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三教從來有道門，一般鼎足在乾坤。
只因裝飾無殊異，容易埋名與俗渾。
說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關(guān)，關(guān)尹文始真人懇請留下《道德真經(jīng)》五千言，傳流至今。這家教門，最上者沖虛清凈，出有入無，超塵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煉性，吐故納新，筑坎離以延年，煮鉛汞以濟物。最下著，行持符箓，役使鬼神，設(shè)章醮以通上界，建考召以達冥途。這家學(xué)問卻是后漢張角，能作五里霧，人欲學(xué)他的，先要五斗米為贄見禮，故叫做“五斗米道”。后來其教盛行。那學(xué)了與民間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為非作歹的，只叫得妖術(shù)。雖是邪正不同，卻也是極靈驗難得的。流傳至今，以前兩項高人，絕世不能得有。只是符箓這家，時時有人習(xí)學(xué)，頗有高妙的在內(nèi)。卻有一件作怪：學(xué)了這家術(shù)法，一些也胡亂做事不得了。盡有奉持不謹，反取其禍的。
宋時乾道年間福建福州有個太常少卿任文薦的長子，叫做任道元。少年慕道，從個師父，是歐陽文彬，傳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壇在家，與人行持，甚箸效驗。他有個妻侄，姓梁名鯤，也好學(xué)這法術(shù)。一日有永?？率现?，因病發(fā)心，投壇請問，尚未來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與梁鯤同宿齋舍，兩人同見神將來報道：“如有求報應(yīng)者，可書‘香’字與之，叫他速速歸家?！比蔚涝犚姡醋邔⑵饋?，點起燈燭寫好了，封押停當(dāng)，依然睡覺。明早柯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間所封的遞與他，叫他急急歸家去?？伦舆€家，十八日而死。蓋“香”字乃是一十八日也。由此遠近聞名，都稱他做法師。
后來少卿已沒，道元裘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體煩多，把那奉真香火之敬，漸漸疏懶。每比青晨，在神堂邊過，只在門外略略瞻禮，叫小童進去至香完事，自己竟不入門。家人每多道：“老爺一向奉道虔誠，而今有些懈怠，恐怕神天喧怪！”道元體貴心驕，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議論，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約糾眾在于張道者庵內(nèi)，啟建黃箓大醮一壇，禮請任道元為高功，主持壇事。那日觀看的人，何止挨山塞海！內(nèi)中有兩個女子，雙鬟高髻，并肩而立，豐神綽約，宛然并蒂芙蓉。任道元抬頭起來看見，驚得目眩心花，魄不附體，那里還顧什么醮壇不醮壇，齋戒不齋戒？便開口道：“兩位小娘子請穩(wěn)便，到里面來看一看?！眱膳溃骸岸嘀x法師?！闭p移蓮步進門來，道元目不轉(zhuǎn)睛看上看下，口里謅道：“小娘子提起了讕裙?！鄙w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讕裙。提起了，是要摸他雙乳的意思，乃彼處鄉(xiāng)談討便宜的說話。內(nèi)中一個女子正色道：“法師做醮，如何卻說恁地話？”拉了同伴，轉(zhuǎn)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來看法事，便與高功法師結(jié)個緣何妨？”兩女耳根通紅，口里喃喃微罵而去。到得醮事已畢，道元便覺左耳后邊有些作癢，又帶些疼痛。叫家人看看，只見一個紅蓓蕾如粟粒大，將指頭按去，痛不可忍。
次日歸家，情緒不樂。隔數(shù)日，對妻侄梁鯤道：“夜來神將見責(zé)，得夢甚惡。我大數(shù)已定，密書于紙，待請商日宣法師考照?！鄙倘招◣煹搅耍戳艘豢?，說道：“此非我所能辨，須圣童至乃可決。”少頃門外一村童到來，即跳升梁間，作神語道：“任道元，諸神保護汝許久，汝乃不謹香火，貪淫邪行，罪在不赦！”道元深悼前非，磕頭謝罪。神語道：“汝十五夜的說話說得好?！钡涝侔萜蛎?，愿從今改過自新。神語道：“如今還講甚么？吾亦不欠汝一個奉事。當(dāng)以爾為奉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分上，寬汝二十日日期?！闭f罷，童子墮地醒來，懵然一毫不知。梁鯤拆開道元所封之書與商日宣看，內(nèi)中也是“二十日”三個字。
