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從來屬麗娟，幾回翹首問青天。

　　世間惟有忠和孝，同氣相悲自愛憐。

　　卻說燕玉雖與錢可用同事，實(shí)無絲毫牽扯。俗語說，天無絕人之路。又說，作好得好。燕玉一自身入囹圄，全仗同僚李時勉一力調(diào)護(hù)。又得耿懷諸人之助，是以法司推問，只不過出脫而已。延過季夏，早是新秋。天子忽患秋痢，法司因?qū)⒋耸聲呵覕R開。燕玉在監(jiān)正好習(xí)靜。外邊康夫人自燕玉入監(jiān)，常來與鄭夫人解憂寬慰。這日又來，兩個敘坐，康夫人問到監(jiān)中信息，鄭夫人道：“昨有傳來親筆字，教我母子照常度日。我一生奉公守法，朝廷自有恩施，不必疑懼。又說，】女兒親事，我不得管矣，你自主張可也】。”康夫人道：“我姊妹既是至親，不如趁此時尚還安靜，且將就過門，豈不兩便？”鄭夫人道：“我自五月賀喜回家，心神不寧，毫無主見，夫人所說，甚為合宜?！笨捣蛉舜笙不丶?。這些話早被一個有心侍女春畹聽去。這侍女春畹與夢卿同歲，自幼服事，生得性情容貌與夢卿不相上下。

　　當(dāng)晚重門早閉，深院無人。天街上傳幾點(diǎn)鐘聲，云漢邊掛一輪月色。夢卿歸寢。春畹令小侍女茗注玉杯，香燒金鴨，燭搖紗影，簾護(hù)冰紋。因說道：“小姐秋夜初長，作何消遣？”夢卿不語。春畹又道：“今日聞得一件緊事，正要告知小姐?！眽羟涞溃骸案沂抢蠣斢猩蹙o事？如何夫人不望我講。”春畹道：“雖非老爺緊事，卻是老爺心上事。今日耿夫人來，提起昨日獄中傳來帖子，說將小姐親事將就作成，耿夫人歡喜回家。此非一緊事乎？”夢卿又不言語，忽地腮邊落下淚來。春畹見小姐落淚，便亦不言語。遲了一回，又說道：“明日七月十五，今夜好一天月色?！眽羟渎牣叄鱿肫鹪鲁躅^鄭母舅曾說科甲中有欲論救之人，今已半月矣，如何尚無動靜？越思越悶，愈想愈愁。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至愁腸瞌睡多。

　　春畹見小姐乏倦，便打發(fā)睡下，一宿不提。至次日乃七月十五，天子病體稍痊，諸臣紛紛奏事。御史李時勉寫一通論救燕玉札子，登時奏入。天子即將時勉召入便殿問道：“汝與燕玉同官，當(dāng)知燕玉為人，何得如此偏護(hù)？”時勉奏道：“臣與燕玉同官日久，知其公忠無二，故敢上奏。若云不知，錢可用為奸，胡涂蒙混，已荷圣恩降級調(diào)用矣。今只據(jù)可用攀扯虛詞，一體究問，臣恐重刑之下，何求不得？且前此茅球本內(nèi)，并未指出燕玉贓證，訖賜刑臣只嚴(yán)審可用，自然明白。”天子怒道：“他兩人同事，難推不知！皆由刑臣勘問不力，耽延日月，以通情私。汝日在朝，豈無聞見？當(dāng)候公議，何得狂陳？”叱令退出。

　　時勉跪伏不起。又奏道：“臣言愚昧，萬死不辭。燕玉果有不法，臣愿以身家相保?！碧熳哟笈?，叱令武士以金瓜撞擊，時勉伏而不動，叩頭不已，大聲奏道：“臣死不足惜，只惜天子有殺諫臣之名耳！”武士動手將時勉脅骨打斷，昏絕于地。天子含怒進(jìn)宮。此事傳遍京師，鄭夫人大驚，法司亦不敢遲延，忙取口供奏入，不日旨下：“錢可用、周于利一樣情實(shí)，俱著立斬，沒家財妻女入官。其一切得賄之人，著本省解京治罪。燕玉有心蒙混，著邊遠(yuǎn)充軍。以無贓私，兔其抄沒?！眱?nèi)旨到得法司，立時將錢、周二人處斬，抄沒家私。將燕玉罪案定成，以候起解。鄭夫人、小姐、公子得知，哭個不休，諸親來往填門。夢卿自想道：“父母空生兒女一場，毫無益處，生不如死。罔極之恩，縱使萬死猶不可辭，況未必死乎！”因亦不令母親知覺，自與春畹商儀，寫下一通乞代父罪表章。另又寫一副奏用匣盛好，命得力家丁送至通政司。這日正遇耿懷坐衙，接了表文，問明來歷，大加驚異。打開副奏，只見上寫道：罪臣燕玉親女夢卿奏為愿代父罪以祈天恩事：竊惟臣父玉，謬應(yīng)擢用，職在諫垣。典試浙右，夙夜惟寅。不期奸人亂法，私來夜饋之金。司寇秉公，難遁明廷之钅監(jiān)。仰賴皇上干剛獨(dú)斷，愷澤宏敷，將臣父充軍邊遠(yuǎn)，實(shí)荷生成，益思祝禱。但臣念臣父桑榆晚歲，縲紲余生，倘瘴疫之難承，必虺蛇之是飽。

