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韓湘子全傳 作者:楊爾曾


  撇卻家園浪蕩游,常將冷眼看公候。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群盡白頭。

  冷飯一杯辭野廟,閑愁萬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團(tuán)坐,得休休處且休休。

  話說韓湘子在路行了兩日,少不得譏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不曉得終南山在那州那縣那個(gè)地方。原來鐘、呂兩帥已是看見湘子越墻逃出,要到終南山尋他,兩師恐怕他心里一時(shí)翻悔,不能夠登真證果,乃按落云頭,喚出當(dāng)坊土地,吩咐道:“吾奉玉帝敕旨,臨凡度化韓湘。那韓湘也肯隨我修行,故棄了家緣,去了眷族,徑來訪尋我們。只怕立志不堅(jiān),難成正果,汝可一路上變化多般,試他三番四轉(zhuǎn)。他若果有真心學(xué)道,不為色欲搖動,利害蠱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貪戀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陰山背后,永不超生?!蹦峭恋乩蟽汗磉龅溃骸爸?jǐn)遵仙師法旨?!眱蓭煼愿郎缴裢恋匾旬叄老然亟K南山去。

  土地老兒立起身來,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門前店面三間,一邊擺列著時(shí)新果品、鮮臘雞鵝、海錯(cuò)山珍、葷素下飯;一邊擺列著麻姑酒、三白酒、真一酒、香雪酒,新醅宿醞,撲鼻撩人。那店柜中間坐著一個(gè)及笄女子,生得不長不短,不瘦不肥,眉橫春柳,眼漾秋波,兩只手柔纖嫩白,一雙腳巧小尖彎,穿著的雖沒有異錦奇綃,卻也淡妝雅致,驚心亂目。真是越國西施重生在薴羅村里,漢朝飛燕再來引射鳥情人。進(jìn)到里面,有雕闌畫棟,綺閣疏窗,繡幕朱簾,彩屏花褥,壁上掛幾幅名人詩畫,案上擺幾件古玩珍奇,縱然賽不過王愷、石崇,也不讓陶朱、猗頓。有一個(gè)老頭兒,青巾布袍,傍著一根過頭的拄杖兒,坐在門口曝背。

  湘子一路行來,走到他的門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動問一聲,終南山從那一條路上去?”老頭兒搖頭顫顫的道:“小師父,你問終南山的路作何用?”湘子道:“小道從昌黎縣來,要到那里去尋兩位師父。”老頭兒搖手道:“去不得,去不得!”湘子道:“怎么去不得?”老頭兒道:“此去終南山有十萬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陸路,還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傾岑阻徑、回巖絕谷、石壁千尋、嵯峨磊落、蟠溪萬仞、瀠回澎湃。行者攀緣,牽援繩索。那山中又有鬼怪魔王,毒蛇猛獸,妖禽惡鳥,闐隘吞嚙。便是神仙過去,也要手軟筋麻,動彈不得。你這個(gè)小小的道童兒,不夠他一餐飽,如何去得?”湘子道:“老公公偌大年紀(jì),不說些老實(shí)話教道后生家,卻只把這沒正經(jīng)的話來恐嚇人,難道我就聽你的說話,半途而廢不成?”老頭兒笑道:“小師父說話呆了,我偌大年紀(jì),眼睛里不知見了多少。耳朵里也不知聽了多少,豈不曉得終南山這條路難走。你說我話不老實(shí),倒是我說的不是了。”湘子道:“不是怪老公公說,只是我道心堅(jiān)定,不怕那萬水千山,也不怕那蛇虎妖怪,只伯世上沒有一個(gè)終南山,若有這個(gè)終南山,就有兩位師父了,豈有去不得的道理。”老頭兒道:“既如此說,我也不阻擋你,但是天色晚了,且在我家中權(quán)宿一宵,明日早行何如?”湘子道:“蒙老公公吩咐,敢不遵命?!北懔⒆×四_,馱著衣包,走進(jìn)他店中去。那老頭兒仍舊坐在店門外椅子上,不走進(jìn)來。