道元是夜夢見神將手持鐵鞭來追逐，道元驚惶奔走，神將趕來，環(huán)繞所居九仙山下一匝，被他趕著，一鞭打在腦后，猛然驚覺。自此瘡越加大了，頭脹如拷栳。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狀。到得二十日將滿，梁鯤在家，夢見神將對他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撲道元。”鯤驚起，忙到任家來，道元一見哭道：“相見只有此一會了?！迸乱麓瞾?，忽然跌倒。七八個家人共扶將起來，暗中恰象一只大手拽出，撲在地上。仔細看看，已此無氣了。梁鯤送了他的終，看見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為一時間心中懈怠，口內(nèi)褻瀆，又不曾實干了甚么污穢法門之事，便受顯報如此；何況而今道流專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豈能容??？所以幽有神譴，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瞞過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尚服飾異樣，先是光著一個頭，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來，簪冠箸袍，方才認得是個道士；若是卸下裝束，仍舊巾帽長衣，分毫與俗人沒有兩樣，性急看不出破綻來。況且還有火居道士，原是有妻小的，一發(fā)與俗人無異了。所以做那奸淫之事，比和尚十分便當(dāng)。而今再說一個道流，借設(shè)符箓醮壇為由，拐上一個婦人，弄得死于非命。說來與奉道的人，做個鑒戒。有詩為證：
坎離交垢育嬰兒，只在身中相配宜。
生我之門死我戶，請無誤讀守其雌。
這本話文，乃是宋時河南開封府，有個女人吳氏，十五歲嫁與本處劉家。所生一子，名喚劉達生。達生年一十二歲上，父親得病身亡。母親吳氏，年紀未滿三十，且是生得聰俊飄逸，早已做了個寡婦。上無公姑，下無族黨，是他一個主持門戶，守著兒子度日。因念亡夫恩義，思量做些齋醮功果超度他。本處有個西山觀，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內(nèi)中有個道士，叫做黃妙修，符箓高妙，儀容俊雅，眾人推他為知觀。是日正在觀中與人家書寫文疏，忽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一身縞素，領(lǐng)了十一二歲的孩子走進觀來。俗話說得好：若要俏，帶三分孝。那婦人本等生得姿容美麗，更兼這白衣白髻，越顯得態(tài)度瀟灑。早是在道觀中，若是僧寺里，就要認做白衣送子觀音出現(xiàn)了。走到黃知觀面前插燭也似拜了兩拜。知觀一眼瞅去，早已魂不附體，連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來投？”婦人道：“小妾是劉門吳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領(lǐng)親兒劉達生，母子虔誠，特求法師廣施妙法，利濟冥途?！秉S知觀聽罷，便懷著一點不良之心，答應(yīng)“既是賢夫新亡求薦，家中必然設(shè)立孝堂。此須在孝堂內(nèi)設(shè)箓行持，方有專功實際。若只在觀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憑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法師降臨茅舍，此乃萬千之幸！小妾母子不勝感激?；丶沂帐靶⑻?，專等法師則個?！敝^道：“幾時可到宅上？”吳氏道：“再過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設(shè)建七日道場，須得明日起頭，恰好至期為滿。得法師侵早下降便好?！敝^道：“一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準造宅上?！眳鞘闲渲腥〕鲢y一兩，先奉做紙札之費，別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掃，專等來做法事。元來吳氏請醮薦夫，本是一點誠心，原無邪意。誰知黃知觀是個色中餓鬼，觀中一見吳氏姿客，與他說話時節(jié)，恨不得就與他做起光來。吳氏雖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卻見這知觀豐姿出眾，語言爽朗，也暗暗地喝采道：“好個齊整人物！如何卻出了家？且喜他不裝模樣，見說做醮，便肯輕身出觀，來到我家，也是個心熱的人?！毙睦镆簿陀袔追謿g喜了。
