿山車馬留在京城外，又給安祿山手書，說道：“朕已為卿別治湯邑，十月，朕當待卿于華清宮相見?！卑驳撋揭娞熳恿碣n他湯沐邑，得宗室女下嫁，愈覺榮寵，從此舉動更是驕傲，越發(fā)不把眾文武放在眼中。到了十月之期，安祿山帶領(lǐng)十萬大兵，駐扎在驪山下；自己進華清宮去，朝見天子。玄宗留心察看安祿山的舉動，依舊是十分依戀，口口聲聲，自稱臣兒；玄宗便也不去疑心他，一般地在宮中擺下筵席，賜安祿山飲宴。那楊貴妃便把安祿山悄悄地喚到無人之處，切切地勸他，不可謀反。又說：“萬歲爺待你我恩情不薄，我兒縱有心事，也須忍耐著，候皇上千秋萬歲以后，那時任憑你去胡作妄為，俺再也不來阻止你了?！睏钯F妃說著，不覺淌下眼淚來；安祿山見貴妃這可憐形狀，便也跪著，口口聲聲說：“孩兒敬遵娘娘的旨意，守候著罷了！”

　　說罷，重復(fù)入席。祿山酒飲到半醉，因有事在心頭，便辭別出宮來。安祿山因得皇帝的寵愛，便是進宮來，也是擺著全副執(zhí)事，劍戟旌旗，在禁地上也喝著道進出著。

　　今日領(lǐng)罷宴出來，卻巧遇到楊國忠，也進宮來。那楊國忠在宮門過道兒上，遇到了老公公高力士，兩人談起安祿山的跋扈都十分痛恨。那楊國忠道：“俺楊國忠外憑右相之尊，內(nèi)恃貴妃之寵；不是說一句自尊的話，滿朝文武，誰不趨承？獨有安祿山這廝，外面假作癡愚，腹中暗藏狡詐；不知圣上因甚愛他，加封王爵，另賜湯邑。那廝竟忘了下宮救命之恩，遇事欺凌，出言頂撞，好生可恨！俺前日曾面奏圣上，說他狼子野心，面有反相，恐防日后有變，怎奈未蒙圣上聽從！今日又賜安祿山這廝在內(nèi)廷領(lǐng)宴，待俺也闖將進去，須索要當面說破，必要皇上黜退了這廝，方快吾心頭之愿也！”高力士正聽楊國忠說著，遠遠地卻聽得宮內(nèi)有喝道的聲兒，兩人十分詫異。高力士急進宮去看時，見安祿山高據(jù)鞍馬，左右喝道出來；高力士怕惹禍，便急急向別路中避去。

　　那楊國忠進來，兩個正碰個著。楊國忠忍不住說道：“這是九重禁地，你怎敢在此大聲兒呵殿？”安祿山聽了，卻冷笑道：“老楊！且聽俺念出四句詞兒來：脫下御衣親賜著，進來龍馬每教騎；常承密旨趨朝數(shù)，獨奏邊機出殿遲。俺做貴妃娘娘兒子的，又做郡王的，便呵殿這么一聲兒，也不妨！比似你做右丞相的，要在禁地上喝道，卻還早呢！”楊國忠聽了，把個胡須氣得倒豎，氣喘吁吁地說道：“好好！好個不妨！安祿山，我且問你：這般大模大樣，是幾時起的？”安祿山卻大笑道：“下官從來如此大模大樣的，卻誰能管得我！”楊國忠道：“祿山，你也還該自去想想，你只想，當日來見我的時候，可是這個模樣的？”安祿山把手一搖，說道：“彼一時，此一時，說他怎的。”楊國忠拿手指著安祿山說道：“安祿山，安祿山！

　　你本來已是刀頭之鬼，死罪難逃；那時候長跪在階前，哀求著俺，保全你的性命，是何等一副面孔來？“安祿山也怒沖沖地說道：”赦罪加官，出自圣恩，與你何干？“楊國忠冷笑著道：”你聽他倒也說得干凈，可惜你全把良心昧了，把俺一番恩義，全付與流水飄萍?！鞍驳撋秸f道：”唉，楊國忠！你道我失機之罪，可也記得你賣官鬻爵之罪嗎？“楊國忠道：”住了，你道我賣官鬻爵，且問你今日的富貴，從哪里來的？“說著，便回顧左右道：”你們快把當年一個邊關(guān)犯弁失意的模樣，扮演出來與王爺看看?！罢f著，便有兩人跟隨，搬兩張坐椅過來，請楊丞相和安郡王坐下。走過一個跟隨，把帽兒壓在眉心，做出一副失意落魄的樣子，站在當?shù)?，唱道：“腹垂過膝力千鈞，足智多謀膽絕倫；誰道孽龍甘蠖屈，翻江攪海便驚人?！?br/>
　　接著自己表白道：“自家安祿山，營州柳城人也。俺母親阿史德，求子軋犖山中，歸家生俺，因名祿山。那時光滿帳房，鳥獸盡多鳴竄。后隨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節(jié)度使張守珪帳下投軍，他道我生有異相，養(yǎng)為義子，授我討擊使之職。

