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使南來坐畫船，袈裟猶帶御爐煙。
無端撞著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緣。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永樂年間少師姚廣孝所作。這個少師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貫蘇州人氏。他雖是個出家人，廣有法術(shù)，兼習(xí)兵機，乃元朝劉秉忠之流。大祖分封諸王，各選一高僧伴送之國。道衍私下對燕王說道：“殿下討得臣去作伴，臣當(dāng)送一頂白帽子與大王戴?！薄鞍住弊旨釉凇巴酢弊稚?，乃是個“皇”字，他藏著啞謎，說道輔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曉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討了他去。后來贊成靖難之功，出師勝敗，無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時，燕王問他：“利鈍如何？”他說：“事畢竟成，不過廢得兩日工夫。”后來敗于東昌，方曉得“兩日”是個“昌”字。他說道：“此后再無阻了?！惫粚覒?zhàn)屢勝，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樂。道衍賜名廣孝，封至少師之職。雖然受了職銜，卻不青留發(fā)還俗，仍舊光著個頭，穿看蟒龍玉帶，長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曉得是他佐命功臣，誰不欽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筆親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進香，少師隨坐了幾號大樣官船，從長江中起行。不則數(shù)日，來到蘇州碼頭上，灣船在姑蘇館驛河下。蘇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觀看風(fēng)俗，比舊同異如何。屏去從人，不要跟隨，獨自一個穿著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從胥門走進街市上來行走。正在看玩之際，忽見喝道之聲遠遠而來。市上人雖不見十分驚惶，卻也各自走開，在兩邊了讓他。有的說是管糧曹官人來了。少師雖則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搖擺不避。須臾之間，那個官人看看抬近，轎前皂快人等高聲喝罵道：“禿驢怎不回避！”少師只是微微冷笑。就有兩個應(yīng)捕把他推來搶去。少師口里只說得一句道：“不得無禮，我怎么該避你們的？”應(yīng)捕見他不肯走開，道是沖了節(jié)，一把拿住。只等轎到面前，應(yīng)捕口稟道：“一個野僧沖道，拿了聽侯發(fā)落?！鞭I上那個官人問道：“你是那里野和尚，這等倔強？”少師只不作聲。那個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著。眾人諾了一聲，如鷹拿燕雀，把少師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師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才打得完，只見府里一個承差同一個船上人，飛也似跑來道：“那里不尋得少師爺?shù)?，卻在這里！”眾人驚道：“誰是少師爺？”承差道：“適才司道府縣各爺多到欽差少師姚老爺船上迎接，說著了小服從胥門進來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起來，各位爺多在后面來了，你們何得在此無理！”眾人見說，大驚失色，一哄而散。連抬那官人的轎夫，把個官來撇在地上了，丟下轎子，恨不爺娘多生兩腳，盡數(shù)跑了。剛剛剩下得一個官人在那里。
元來這官人姓曹，是吳縣縣丞。當(dāng)下承差將出繩來，把縣丞拴下，聽侯少師發(fā)落。須臾，守巡兩道府縣各官多來迎接，把少師簇擁到察院衙門里坐了，各官挨次參見已畢。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稟過少師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請當(dāng)面治曹縣丞之罪。少師笑道：“權(quán)且寄府獄中，明日早堂發(fā)落。”當(dāng)下把縣丞帶出，監(jiān)在府里。各官別了出來，少師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次早開門，各官又進見。少師開口問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各官稟道：“見監(jiān)府獄，未得鈞旨，不敢造次。”少師道：“帶他進來?！备鞴俚朗谴朔芸h丞必不得活了。曹縣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隨著解人膝行到庭下，叩頭請死。少師笑對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曉事。即如一個野僧在街上行走，與你何涉，定要打他？”各官多道：“這是有眼不識泰山，罪應(yīng)萬死，只求老人人自行誅戮，賜免奏聞，以寬某等失于簡察之罪，便是大恩了?！鄙賻熜ξ男渲腥〕鲆粋€柬帖來與各官看，即是前詩四句。各官看罷，少師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閑步，正要完這夙債。今事已畢，這官人原沒甚么罪過，各請安心做官罷了，學(xué)生也再不提起了?！北姽俦M嘆少師有此等度量，卻是少師是曉得過去未來的事，這句話必非混帳之語?？垂偃舨恍?，小子再說宋時一個奇人，也要求人杖責(zé)了前欠的，已有個榜樣過了。這人卻有好些奇處，聽小子慢慢說來，做回正話。
從來有奇人，其術(shù)堪玩世。
一切真實相，僅足供游戲。
話說宋朝蜀州江源有一個奇人，姓楊名望才，字希呂。自小時節(jié)不知在那里遇了異人，得了異書，傳了異術(shù)。七八歲時，在學(xué)堂中便自蹺蹊作怪。專一聚集一班學(xué)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個劉關(guān)張三戰(zhàn)呂布，或扮個尉遲恭單鞭奪槊?？诶锊恢钚┥趺矗螒{隨心搬演。那些村童無不一一按節(jié)跳舞，就象教師教成了一般的，旁觀著實好看。及至舞畢，問那些童子，毫厘不知。一日，同學(xué)的有錢數(shù)百文在書筒中，井沒人知道。楊生忽地向他借起錢來。同學(xué)的推說沒有，楊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錢有幾百幾十幾文見在筒中，如何賴道沒有？”眾學(xué)生不信，群然啟那同學(xué)的書筒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傳將開去，盡道楊家學(xué)生有希奇術(shù)數(shù)。年紀(jì)漸大，長成得容狀丑怪，雙目如鬼，出口靈驗。遠近之人多來請問吉兇休咎，百發(fā)百中。因為能與人抽簡祿馬，川中起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抽馬。但是經(jīng)過抽馬說的，近則近應(yīng)，遠則遠應(yīng)，正則正應(yīng)，奇則奇應(yīng)。且略述他幾樁怪異去兒
楊家居住南邊，有大木一株，蔭蔽數(shù)丈。忽一日寫個帖子出去，貼在門首道：“明日午末間，行人不可過此，恐有奇禍。”有人看見，傳說將去道：“抽馬門首有此帖子?！倍鄟頎幷?。看見了的，曉得抽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末時候，切勿從他門首來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術(shù)忽然摧仆下來，盈塞街市，兩旁房屋略不少損，這多是楊抽馬魘樣過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誤傷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禍。若使當(dāng)時不知，在街上搖擺時節(jié)，不好似受了孫行者金箍棒一壓，一齊做了肉餅了。