次日清早，黃知觀領(lǐng)了兩個年少道童，一個火工道人，桃了經(jīng)箱卷軸之類，一徑到吳氏家來。吳氏只為兒子達生年紀尚小，一切事務(wù)都是自家支持，與知觀拜見了，進了孝堂。知觀與同兩個道童、火工道人，張掛三清、眾靈，鋪設(shè)齊備，動起法器。免不得宣揚大概，啟請、攝召、放赦、招魂，鬧了一回，吳氏出來上香朝圣，那知觀一眼估定，越發(fā)賣弄精神。同兩個道童齊聲朗誦經(jīng)典畢，起身執(zhí)著意旨，跪在圣像面前毯上宣白，叫吳氏也一同跪著通誠。跪的所在，與吳氏差不得半尺多路。吳氏聞得知觀身上衣服，撲鼻薰香，不覺偷眼瞧他。知觀有些覺得，一頭念著，一頭也把眼回看。你覷我，我覷你，恨不得就移將攏來，攪作一團。念畢各起。吳氏又到各神將面前上香稽首，帶眼看著道場。只見兩個道童，黑發(fā)披肩，頭戴著小冠，且是生得唇紅齒白，清秀嬌嫩。吳氏心里想道：“這些出家人到如此受用，這兩個大起來，不知怎生標致哩！”自此動了一點欲火，按捺不住，只在堂中孝簾內(nèi)頻頻偷看外邊。元來人生最怕的是眼里火。一動了眼里火，隨你左看右看，無不中心象意的。真是長有長妙，短有短強；壯的豐美，瘦的俊俏，無有不妙。況且婦人家陰性專一，看上了一個人，再心里打撇不下的。那吳氏在堂中把知觀看了又看，只覺得風(fēng)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轉(zhuǎn)一個念頭，把個臉兒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只在孝簾前重來重去，或露半面，或露全身，恰象要道土?xí)缘盟囊馑家话?。那黃知觀本是有心的，豈有不覺？礙著是頭一日來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悄眼角做些功夫，未能勾入港。那兒子劉達生未知事體，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鐘弄鼓，那里曉得母親這些關(guān)節(jié)？看看點上了燈，吃了晚齋，吳氏收拾了一間潔凈廊房，與他師徒安歇。那知觀打發(fā)了火工道人回觀，自家同兩個道童一床兒宿了，打點早晨起來朝真，不題。
卻說吳氏自同兒子達生房里睡了。上得床來，心里想道：“此時那道士畢竟摟著兩個標致小童，干那話兒了；我卻獨自個宿?！毕肓擞窒?，陰中火發(fā)，著實難熬。噤了一噤，把牙齒咬得咯咯的響，出了一身汗。剛剛騰朧睡去，忽聽得床前腳步響，抬頭起看，只見一個人揭開帳子，颶的鉆上床來。吳氏聽得聲音，卻是日里的知觀，輕輕道：“多蒙娘子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入靜，娘子作成好事則個?！本蛯ⅫS瓜般一條玉莖塞將過去，吳氏并不推辭，慨然承受。正到酣暢之處，只見一個小道童也揭開帳來尋師父，見師父干事興頭，喊道：“好內(nèi)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同我捉個頭，便不聲張?！本蜕熘皇秩鞘涎飦y摸。知觀喝道：“我在此，不得無禮！”吳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丟了，吃此一驚，颯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把手模模陰門邊，只見兩腿俱濕，連席上多有了陰水，忙把手帕抹凈，嘆了一口氣道：“好個夢！怎能勾如此僥幸？”一夜睡不安穩(wěn)。
