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回

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作者:羅懋登


  詩曰: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黃。

  十年依蓐食,萬里帶金瘡。

  拂露陳師祭,沖風(fēng)立教場。

  箭飛瓊羽合,旗動火云張。

  虎翼分營勢,魚鱗擁陣行。

  功成封寵將,力盡到貧鄉(xiāng)。

  雀老方悲海,鷹衰卻念霜。

  空余孤劍在,開匣一沾裳!

  卻說阿丹國國王金冠黃袍,腰系玉帶,腳穿皮靴,拜見二位元帥,深謝不殺之恩,元帥見以賓禮。國王奉上金葉表文一道,又奉上降書一封。元帥不曾拆書,只見禮物里面有一個瓷花瓶兒,又不曾封號,瓶口上有一股生氣。王爺心上就犯疑,指著瓶兒說道:“那個瓶兒是甚么?”王爺威嚴(yán)之下,番王凜凜然,敢說甚么誑話,從直供招說道:“瓶兒有好些話講?!蓖鯛?shù)溃骸澳阒v來?!狈醯溃骸白蛉毡澳┩舜笮」賳T查盤庫藏,只聽見隔壁有個人聲氣,是總兵官叫做去摩阿,近前一看,原來是個人,一頭子就鉆到這個瓷花瓶里面去了。拿起來看,卻又不見個人。問他甚么事體,他又一一的答應(yīng)。卑末問他愿去愿留,他又說道愿同獻上元帥。卑末一時不省得他的始末緣由,只得依他所言,獻上元帥。唐突之罪,望乞恕饒!”二位元帥心里都明白了,曉得是個黃鳳仙坐在里面,卻要替他尋個出路,才見得妙。問說道:“國王你可曉得他是個甚么人?”番王道:“卑末卻有所不知,只是他自家曾說道,是七百年前的金母,七百年后的銀母?!蓖鯛?shù)溃骸斑@就是了。他曾有個金娃娃、銀娃娃在我的船上,故此他要到我船上來?!蓖鯛斀新曌笥业拈_了艙門,放出那兩個娃娃來。黃鳳仙坐在瓶里,曉得王爺是個出活他,他就念動真言,捻動妙訣。一聲響,兩個娃娃都站在元帥面前,都有七尺之高,三尺之圓。一個黃澄澄火光閃爍,一個白盈盈寶霧氤氳。番王看見,老大的驚恐:“世上有此異事?金娃娃、銀娃娃都是會走的?!逼績悍置髟诿媲?,王爺卻自己不叫,卻又吩咐番王叫他出來。番王叫聲道:“瓶里大哥,你出來罷?!钡廓q未了,一聲響,一個黃鳳仙跳將出來。王爺?shù)溃骸澳阏f是瓶里大哥,依我說還是梁上君子?!比龑毨蠣敳灰嘁?,生怕番王別生議論,把個頭搖一搖,說道:“你領(lǐng)你的娃娃下艙去罷?!秉S鳳仙默會其意,一手一個金娃,一手一個銀娃娃,竟自進去了。唐狀元接著說道:“做得好法哩!”黃鳳仙道:“都是你吹滅了我的燈,險些兒送了我的殘生。”唐狀元道:“作興你到瓶里坐,豈有不好之理!”黃鳳仙道:“你可曉得生也是這一瓶,死也是這一瓶。”

