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韓湘子全傳 作者:楊爾曾


  暑往寒來春復(fù)秋,總知天地一虛舟。

  雖然墮落埃塵里,自有蓬壺在那頭。

  花上露,水中漚,人生能得幾時留?

  去來影里光陰速,生死鄉(xiāng)中不自由。

  秦濟張掛告示之后,那潮州士民人人仰德,個個興歌,奉若神明,親如父母。便有幾個鄉(xiāng)紳士子為頭,斂集金銀錢鈔,啟建生祠,塑立牌位,香花俎豆,羅列供養(yǎng)。每逢朔望,四民云集,交歡頌美。就是那外府州縣過客旅商,見者無不贊嘆稱揚,志心頂禮。退之謙讓,遑不敢當(dāng),乃改為潮州書院,中塑大成至圣文宣玉孔子牌位,將自己牌位移置后堂,再立顏、曾、思、盂四配牌位,與自己共成五個。每月朔望,聚集士子于此,講明經(jīng)傳,以發(fā)先儒所未發(fā)。這也不必絮煩。

  且說湘子一日正在蒲團上打坐,只見值日功曹來報說道:“皇王覺悟退之直言遭貶,有旨改移袁州內(nèi)地?!毕孀勇犃T,不覺心驚,暗道:“叔父道心未堅,/。心猶在,若見圣上覺悟前非,便思量去做官了,如何肯跟我修行?必須這般這般,才得成真了道。”便促步向前,對退之道:“侄兒前日與叔父說過的,到了潮州,繳了欽限,留下好名兒在這地方,然后將先天尸解法術(shù)脫換叔父形骸,詐說得病身亡,報與圣上知道,復(fù)了官職封誥,才去修行。今日有了生祠,得了這般美聲,正好回首去也。”退之道:“但憑汝作用,我豈有二心?!?br/>
  當(dāng)下湘子便取竹杖一根,脫換做退之身子,臥在牀上,用一條布蓋覆停當(dāng)了。又令馬、趙二將護送退之先到秦嶺地方,伺候他到,同去修行,各各準(zhǔn)備俱完,才在衙署舉起哀聲,遣人通知合郡官員,申達(dá)上司,奏聞憲宗皇帝。合郡大小官員俱來吊慰,湘子一一酬答,并不露出一些馬腳。當(dāng)下收拾起程。眾百姓道:“司憐,可憐,這等一個神明的老爺,怎么就死了?何不留他壽長些,在這里替我們興利除害,救濟救濟我們?真是皇天沒眼睛。”一個道:“俗語說得好:“好人不在世,惡人磨世】。”尊這個老爺,魆急死了,我們窮百姓那得個出頭的日子?”內(nèi)中有一個叫做張寡嘴說道:“這個是鱷魚討報,不然怎么這般死得快?”一個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老爺雖然死了,卻沒有牀席債,正是善得善報。”又一個道:“你們說的都不是。依我說起來,還是這鱷魚吃得人多,惡貫滿了,玉皇大帝要驅(qū)除他,特特差這個神仙降下凡間來收伏他。所以他收了鱷魚,就瞑身回話去了?!庇钟幸粋€道:“我這潮州百姓該有災(zāi)難,天便生出這惡物來,吞嚼民畜不計其數(shù)。如今百姓災(zāi)難該滿,皇帝便升出這個好官來驅(qū)逐了鱷魚,一城安堵。我看來總是一個劫數(shù),那里是恁么輪回報應(yīng),善惡分明?”一個秀才道:“老兄劫數(shù)之說,雖是有理,但韓老師佛骨一表,敢于批鱗捋須,那怕鱷魚不垂首喪氣,潛蹤匿跡?總是邪不勝正,那怪物自然遠(yuǎn)避。若說起報應(yīng)輪回,則看他佛骨一諫,至今生氣猶存?!碑?dāng)下士民人等,各各痛哭一場,如喪考妣。