又常持縑帛入市貨賣。那買的接過手量著，定是三丈四丈長的，價錢且是相應(yīng)。買的還要討他便宜，短少些價值，他也井不爭論。及至買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價錢，原只長得多少。隨你是量過幾丈的，價錢只有尺數(shù)，那縑也就只有幾尺長了。
出去拜客，跨著一匹騾子，且是雄健。到了這家門內(nèi)，將騾系在庭柱之下，賓主相見茶畢，推說別故暫出，不牽騾去。騾初時叫跳不住，去久不來，騾亦不作聲，看看縮小。主人怪異，仔細一看，乃是紙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牘，急要對勘，年深塵積，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彷徨終日，竟無尋處。有人教他請問楊抽馬，必知端的。吏胥來問，抽馬應(yīng)聲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幾沓下，依言去尋，果然即在那里出來。
一日，眉山琛禪師造門，適有鄉(xiāng)客在座。那鄉(xiāng)客新得一馬，黑身白鼻，狀頗駿異。楊抽馬見了道：“君此馬不中騎，只該送與我罷了。君若騎他，必有不利之處。”鄉(xiāng)客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語，意欲嚇騙吾馬?！薄拔嵊缅X一百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禪師在此為證，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當(dāng)有報應(yīng)，切宜記取，勿可到馬房看他芻秣；又須善護左肋，直待過了此日，還可望再與你相見耳。”鄉(xiāng)客見他說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聽而去。到了明年此日，鄉(xiāng)客那里還把他言語放在心上？果然親去喂馬。那匹馬忽然跳躍起來，將雙蹄亂踢，鄉(xiāng)客倒地。那馬見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齊斷。鄉(xiāng)客叫得一聲：“阿也！”連吼是吼，早已后氣不接，嗚乎哀哉。琛禪師問知其事，大加驚異。每向人說楊抽馬靈驗，這是他親經(jīng)目見的說話。
虞丞相自荊襄召還，子公亮遣書來叫所向。抽馬答書道：“得蘇不得蘇，半月去非同僉書?！逼鋾r僉書未有帶“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蘇臺，到官十五日，果然召為同僉書樞密院事。時錢處和先為僉書，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關(guān)壽卿，名孫。有同僚聞知楊抽馬之術(shù)，央他遣一仆致書問休咎。關(guān)仆未至，抽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遭飯，有一關(guān)姓的家仆來了，須要待他?！逼淦抟姥栽祜?，飯已熟了，關(guān)仆方來。未及進門，抽馬迎著笑道：“足下不問自家事，卻為別人來奔波么？”關(guān)仆驚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將所造之飯款待此仆，抽馬答書，備言禍福而去。
元來他這妻子姓蘇，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個娼家女子，模樣也只中中。卻是拿班做勢，不肯輕易見客。及至見過的客，他就評論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該興頭，某人該落泊，某人有結(jié)果，某人沒散場。恰象請了一個設(shè)帳的相士一般?？戳藲馍?，是件斷將出來，卻面前不十分明說，背后說一兩句，無不應(yīng)驗的。因此也名重一時，來求見的頗多。王孫公子，車馬盈門。中意的晚上也留幾個，及至有的往來熟了，欲要娶他，只說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來一見楊抽馬這樣丑頭怪臉，偏生喜歡道：“吾夫在此了?！背轳R一見蘇氏，便象一向認得的一般道：“元來吾妻混跡于此?！眱上抡f得投機，就把蘇氏娶了過來。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發(fā)的陰陽有準(zhǔn)，禍福無差。楊抽馬之名越加著聞。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門里問著，也是不差的。所以門前熱鬧，家里喧闐，王侯貴客，無一日沒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馬在郡中，郡中走出兩個皂隸來，少不得是叫做張千、李萬，多是認得抽馬的，齊來聲諾。抽馬一把拉了他兩人出郡門來，道：“請兩位到寒舍，有句要緊話相央則個?！蹦莾蓚€公門中人，見說請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愿隨鞭鐙，跟著就行。抽馬道：“兩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帶了去?！睆埱А⒗钊f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難道要我們?nèi)ゴ蚰莻€不成？”抽馬道：“有用得著處，到彼自知端的?！睆埱А⒗钊f曉得抽馬是個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么事得做，依著言語，各據(jù)了一條杖子，隨到家來。抽馬將出三萬錢來，送與他兩個。張千、李萬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廂使喚，未曾效勞，怎敢受賜？”抽馬道：“兩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煩?！睆埱А⒗钊f道：“先生且說。將來可以效得犬馬的，自然奉命。”抽馬走進去喚妻蘇氏出來，與兩位公人相見。張千、李萬不曉其意，為何出妻見子？各懷著疑心，不好做聲。只見抽馬與妻每人取了一條官杖，奉與張千、李萬道：“在下別無相煩，只求兩位牌頭將此杖子責(zé)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淺?！睆埱А⒗钊f大驚道：“那有此話！”抽馬道：“兩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見相愛?！睆埱?、李萬道：“且說明是甚么緣故？”抽馬道：“吾夫婦目下當(dāng)受此杖，不如私下請牌頭來完了這業(yè)債，省得當(dāng)場出丑。兩位是必見許則個?！睆埱?、李萬道：“不當(dāng)人子！不當(dāng)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馬與妻嘆息道：“兩位畢竟不肯，便是數(shù)已做定，解攘不去了。有勞兩位到此，雖然不肯行杖，請收了錢去?！睆埱?、李萬道：“尊賜一發(fā)出于無名?！背轳R道：“但請兩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睆埱А⒗钊f雖然推托，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一邊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賞，又道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他日有用著兩小人處，水火不避便了?！眱扇苏媸菬o功受賞，頭輕腳重，歡喜不勝而去。
