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回

遼海丹忠錄 作者:陸人龍


  奇兵迢遞隔朝鮮,胡虜長驅(qū)涉大川。已見木罌浮鐵騎,誰憑天塹扼投鞭。

  西平日落旌干冷,廣武風(fēng)高鼓角連。愁是折沖無偉略,卻叫士馬飽戈大凡守者必要依險阻,這險阻不過是高山峻嶺、大川闊澗。故此遼東以鴨綠一江分華夷,又以三岔一河分東西,山之有路處設(shè)立關(guān)隘,水之淺處設(shè)立津渡。這是險要。如河?xùn)|是清河、撫順兩關(guān),控住奴酋入門,河西是西平一堡,扼住聯(lián)橋渡處。屯兵設(shè)將在山的,乘他車不得方軌,馬不得馳驅(qū),可以破他;在水的或是勁弓強弩,邀擊他于半渡,不得近岸,這都是設(shè)險之意。

  奴酋向與佟李二叛將謀取廣寧,奈是行游擊連結(jié)了四衛(wèi),他要是遼陽渡河,怕是西平前阻,海州四衛(wèi)在后追襲,首尾難顧。如今把一個毛游擊逼往朝鮮,又設(shè)兵一支,屯在鎮(zhèn)江,提防朝鮮,劉愛塔鎮(zhèn)守了金復(fù)蓋三衛(wèi),又屯兵一支在旅順,以防登萊天津水兵。分布已定,他在十一月二十九殺牛宰馬,大犒三軍。十二月初一,將鉤竿云梯炮車各項,陸續(xù)都運到海州,要乘冰堅渡河,襲取廣寧。王撫知道,盡發(fā)義勇五營,向三岔河打冰,又沿河布擺巡棹,著人知會西虜,借兵七千,吩咐游擊劉世勛,帶兵一千,與他一同屯扎,著他探聽奴兵,一過河便行攻擊。又令副將鮑承先率兵在大黑山遍插旌旗,點放煙火,以疑奴酋,使不敢輕進。又吩咐游擊周應(yīng)干,前往柳河地方設(shè)守,遇他哨卒數(shù)百,也被周尖干砍了三個,捉了七個。奴酋大兵,竟屯海州不動。

  直至正月中,他有了內(nèi)應(yīng),竟自分兵三路,一支走柳河,一支走三岔河,一支走黃泥洼。都在上流,把大木頭連成排,上放沙泥,彼此相綰,順流而下,到狹處聯(lián)定過河,直攻西平堡。守堡參將羅一貴,是關(guān)西人氏,英雄無敵,向日熊經(jīng)略知他勇猛,也曾幾次咨取。今守西平,城中有七千敢戰(zhàn)兵馬,得知奴酋入境,一面飛報到遼陽,一面吩咐將堡門牢閉,旌旗放倒,只于垛口布滿強弓勁弩并火器,以待奴兵。果然奴兵殺至,見城上并沒旌旗,道是堡中想已逃去,一齊放馬趕來。到得城邊,一聲炮響,旌旗齊起,弓弩火器亂發(fā),把這些奴兵打得尸橫滿地,血流成川。羅參將又大開堡門,自己一騎馬、一桿槍,帶領(lǐng)精兵五百,一齊沖出。趕殺約有五里,遙見奴酋大軍已至,羅參將收兵,奴兵已折卻二千余人。

  奴酋因問李永芳:“這守將是甚人,這等勇猛?”李永芳道:“前探知是個羅一貫,是個中國猛將?!迸醯溃骸澳憧深I(lǐng)兵攻打,乘便可招他來用。”李永芳就督兵前來,意思道:“人不到危急,不肯投降?!毕劝驯ぷ訄F團圍定,攻打了一日,羅參將多方備御,不能打破,奴兵被火器傷了許多。李永芳設(shè)計,乘著夜間,架了十座云梯,下用滾木,上邊擺滿了精兵,遠遠推向城邊上城。不期將已到城,忽然城垛飛出許多鐵丫,把云梯撐住,不得近城。要退時,城上又飛出許多撓鉤,把梯搭住,不得退步,里面又把箭與火器對著云梯放來,梯上人跑不及,不是射死打死,便是跌死。亂了一夜,又不能取勝。

  延到次早,李永芳自騎著匹馬,打著兩面招降旗,圍繞了些勇猛韃子,向城樓叫羅將軍答話。羅參將便倚著城樓見他。李永芳道:“羅將軍,我兵一路來,無軍不無城不破,敗你這西平,比得遼陽么?不如開門相見,我保你做一個鎮(zhèn)守廣寧大總兵,何苦兩邊殺傷人馬!”羅參將便大罵道:“叛賊!你豈不知羅一貴是好漢,我肯降你么!”言罷,颼的一箭,竟望李永芳射來,李永芳一閃,把他一個家丁早已射死。李永芳大怒,喝叫攻城,奴兵四面蜂擁攻打。那羅參將全不怕,也豎起一面招降旗,一陣火器,把這些奴兵打得退了四五十步。永芳大惱,砍了幾個先退的,又催上來,攻打半日,又被火器打傷。

  兩下苦苦相持,待要退去,卻夷兵來報,道廣寧有兵馬殺來。奴酋便與李永芳計議,若退兵去,他城中與救兵一齊來,前臨三岔河,一時退不迭。不如留兵數(shù)千,困住西平,若大兵與救兵相殺,殺退救兵,西平孤城,不怕不下。兩人計議,恰又有人下書與李永芳,叫他韃兵戰(zhàn)時,單攻中路,可以取勝。李永芳說與奴酋。留兵攻打,兩個合兵,前來迎敵,就攻廣寧。