  真所謂:惟有感恩并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也。

  其時湘子一面表文回京報死,一面收拾起程,各處吊奠賻儀,毫不肯收。俱收貯庫內(nèi),替百姓完納了稅糧,申報上司,不煩征索。那潮陽百姓,無論老少男婦,俱來執(zhí)佛慰靈,挽車遠(yuǎn)送。湘子一一撫惜安慰,打發(fā)回去。

  行了三四日,方才脫離了該管地方,人煙稀少,湘子便騰云駕霧,趕到藍(lán)關(guān)秦嶺,與退之相會。退之稱謝湘子不盡。湘子叫退之道:“侄兒送叔父到了這個地面,須索與叔父分首,各自走路了。”退之道:“難得你救我,到了今日,怎么說分首的話來?”湘子道:“我前次奉玉旨來度叔父,叔父再三不肯回心,我只得繳還玉旨,后來在那萬死一生的田地,救得叔父性命,已是得罪于玉帝了,如今怎敢再度叔父?”退之道:“侄兒若不度我,我就餓死在這個地方也沒人收我尸骸?!毕孀拥溃骸笆甯嘎衩[姓,依先回到長安,與嬸娘團聚,便是快活,何須說死?”退之道:“我到這般地位,若再不回心轉(zhuǎn)意修行,是畜類不如了。孔子說: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湘子道:“叔父既如此說,此去東南上有一座山,名喚卓韋山,山下有一洞,名喚卓韋洞;洞內(nèi)有一個真人,叫做沐目真人,與侄兒是同心合膽,共一胞胎的契友。如今寫一封書送叔父到他那里,教他留叔父在庵中傳授大丹妙訣,便不枉叔父這一場辛苦了。”退之道:“倘若他不肯收留我時,教我投奔何處去好?”湘子道:“他與侄兒形體雖二,氣脈同根,他見了書自然留你?!蓖酥溃骸扒懊孢@等深山,若有虎狼出來,教我如何躲避?”湘子道:“如遇見虎狼攔住走路,叔父就將我的書頂在頭上,虎狼自然退去?!蓖酥溃骸胺甯邘X峻,樹木叢深,一些路徑也沒有,教我怎么走得?”湘子道:“叔父慢慢的走過這重山,就有大路好走了?!蓖酥恿思硖旁趹阎?,一手扯住湘子,再要問他時,湘子道:“叔父,正東上又有一個仙人來了?!蓖酥仡^一看,湘子化作一陣清風(fēng),先到卓韋山,做沐目真人去了。

  退之不見了湘子,只得依他言語,一步步攀藤附葛,走過幾個山頭,轉(zhuǎn)過幾重嶺腳,才見有一條大路,不想上路有半里遠(yuǎn)近,忽然跳出一只猛虎,咆哮而來。退之驚得倒退不迭,記得起,忙把湘子那封書望他丟去。這虎見了湘子書禮,便搖尾低頭,一溜煙望林子中間跑去了。退之拾起書道:“原來我侄兒有這等手段,真是神仙,真是神仙!”隨即掙扎向前,趲行幾步,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高山,林壑清奇,山峰迭翠,蒼蒼松柏齊天,兩兩鷗鳧浴日。只見退之登高臨深,肌膚戰(zhàn)栗,涉危履險,命若重生。方才上得那座山頂,果然有一個茅庵,額上寫著“卓韋精舍”四個大子,四面青山擁護,花木錦攢,真好一個去處。只是兩扇門關(guān)得緊緊重重,里面有人吟詩道:超凡靜養(yǎng)蓬萊島,香風(fēng)不動松花老。

  仙童采藥未歸來,白云滿地?zé)o人掃。

  吟罷,又聞得唱道情云:〔雁兒落〕下一局不死棋,談一回長生計,食一丸不老丹,養(yǎng)一日真元氣,聽一會野猿啼,悟一會參同契。有一時駕祥云游遍了五湖溪,誰識得神仙趣?得清閑,是便宜。嘆七十古來稀,笑浮名在那里?