且說楊抽馬平日祠神，必設(shè)六位：東邊二位空著虛座，道是神位。西邊二位卻是他夫妻二人坐著作主。底下二位，每請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么神，又不從僧，又不從道，人不能測。地方人見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詭異說是“左道惑眾，論法當(dāng)死”，首在郡中?？ぶ袦?zhǔn)詞，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訊問，且送在監(jiān)里。獄吏一向曉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蹺作怪人，懼怕他的術(shù)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卻又怕他用術(shù)逃去，沒尋他處，心中甚是憂惶。抽馬曉得獄吏的意思了，對付吏道：“但請足下寬心，不必慮我。我當(dāng)與妻各受刑責(zé)，其數(shù)已定，萬不可逃，自當(dāng)含笑受之?！豹z吏道：“先生有神術(shù)，總使數(shù)該受刑，豈不能趨避，為何自來就他？”抽馬道：“此魔業(yè)使然，避不過的。度過了厄，始可成道耳?！豹z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楊抽馬從容在監(jiān)，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楊枕處議罪。司理曉得他是法術(shù)人，有心護庇他。免不得外觀體面，當(dāng)堂鞠訊一番。楊抽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對司理道：“令叔某人，這幾時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說之意，默然不答。只見外邊一人走將進來，道是成都來的人，正報其叔訃音。司理大驚退堂，心服抽馬之靈。其時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醫(yī)者陳生之藥，屢服無效。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yī)所用某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后庭樸樹中小蛇為崇。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獄，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憂慮！”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夫人道“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樸樹上，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說能治，必有手段?？煨┲苋霆z，要他救治則個。”司理有心出脫他，把罪名改輕，說：“元非左道惑眾死罪，不過術(shù)人妄言禍?！?，只問得個不應(yīng)決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斷，將抽馬與妻蘇氏各決臀杖二十。元來那行杖的皂隸，正是前日送錢與他的張千、李萬兩人。各懷舊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馬與蘇氏盡道業(yè)數(shù)該當(dāng)，又且輕杖，恬然不以為意。受杖歸來，立書一符，又寫幾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權(quán)當(dāng)酬謝周全之意。司理拆開，見是一符，乃教他掛在樹上的，又一紅紙有六字，寫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來試掛，果然女病灑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選。
抽馬奇術(shù)如此類者，不一而足。獨有受杖一節(jié)，說是度厄，且預(yù)先要求皂隸行杖責(zé)解攘。及后皂隸不敢依從，畢竟受杖之時，用刑的仍是這兩人，真堪奇絕。有詩為證：
禍福從來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請君試看楊抽馬，有術(shù)何能強避人？
楊抽馬術(shù)數(shù)高奇，語言如響，無不畏服。獨有一個富家子與抽馬相交最久，極稱厚善，卻帶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錢使用，須得二萬。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惱一個人著。”來向富家借貨一用。富家子聽言，便有些不然之色?？垂俾犝f，大凡富家人沒有一個不慳吝的。惟其看得錢財如同性命一般，寶惜倍至，所以錢神有靈，甘心跟著他走：若是把來不看在心上，東手接來西手去的，觸了財神嗔怒，豈肯到他手里來？故此非怪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慳了。真?zhèn)€“說了錢便無緣”。這富家子雖與楊抽馬相好，只是見他興頭有術(shù)，門面撮哄而已。忽然要與他借貸起來，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腸。一則說是江湖行術(shù)之家，貪他家事起發(fā)他的，借了出門，只當(dāng)舍去了。一則說是朋友面上，就還得本錢，不好算利。一則說是借慣了手腳，常要歆動，是開不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間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馬見他推辭，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卻不肯。我只教你吃些驚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時才見手段哩！”自此見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錢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絕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獨自在書房中歇宿，時已黃昏人定，忽聞得叩門之聲。起來開看，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含顰萬福道：“妾東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兇，橫相逼逐，勢不可當(dāng)。今夜已深，不可遠去。幸相鄰近，愿借此一宿。天未明即當(dāng)潛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备患易涌雌淠?，盡自飄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無知，落得留他伴寢。他說天未明就去，豈非神鬼不覺的？”遂欣然應(yīng)允道：“既蒙娘子不棄，此時沒人知覺，安心共寢一宵，明早即還尊府便了。”那婦人并無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一個孤館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個夜行凄楚，誰知書舍同歡？兩出無心，略覺情形忸怩；各因乍會，翻驚意態(tài)新奇。未知你弱我強，從容試看；且自抽離添坎，熱鬧為先。行事已畢，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婦人起來。叫了兩聲，推了兩番，既不見聲響答應(yīng)，又不見身子展動。心中正疑，鼻子中只聞得一陣陣血腥之氣，甚是來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來桃明燈盞，將到床前一看，叫聲“阿也！”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澆下一桶雪水來。你道卻是怎么？