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回

林蘭香 作者:隨緣下士編輯


  鶯老花殘秋色凋,無邊風(fēng)景暗中消。

  侍兒留取余音在,一度悲歌一寂寥。

  卻說耿順于七月初二日寅刻出門后,春畹將家下婦女聚在一處,若曹賊事成,便合門燒死。又令家人瞭望,初時(shí)見街上人來馬往,如電掣星飛。次后來旗豎旌懸,如蜂屯蟻聚。再后來由分而合,自北而南。末又見正南上煙似云奔,聲如潮涌。

  多時(shí)又見一起一起的報(bào)馬,沿街大聲傳說“曹璇被殺了!”“曹鉉活捉了!”“曹鐸生擒了!”“曹欽全家都死了!”又見各巷口俱有官兵把守,傳說賊首既誅,余皆免死。又傳說東華門大溝內(nèi)撈出一個(gè)中箭死尸,卻是公侯裝束??匆淮畏A一次,聽一次亦稟一次。

  愛娘、春碗又喜又憂,春畹急令家丁出外探問,愛娘卻因驚得病,睡在牀上。迨得耿順回家,方才下牀勉強(qiáng)飲食。誰知自此便時(shí)常悶悶,不似從前的爽快了。耿順出去后,愛娘長與春畹同居,所以丹棘、青裳、性瀾、情圃得以聚在一處。此時(shí)除彩菽已死,還有宿秀,終身處女,不愿嫁人,春畹分外憐借。

  是冬耿順同馬昂、孫鏜平定甘涼,直至天順七年正月,方才寧靜。朝廷特留耿順鎮(zhèn)守,五年更換。耿順時(shí)方三十三歲,正在壯年。封疆重寄,指揮謀客三千。邊塞鴻圖,進(jìn)退雄兵百萬。

  軍不甲,馬不鞍,何憑長城萬里。女得織,男得耕,真乃福星一路。春畹在家日復(fù)一日,人無系日長繩。年續(xù)一年,世乏延年妙藥。轉(zhuǎn)眼間已是成化三年。耿順自天順七年正月起,過天順八年、成化元年、二年,至三年十二月,方滿五年。未到十二月回京之時(shí),宣婦人愛娘已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三日大睡不醒,終于正寢,享年六十歲。春畹令耿皇頁承重,耿岳頁護(hù)喪,耿顴司書司貨,以杉木為棺,外用灰漆,內(nèi)用瀝青,設(shè)魂巾,立銘旌。二日小斂,三日大斂,四日成服,三月下葬。不動(dòng)鼓吹,不作佛事。比及耿順到家,已是期年小祥了。耿順在外,于聞?dòng)囍?,就位成服,哭奠如禮。是時(shí)丹棘、青裳亦歸入泗國府內(nèi),因思愛娘,卻又想起夢卿,且又感激春畹,乃作了《燕田頌》一篇,以見感慕之意。其頌曰:天生明哲,有開必先。泗國二母,曰燕曰田。成終啟始,希圣希賢。莫為之后,莫為之前。胎教爾爾,保傅然然。休揚(yáng)帝里,德布窮邊。生者獲美,死者蒙妍。有光有赫,帶礪千年。

  兩人作頌之后,美衣美食,安然無事。到得愛娘再周大祥之月,乃成化五年四月也。丹棘以無疾而終。春畹與愛娘上過墳,將耿皇頁、耿岳頁、耿顴叫在面前,取出云屏親寫分單,照單命三人分收家產(chǎn)。又將埋林、宣兩人及他三個(gè)婚娶余剩的資財(cái),亦三股均分,擇日挪移,三個(gè)人垂淚聽從。成化六、七、八三年,耿順以提督十二團(tuán)營兼掌都察院。九、十、十一、十二四年,以兵部尚書兼錦衣衛(wèi)。耿順年已四十六歲,春畹年已六十六歲。耿順因位高祿厚,恐樂極悲生,乃告病終養(yǎng)在家,事奉春畹。已過三年,于成華十六年正月內(nèi),春畹無疾而終。