  〔山坡羊〕想人生,光陰能有幾?不思量把火坑脫離。每日價勞勞碌碌,沒來由爭名奪利。無一刻握牙籌不算計。把元陽一旦都虛費,直待無常,心中方已??偛蝗绯迷缧扌校扌袨榈谝?。

  退之聽丟,輕輕的把門叩了兩下,里面只當(dāng)聽不得。退之又叩兩下,里面才問道:“敲門的是恁么人?到這里有恁事故?”退之道:“我是韓愈,是師父的相識?!崩锩娲鸬溃骸拔疫@里是修行辦道,無榮無辱沒是非的去處,何曾有你這個相識?”退之道:“我來與師父做徒弟?!崩锩娴溃骸澳闶怯|犯龍顏遭貶黜的杰士,我這里不是你安身之處。”退之暗忖道:“他靜養(yǎng)在這深山深處,怎么就曉得是遭貶謫的官,真真是仙人。”便又叩門道:“弟子不遠(yuǎn)萬里而來,師父若不開門留我,我就撞死師父面前,卻不損了師父的陰騭?”里面道:“你再且說是恁么人指引你來的?”退之道:“是師父的道友、我的侄兒韓湘子教我來見師父?!崩锩娴溃骸叭羰琼n湘子指引你來,豈沒有一個柬帖兒與我?”退之道:“湘子有書在此?!崩锩娴溃骸凹热挥袝?,開門放他進(jìn)來?!?br/>
  只見一個道童開那門時,咿軋響處,有如鸞鳳和鳴。庵內(nèi)潔凈精瑩,賽著天宮瓊室。中間坐著一位真人,鴻衣羽裳,籜冠草履,紺發(fā)童顏,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旁邊立著的道童也自清雅,沒半點兒俗氣。退之朝著他拜倒地下,道:“師父,救弟子一救。”真人道:“韓湘子叫你來我這里有恁么事故?”退之道:“我侄兒說父子不傳心,叔侄難授道,教弟子來求師父傳些至道妙訣。弟子情愿在師父庵中砍柴汲水,伏侍辛勤,只望師父慈悲方便?!闭嫒说溃骸澳阍诔袨楣?,吃的是羊羔美酒,行動有千百人跟隨;我這山中只有淡飯黃齏,孤形只影,好不冷落,只怕你吃不得這般冷落,受不得這等凄涼?!蓖酥溃骸暗茏右彩艿闷鄾觯缘美涞?,不必師父掛念?!闭嫒说溃骸奔热绱苏f,小童,引他去庵后暫住,每日著他往前山殿上掃地焚香?!蓖酥溃骸案兄x師父收留?!碑?dāng)下小童領(lǐng)退之到廚房內(nèi)吃點心。退之跟到廚房,小童遞一碗飯與退之吃,退之吃了一口,十分苦澀難當(dāng),只得勉強吃了下去。正是:心安茅屋穩(wěn),性定菜根香。

  參透玄微妙,淡中滋味長。

  不說退之在卓韋庵中焚香掃地。且說竇氏與蘆英小姐正在家中思念退之,別后杳無魚雁,一路上天氣寒冷,辛苦勞祿,不知幾時才到潮陽上任?