天明起來，外邊鐘鼓響，叫丫鬟擔(dān)湯運水，出去伏侍道士。那兩個道童倚著年小，也進孝堂來討東討西，看看熟分了。吳氏正在孝堂中坐著，只見一個道童進來討茶吃。吳氏叫住問他道：“你叫甚么名字？”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眳鞘系溃骸澳且晃淮笮┑?？”道童道：“叫做太素?！眳鞘系溃骸澳銉蓚€昨夜那一個與師父做一頭睡？”道童道：“一頭睡，便怎么？”吳氏莊“只怕師父有些不老成?！钡劳男Φ溃骸斑@大娘到會取笑?！闭f罷，走了出去，把造間所言，私下對師父一一說了。不由這知觀不動了心，想道：“說這般話的，定是有風(fēng)情的，只是雖在孝堂中，相離咫尺，卻分個內(nèi)外，如何好大大撩撥他撩撥？”以心問心，忽然道：“有計了。”須臾，吳氏出來上香，知觀一手拿著鈴杵，一手執(zhí)笏，急急走去并立箸，口中唱箸《浪淘沙》。詞云：
稽首大羅天，法眷姻緣。如花玉貌正當(dāng)年。帳冷帷空孤枕畔，在自熬煎。為此建齋筵，迫薦心虔。亡魂超度意無牽。急到藍橋來解渴，同做神仙。
這知觀把此詞朗誦，分明是打動他自薦之意。那吳氏聽得，也解其意，微微笑道：“師父說話，如何夾七夾八？”知觀道：“都是正經(jīng)法門，當(dāng)初前輩神仙遺下美話，做吾等榜樣的?！眳鞘侠洗竺靼祝瑫缘弥^有意于他了。進去剝了半碗細果，燒了一壺好清茶，叫丫鬟送出來與知觀吃。分付丫鬟對知觀說：“大娘送來與師父解渴的。”把這句話與知觀詞中之語，暗地照應(yīng)，只當(dāng)是寫個“肯”字。知觀聽得，不勝之喜，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里還管甚么《靈寶道經(jīng)》、《紫霄秘箓》一心只念的是風(fēng)月機關(guān)、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聽吳氏臥房，見說與兒子同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聞得進去。
到晚來與兩個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著吳氏日里光景，且把道童太清出出火氣，弄得床板格格價響。摟著背脊，口里說道：“我的乖！我與你兩個商量件事體，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于我，若是弄得到手，連你們也帶挈得些甜頭不見得。只是內(nèi)外隔絕，他房中有兒子，有丫鬟，我這里須有你兩個不便，如何是好？”太清接口道：“我們須不妨事。”知觀道：“他初起頭，也要避生人眼目?！碧氐溃骸拔乙娦⑻弥杏袕埢甏玻沂菐と熹佋O(shè)得齊整。此處非內(nèi)非外，正好做偷情之所?！敝^道：“我的乖！說得有理，我明日有計了。”對他兩個耳畔說道：“須是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齊拍手道：“妙，妙！”說得動火，知觀與太清完了事，弄得兩個小伙子興發(fā)難遏，沒出豁各放了一個手統(tǒng)，一夜無詞。次日天早起來，與吳氏相見了。對吳氏道：“今日是齋壇第三日了。小道有法術(shù)攝召，可以致得尊夫亡魂來與娘子相會一番，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只不知法師要如何作用？”知觀道：“須用白絹作一條橋在孝堂中，小道攝召亡魂渡橋來相會。卻是只好留一個親人守著，人多了陽氣盛，便不得來。又須關(guān)著孝堂，勿令人窺視，泄了天機?！眳鞘系溃骸坝H人只有我與小兒兩人。兒子小，不曉得甚么，就會他父親也無干。奴家須是要會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堂守著，看法師作用罷?！敝^道：“如此最妙。”吳氏到里邊箱子里，取出白絹二匹與知觀。知觀接絹在手，叫吳氏扯了一頭，他扯了一頭，量來量去，東折西折，只管與吳氏調(diào)眼色。交著手時，便輕輕把指頭彈著手腕，吳氏也不做聲。知觀又指撥把臺桌搭成一橋，恰好把孝堂路徑塞住，外邊就看簾里邊不著了。知觀出來分付兩個道童道：“我閉著孝堂，召請亡魂，你兩個須守著門，不可使外人窺看，破了法術(shù)?！眱扇诵恼眨瑧?yīng)聲曉得了。吳氏也分付兒子與丫鬟道：“法師召請亡魂與我相會，要秘密寂靜，你們只在房里，不可出來羅唣！”那兒子達生見說召得父親魂，口里嚷道：“我也要見見爹爹?！眳鞘系溃骸拔业膬海◣熣f‘生人多了，陽氣盛，召請不來?！蚀酥缓媚隳赣H一個守靈。你要看不打緊，萬一為此召不來，空成畫餅，且等這番果然召得爹爹來，以后卻教你相見便是?！眳鞘闲睦镆矔缘弥^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蹺，把甜言美語穩(wěn)住兒子，又尋好些果子與了他，把丫鬟同他反關(guān)住在房里了，出來進孝堂內(nèi)坐著。