  遠遠望見南兵已是渡沙嶺來了,前部先鋒是王撫標下將官孫得功、黃進,后邊兩個大將,是總兵祁秉忠、劉渠。塵頭相向,約摸有半里遠,這兩個總兵見了,吩咐火器官,快發(fā)火器。這一陣煙,遮得彼此不相見。孫得功、黃進趁這勢,把馬一帶,帶向側(cè)邊,一個閃在左,一個閃在右,道:“讓劉爺、祁爺上先?!边@祁總兵便帶著將,催促軍士,劉總兵也持著刀,督將士砍將上去。兩邊大殺,可有一個時辰。

  馬蹴塵生,刀翻雪卷。轟轟鼍鼓,似動春雷;擾擾軍聲,如崩太岳。箭起處,弓開夜月;槍明處,刀露秋霜。半空飛血雨,飄揚壯士之肝腸;遍野倒身,倒碎英雄之俠骨。正是:各抱忠君志,齊懷殪敵心。誰知旗轍靡,鬼火滿山陰。

  這兩總兵與奴酋正戰(zhàn)得酣,兩邊都有殺傷,都不肯退。若使孫得功與黃進做兩支奇兵,從側(cè)殺入,也可取勝。誰知那兩個將官,奴酋未渡河時已遣人約降,要獻廣寧城,這番正要賣陣。孫得功先帶了馬,喊一聲道:“兵敗了,兵敗了!”轉(zhuǎn)身便跑。黃進也是這樣喊,兩個領(lǐng)本部先走。這兩個總兵部下人馬聽了,也捉腳不定亂跑。奴兵乘勢一擁過來,把那些鏟頭箭亂發(fā),祁總兵一箭早已射中了咽喉,死在戰(zhàn)場之上。

  巖巖瘦骨不勝衣,服國寧辭身力微。碎首沙場君莫笑,九原應(yīng)自喜全歸。

  劉總兵見祁落馬,正伸手來扶,不期部下兵倒沖回來,把劉總兵一沖,也跌下馬。劉總兵料到不好,忙對牽馬家丁劉亮道:“快回去報與夫人,好看我八十歲老母,我顧國顧不得家了!”言罷了,也不復(fù)上馬,還持刀砍殺去,卻被一陣韃馬卷來,劉總兵早不見了。

  也戀高堂有老親,臨危難忘主恩頻。倚門莫灑思兒淚,報國由來不計身。

  兩總兵部下,三停折去二停,這孫、黃二人,反一路搶掠,道“哈赤大兵來了!”驚得沿途百姓,無不逃生,早把一個廣寧城震動。這邊羅參將見西北法頭大起,知是救兵到了,吩咐部下:“只待救兵來時,一齊殺出,里外夾攻,砍完這些韃奴!”只見起了幾個時辰塵頭已息,城下又來了些韃子,都提著南兵首級來招降,羅參將道:“罷了,救兵想已敗了!”忙問城中還有多少火藥,軍士答應(yīng)道:“不上十余斤。”羅參將道:“如此怎生退得奴兵!”部下千總?cè)礁坏溃骸熬缺恢?,便失守,罪不在我。不若且殺出城,奔到廣寧,待大兵來復(fù)城?!绷_參將道:“守將當與城同存亡!”想了一想,便向北拜上兩拜,道:“臣力竭矣,斷不偷生負國!”拔腰下刀,向喉間一刎。左右忙來奪時,他勒得猛,咽喉已斷,血如泉流,早已死了。

  羞屈窮廬膝,寧為刎頸人。忠魂難再返,意氣久猶新。

  城中無主,火器俱無,賊兵駕云梯薄城而上。這些部下,感羅參將忠義,也沒個肯降,或在城上,或在市中,無不舍命相殺。雖被奴兵殺得一個不留,卻敢將奴兵殺去許多。

  挾纊蒙恩厚,捐軀慕義深。重泉愿相逐,酬國有同心。

  奴酋因怪各兵死戰(zhàn),傷賊甚多,將一堡百姓,不分男女老少,盡行屠戮,雞犬一空,然后復(fù)隨著奴酋大軍,共取廣寧。

  此時奴酋聞得熊經(jīng)略自右屯發(fā)兵來救,虎憨有兵,在鎮(zhèn)靜關(guān)屯扎,劉渠雖敗,廣寧還有大兵,怕是孫得功詐降,誘他深入,把大兵在沙嶺屯扎,只差數(shù)十個游騎前來哨探,以決去取。只不知這倡議戰(zhàn)的王巡撫,也能出一兩個兵來戰(zhàn),專言守的熊經(jīng)略,也能助得王撫固守廣寧么?怕是:重關(guān)難把丸泥塞,變起蕭墻不可支。

 ?。ê游髦郏詰?zhàn)為守,當以兵邀奴于半渡,亦可以逞。以守待戰(zhàn),宜以重兵屯廣寧,乞援于熊經(jīng)略,更俟西虜之至,以觀其虜之效。乃俟虜已渡河,狼狽遣將,則軍敗而城中卒以動搖,不幾戰(zhàn)守兩無據(jù)哉!惜已。

  嘗揆之,楊經(jīng)略一迂流老子,王巡撫一孟浪書生,所以俱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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