  卻說番王心里想道:“這元帥都是洪福齊天的,一個金母、一個銀母,都要奔到他處來,這豈是偶然,我們怎么是他的對手!”實時遞上禮物,元帥叫左右的先取過書來,拆封讀之。書曰:阿丹國國王昌吉刺謹拜奉書于大明國欽差征西統(tǒng)兵招討大元帥麾下:恭維元老,聿奉天威。旗影云舒,似長虹之下指;劍鋒電轉(zhuǎn),疑大火之西流。斷蛇豕之群,絕蚊蚋之響。某無知蠻貊,妄觸藩籬;自分萬死之無逃,詎意再生之有路;荷蒙更始,與以維新。安堵居然,似入新豐之市;首丘依爾,忻瞻故國之墟。敬勒短函,用伸眷矚,愿寬洪造,不盡欽承。書畢,番王遞上禮單,只見單上計開:金鑲芙蓉冠四頂,金鑲寶帶二條,金鑲寶地角二枚,游仙枕一對(枕之而寐,則九洲三島皆在其中,奇物也),貓睛石二對(大三錢許),各色鴉呼俱上十,鴉鶻石十枚,蛇角二對,赤玻璃一十,綠金睛一十,青珠十枚(俱圓,大至徑寸),珍珠百顆(俱大顆),玳瑁、瑪瑙、車渠俱百數(shù),琉璃百副,琥珀盞五十副,金鎖百把(中有人物、鳥獸、花草,制極精巧),麒麟四只(前兩足高九尺余,后兩足高六尺余,高可一丈六尺,首昂后低,人莫能騎,頭耳邊生二短肉角),獅子四只(似虎,黑黃無斑,頭大口闊,聲吼如雷,諸獸見之,伏不起),千里駱駝二十只,黑驢一只(日行千里,善斗虎,一蹄而斃),花福祿五對,金錢豹三對,白鹿十只(純白如雪),白雉十只,白鳩十只,白駝雞二十只(如白福祿),綿羊百只(大尾無角),卻塵獸一對(其皮不沾塵,可為褥,價亦高),風(fēng)母一對(似猿,打死,得風(fēng)即活,若以菖蒲塞鼻,則死不復(fù)活矣),紫檀百株,薔薇露百瓶,赤白鹽各百擔(dān)(赤如火,白如銀),羊刺蜜百桶(草名,上生蜜),阿勃參十斛(油宜涂癬疥,大效,價極貴),庵羅十斛(果中極品,俗名香蓋),石栗十斛(生山石中,花開三年方結(jié)實,土人尤愛惜之),龍腦香十箱(狀如云母,色如冰雪),鑌鐵百擔(dān)(剖礪石中得者,中有自然花紋,價倍于銀),哺??诶瑁ㄥX名,赤金鑄之,王所用,重一錢,底面俱有紋)。

  進已貢畢,復(fù)具金銀、色緞、青白花瓷器、檀香、胡椒、米面諸品,各色果實、牛羊雞之類,止無豬鵝,地方不出故也。奉上元帥,聊充軍庖。元帥道:“當(dāng)此厚禮,何前倨而后恭也?”番王道:“前日相忤,非卑末之罪,多因是兩個總兵官無禮,故致如此?!痹獛浀溃骸翱偙俳凶錾趺疵??”番王道:“一個叫做來摩阿,一個叫做去摩阿?!痹獛浀溃骸百t王自家也有些不是,你豈不知我們出師之時,奉行天命,以禮而來,豈是來摩阿的?我們到一個國,降書降表而去,豈是去摩阿的?”番王欠身施禮,說道:“卑末有罪,伏乞元帥原宥!”無帥道:“講過就是,何罪之有!”一面取過中國土儀回敬番王,下及大小番官,無不周遍。

  番王拜謝回國,盛排筵宴,請上二位元帥飲薔薇露當(dāng)酒,相敬極歡。元帥道:“盛筵中不設(shè)豬肉何如?”番王道:“敝國俱奉回回教門,禁食豬肉,故此絕不養(yǎng)豬,亦不養(yǎng)鵝,先代流傳如此?!痹獛浀溃骸百F國中氣候常暖,可還有冷時么?”番王道:“四時溫和,苦無寒冷之日?!痹獛浀溃骸百F國中何為一年?”番王道:“以十二月為一年。”元帥道:“何為一月?”番王道:“見新月初生為一月?!痹獛浀溃骸昂螢榇合那锒募??”番王道:“四時不定,自有一等陰陽官推算,極準(zhǔn),算定某日為春,果有草木開放;算定某日為秋,果有草木凋零。大凡日月交蝕、風(fēng)云潮汛一切等項,無不準(zhǔn)驗?!痹獛浀溃骸斑m來經(jīng)過的街市上,盡好熱哄哩?”番王道:“街市上無物不有,書籍彩帛,市肆混堂,熟食什物,俱各全備?!痹獛浀溃骸皣幻耩?,足征賢王之治?!狈醯溃骸氨澳┚惴罨鼗亟涕T,無苛斂于民。民苦無貧者,僅僅上下相安而已,敢望天朝萬萬?”

  元帥道:“賢王俱奉回回教門,回回可有個祖國么?”番王道:“極西上有一個祖國,叫做天堂極樂之國?!痹獛浀溃骸叭ゴ硕噙h?”番王道:“三個多月日才可到得?!痹獛浀溃骸拔覀兛傻玫矫??”番王道:“二位元帥來此有幾十萬里之外,豈有這兩三個月日的路程就到不得的?”