知觀撲地把兩扇門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兩敲，口里不知念了些甚么，笑嘻嘻對吳氏道：“請娘子魂床上坐著。只有一件，亡魂雖召得來，卻不過依稀影響，似夢里一般，與娘子無益。”吳氏道：“但愿亡魂會面，一敘苦情，論甚有益無益！”知觀道：“只好會面，不能勾與娘子重敘平日被窩的歡樂，所以說道無益?！眳鞘系溃骸胺◣熡謥砹?，一個亡魂，只指望見見也勾了，如何說到此話？”知觀道：“我有本事弄得來與娘子同歡重樂?！眳鞘鲜@道：“那有這事？”知觀道：“魂是空虛的，攝來附在小道身上，便好與娘子同歡樂了?！眳鞘系溃骸巴龌晔峭龌?，法師是法師，這事如何替得？”知觀道：“從來我們有這家法術(shù)，多少亡魂來附體相會的?！眳鞘系溃骸皡s怎生好干這事？”知觀道：“若有一些不象尊夫，憑娘子以后不信罷了?！眳鞘狭R道：“好巧言的賊道，到會脫騙人！”知觀便走去一把抱定，攙倒在魂床上，笑道：“我且權(quán)做尊夫一做?！眳鞘洗藭r已被引動了興，兩個就在魂床上面弄將起來：
一個玄門聰俊，少嘗閨閣家風(fēng)；一個空室嬌姿，近曠衾調(diào)事業(yè)。風(fēng)雷號令，變做了握雨攜云；冰孽貞操，翻成了殘花破蕊。滿堂圣象，本屬虛元一脈亡魂，還歸冥漠。噙著的，呼吸元精而不歇。耨著的，出入玄牝以無休。寂寂朝真，獨烏來時丹路滑；殷殷慕道，百花深處一僧歸。個中昧，真夸羨，玄之又玄；色里身，不耐煩，寡之又寡。
兩個云雨才罷，真正弄得心滿意足。知觀對吳氏道：“比尊夫手段有差池否？”吳氏咳了一口道：“賊禽獸！羞答答的，只管提起這話做甚？”知觀才謝道：“多承娘子不棄，小道粉身難報。”吳氏道：“我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處得情長則個?！敝^道：“我和你須認了姑舅兄妹，才好兩下往來，瞞得眾人過?！眳鞘系溃骸斑@也有理?！敝^道：“娘子今年尊庚？”吳氏道：“二十六歲了。”知觀道：“小道長一歲，叨認做你的哥哥罷。我有道理。”爬起來，又把令牌敲了兩敲，把門開了。對著兩個道童道：“方才召請亡魂來，元來主人娘子是我的表妹，一向不曉得，到是亡魂明白說出來的。問了詳細，果然是。而今是至親了。”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親了。”吳氏也叫兒子出來，把適才道士搗鬼的說話，也如此學(xué)與兒子聽了，道：“這是你父親說的，你可過來認了舅舅?！蹦莾鹤有?，曉得甚么好歹？此后依話只叫舅舅。
從此日日推說召魂，就弄這事。晚間，吳氏出來，道士進來，只把孝堂魂床為交歡之處，一發(fā)親密了。那兒子但聽說“召魂”，便道：“要見爹爹?！敝缓逅溃骸澳闶顷柸?，見不得的?！眱鹤又坏靡擦T了。心里卻未免有些疑心道：“如何只卻了我？”到了七晝夜，壇事已完，百日孝滿。吳氏謝了他師徒三眾，收了道場，暗地約了相會之期，且瞞生眼，到觀去了。吳氏就把兒子送在義學(xué)堂中先生處，仍舊去讀書，早晨出去，晚上回來。吳氏日里自有兩個道童常來通信，或是知觀自來，只等晚間兒子睡了，便開門放進來，恣行淫樂。只有丫鬟曉得風(fēng)聲，已自買囑定了。如此三年，竟無間阻，不題。
且說劉達生年紀漸漸大了，情竇已開，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里了。他少年聰慧，知書達禮，曉得母親有這些手腳，心中常是憂悶，不敢說破。一日在書房里有同伴里頭戲謔，稱他是小道士，他臉兒通紅。走回家來對母親道：“有句話對娘說，這個舅舅不要他上門罷，有人叫兒子做小道士，須是被人笑話。”吳氏見說罷，兩點紅直從耳根背后透到滿臉，把兒子鑿了兩個栗暴道：“小孩子不知事！舅舅須是為娘的哥哥，就往來誰人管得？那個天殺的對你講這話？等娘尋著他，罵他一個不歇！”達生道：“前年未做道場時，不曾見說有這個舅舅。就果是舅舅，娘只是與他兄妹相處，外人如何有得說話？”吳氏見道著真話，大怒道：“好兒子！幾口氣養(yǎng)得你這等大，你聽了外人的說話，嘲撥母親，養(yǎng)這忤逆的做甚！”反敲臺拍凳哭將起來。達生慌了，跪在娘面前道：“是兒子不是了，娘饒恕則個！”吳氏見他討?zhàn)垼阕×丝薜溃骸敖窈笄胁豢陕犎藖y話?！边_生忍氣吞聲，不敢再說。心里想道：“我娘如此口強，須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絕。我且冷眼張他則個?！?br/>