  湘子進(jìn)得店門,眼也不抬起來,腳趄趄只往里頭走。誰知店里那個(gè)女子從柜身子邊搖擺出來,手里捧著一杯香噴噴的濃茶??诶锝械溃骸肮偃藖砺沸量?,且請吃茶?!毕孀咏硬璧绞?。那女子便把他的手捏上一下,道:“官人,哪房安歇?”湘子道:“我出家人但得一席之地就夠過夜了,那里管什么房?!迸佑值偷颓那慕幸宦暤溃骸肮偃?,我家有三等房,云游仙長,過往士夫在上房宿,腰纏十萬、買賣經(jīng)商在中房宿;肩挑步擔(dān)、日趁日吃的在下房安置?!逼渎曇羿诹良馇?,恰似嚦嚦鶯聲花外囀,鉆心透髓惹人狂也。湘子道:“娘子,宅上雖有幾等房,我不好繁華,只在下房歇罷。”女子怒道:“我是一個(gè)處女,并不曾嫁丈夫,如何叫我做娘子?”湘子道:“稱謂之間,一時(shí)錯(cuò)見,是我得罪,姐姐勿怪!”女子嚷道:“你和我素不相識,又非一家,怎么叫我做姐姐?”湘子道:“你未曾嫁人,我差呼你為娘子,所以叫姐姐,那里在相識與不相識。”女子變了臉道:“出家人不識高低,不生眼色,我只聽得中人叫做姐姐,我是好人家處女,難道叫不得一聲姑娘、小姐,叫我做姐姐?”湘子道:“姑娘,是貧道不是了?!迸拥溃骸芭乙彩歉妇秆聭烟ヰB(yǎng)大的,又不是那瓦窯里燒出來的,你如今才叫我做姑娘,連我也惹得煙人氣了?!毕孀拥溃骸斑@個(gè)姑娘忒也難說話,難為人?!迸訋Τ蹲∠孀拥溃骸澳氵@等一個(gè)標(biāo)致小師父,一定是富貴人家兒女,如何到下房去歇?依奴家說,也不要到上房中房去,奴家那堂屋里面,極是幽雅干凈的所在,你獨(dú)自一個(gè)在那里宿一宵倒好?!毕孀拥溃骸靶〉劳欣彾葧r(shí),隨緣過日,身邊沒有半文,只在下房隨人打鋪,明早就行。”女子道:“堂房間壁就是奴家的臥房,從來沒人走得到那里的,奴家如今發(fā)一點(diǎn)布施心,不要官人一分銀子,瞞著老祖公領(lǐng)官人安歇何如?”湘子道:“小道出家人,足不踏人內(nèi)室,事不瞞心昧己,如何敢到姑娘房前?”女子道:“我有一句心腹實(shí)話要對你說,你須依我?!毕孀拥溃骸暗f不妨?!迸拥溃骸芭医衲晔鍤q,上無兄與姐,又無弟與妹,只得這個(gè)老祖公,九十多歲了,耳無聞,目無見,家中枉掙下這百萬貫資財(cái),卻沒有一個(gè)人承管。奴家日逐在此招接往來客商,再沒有一個(gè)像官人這般少年標(biāo)致的。奴今對老祖公說過,情愿倒賠妝奩,贅你在家做一個(gè)當(dāng)家把計(jì)的主人公,這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是無緣對面不相逢也,不知你心下肯否?”湘子面紅耳熱,半晌應(yīng)不出來。女子道:“小師父,你休裝腔做勢,從來出家人見了婦人就如螞蝗叮血,只管望里面鉆的。奴家這般一個(gè)黃花女兒,情愿贅你,你為何不應(yīng)一聲?你莫不是家中還有父母尊長,恐怕惹下不告而娶的罪么?古來大舜也不告而娶,你料來不是個(gè)大舜,便有這些不是,父母也不責(zé)備你,官府也不計(jì)較,你縱有恁么官司口舌,奴家拚著幾百兩銀子,包得官府不難為著你,你憂他則甚?”湘子怒道:“我只說你是個(gè)好人家兒女,原來是沒廉恥不識羞的淫賤!我叔父是刑部尚書,岳父是翰林學(xué)士,嬌妻是千金小姐,我都拋棄了來出家,那里看得上你這樣不要臉的東西!”女子道:“世界上只有蓋門的氈,沒有蓋門的(毛片),你這等一個(gè)游手游食走千家踏萬戶的野道人,我倒好意不爭嫌你,貼些家私贅你為婿,你反罵我沒廉恥淫賤,你豈不是沒福?”湘子道:“我的清福享用不了,那里希罕你的腌臜臭錢!”女子道:“清不清,享不享,都不在我,我只問你,如今要官休?要私休?”湘子道:“恁么官休私休?”女子道:“奴家如今扯著你走,若要官休,奴就叫喊起來,說你出家人強(qiáng)奸良家子女,待地方上送你到官,把你打上幾十荊條,枷示兒處市井,追了度牒,釘回原籍,這便是官休。若肯入贅在奴家,與奴成其夫婦,官人便做了梁鴻,奴家便學(xué)了孟光,一句閑言不提,這便是私休?!毕孀拥溃骸靶〉澜袢粘鰜恚褪嵌﹁Z在前,刀鋸在后,虎狼在左,波濤在右,我也只守著本來性命,初生面目,那怕官休私不休,私休官不休!”女子便一手扯住湘子道:“爺爺快來,道人要強(qiáng)奸我!”