  元帥道:“中途可還有哪個國么?”番王道:“小國這一帶都是極西之地,天盡于此,苦沒有甚么國。就是天堂國,卑末們都不曾過往?!?br/>
  王爺?shù)溃骸按覇杺€杯卜可是到得么?”怎叫做個杯卜?王爺一手取出戒手刀來,一手舉起飲薔薇露的杯來,對天祝告說道:“到得天堂,一刀杯兩段;到不得天堂,一刀空直上?!弊8嬉旬叄瑏G下杯去,一刀挑上來,可可的一刀杯兩段。番王道:“人有善念,天心從之。杯卜大吉,元帥指日可到?!钡廓q未了,把門的番官稟說道:“朝門外有三個通事,四個回回,自稱奉天堂國國王差遣,赍著麝香、瓷器等項物件為禮,遠來迎接大明國征西元帥老爺?!边@一報不至緊,把番王吃一驚,就像做個夢驚醒過來,不知是真是假,連二位元帥也不敢準(zhǔn)憑,天下有這等一個湊巧的?說這國就是這個國,說這人就是這個人,眼目前還不為奇,萬里之外怎么能夠應(yīng)聲而到?過了半晌,王爺?shù)溃骸皥笫碌目蓤蟮谜婷??”把門的道:“列位爺爺在上,敢有報不真的?”番王道:“一定是真,好場奇事?!?br/>
  元帥吩咐叫他進來。進到堂上,果然共是七個人,都生得人物魁肥,紫膛顏色。元帥道:“你們都是甚么人?”通事說道:“小的七個中間,有三個通譯番書,名為通事;四個是國王親隨頭目?!痹獛浀溃骸澳銍跏悄囊粐??”通事道:“俺國王是天堂極樂國?!痹獛浀溃骸澳銈兊竭@里做甚么?”通事道:“小的們奉國王差遣,特來迎接元帥老爺?!痹獛浀溃骸澳銈儑踉趺吹弥覀冊谶@里?”通事道:“敝國有個禮拜寺,是俺國王的祖廟,禱無不應(yīng),事無不知。自從去年一個月月初生之夜,有一對絳紗燈自上而下,直照著寺堂上,一連照了六七夜。番王不知是何報應(yīng),虔誠禱告祖師爺爺。祖師爺爺托下一個夢,說道:【那一對絳紗燈,是天妃娘娘所設(shè)的,導(dǎo)引大明國的寶船來下西洋。寶船在后面稽遲,紗燈籠卻先到了這里。爾等好著當(dāng)差人先去迎接,好在阿丹國相遇?!繃醯脡糁?,實時差下我們前來迎接,一路上訪問,并無消息。昨日才到這里,果是阿丹大國,神言不虛?!?br/>
  元帥道:“你們是旱路而來?你們是水路而來?”通事道:“小的是從旱路而來?!睙o帥道:“來了多少日子?”通事道:“也不曉得多少日子,只是月生了七遭?!痹獛浀溃骸霸律咴猓瑓s不是七個月?”阿丹王道:“旱路迂曲,水路則折半足矣!”元帥道:“你們手里拿的是甚么東西?”通事道:“拿的是些麝香、瓷器之類,少充賀敬,聊表國王之誠?!痹獛浀溃骸镑晗阋擦T,瓷器怎么得來?”通事道:“有個千里駱駝馱將來?!?br/>
  元帥問了一個的實,卻才曉得天妃娘娘之顯應(yīng),天堂國王之至誠,滿心歡喜。實時傳令旗牌官,請七個使客上船款待。元帥辭謝阿丹王,收拾開船。七個來人仍舊要從旱路而去。元帥道:“水行逸而速,陸行勞而遲。你們從船便?!钡廓q未了,寶船已自一齊開岸,趁著順風(fēng),照西上直跑。來人雖欲陸行,不可得已。一程順風(fēng),更不曾停阻。

  行了三個多月,忽一日天堂國通事到中軍帳下磕頭,稟說道:“七日之內(nèi)可到天堂本國?!痹獛浀溃骸捌呷找院蟮氖?,怎么七日以前就知道?”通事道:“本國依城四角造塔四座,各高三十六丈,其影倒垂天海,七日路外一覽可見。小的適來看見影,故此曉得七日之內(nèi)可到本國?!痹傩袃扇眨瑵M船上都看見天妃娘娘的絳紗燈,稟知元帥。元帥道:“前后之言,若合符節(jié),可見得維神有靈,維我大明皇帝有福。”再行幾程,搭至七日上面,藍旗官報道:“前面卻是一個國?!钡廓q未了,通事來稟說道:“到了敝國,請元帥傳令收船?!?br/>
  國王親自迎接,帳上相見。國王人物魁偉,一貌堂堂,頭戴金冠,身穿黃袍,腰系寶嵌金帶,腳穿皮靴,說的都是阿刺比言語。跟隨的頭上纏布,身上長花衣服,腳下鞋襪,都生得深紫膛色。元帥厚待國王,謝其迎接,不辱禮儀。國王唯唯,禮拜甚恭。