元來昨夜那婦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鮮血橫流，熱腥撲鼻，恰象是才被人殺了的。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顫，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趕來殺了他，卻怎不傷著我？我雖是弄了兩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殺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這尸首在床，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來這里討人，豈不決撒？若要并疊過，一時怎能干凈得？這禍?zhǔn)路峭】?！除非楊抽馬他廣有法術(shù)，或者可以用甚么障眼法兒，遮掩得過。須是連夜去尋他?！?br/>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擇路，急走出門，望著楊抽馬家用亂亂攛攛跑將來。擂鼓也似敲門，險些把一雙拳頭敲腫了。楊抽馬方才在里面答應(yīng)，出來道：“是誰？”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扉_了門有話講！”此時富家子正是急驚風(fēng)撞著了慢郎中。抽馬聽得是他聲音，且不開門，一路數(shù)落他道：“所貴朋友交厚，緩急須當(dāng)相濟。前日借貸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來叫我甚么干？”富家子道：“有不是處且慢講，快與我開開門著?！背轳R從從容容把門開了。富家子一見抽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禍則個！”抽馬道：“何事恁等慌張？”富家子道：“不瞞先生說，昨夜黃昏時分，有個鄰婦投我，不合留他過夜。夜里不知何人所殺，今橫尸在家，乃飛來大禍。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馬道：“事體特易。只是你不肯顧我緩急，我顧你緩急則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來多時，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背轳R笑道：“休得驚慌！我寫一符與你拿去，貼在所臥室中，亟亟關(guān)了房門，切勿與人知道。天明開看，便知端的?！备患易拥溃骸跋壬鹚Ｎ?！倘若天明開看仍復(fù)如舊，可不誤了大事？”抽馬道：“豈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靈，后來如何行術(shù)？況我與你相交有日，怎誤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沒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當(dāng)奉錢百萬相報。”抽馬笑道：“何用許多！但只原借我二萬足矣?！备患易拥溃骸斑@個敢不相奉！”
抽馬遂提筆畫一符與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貼在房中。自身走了出來，緊把房門閉了，站在外邊，牙齒還是捉對兒廝打的，氣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開門，先向門縫窺看，已此不見甚么狼藉意思。急急開進看時，但見干干凈凈一床被臥，不曾有一點漬污，那里還見甚么尸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歡不勝。隨即備錢二萬，并分付仆人攜酒持肴，特造抽馬家來叫謝。抽馬道：“本意只求貨二萬錢，得此已勾，何必又費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廣大，救我難解之禍，欲加厚酬，先生又分付只須二萬。自念莫大之恩，無可報謝，聊奉后酒，圖與先生遣興笑談而已?！背轳R道：“這等，須與足下痛飲一回。但是家間窄隘無趣，又且不時有人來尋，攪擾雜沓，不得快暢。明日攜此酒肴，一往郊外盡興何如？”富家子道：
“這個絕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攜杖頭來，邀先生郊外一樂可也?！背轳R道：“多謝，多謝。”遂把二萬錢與酒肴，多收了進去。富家子別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來邀請出游，抽馬隨了他到郊外來。行不數(shù)里，只見一個僻凈幽雅去處，一條酒簾子，飄飄揚揚在這里。抽馬道：“此處店家潔靜，吾每在此小飲則個?！备患易蛹疵腿藢⒑袃合虻曛凶^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馬進店，相對坐下，喚店家取上等好酒來。只見里面一個當(dāng)壚的婦人，應(yīng)將出來，手拿一壺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頭看時，吃了一驚。元來正是前夜投宿被殺的婦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個初病起來的模樣。那婦人見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視，暗暗癡想，象個心里有甚么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鵑突，問道：“我們與你素不相識，你見了我們，只管看了又看，是甚么緣故？”那婦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夢見有人邀到個所在，乃是一所精致書房，內(nèi)中有少年留住。那個少年模樣頗與官人有些廝象，故此疑心?！备患易拥溃骸凹热涣糇。髞韰s怎么散場了？”婦人道：“后來直到半夜方才醒來，只覺身子異常不快，陡然下了幾斗鮮血，至今還是有氣無力的。平生從來無此病，不知是怎么樣起的。”楊抽馬在旁只不開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曉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念著一響歡情，重賞了店家婦人，教他服藥調(diào)理。楊抽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張符來付與婦人，道“你只將此符貼在睡的床上，那怪夢也不做，身體也自平復(fù)了?！眿D人喜歡稱謝。
兩人出了店門，富家子埋怨楊抽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禍從何起，原來是先生作戲。既累了我受驚，又害了此婦受病，先生這樣耍法不是好事。”抽馬道：“我只召他魂來誘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驚恐？誰教你一見就動心營勾他，不驚你驚誰！”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來至，遮莫是柳下惠、魯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動心？雖然后來吃驚，那半夜也是我受用過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來與我敘一敘舊，更感高情，再客酬謝?！背轳R道：“此婦與你元有些小前緣，故此致他魂來，不是輕易可以弄術(shù)的，豈不怕鬼神貴罰么？你夙債原少我二萬錢，只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爾作此頑耍勾當(dāng)，我原說二萬之外，要也無用。我也不要再謝，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备患易臃讲潘佬乃鼐捶轳R神術(shù)。抽馬后在成都賣卜，不知所終。要知雖是絕奇術(shù)法，也脫不得天數(shù)的。
異術(shù)在身，可以驚世。若非夙緣，不堪輕試。
杖既難逃，錢豈妄覬？不過前知，游戲三昧。