  要叫人去報房里問一個消息。只見韓清眼淚汪汪走將進(jìn)來,說道:“奶奶、嫂嫂知否?今日潮州差人進(jìn)表,說老爺患病死在潮陽公署了?!备]氏、蘆英聞得此報,哭做一堆。門外林學(xué)士也到,說道:“親家果然死了,只是死者不可復(fù)生,哭也無益,老夫人且省煩惱,保重貴體,打點設(shè)靈奔喪,迎柩安葬之事,才是正經(jīng)。”竇氏哭道:“那來文內(nèi)說是恁么病死的?”林學(xué)士道:“有司奏說:他郡中舊有鱷魚為患,涌風(fēng)作浪,吞噬生民,前邊來的太守并無法治。韓大人到任幾日,祭天驅(qū)逐鱷魚,那鱷魚便潛蹤斂跡,遠(yuǎn)往海外,一郡太平,萬民樂業(yè),潮陽百姓建立生祠,供養(yǎng)頌祀。不料一夕無病而終,想是歸天去了?!备]氏道:“我只指望他恩宥還鄉(xiāng),白頭偕老,誰知一旦相拋。我家并無以次人丁,祖宗香火俱斷絕了,這苦怎好?如今算來,老身也多應(yīng)不久人世,令愛這般青春,耽誤他也是枉然,不如趁老身在日,親家早早尋一個好人家,嫁了令愛,到是兩便?!绷謱W(xué)士道:“老夫人怎說這話?老夫也沒主意,只憑小女心下就是?!碧J英哭道:“婆婆再不要心焦意惱,公公雖然去世,我爹爹現(xiàn)在為官,家中料不少吃少穿,奴家情愿伏侍婆婆過世,以報撫養(yǎng)湘子大恩,再休題那改嫁的說話。若是爹爹不與奴家做主,奴家就撞階先死,以表素心?!备]氏道:“媳婦,你見識差矣!你青春年少,無男無女,你守著誰來?當(dāng)初公公在日,還指望尋你丈夫回來,生得一男半女,以接后代,養(yǎng)你過世。如今公公死在他鄉(xiāng),湘子絕無音信,老身又朝不保暮,你苦守也是沒用的。不如趁我在這里,勞者親家尋一頭好人家,也了落你一生。料來韓清也不是養(yǎng)你過世的人,日后有不相安,反被他人恥笑,你怎不細(xì)細(xì)思量?”蘆英道:“婆婆年老,說的話都顛倒了,奴家隨著婆婆,有恁么過不得日子?況再過幾年,奴家身子也半截入泥了,怎么去改嫁?”竇氏道:“小小年紀(jì),為何說半截入泥的話?”蘆英道:“婆婆不消多慮,婆婆在一日,奴家隨婆婆一日;婆婆百年之后,奴回娘家守制就是,斷不貽累公婆?!绷謱W(xué)士道:“小女之言極是有理,請老夫人安心經(jīng)理正事,待學(xué)生奏過朝廷,復(fù)了親家官誥,討了老夫人祿米,膳養(yǎng)終身,又作計較?!备]氏道:“多謝親家費心,九原感戴。”林學(xué)士起身作別去了。

  竇氏喚韓清在家中立竿招魂,設(shè)座安靈,七七做,八八敲,隨時遇節(jié),一些禮文不缺。只是心中思念退之,便提起湘子,整日夜有許多不快活。一日,喚韓清道:“老爺歸天去后,你鎮(zhèn)日坐在家中,再不理論外邊事務(wù),是何道理?”韓清道:“奶奶吩咐孩兒,孩兒不敢不去做;奶奶不曾吩咐,孩兒怎敢胡行,以招罪譴。”竇氏道:“老爺死的不消說了,你哥哥湘子須不曾死,你怎的不去街坊上打聽一個真消息。”韓清道:“孩兒也常去打聽,就是林親家也著人各處訪問,只是沒人曉得哥哥在那里,因此上不敢驚動奶奶?!备]氏道:“你也不消遠(yuǎn)去打聽,只站在自家門首,看那南來北往,穿東過西的人,有那面龐生得古怪,衣服妝裹希奇的,一定是云游方外,廣有相識的人了,你便扯住他,問他一聲兒,也不虧了你?!?br/>
  韓清忿忿的依竇氏吩咐,果然出去站在門前,看有那希奇古怪的人,就要問他。偏生只見那做買做賣、經(jīng)紀(jì)挑擔(dān)、醫(yī)卜筮相、婆婆媽媽走動,再沒有一個希奇古怪的人走將來。立了多時,正待轉(zhuǎn)身進(jìn)去,才見兩個道人,身上穿著破碎袖襖,手執(zhí)漁鼓、簡板,慢慢地?fù)u擺將來。原來一個是藍(lán)彩和化身,一個是韓湘子化身,他兩個口中唱個《不是路》道:歡笑淘淘,暫駕祥云下玉霄。遍游海島。看樽中有酒,盒內(nèi)堆肴,忒逍遙。且到長安市步一遭,度那人功行非小。