  三日后,二位元帥請同國師、天師、列位公公、大小諸將,親造其國。只見風(fēng)景融和,上下安貼,自西以來,未之有也。國王迎接進城,盛設(shè)筵宴,大饗諸將。只是不設(shè)酒,回回教門禁酒故也。元帥道:“大國名天堂么?”國王道:“敝國即古筠沖之地,名為天堂國,又名西域?;鼗刈鎺熓加诒謬U揚教法,至今國人悉遵教門,不養(yǎng)豬、不造酒,田頗肥,稻頗饒,居民安業(yè),風(fēng)俗好善。卑末為民上者,不敢苛斂于民。下民也無貧難之苦,無乞丐,無盜賊,不設(shè)刑罰,自然淳化,上下安和,自古到今。實不相瞞列位所說,是個極樂之國。”元帥道:“無懷氏之民與!葛天氏之民與!”元帥道:“大國有禮拜寺,在那一廂?”國王道:“在城西,離城有半日程途?!痹獛浀溃骸扒叭彰商戾锬镲@燈,蒙祖師老爺托夢,我們要親自去拜謁一番,少伸謝意?!眹醯溃骸氨澳┓钆??!?br/>
  到了禮拜寺,只見寺分為四方,每方有九十間,每間白玉為柱,黃玉為地。中間才是正堂,正堂都是五色花石壘砌起來。外面四方,上面平頂,一層又一層,如塔之狀,大約有九層。堂面前一塊拜石,方廣一丈一尺,是漢初年間從天上掉下來的。

  堂門上兩個黑獅子把門,若行香進謁的,素行不善,或是賊盜之類,黑獅子一口一個,故此國中再無賊盜。堂里面沉香木為梁棟、柝科之類,鍍金椽子,一年一鍍,黃金為閣霈,四面八方都是薔薇露和龍涎香為壁。中間坐著是回回祖師,用皂苧絲罩定,不見其形。面前懸一面金字匾,說道:“天堂禮拜寺?!泵磕晔鲁跏眨鞣鼗囟紒磉M香,贊念經(jīng)文,雖萬里之外都來。來者把皂苧絲罩上,剜割一方去,名曰香記。其罩出于國王,一年一換,備剜割故也。堂之左是司馬儀祖師之墓,墓高五尺,黃玉迭砌起來的。墓外有圍垣,圓廣三丈二尺,高二尺,俱綠撒不泥,空石砌起來的。堂左右稍后有各祖師傳法之堂,俱花石迭砌而成,中間俱各壯麗。寺后一里之外,地名驀氏納,有麻祖師之墓。堂上毫光日夜侵云而起,如中國之虹霓。墓后有一井,名為阿凈糝,泉甚清冽,味甘。下番之人取其泉藏在船上,若遇颶風(fēng)起時,以此水灑之,風(fēng)浪頓息,與圣水同。說不盡的古跡。二位元帥、天師、國師、列位公公、大小將官游玩不盡,各官禮拜伸謝。

  卻說三寶老爺原是回回出身,正叫做回龍顧祖,好不生歡生喜,贊念經(jīng)文,頂天禮拜。馬公公道:“今番卻好吟詩?!蓖豕溃骸霸蹅円桓[不通的,只好告免罷了?!蓖鯛?shù)溃骸坝衅湔\,則有其神。神圣既在,嘿相于我,我們何敢說個甚么詩,褻瀆于他?!眹鴰熤皇悄罘稹L鞄煹溃骸坝尾槐M的山,行不盡的路,請回船罷?!鞭o了禮拜寺,回到船上。國王進上書表,元帥拆封讀之,書曰:天方國國王筠只里謹再拜奉書于大明國欽差征西統(tǒng)兵招討大元帥麾下:竊惟七緯經(jīng)天,六合異照臨之下;八纮紀(jì)地,火爐同覆載之間。卓彼中華,冠裳人物。蠢茲夷裔,左衽侏亻離??暯讨h迷,敢遐荒之自絕,惟神我告,用識天威。惟我神將,幸沾圣化。翹首熙隆,合湛露唏陽之雅;捫心感戴,續(xù)卿云覆旦之歌。某不任激切屏營之至。