  臨終時(shí)對(duì)耿順道:“我本侍妾,得至斯極。且又年登七十,死亦何悲?所喜者,你已年近五旬,名位年齒,俱過先人,不負(fù)主母生育一場。順娘嫁得君子,兒女成立,不愧耿家所出。我死于地下,亦可以見二娘矣!”言畢,含笑閉目而逝。耿順、季小姐涕泣血流,哀毀骨立。耿順聞喪于朝,以繼母服齊衰三年。一時(shí)內(nèi)親外眷,無不從厚吊祭。只有性瀾、情圃哭泣過度,于田夫人未葬之前,相繼吐血而死。死之日,各留《哀歌》一篇,性瀾的《哀歌》道:風(fēng)作冷兮雪生寒,哲人沒兮誰承歡。目液竭兮摧心肝,地不闊兮天不寬。年登百兮亦何難,甫七十兮乃蓋棺。德莫名兮恩莫?dú)棧鄰娜ベ庑目砂?。蘭久枯兮畹已殘,何汨汨兮性之瀾!情圃的《哀歌》道:一自入侯門,不作眉容娬。誰知喬木恩,恨不親為乳。此生孺慕心,從茲竟何補(bǔ)。日月自昭垂,山川自今古。惟有耿耿懷,劫燒不可數(shù)??迶嗄恐薪?,淚濕泉下土。哀哉九畹蘭,誰復(fù)種情圃!

  到得田夫人三月下葬成墳之期,耿順將兩篇《哀歌》放在紙堆上,一同燒化。只見那兩片黑灰,在地下旋了幾旋,滴溜溜一直飛入九天云外。時(shí)乃四月首夏,風(fēng)力甚微,卻似有人吹送的一般。耿家的男女大小,一齊說道:“夫人有靈,性、情二老姨亦來上墳了!”說畢人家又哭一番。自此耿順守制在家,將御賜燕夫人的匾額移在泗國府祠堂內(nèi)供奉。又將燕夫人所留雙劍、二琴、詩扇、花簪,煮藥的指骨,作甲的頭發(fā),自畫的小像,及眾人作的詩歌,都作成本匣錦套,手卷冊(cè)頁,收藏在宅中一座小樓上。又編輯林,燕、宣、任、平五人的詩文,各自寫成一部。林夫人的名為《梧桐閣集》,燕夫人的名為《九畹軒集》,宣夫人的名為《看山樓集》,亦都收在樓上,樓下便作藏書之所。一夜冬夜初長,耿順偶想十三子二十四家及一百二十種內(nèi)都有火戰(zhàn)之語,隨令人掌了燈火自去檢看,不想那拿燈女子不小心,誤將燭墜落,落在書套上面,漸漸引大。比及二更以后,耿順就寢,已燒成大塊,延及書架,直至天花板。

  到四更時(shí)候,北風(fēng)忽作,火借風(fēng)威,一烘而起。從窗眼檐孔中一條一條,如金蛇亂舞,似赤燕爭飛。耿順驚起看時(shí),已成了一座火焰山模樣。早有健壯家丁數(shù)十名運(yùn)物搶水,摘窗欞打門扇,那火被水一激,又被風(fēng)一拽,轟轟聲響,煙氣沖天。家丁努力向前,樓下物事還可十救一二,惟樓上珍藏,實(shí)在萬不得一。耿順急得措手頓足,嘆息不止。有那膽大家丁,駕起長梯,直進(jìn)樓檐。不防火焰一燎,早焦了須眉。

  煙氣一沖,早熏了喉嚨。眼不能開,氣不能出。又加一段段壞椽,一片片殘瓦,飛打?qū)?,只得倒退,耿順越急得汗流滿面,望火生悲。五更以后,救火官兵到來。人多勢眾,又是會(huì)家,將火滅了,已是東方大亮。耿順發(fā)放過眾兵役,仍率家丁打掃余火。可憐一座畫棟雕梁,變作了空階破壁。樓下?lián)尦鰜淼臅?,亦有全套成灰的,亦有外破?nèi)整的,亦有燒去半邊的,亦有仍然出煙的,還有一半水濕的。至于樓上的木匣、錦套、手卷、冊(cè)頁,俱全無蹤影。耿順惟有自恨自怨,望空落淚而已。因想五位夫人的詩集及眾人的歌詩并詩扇小影,原是紙物,自不消說。那琴亦是朽木,亦不奈燒。就是指骨頭發(fā),一經(jīng)烈火,自然無余,惟寶劍是鐵之母,金簪是金之精,豈無形跡可尋,又教家丁細(xì)細(xì)檢看。眾家丁直將樓基翻轉(zhuǎn)過來,亦不見有滴珠余瀝,耿順亦只好罷手。有人說,林、燕、宣、任、平五個(gè)人,靈心巧性,出口成章,未必不泄鬼神之機(jī),此一燒乃造化忌才之意。有人說,五個(gè)人有如此容貌,必有十分情思。

  零膏冷翠,難免輕薄的指摘。此一燒,又是造化愛才之心。又有人說,丹棘、青裳一《頌》,性瀾、情圃二《歌》,想來不及五個(gè)人的詩集,反得流傳世上,可見好物不堅(jiān)牢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孝思不匱之情,不免聯(lián)情于眾弟。孺慕無窮之恨,仍看寫恨于嫠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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