一夜人靜后，達生在娘房睡了一覺，醒來，只聽得房門響，似有人走了出去的模樣。他是有心的，輕輕披了衣裳，走起來張看，只見房門開了，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當(dāng)了。轉(zhuǎn)身到娘床里一模，果然不見了娘。他也不出來尋，心生一計，就把房門閂好，又掇張桌子頂住了，自上床去睡覺。元來是夜吳氏正約了知觀黃昏后來，堂中靈座已除，專為要做這勾當(dāng)，床仍鋪著，這所在反加些圍屏，圍得緊簇。知觀先在里頭睡好了，吳氏卻開了門出來就他，兩個顛蠻倒鳳，弄這一夜。到得天色將明，起來放了他出去，回進房來。每常如此放肆慣了，不以為意。誰知這夜走到房前，卻見房門關(guān)好，推著不開，曉得是兒子知風(fēng)，老大沒趣。呆呆坐著，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齒的恨氣，卻無說處。直到天大明了，達生起來開了門，見了娘，故意失驚道：“娘如何反在房門外坐地？”吳氏只得說個謊道：“昨夜外邊腳步響，恐怕有賊，所以開門出來看看。你卻如何把門關(guān)了？”達生道：“我也見門開了，恐怕有賊，所以把門關(guān)好了，又頂?shù)美卫蔚模坏滥镌诖采纤?，如何反在門外？既然娘在外邊，如侗不叫開了門？卻坐在這里這一夜，是甚意思？”吳氏見他說了，自想一想，無言可答，只得罷了。心里想道：“這個孽種，須留他在房里不得了。”
忽然一日對他說道：“你年紀長成，與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中這張床鋪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罷?！眳鞘弦馑即虬l(fā)了他出來，此后知觀來只須留在房里，一發(fā)安穩(wěn)象意了。誰知這兒子是個乖覺的，點頭會意，就曉得其中就里。一面應(yīng)承，日里仍到書房中去，晚來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聽。其日，道童來到，吳氏叫他回去說前夜被兒子關(guān)在門外的事，又說，“因此打發(fā)兒子另睡，今夜來只須小門進來，竟到房中。”到夜知觀來了。達生雖在堂中，卻不去睡，各處挨著看動靜。只聽得小門響，達生躲在黑影里頭，看得明白，曉得是知觀進門了。隨后丫鬟關(guān)好了門，竟進吳氏房中，掩上了門睡了。達生心里想道：“娘的奸事，我做兒子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個不安靜罷了?！边^了一會，聽得房里已靜，連忙尋一條大索，把那房門扣得緊緊的。心里想道：“眼見得這門拽不開，賊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里跳出，我且蒿惱他則個。”走到庭前去掇一個尿桶，一個半破了的屎缸，量著跳下的所在擺著，自卻去堂里睡了。那知觀淫蕩了一夜，聽見鳴啼了兩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門拽了又拽，再拽不開。不免叫與吳氏知道，吳氏自家也來幫拽，只拽得門響，門外似有甚么縛住的。吳氏道：“卻又作怪，莫不是這小孽畜又來弄手腳？既然拽不開，且開窗出去了，明早再處。而今看看天亮，遲不得了。”知觀朦朧著兩眼，走來開了窗，撲的跳下來。只聽得撲通的一響，一只右腳早端在尿桶里了，這一只左腳，做不得力，頭輕腳重，又踩在屎缸里。忙抽起右腳待走，尿桶卻深，那時著了慌，連尿桶絆倒了，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綻了。卻不敢高聲，忍著痛，掩著鼻，急急走去，開了小門，一道煙走了
吳氏看見拽門不開，已自若惱，及至開窗出去了，又聽得這劈撲之響，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看時，此時天色尚黑，但只滿鼻聞得些臭氣，正不知是甚么緣故。別著一肚悶氣，又上床睡去了。達生直等天大明了，起來到房門前，仍把繩索解去。看那窗前時滿地尿屎，桶也倒了，肚里又氣，又忍不住好笑。趁著娘未醒，他不顧污穢，輕輕把屎缸、屎桶多搬過了。又一會吳氏起來開門，卻又一開就是，反疑心夜里為何開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見滿地多是尿屎，一路到門，是濕印的鞋跡。叫兒子達生來問道：“這窗前尿屎是那里來的？”達生道：“不知道。但看這一路濕印，多是男人鞋跡，想來是個人，急出這些尿屎來的?！眳鞘蠈跓o言，臉兒紅了又白，不好回得一句，著實忿恨。自此怪煞了這兒子，一似眼中之釘，恨不得即時拔去了。