　　去征討西契丹，一時恃勇輕進，殺得大敗逃回；幸得張節(jié)度寬恩不殺，解京請旨。昨日到京，吉兇未保。且喜有個結(jié)義弟兄，喚作張千；原是楊丞相府中干辦，昨已買囑解官，暫時松放，尋他通個關(guān)節(jié)，把禮物收去了，著我今日到相府中候示，不免前去走遭?！鞍绨驳撋降哪莻€親隨，表白完畢，又唱著詞兒道：”莽龍蛇本待將河翻海決，反做了失水甕中鱉。恨樊籠霎時困了豪杰！早知道失軍機要遭斧鉞，倒不知喪沙場免受縲紲。驀地里雙腳跌，全憑仗金投暮夜，把一身離阱穴；算有意天生吾，也不爭待半路枉摧折！“這詞兒唱畢，楊丞相身后閃出一個真的張千來，唱道：”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家人七品官。“兩人作相見的樣子，那張千道：”

　　安大哥來了？俺丞相爺已將禮物全收著，你進府相見?！澳怯H隨作著揖道：”多謝兄弟周旋?！皬埱У溃骸必┫酄斏形闯鎏?，且到班房少待?！罢f著，轉(zhuǎn)身便至楊丞相跟前跪倒，口稱：”張千稟事。安祿山在外伺候?！皸顕业溃骸敝M來。

　　“張千應(yīng)一聲領(lǐng)鈞旨，轉(zhuǎn)身去把那扮安祿山的親隨，帶至楊國忠面前；那親隨噗地跪倒在地，拿膝蓋走著路，口稱：”犯弁安祿山，叩見丞相爺?！澳菞顕已b作大模大樣地道：”起來！“那親隨叩著頭道：”犯弁是應(yīng)死的囚徒，理當跪稟?！皣业溃骸蹦愕膩硪?，張千已講過了；且把犯罪情由，細說一番?！澳怯H隨應(yīng)了一聲遵命，便唱著道：”恃勇銳沖鋒出戰(zhàn)，指征途所向無前；不提防番兵夜來圍合，轉(zhuǎn)臨白刃?？諒??！皸顕夜室鈫柕溃骸焙髞砟銋s怎得脫身？“那親隨接著表白道：”

　　那時犯弁殺條血路，奔出重圍，單槍匹馬身幸免；只指望鑒錄微功折罪愆，誰想今日啊，當刑憲?！澳怯H隨唱著，又叩著頭唱道：”望高抬貴手，曲賜矜憐?！澳菞顕以谏厦妫们蛔鲃莸溃骸鞍驳撋?，你的罪名，刑書已定，老夫卻無力回天?！蹦怯H隨又再三叩頭求道：“丞相爺若肯救授，犯弁就得生了。可憐我這條狗命，全仗丞相爺作主！”

　　那安祿山坐在一旁，看他主仆三人就在殿廊下演唱了半天；又聽罵他狗命，叫他如何忍耐得，早跳下座來，過去一把拉住楊國忠的袍袖，狠狠地說道：“你這老賊！裝神弄鬼的半天，句句憑虛捏造，污蔑小王。俺如今與你同去萬歲前講一去。”

　　原來這一番做作，這幾句詞兒，在楊國忠早已編練純熟；如今打聽得安祿山進宮領(lǐng)宴，便故意帶領(lǐng)親隨，跟進宮來，原要當面搬演給安祿山看，羞辱著他。安祿山看了，果然不可當。

　　楊國忠聽安祿山說要拉他去面圣上，那楊國忠仗著自己是一代權(quán)貴，便也大聲說道：“去見萬歲爺，誰怕你來，同去同去！”當時，他將相二人，互扭著衣帶，闖進后宮。玄宗和楊娘娘尚未能罷演。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