  國王道:“愧不能文,聊陳下悃而已。還有不腆之儀,貢上天王皇帝?!痹獛浀溃骸凹瘸惺⒚?,不敢不恭?!苯舆^單來,只見單上計開:天方圖一幅,天方國圖四景畫四幅(按花草美人:花草以晴雨為卷舒,美人按樂聲能舞),夜光璧一端(暗室視之,如秉燭然),上清珠一對(光明潔白,可照一室,視之有仙人、玉女、云鶴之狀搖動于中,水旱兵革,禱之無不驗),木難珠四顆(碧色,木難鳥口中結(jié)沫所成),寶石、珍珠、珊瑚、琥珀,金剛五百(似紫石英,百煉不消,可以切玉),玻璃盞十對,降真香百匣(燒之能引鶴),唵叭兒香,麒麟一對,獅子四對,草上飛一對,駝雞五十只,橐駝一百只,羚羊一百只,龍種羊十只(以羊臍種土中,溉以水,聞雷而生,臍屬土中,刀割必死,俗擊鼓驚之,臍斷,便行嚙草,至秋可食,臍內(nèi)復(fù)有種),卻火雀一對(似燕,置火中,火滅,其雀無傷,因浴沙水受卵,故能然),狻猊一對(生七日,未開目時,取之易調(diào)習(xí),稍長則難馴伏,以其筋為琴弦,一奏余弦皆斷;取一滴乳,并他獸脬同置器中,諸乳皆化為水),名馬五十匹(高八尺許,各為天馬),金滿伽一千文(番錢,各重一錢,金有十二成),梨一千(重五六斤),桃一千(重十斤)。

  進貢禮畢,又呈上金銀、米麥、牛羊、雞鴨及各果品,及各色緞、檀香、麝香、瓷器之屬,奉充軍餉。元帥道:“受之有愧?!眹醯溃骸暗诶⒉惶?。”元帥一面排筵款待,也不設(shè)酒,一面收拾回敬國王,其左右頭目、大小番官、一切通事,各各俱備。國王盛感元帥大恩。元帥傳令開船,國王辭謝而去。既去之后,復(fù)又來求見。元帥道:“賢王有何見諭?”國王道:“特來請二位元帥,寶船還向哪一邊行?”元帥道:“還往西行?!眹醯溃骸氨謬褪俏骱1M頭的路。卑末并不曾聽見西邊還有甚么去路,就是滿國中長老,并不曾傳聞西邊還有甚么國土。元帥還往西行,也須要一番斟酌。”元帥道:“地有三千六百軸,怎么就盡于此?”國王道:“區(qū)區(qū)管見,固盡于此,但憑元帥尊裁?!痹獛浀溃骸岸嘀x指教。只是我們之行,還不可止?!眹跤洲o謝而去。

  寶船開洋,無曉無夜,往西而行。只見天連水,水連天,渺渺茫茫,悠悠蕩蕩。一日又一日,不覺得百日將近。一月又一月,不覺得三月以來。二位元帥心上都有些費周折。怎么費周折?將欲前行,天堂國王已經(jīng)說道:“前面沒有甚么國士?!惫娴膩砹诉@些日子,不見有些下落。將欲不行,卻又來到這個田地,半途而廢。有此兩端,故此都費周折。王爺說道:“老公公在上,我們離京已經(jīng)五六年多,不知征剿幾時才是住手,不如趁著此時回去也罷。我想化外夷人,一時征剿不盡,又兼大小諸將,年深日久,漸漸的年邁力衰。明日到了個進退兩難之地,反為不美?!崩蠣?shù)溃骸袄舷壬?,深為有理。只是一件,?dāng)原日萬歲爺差遣我們之時,頭行牌上寫著是【撫夷取寶】?;ㄙM了多少錢糧,捱延了許多歲月,【撫夷】兩個字,或者無歉;【取寶】兩個字,放在哪里?雖有些小進貢寶貝,怎抵得個傳國玉璽?為今之計,不得不向前去。”王爺?shù)溃骸爸慌虑懊鏌o益有損,悔之無及!”老爺?shù)溃骸斑@個長慮最是,我和你不如去請教天師,看是何如?再不然之時,又去請教國師,看是何如?”王爺?shù)溃骸凹热绱?,請便同行?!?br/>
  同見天師,坐還未定,老爺就把個前程的事,細講一番。天師道:“貧道心上也在籌度,不得個長策?!蓖鯛?shù)溃骸盁┨鞄焼栆粋€卜何如?”天師道:“卜雖決疑,我和你疑已深矣,非卜所能決。貧道有一個八門神數(shù),姑容明早看下,或吉或兇,專來奉稟?!蓖鯛?shù)溃骸霸踅凶霭碎T神數(shù)?”天師道:“先把八門排下在玉皇閣上,次后奏一道牒文,達知玉帝,懇問前程。玉帝發(fā)落下來,就下在那個門上:下在吉門上,則吉;下在兇門上,則兇。這叫做八門神數(shù)?!蓖鯛?shù)溃骸斑@個是好。玉帝是萬神宗,禍福無差,明早專候。”