無端撞著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緣。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永樂年間少師姚廣孝所作。這個少師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貫蘇州人氏。他雖是個出家人，廣有法術(shù)，兼習(xí)兵機，乃元朝劉秉忠之流。大祖分封諸王，各選一高僧伴送之國。道衍私下對燕王說道：“殿下討得臣去作伴，臣當(dāng)送一頂白帽子與大王戴?！薄鞍住弊旨釉凇巴酢弊稚?，乃是個“皇”字，他藏著啞謎，說道輔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曉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討了他去。后來贊成靖難之功，出師勝敗，無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時，燕王問他：“利鈍如何？”他說：“事畢竟成，不過廢得兩日工夫。”后來敗于東昌，方曉得“兩日”是個“昌”字。他說道：“此后再無阻了?！惫粚覒?zhàn)屢勝，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樂。道衍賜名廣孝，封至少師之職。雖然受了職銜，卻不青留發(fā)還俗，仍舊光著個頭，穿看蟒龍玉帶，長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曉得是他佐命功臣，誰不欽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筆親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進香，少師隨坐了幾號大樣官船，從長江中起行。不則數(shù)日，來到蘇州碼頭上，灣船在姑蘇館驛河下。蘇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觀看風(fēng)俗，比舊同異如何。屏去從人，不要跟隨，獨自一個穿著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從胥門走進街市上來行走。正在看玩之際，忽見喝道之聲遠遠而來。市上人雖不見十分驚惶，卻也各自走開，在兩邊了讓他。有的說是管糧曹官人來了。少師雖則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搖擺不避。須臾之間，那個官人看看抬近，轎前皂快人等高聲喝罵道：“禿驢怎不回避！”少師只是微微冷笑。就有兩個應(yīng)捕把他推來搶去。少師口里只說得一句道：“不得無禮，我怎么該避你們的？”應(yīng)捕見他不肯走開，道是沖了節(jié)，一把拿住。只等轎到面前，應(yīng)捕口稟道：“一個野僧沖道，拿了聽侯發(fā)落?！鞭I上那個官人問道：“你是那里野和尚，這等倔強？”少師只不作聲。那個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著。眾人諾了一聲，如鷹拿燕雀，把少師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師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才打得完，只見府里一個承差同一個船上人，飛也似跑來道：“那里不尋得少師爺?shù)?，卻在這里！”眾人驚道：“誰是少師爺？”承差道：“適才司道府縣各爺多到欽差少師姚老爺船上迎接，說著了小服從胥門進來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起來，各位爺多在后面來了，你們何得在此無理！”眾人見說，大驚失色，一哄而散。連抬那官人的轎夫，把個官來撇在地上了，丟下轎子，恨不爺娘多生兩腳，盡數(shù)跑了。剛剛剩下得一個官人在那里。
元來這官人姓曹，是吳縣縣丞。當(dāng)下承差將出繩來，把縣丞拴下，聽侯少師發(fā)落。須臾，守巡兩道府縣各官多來迎接，把少師簇擁到察院衙門里坐了，各官挨次參見已畢。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稟過少師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請當(dāng)面治曹縣丞之罪。少師笑道：“權(quán)且寄府獄中，明日早堂發(fā)落。”當(dāng)下把縣丞帶出，監(jiān)在府里。各官別了出來，少師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次早開門，各官又進見。少師開口問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各官稟道：“見監(jiān)府獄，未得鈞旨，不敢造次。”少師道：“帶他進來?！备鞴俚朗谴朔芸h丞必不得活了。曹縣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隨著解人膝行到庭下，叩頭請死。少師笑對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曉事。即如一個野僧在街上行走，與你何涉，定要打他？”各官多道：“這是有眼不識泰山，罪應(yīng)萬死，只求老人人自行誅戮，賜免奏聞，以寬某等失于簡察之罪，便是大恩了?！鄙賻熜ξ男渲腥〕鲆粋€柬帖來與各官看，即是前詩四句。各官看罷，少師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閑步，正要完這夙債。今事已畢，這官人原沒甚么罪過，各請安心做官罷了，學(xué)生也再不提起了?！北姽俦M嘆少師有此等度量，卻是少師是曉得過去未來的事，這句話必非混帳之語?？垂偃舨恍?，小子再說宋時一個奇人，也要求人杖責(zé)了前欠的，已有個榜樣過了。這人卻有好些奇處，聽小子慢慢說來，做回正話。
從來有奇人，其術(shù)堪玩世。
一切真實相，僅足供游戲。
話說宋朝蜀州江源有一個奇人，姓楊名望才，字希呂。自小時節(jié)不知在那里遇了異人，得了異書，傳了異術(shù)。七八歲時，在學(xué)堂中便自蹺蹊作怪。專一聚集一班學(xué)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個劉關(guān)張三戰(zhàn)呂布，或扮個尉遲恭單鞭奪槊?？诶锊恢钚┥趺矗螒{隨心搬演。那些村童無不一一按節(jié)跳舞，就象教師教成了一般的，旁觀著實好看。及至舞畢，問那些童子，毫厘不知。一日，同學(xué)的有錢數(shù)百文在書筒中，井沒人知道。楊生忽地向他借起錢來。同學(xué)的推說沒有，楊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錢有幾百幾十幾文見在筒中，如何賴道沒有？”眾學(xué)生不信，群然啟那同學(xué)的書筒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傳將開去，盡道楊家學(xué)生有希奇術(shù)數(shù)。年紀(jì)漸大，長成得容狀丑怪，雙目如鬼，出口靈驗。遠近之人多來請問吉兇休咎，百發(fā)百中。因為能與人抽簡祿馬，川中起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抽馬。但是經(jīng)過抽馬說的，近則近應(yīng)，遠則遠應(yīng)，正則正應(yīng)，奇則奇應(yīng)。且略述他幾樁怪異去兒
楊家居住南邊，有大木一株，蔭蔽數(shù)丈。忽一日寫個帖子出去，貼在門首道：“明日午末間，行人不可過此，恐有奇禍。”有人看見，傳說將去道：“抽馬門首有此帖子?！倍鄟頎幷?。看見了的，曉得抽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末時候，切勿從他門首來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術(shù)忽然摧仆下來，盈塞街市，兩旁房屋略不少損，這多是楊抽馬魘樣過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誤傷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禍。若使當(dāng)時不知，在街上搖擺時節(jié)，不好似受了孫行者金箍棒一壓，一齊做了肉餅了。