　　因思皇上，孝治海宇，恩沛昆蟲，乞?qū)⑸頉]為官奴，以代父遠(yuǎn)竄之罪。倘蒙回顧，鑒此微忱，使臣父獲沒于郊圻，必生生世世報皇上于不盡矣。

　　耿懷看罷，兩手加額，拍案叫道：“女子如此，我輩無所用之矣！拼著與李繡衣一般，須索保救下來。只是難得他一片孝心，我家無福受此媳耳。”于是自己亦寫一奏疏，一并具奏。

　　不兩日，俱皆批準(zhǔn)。耿懷即刻令人報知康、鄭二位夫人，并知會內(nèi)廷首領(lǐng)司禮監(jiān)全義。一時傳遍長安，無人不知燕夢卿是個孝女。燕玉回家，夫妻父子相持落淚，說道：“我夫妻雖得完聚，只苦了女兒也！”夢卿破涕為笑道：“女兒以死代父，父既得生，女兒又不至于死。沒入掖庭，比沒入勾闌者何如？”燕玉夫妻益加傷感。

　　當(dāng)時司禮監(jiān)全義，深慕夢卿所為，便說夢卿忽患時癥，暫停供役。又來燕玉家拜看，燕玉相陪。全義道：“令愛一介弱女，能作此驚天振地之事，俺出入禁闥數(shù)十年，從無見令愛這般一個人物。俗語說，天無絕人之路。又說，作好得好。在令愛行乎所當(dāng)行，自無分外之想；然據(jù)我看來，后日必有好處。”

　　因又告之暫停供役一事，燕玉拜謝不已。一面治酒相待。全義又道：“令愛事體，祖圭放心，盡在我全義身上，定須另有機(jī)會。俺們內(nèi)家，譬若和尚，不作些好事，莫不世世常作和尚不成？”說畢大笑。須臾起身告辭，燕玉苦留下住。才送出門，又是康夫人領(lǐng)著耿朗來看。外邊燕玉向耿朗道：“本期與賢契永結(jié)世好，不想家門不造，以至于此。”耿朗低頭不言，莫能仰視。內(nèi)里康夫人教請小姐。此時夢卿已不是耿家人，便慢慢步入中堂，拜見已畢，坐在鄭夫人身后?？捣蛉艘妷羟?，大加悲哀，因含淚說道：“只是我家無福，大人遭此連累?！编嵎蛉艘鄿I流滿面多時，眾侍女俱各勸止?？捣蛉耸謨?nèi)拉著夢卿，又說道：“此等好女兒我如何忍得絕斷？前日家通政看見代罪表文，至今猶然稱贊不已，我意欲認(rèn)作義女何如？”鄭夫人道：“他本是你家人，倘天無絕人之路，還望夫人照看則個?！币蛄钍膛A知燕玉，燕玉亦便應(yīng)許。當(dāng)下燕夢卿拜了康夫人，康夫人又令叫進(jìn)耿朗來，令兩人平拜。耿朗見夢卿紅不施朱，白不敷粉，一雙秋水，藏多少幽情；兩道春山，蘊(yùn)無邊秀氣。欺小蠻之楊柳，不短不長；勝潘女之金蓮，不肥不瘦。極江之波，窮汶之竹，不能書其美也。身后立著一個侍女，年歲與夢卿相當(dāng)，容貌與夢卿相仿，端莊流麗，兼而有之。真又目之所未睹也。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假姊弟割不斷終日懷思，真夫妻先結(jié)成百年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