卻說那夜黃知觀吃了這一場虧，香噴噴一身衣服，沒一件不污穢了。悶悶在觀中洗凈整治，又是嘴唇跌壞，有好幾日不到劉家來走。吳氏一肚子惱恨，正要見他分訴商量，卻不見到來，又想又氣。一日，知觀叫道童太素來問信。吳氏對他道：“你師父想是著了惱不來？”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幾日?！眳鞘系溃骸八绽镌趯W(xué)堂中，到不如日間請你師父過來商量句話。”那太素是個十八九歲的人，曉得吳氏這些行徑，也自丟眉丟眼來挑吳氏道：“十分師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權(quán)替遭兒也使得?！眳鞘系溃骸靶∨牛∧阋瞾碚{(diào)戲我，我對你師父說了，打你下截?！碧匦Φ溃骸拔业南陆仨毰c大娘下截一般，師父要用的，料舍不得打?！眳鞘系溃骸皼]廉恥小奴才，虧你說！”吳氏一見他標致，動火久了，只是還嫌他小些，而今卻長得好了，見他說風(fēng)話，不覺有意，便一手勾他攏來做一個嘴，伸手去模，太素此物翹然，卻待要扯到床上干那話兒，不匡黃知觀見太素不來，又叫太清來尋他，到堂中叫喚。太素聽聲音，恐怕師父知道嗔怪，慌忙住了手，沖散了好事。兩個同到觀中，回了師父。
次日，果然知觀日間到劉家來。吳氏關(guān)了大門，接進堂中坐了。問道：“如何那夜一去了再無消息，直到昨日才著道童過來？”知觀道：“你家兒子刁鉆異常，他日漸漸長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來不便，這件事弄不成了?！眳鞘险澲c道士往來，連那兩個標致小道童一鼓而擒之，卻見說了這話，心里佛然，便道：“我無尊人拘管，只礙得這個小孽畜！不問怎的結(jié)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這幾番我也忍不過他的氣了?！敝^道：“是你親生兒子，怎舍得結(jié)果他？”吳氏道：“親生的正在乎知疼著熱，才是兒子卻如此拗別攪炒，何如沒有他到干凈！”知觀道：“這須是你自家發(fā)得心盡，我們不好攛掇得，恐有后悔?！眳鞘系溃骸拔仪以倌退粌扇?，你今夜且放心前來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覺，也顧不得他，隨地罷了。他須沒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大半日話，知觀方去，等夜間再來。
這日達生那館中先生要歸去，散學(xué)得早。路上撞見知觀走來，料是在他家里出來，早上了心。卻當(dāng)面勉強叫聲“舅舅”，作了個揖。知觀見了，一個忡心，還了一禮，不講話，竟去了。達生心里想道：“是前日這番，好兩夜沒動靜。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屢次捉破，只好防他罷了?！币宦坊氐郊依?。吳氏問道：“今日如何歸得恁早？”達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須有好幾日不消館中去得?！眳鞘闲睦锇蛋挡粣?，勉強問道：“你可要些點心吃？”達生道：“我正要點心吃了睡覺去，連日先生要去，積趲讀書辛苦，今夜圖早睡些個?！眳鞘弦娬f此句，便有些象意了，叫他去吃了些點心。果然達生到堂中床里，一覺睡了。吳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飯自吃了。收拾停當(dāng)，暫且歇息。叫丫鬟要半掩了門，專等知觀來。誰知達生假意推睡，聽見人靜了，卻輕輕走起來。前后門邊一看，只見前門鎖著，腰門從內(nèi)關(guān)著，他撬開了，走到后邊小門一看，只見門半掩著不關(guān)，他就輕輕把栓拴了，掇張凳子緊緊在旁邊坐地。坐了更余，只聽得外邊推門響，又不敢重用力，或時把指頭彈兩彈。達生只不做聲，看他怎地。忽對門縫里低言道：“我來了，如何卻關(guān)著？可開開?！边_生聽得明白，假意插著口氣道：“今夜來不得了，回去罷，莫惹是非！”從此不聽見外邊聲息了。吳氏在房里懸懸盼望偷期，欲心如火，見更余無動靜，只得叫丫鬟到小門邊看看?！毖诀咦邅砗谔?，一把摸著達生，嚇了一跳。達生厲聲道：“好賊婦！此時走到門邊來，做甚勾當(dāng)？”驚得丫鬟失聲而走，進去對吳氏道：“法師不見來，到是小官人坐在那里，幾乎驚殺！”吳氏道：“這小孽畜一發(fā)可恨了！他如何又使此心機來攪破我事？”磨拳擦拿的氣，卻待發(fā)作，又是自家理短，只得忍耐著。又恐怕失了知觀期約，使他空返，仿惶不寧，那里得睡？