又常持縑帛入市貨賣。那買的接過手量著，定是三丈四丈長的，價錢且是相應(yīng)。買的還要討他便宜，短少些價值，他也井不爭論。及至買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價錢，原只長得多少。隨你是量過幾丈的，價錢只有尺數(shù)，那縑也就只有幾尺長了。
出去拜客，跨著一匹騾子，且是雄健。到了這家門內(nèi)，將騾系在庭柱之下，賓主相見茶畢，推說別故暫出，不牽騾去。騾初時叫跳不住，去久不來，騾亦不作聲，看看縮小。主人怪異，仔細一看，乃是紙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牘，急要對勘，年深塵積，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彷徨終日，竟無尋處。有人教他請問楊抽馬，必知端的。吏胥來問，抽馬應(yīng)聲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幾沓下，依言去尋，果然即在那里出來。
一日，眉山琛禪師造門，適有鄉(xiāng)客在座。那鄉(xiāng)客新得一馬，黑身白鼻，狀頗駿異。楊抽馬見了道：“君此馬不中騎，只該送與我罷了。君若騎他，必有不利之處。”鄉(xiāng)客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語，意欲嚇騙吾馬?！薄拔嵊缅X一百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禪師在此為證，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當(dāng)有報應(yīng)，切宜記取，勿可到馬房看他芻秣；又須善護左肋，直待過了此日，還可望再與你相見耳。”鄉(xiāng)客見他說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聽而去。到了明年此日，鄉(xiāng)客那里還把他言語放在心上？果然親去喂馬。那匹馬忽然跳躍起來，將雙蹄亂踢，鄉(xiāng)客倒地。那馬見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齊斷。鄉(xiāng)客叫得一聲：“阿也！”連吼是吼，早已后氣不接，嗚乎哀哉。琛禪師問知其事，大加驚異。每向人說楊抽馬靈驗，這是他親經(jīng)目見的說話。
虞丞相自荊襄召還，子公亮遣書來叫所向。抽馬答書道：“得蘇不得蘇，半月去非同僉書?！逼鋾r僉書未有帶“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蘇臺，到官十五日，果然召為同僉書樞密院事。時錢處和先為僉書，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關(guān)壽卿，名孫。有同僚聞知楊抽馬之術(shù)，央他遣一仆致書問休咎。關(guān)仆未至，抽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遭飯，有一關(guān)姓的家仆來了，須要待他?！逼淦抟姥栽祜?，飯已熟了，關(guān)仆方來。未及進門，抽馬迎著笑道：“足下不問自家事，卻為別人來奔波么？”關(guān)仆驚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將所造之飯款待此仆，抽馬答書，備言禍福而去。
元來他這妻子姓蘇，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個娼家女子，模樣也只中中。卻是拿班做勢，不肯輕易見客。及至見過的客，他就評論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該興頭，某人該落泊，某人有結(jié)果，某人沒散場。恰象請了一個設(shè)帳的相士一般?？戳藲馍?，是件斷將出來，卻面前不十分明說，背后說一兩句，無不應(yīng)驗的。因此也名重一時，來求見的頗多。王孫公子，車馬盈門。中意的晚上也留幾個，及至有的往來熟了，欲要娶他，只說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來一見楊抽馬這樣丑頭怪臉，偏生喜歡道：“吾夫在此了?！背轳R一見蘇氏，便象一向認得的一般道：“元來吾妻混跡于此?！眱上抡f得投機，就把蘇氏娶了過來。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發(fā)的陰陽有準(zhǔn)，禍福無差。楊抽馬之名越加著聞。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門里問著，也是不差的。所以門前熱鬧，家里喧闐，王侯貴客，無一日沒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馬在郡中，郡中走出兩個皂隸來，少不得是叫做張千、李萬，多是認得抽馬的，齊來聲諾。抽馬一把拉了他兩人出郡門來，道：“請兩位到寒舍，有句要緊話相央則個?！蹦莾蓚€公門中人，見說請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愿隨鞭鐙，跟著就行。抽馬道：“兩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帶了去?！睆埱А⒗钊f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難道要我們?nèi)ゴ蚰莻€不成？”抽馬道：“有用得著處，到彼自知端的?！睆埱А⒗钊f曉得抽馬是個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么事得做，依著言語，各據(jù)了一條杖子，隨到家來。抽馬將出三萬錢來，送與他兩個。張千、李萬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廂使喚，未曾效勞，怎敢受賜？”抽馬道：“兩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煩?！睆埱А⒗钊f道：“先生且說。將來可以效得犬馬的，自然奉命。”抽馬走進去喚妻蘇氏出來，與兩位公人相見。張千、李萬不曉其意，為何出妻見子？各懷著疑心，不好做聲。只見抽馬與妻每人取了一條官杖，奉與張千、李萬道：“在下別無相煩，只求兩位牌頭將此杖子責(zé)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淺?！睆埱А⒗钊f大驚道：“那有此話！”抽馬道：“兩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見相愛?！睆埱?、李萬道：“且說明是甚么緣故？”抽馬道：“吾夫婦目下當(dāng)受此杖，不如私下請牌頭來完了這業(yè)債，省得當(dāng)場出丑。兩位是必見許則個?！睆埱?、李萬道：“不當(dāng)人子！不當(dāng)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馬與妻嘆息道：“兩位畢竟不肯，便是數(shù)已做定，解攘不去了。有勞兩位到此，雖然不肯行杖，請收了錢去?！睆埱?、李萬道：“尊賜一發(fā)出于無名?！背轳R道：“但請兩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睆埱А⒗钊f雖然推托，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一邊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賞，又道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他日有用著兩小人處，水火不避便了?！眱扇苏媸菬o功受賞，頭輕腳重，歡喜不勝而去。