  韓清暗忖:“這兩個道人形容古怪,裝束希奇,斷然是游方的人,待我叫他來問哥哥的消息,定有一個下落?!北汩_口叫道:“道人,這里來。”那兩個道:“你叫我做恁么?”韓清道:“我夫人要問你說話?!?br/>
  兩個便跟著韓清走到廳上,參見了竇氏。竇氏道:“你兩人從那里來?在那里?。俊彼{(lán)彩和道:“在南天門住,從終南山來?!备]氏道:“昔年有兩個道人說是終南山來的,騙了我侄兒湘子去修行,至今不見回來。后來我老爺壽日,又有一個道人也說是終南山來的,逐日在我府中弄上許多障眼法兒,只是哄我老爺不動。后我老爺佛骨一表,觸怒龍顏,貶去潮陽地方,他再不來了,你兩個又說從終南山來,怎的終南山上藏得這許多人,莫不又是假的?”湘子道:“前邊來的或者是假,若論貧道兩人,實實的從那里來,并不打一句誑語?!备]氏道:“依我看起來,那終南山到不是懷道宗玄之士、練精餌食之夫棲托的去處,到是一個篾騙拐子的淵藪了?!辈屎偷溃骸胺蛉?,休錯認(rèn)人,那終南山是一個靜囂喧去處,滌塵俗方隅,若不是夙有道骨仙風(fēng)的,那虎豹豺狼也不許他踏上山路,怎么夫人說出這落地獄的話來?”竇氏道:“不是我不信神仙,只是我被那假神仙哄壞了,汝是走方的人,豈不曉得俗語說得好,一年吃蛇咬,三年怕爛草?”湘子道:“信與不信隨老夫人,請問容顏為何這般樵瘦,頭發(fā)都雪白了?想是老相公去世,心中不十分快活的緣故。”竇氏道:“老身虧了朝廷大恩,林親家保奏,歲給祿米養(yǎng)膳,倒也沒恁么不快活。只是我湘子侄兒一去不回,日夜想念著他,故此精神減短,頭發(fā)都白了?!毕孀影档溃骸霸瓉韹鹉高@般記掛我,我怎的不報他的恩?!北阌值溃骸袄戏蛉穗m然為著湘子不回來病得伶仃瘦怯,湘子卻不知道,全不記念老夫人。貧道幸得與湘子同一法門,替湘子醫(yī)好了老夫人,省他一番罪過何如?”竇氏道:“有恁么藥醫(yī)得我好?”湘子道:“方從海上傳來,藥在龍宮煉就,吃下去包得衰容復(fù)壯,發(fā)白返黑。”竇氏道:“果有海上奇方,靈丹妙藥,當(dāng)以百金奉酬?!?br/>
  當(dāng)下,湘子便在葫蘆內(nèi)傾出一丸還少丹,遞與竇氏。竇氏接丹吞下,登時精神強健,返老還童,滿身上沒有一些病痛,竇氏不勝歡喜,叫梅香取銀子謝那兩個道人。湘子道:“貧道不要酬謝,只要老夫人跟貧道去修行?!备]氏道:“老爺在日,曾有一個道人來度他出家,老爺只是不信,你今日要度我,我也只是不信?!毕孀拥溃骸袄戏蛉诉€記得那一個道人的模樣否?”竇氏道:“模樣倒不記得了。”湘子道:“不瞞老夫人說,昔年來的就是貧道?!备]氏道:“這些游方的人專會得趁口胡柴,極是可惡。汝且說昔年把恁么物件來與我老爺上壽?說得對,我就信汝是神仙?!币粋€道:“當(dāng)年老相公同林學(xué)士在南壇祈雪,是貧道賣雪與他,他才得升禮部尚書兼管刑部。奏準(zhǔn)宮里免朝五日。慶壽之時,貧道曾獻(xiàn)仙羊、仙鶴、仙女,仙家桌面四十張,又造逡巡酒,頃刻花,花瓣上有【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之句,夫人曾記得否?”竇氏道:“這些我都記得,只是老爺不信。”湘子道:“老相公雖然不信,后來被貶潮陽,要見我不能夠,好生懊悔?!备]氏道:“那個見他懊悔來?汝說的都是死無對證的話,我也不信?!币粋€道:“夫人若不信,只怕日后懊悔又是遲了。”竇氏道:“汝怎么又說這不吉利的話?我且問汝,祖家原在何方郡縣?父母是何等樣人?因何走上終南山去學(xué)道?那終南山有多少廣闊?山上有多少修行的人?內(nèi)中有個韓湘子否?汝一一從頭老實說來,若有半句遮頭蓋腳,我拿你送到林天官府中,以官法治汝。”一個道:“我家住在昌黎縣,鼓樓巷西,坐北朝南是祖居。父名韓會,母親鄭氏,叔父韓愈,嬸娘竇氏。幼年間沒了父母,是我那叔嬸撫養(yǎng)長大。娶妻林氏,叫做蘆英小姐。我叔父被貶去潮陽,路途上受了萬般苦楚,我已度他成真了道,做了大羅仙。今日特來度你?!备]氏道:“既然是我侄兒,怎的是這般模樣?”湘子道:“仙凡各別,體段不同?!备]氏道:“既是湘子,可現(xiàn)原身出來我看?!毕孀拥溃骸耙F(xiàn)原身,有何難處?只怕嬸娘執(zhí)迷不悟耳!”正是:幾回翹首望兒還,骨肉參差各一方。