  那老頭兒拄了拐杖兒,顛頭簸腦走進(jìn)來道:“孫兒,怎么說?”嚇得湘子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口里說道:“韓湘前世少你一命,今朝情愿抵還,但憑老公公怎么處治我便了?!崩项^兒道:“小官兒,你真呆了,你這般小小年紀(jì),正該在人家做個(gè)女婿,承管一分家私,生男育女,接上祖先后代,性命又不是鹽換來的,為何只說要死?”女子道:“爺爺,他見我獨(dú)自一個(gè),就摟住我親嘴,摸我的腰里,因我叫喊起來,假說要死詐我,真比強(qiáng)盜又狠三分?!崩项^兒道:“我只說你為何要死,若是你看得我孫女兒中意,我便把他招贅你做了孫女婿,承管門前生意,養(yǎng)我老兒過世就是了,何消尋死覓活。”湘子道:“老公公,我離了家遠(yuǎn)走出來時(shí),就把性命丟在腦后了,如何說不消死得?”老頭兒道:“尋死的有幾等:上欠官錢,下欠私債,追逼拷打的過不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饑寒窮苦的當(dāng)不得;三病四痛,不死不活眠在牀上,爬起探倒忍不得;作惡造罪,腳鐐手肘,吃苦磨折受不得,方才去尋條死路。若是人家有美貌女子,銅斗兒家私,贅你為婿,肯不肯憑你心里,何消得死?”湘子道:“我一心只愿出家修行,再不要提起入贅的話。”老頭兒道:“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少年時(shí)節(jié),也曾遇著兩個(gè)游方的道人,賣弄得自家有掀天揭地的神通,攪海翻江的手段。葫蘆內(nèi)倒一倒,放出瑞氣千條,蠅拂上拉一拉,撮下金丹萬顆。見我生得清秀標(biāo)致,便哄我說修行好。我見他這許多光景,思量不是天上神仙,也是蓬萊三島的道侶,若跟得他去修行,煞強(qiáng)似做紅塵中俗子,白屋里愚夫,便背了父母跟他去求長生。誰知兩個(gè)賊道都是些障眼法兒哄騙人的例子,哄我跟了他去。一路里,便把我日當(dāng)宜,其夜當(dāng)妻,穿州過縣,不知走了多少去處,弄得我上不上,落不落,不尷不尬,沒一些兒結(jié)果。我算來不是腔了,只得棄了他走回家來。我爹娘只生得我一個(gè)兒,那日不見了我在家,好不啼哭,滿到處貼招子尋我,求簽買卦,不知費(fèi)了多少。一時(shí)間見我回家,好不歡天喜地,猶如拾得一件寶貝的一般。我爹娘背地里商議道:這孩子跟了賊道人走出去許多時(shí)節(jié),一定被道人拐做小官,弄得不要了,他心里豈不曉得女色事情,若再不替他討個(gè)老婆,倘或這孩子又被人弄了去,這次再不要指望他回來了。