且說楊抽馬平日祠神，必設(shè)六位：東邊二位空著虛座，道是神位。西邊二位卻是他夫妻二人坐著作主。底下二位，每請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么神，又不從僧，又不從道，人不能測。地方人見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詭異說是“左道惑眾，論法當(dāng)死”，首在郡中?？ぶ袦?zhǔn)詞，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訊問，且送在監(jiān)里。獄吏一向曉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蹺作怪人，懼怕他的術(shù)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卻又怕他用術(shù)逃去，沒尋他處，心中甚是憂惶。抽馬曉得獄吏的意思了，對付吏道：“但請足下寬心，不必慮我。我當(dāng)與妻各受刑責(zé)，其數(shù)已定，萬不可逃，自當(dāng)含笑受之?！豹z吏道：“先生有神術(shù)，總使數(shù)該受刑，豈不能趨避，為何自來就他？”抽馬道：“此魔業(yè)使然，避不過的。度過了厄，始可成道耳?！豹z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楊抽馬從容在監(jiān)，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楊枕處議罪。司理曉得他是法術(shù)人，有心護庇他。免不得外觀體面，當(dāng)堂鞠訊一番。楊抽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對司理道：“令叔某人，這幾時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說之意，默然不答。只見外邊一人走將進來，道是成都來的人，正報其叔訃音。司理大驚退堂，心服抽馬之靈。其時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醫(yī)者陳生之藥，屢服無效。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yī)所用某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后庭樸樹中小蛇為崇。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獄，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憂慮！”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夫人道“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樸樹上，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說能治，必有手段?？煨┲苋霆z，要他救治則個。”司理有心出脫他，把罪名改輕，說：“元非左道惑眾死罪，不過術(shù)人妄言禍?！?，只問得個不應(yīng)決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斷，將抽馬與妻蘇氏各決臀杖二十。元來那行杖的皂隸，正是前日送錢與他的張千、李萬兩人。各懷舊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馬與蘇氏盡道業(yè)數(shù)該當(dāng)，又且輕杖，恬然不以為意。受杖歸來，立書一符，又寫幾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權(quán)當(dāng)酬謝周全之意。司理拆開，見是一符，乃教他掛在樹上的，又一紅紙有六字，寫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來試掛，果然女病灑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選。
抽馬奇術(shù)如此類者，不一而足。獨有受杖一節(jié)，說是度厄，且預(yù)先要求皂隸行杖責(zé)解攘。及后皂隸不敢依從，畢竟受杖之時，用刑的仍是這兩人，真堪奇絕。有詩為證：
禍福從來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請君試看楊抽馬，有術(shù)何能強避人？
楊抽馬術(shù)數(shù)高奇，語言如響，無不畏服。獨有一個富家子與抽馬相交最久，極稱厚善，卻帶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錢使用，須得二萬。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惱一個人著。”來向富家借貨一用。富家子聽言，便有些不然之色?？垂俾犝f，大凡富家人沒有一個不慳吝的。惟其看得錢財如同性命一般，寶惜倍至，所以錢神有靈，甘心跟著他走：若是把來不看在心上，東手接來西手去的，觸了財神嗔怒，豈肯到他手里來？故此非怪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慳了。真?zhèn)€“說了錢便無緣”。這富家子雖與楊抽馬相好，只是見他興頭有術(shù)，門面撮哄而已。忽然要與他借貸起來，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腸。一則說是江湖行術(shù)之家，貪他家事起發(fā)他的，借了出門，只當(dāng)舍去了。一則說是朋友面上，就還得本錢，不好算利。一則說是借慣了手腳，常要歆動，是開不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間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馬見他推辭，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卻不肯。我只教你吃些驚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時才見手段哩！”自此見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錢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絕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獨自在書房中歇宿，時已黃昏人定，忽聞得叩門之聲。起來開看，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含顰萬福道：“妾東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兇，橫相逼逐，勢不可當(dāng)。今夜已深，不可遠去。幸相鄰近，愿借此一宿。天未明即當(dāng)潛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备患易涌雌淠?，盡自飄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無知，落得留他伴寢。他說天未明就去，豈非神鬼不覺的？”遂欣然應(yīng)允道：“既蒙娘子不棄，此時沒人知覺，安心共寢一宵，明早即還尊府便了。”那婦人并無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一個孤館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個夜行凄楚，誰知書舍同歡？兩出無心，略覺情形忸怩；各因乍會，翻驚意態(tài)新奇。未知你弱我強，從容試看；且自抽離添坎，熱鬧為先。行事已畢，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婦人起來。叫了兩聲，推了兩番，既不見聲響答應(yīng)，又不見身子展動。心中正疑，鼻子中只聞得一陣陣血腥之氣，甚是來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來桃明燈盞，將到床前一看，叫聲“阿也！”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澆下一桶雪水來。你道卻是怎么？元來昨夜那婦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鮮血橫流，熱腥撲鼻，恰象是才被人殺了的。