  二位元帥到了明日早上,東方才白,曙色朦朧,天師已自來到了中軍帳上,二位元帥說道:“好早也!兇吉何如?”天師出口就說道:“兇多吉少。”二位立時吃了一驚,連忙的問道:“怎見得兇多吉少?”天師道:“牒文竟照驚門上落下來,未及落地之時,復(fù)往死門上撞將去。幸喜得還是景門擋住,看還有可救。死而后救,這卻不是兇多吉少么?”王爺?shù)溃骸皝砹诉@些年數(shù),征了這些國數(shù),以學(xué)生愚見,不如回去罷?!比龑毨蠣斦f道:“非我不肯回去,怎奈傳璽不曾得來。原日白象馱璽陷入西番,正在這個西洋地面?!碧鞄煹溃骸斑@如今事在兩難,不如去問國師一聲?!崩蠣?shù)溃骸霸蹆蓚€正要去問他?!币娏藝鴰?,又把前程的事,細說一遍,都說道要國師做個主張,國師道:“阿彌陀佛!三軍之命,懸天一帥,行止都在元帥身上。貧僧怎么有個主張?”三寶老爺?shù)溃骸胺窃鄄豢锨斑M。只是天師牒上兇多吉少,因此上就沒有了主張。”國師道:“若有甚么兇吉事,這個一則天師,一則貧僧,還須一定要逢兇化吉,轉(zhuǎn)禍成祥?!倍辉獛洿笙玻f道:“若能夠逢兇化吉,轉(zhuǎn)禍成祥,憑他甚么陰司鬼國,也走他一遭?!痹乒日驹谝贿呎f道:“前唐狀元倒不是走到鬼國里面去了?前面是個鬼國也未可知。”后來果真的走到陰司鬼國,這幾句話豈不是人心之靈,偶合如此!

  二位元帥得了天師之?dāng)?shù),本是一憂;得了國師之言,又成一喜,放心大膽,一任前去。又去了兩個多月,先前朝頭有日色,晚頭有星辰,雖沒有了紅紗燈,也還有些方向可考。到了這兩個月之后,陰云慘慘,野霧漫漫,就像中朝冬月間的霧露天氣,只聽見個聲氣。這個時候,不由你不行。掌定了舵,前面還是直西,若左了些,便不知道是哪里;右了些,也不知道是哪里。再加個轉(zhuǎn)過身,越發(fā)不知去向,哪敢轉(zhuǎn)過身來?

  兢兢業(yè)業(yè),又走了一個多月。只見前哨船撞著在個黃草陡崖下。藍旗官報到中軍帳,元帥道:“既有陡崖,一定是個國土。且住下船,再作區(qū)處?!睂崟r傳令,大小寶船一齊收住。這時候,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雪深難辨路高低。一會兒烏云陡暗,對面不見人,伸手不見掌,想是夜得來了。過了一夜之時,又有些朦朦的亮,想是天明了。二位元帥坐在中軍帳上,傳令夜不收上岸去打探。夜不收不敢去。老爺?shù)溃骸爸趺魅ァ!蓖趺鞯溃骸疤煅暮=嵌际侨俗叩模滤趺挫F露朦朧!”一手拿著隱身草,一手一口戒手刀,曳開步來就走。走到十?dāng)?shù)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走,又走到十?dāng)?shù)多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又走,走到十?dāng)?shù)多里路上,天愈加亮凈了。雖則有些煙雨霏霏,也只當(dāng)?shù)脗€深秋的景象,不是頭前那樣黑葳葳的意思。王明道:“這莫非又是我王明造化來!棄暗投明,天公有意?!?br/>
  畢竟不知造化還是何如,天意還是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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