  峰嶺雪消方見路,云橫蒼樹卻遮山。

  當(dāng)下湘子搖身一變,果然還了舊日形容,不是那云游道人的模樣。竇氏一手扯往他,道:“我兒,你一向在那里?今日方才回來。你叔父過了世,家中好不凄楚,教我日夜想你。今既回來,是萬千的喜了,依先整頓門風(fēng)規(guī)矩,做一個好人,再不要說那出家的話!”湘子道:“侄兒今日同呂師父回來,要度一個有緣分的人出家,怎肯戀著家中繁華世界,做那沒結(jié)果出的營生。”彩和道:“仙弟,你如今且在家中過幾時,待我往南天門去走一遭,轉(zhuǎn)來同你回終南山去?!备]氏道:“我兒,原來師兄也教你只在家中,不要往別處去,怎的師兄說話也不聽?”湘子聽罷,便與彩和作別,又道:“侄兒多年不回來,不知那睡虎山團瓢還依舊好的否?如今且去看一看?!备]氏道:“韓清,你同哥哥到那里看來?!?br/>
  韓清便領(lǐng)湘子到那睡虎山九宮八卦團瓢里面。原來退之棄世以后,韓清把那走路都改過了,轉(zhuǎn)彎抹角,彎彎兜兜走了一會,才到得那里。湘子抬頭一看,只見路徑雖差,房廊如舊,幾榻上堆滿了灰塵,案上許多書籍都亂紛紛迭著,一些也不整理。那山前山后的好果木焦枯了一半,只有地上草長得蒙蒙茸茸,便有人躲在里頭也不見影子。湘子暗道:“叔父做官時節(jié),那一日不著人來這里打掃灰塵,拔除柴草,叔父去得這幾時,就把一個花錦世界弄做這般光景。我那嬸娘圖享榮華,也是虛了?!北銓n清說道:“你自進(jìn)去,我只在這里安歇。”韓清道:“哥哥一向不回來,今日還該到嫂嫂房中去過夜,怎的冷清清獨自一個人在這里安歇?”湘子道:“我自有主見,你不要管我?!表n清依言,走到竇氏房中,把湘子要在團瓢內(nèi)安歇的話說了一遍。竇氏忙叫廚下人打點酒看,搬到團瓢內(nèi)與湘子吃,又吩咐韓清道:“待哥哥吃了酒,扯他進(jìn)嫂嫂房中安歇?!碧J英道:“婆婆,不可扯他進(jìn)來。當(dāng)初公公在日,那一個道人也說是湘子,來家混了兩日,依舊去了,到底不曾有一個下落。今日這個道人知他是真是假,就扯他進(jìn)來?”竇氏道:“媳婦言之有理,如今世上人術(shù)法的多得緊,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韓清,你快去陪他過夜,且到明日又作計較?!表n清依先到團瓢內(nèi)來陪湘子,不在話下。這正是:情知不是伴,今日且相隨。

  畢竟后來不知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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