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顫，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趕來殺了他，卻怎不傷著我？我雖是弄了兩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殺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這尸首在床，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來這里討人，豈不決撒？若要并疊過，一時怎能干凈得？這禍?zhǔn)路峭】?！除非楊抽馬他廣有法術(shù)，或者可以用甚么障眼法兒，遮掩得過。須是連夜去尋他?！?br/>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擇路，急走出門，望著楊抽馬家用亂亂攛攛跑將來。擂鼓也似敲門，險些把一雙拳頭敲腫了。楊抽馬方才在里面答應(yīng)，出來道：“是誰？”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扉_了門有話講！”此時富家子正是急驚風(fēng)撞著了慢郎中。抽馬聽得是他聲音，且不開門，一路數(shù)落他道：“所貴朋友交厚，緩急須當(dāng)相濟。前日借貸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來叫我甚么干？”富家子道：“有不是處且慢講，快與我開開門著?！背轳R從從容容把門開了。富家子一見抽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禍則個！”抽馬道：“何事恁等慌張？”富家子道：“不瞞先生說，昨夜黃昏時分，有個鄰婦投我，不合留他過夜。夜里不知何人所殺，今橫尸在家，乃飛來大禍。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馬道：“事體特易。只是你不肯顧我緩急，我顧你緩急則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來多時，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背轳R笑道：“休得驚慌！我寫一符與你拿去，貼在所臥室中，亟亟關(guān)了房門，切勿與人知道。天明開看，便知端的?！备患易拥溃骸跋壬鹚Ｎ?！倘若天明開看仍復(fù)如舊，可不誤了大事？”抽馬道：“豈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靈，后來如何行術(shù)？況我與你相交有日，怎誤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沒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當(dāng)奉錢百萬相報。”抽馬笑道：“何用許多！但只原借我二萬足矣?！备患易拥溃骸斑@個敢不相奉！”
抽馬遂提筆畫一符與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貼在房中。自身走了出來，緊把房門閉了，站在外邊，牙齒還是捉對兒廝打的，氣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開門，先向門縫窺看，已此不見甚么狼藉意思。急急開進看時，但見干干凈凈一床被臥，不曾有一點漬污，那里還見甚么尸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歡不勝。隨即備錢二萬，并分付仆人攜酒持肴，特造抽馬家來叫謝。抽馬道：“本意只求貨二萬錢，得此已勾，何必又費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廣大，救我難解之禍，欲加厚酬，先生又分付只須二萬。自念莫大之恩，無可報謝，聊奉后酒，圖與先生遣興笑談而已?！背轳R道：“這等，須與足下痛飲一回。但是家間窄隘無趣，又且不時有人來尋，攪擾雜沓，不得快暢。明日攜此酒肴，一往郊外盡興何如？”富家子道：
“這個絕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攜杖頭來，邀先生郊外一樂可也?！背轳R道：“多謝，多謝。”遂把二萬錢與酒肴，多收了進去。富家子別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來邀請出游，抽馬隨了他到郊外來。行不數(shù)里，只見一個僻凈幽雅去處，一條酒簾子，飄飄揚揚在這里。抽馬道：“此處店家潔靜，吾每在此小飲則個?！备患易蛹疵腿藢⒑袃合虻曛凶^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馬進店，相對坐下，喚店家取上等好酒來。只見里面一個當(dāng)壚的婦人，應(yīng)將出來，手拿一壺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頭看時，吃了一驚。元來正是前夜投宿被殺的婦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個初病起來的模樣。那婦人見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視，暗暗癡想，象個心里有甚么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鵑突，問道：“我們與你素不相識，你見了我們，只管看了又看，是甚么緣故？”那婦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夢見有人邀到個所在，乃是一所精致書房，內(nèi)中有少年留住。那個少年模樣頗與官人有些廝象，故此疑心?！备患易拥溃骸凹热涣糇。髞韰s怎么散場了？”婦人道：“后來直到半夜方才醒來，只覺身子異常不快，陡然下了幾斗鮮血，至今還是有氣無力的。平生從來無此病，不知是怎么樣起的。”楊抽馬在旁只不開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曉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念著一響歡情，重賞了店家婦人，教他服藥調(diào)理。楊抽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張符來付與婦人，道“你只將此符貼在睡的床上，那怪夢也不做，身體也自平復(fù)了?！眿D人喜歡稱謝。
兩人出了店門，富家子埋怨楊抽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禍從何起，原來是先生作戲。既累了我受驚，又害了此婦受病，先生這樣耍法不是好事。”抽馬道：“我只召他魂來誘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驚恐？誰教你一見就動心營勾他，不驚你驚誰！”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來至，遮莫是柳下惠、魯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動心？雖然后來吃驚，那半夜也是我受用過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來與我敘一敘舊，更感高情，再客酬謝?！背轳R道：“此婦與你元有些小前緣，故此致他魂來，不是輕易可以弄術(shù)的，豈不怕鬼神貴罰么？你夙債原少我二萬錢，只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爾作此頑耍勾當(dāng)，我原說二萬之外，要也無用。我也不要再謝，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备患易臃讲潘佬乃鼐捶轳R神術(shù)。抽馬后在成都賣卜，不知所終。要知雖是絕奇術(shù)法，也脫不得天數(shù)的。
異術(shù)在身，可以驚世。若非夙緣，不堪輕試。
杖既難逃，錢豈妄覬？不過前知，游戲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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