連忙的尋媒婆來,與我說親行聘,討了房下,生得一個(gè)兒子。巴年巴月,巴得兒子長成,娶得媳婦,剛剛生得這個(gè)孫女兒,三歲上我兒子患病身死,媳婦改嫁別人去了。我兩口千難萬難,才養(yǎng)得孫女兒大,房下又在前年辭世,剩下這許多家當(dāng),并沒有一個(gè)房族來承繼,故此要贅一個(gè)女婿在家里。如今小官兒思量出家修行,想是遇著幾個(gè)游方的道人,哄動心了,你何苦做這樣事情?不如依我孫女說,贅在我家里,接續(xù)這支血脈,承當(dāng)這般家私,豈不兩便?”湘子道:“老人家說的話都顛倒了,空教你這人活這一把年紀(jì)。我如今只是出店去罷?!迸佑肿鲖陕暤溃骸肮偃?!此時(shí)已是黃昏,一路上豺狼虎豹,蛇蝎妖魔,橫沖直撞,不知有多少,你出我的門,也枉送了性命。就不肯入贅,權(quán)在下房歇一宵,到天明起身何如?”湘子道:“蛇傷虎咬,前生分定,好死橫死,總是一死,不勞你多管?!崩项^兒道:“小官人說話一發(fā)癡了。你就是要出家去尋師父,也須留著性命,才討得個(gè)長生,若此時(shí)先死了,那里見得出家的長生不死?我有個(gè)比方說與你聽?!毕孀拥溃骸袄先思矣许ッ幢确??”老頭兒說道:“話有一句,我老人家吃鹽比你吃醬也多些,我看書上說,漢武帝聞得君山洞中有仙酒數(shù)斗,得吃者便長生不死,乃齋戒七日,覓得此酒。東方朔道:【臣識此酒,愿先嘗之?!繉⒕埔伙嫸M。武帝大怒,要?dú)|方朔。東方朔道:【臣吃的是不死仙酒,今日陛下殺臣,是促死酒了,陛下要他也沒用處;若果是仙酒,陛下殺臣,臣亦不死?!课涞坌Χ屩???梢娏舻梅剿沸悦?,才是不死的仙酒。小官人指望長生,先投死路,也是自捉死了,出恁么家?修恁么行?”湘子道:“隨你千言萬語,我只是立意要走,不聽!不聽!”那女了大怒道:“野道人這般不識人知重,老祖公苦苦把言語對他說,是把熱氣呵在壁上了,快拿條索子來,把他吊在后邊梁上,餓死這賊道,料沒有親人來替他討命?!崩项^兒道:“他既不知好歹,吊他也沒要緊,只是趕他出門,由他自送性命罷了!”女子依言,便把湘子一推,推出門外,口中念道:十指纖纖來遞茶,金盆擁著牡丹花。

  癡人不識花王意,辜負(fù)臨軒莫嘆嗟。

  湘子出得店門,不勝歡喜,連忙答道:你說你貌美如花,我看猶如爛冬瓜。

  花貌也無千日好,爛瓜撇下不堪嗟。

  畢竟湘子此去性命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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