達生見半響無聲息，曉得去已久了，方才自上床去睡了。吳氏再叫丫鬟打聽，說：“小官人已不在門口了?！彼餍蚤_出外邊，走到街上，東張西望，那里得有個人？回復(fù)了吳氏。吳氏倍加掃興，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天明。見了達生，不覺發(fā)話道：“小孩子家晚間不睡，坐在后門口做甚？”達生道：“又不做甚歹事，坐坐何妨？”吳氏脹得面皮通紅，罵道：“小殺才！難道我又做其歹事不成！”達生道：“誰說娘做歹事？只是夜深無事，兒子便關(guān)上了門，坐著看看，不為大錯?！眳鞘现缓枚抢锖蓿瑓s說他不過。只得強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誰要你如此監(jiān)守？”含著一把眼淚，進房去了，再待等個道童來問這夜的消息。卻是這日達生不到學(xué)堂中去，只在堂前攤本書兒看著，又或時前后行走?？匆姷劳遄哌M來，就攔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見大娘子?！边_生道：“有話我替你傳說?！眳鞘侠镱^聽得聲音，知是道童，連忙叫丫鬟喚進。怎當(dāng)?shù)眠_生一同跟了進去，不走開一步。太清不好說得一句私話，只大略道：“師父問大娘子、小官人的安?！边_生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勞記念！請回罷了?！碧鍩o奈，四目相覷，怏怏走出去了。吳氏越加恨毒。從此一連十來日，沒處通音耗。又一日，同窗伴伙傳言來道：“先生已到館?！边_生辭了母親，又到書堂中去了。吳氏只當(dāng)接得九重天上赦書。
元來太清、太素兩個道童，不但為師父傳情，自家也指望些滋昧，時常穿梭也似在門首往來探聽的。前日吃了達生這場淡，打聽他在家，便不進來。這日達生出去，吳氏正要傳信，太清也來了。吳氏經(jīng)過兒子幾番道兒，也該曉得謹慎些，只是色膽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顧。又約他：“叫知觀今夜到來，反要在大門里來，他不防備的。只是要夜深些?！逼诩s已定。達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了夜飯。吳氏領(lǐng)了丫鬟，故意點了火，把前后門關(guān)鎖好了，叫達生去睡，他自進房去了。達生心疑道：“今日我不在家，今夜必有勾當(dāng)，如何反肯把門關(guān)鎖？也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不要睡著，必有緣故?！弊揭股睿淖宰呷タ纯?，腰門掩著不拴，后門原自關(guān)好上鎖的。達生想道：“今夜必在前邊來了?！遍W出堂前黑影里蹲著?？磿r，星光微亮，只見母親同丫鬟走將出來，母親立住中堂門首，意是防著達生。丫鬟走去門邊聽聽，只聽得彈指響，輕輕將鎖開了，拽開半邊門。一個人早閃將入來，丫鬟隨關(guān)好了門。三個人做一塊，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達生連忙開了大門，就把掛在門內(nèi)警夜的鑼撈在手里，篩得一片價響，口中大喊“有賊?！痹獊黹_封地方，系是京都曠遠，廣有偷賊，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門內(nèi)各置一鑼，但一家有賊，篩得鑼響，十家俱起救護，如有失事，連坐賠償，最是嚴緊的。這里知觀正待進房，只聽得本家門首鑼響，曉得不尷尬，驚得魂不附體，也不及開一句口，掇轉(zhuǎn)身往外就走。去開小門時，是夜卻是鎖了的。急望大門奔出，且喜大門開的，恨不得多生兩只腳跑。達生也只是趕他，怕娘面上不好看，原無意捉住他。見他奔得慌張，卻去拾起一塊石頭，盡力打?qū)⑷?，正打在腿上。把腿一縮，一只履鞋，早脫掉了。那里還有工夫敢來拾取，拖了襪子走了。比及有鄰人走起來問，達生只回說：“賊已逃去了。”帶了一只履鞋，仍舊關(guān)了門進來。
這吳氏正待與知觀歡會，吃那一驚也不小，同丫鬟兩個抖做了一團。只見鑼聲已息，大門已關(guān)，料道知觀已去，略略放心。達生故意走進來問道：“方才趕賊，娘受驚否？”吳氏道：“賊在那里？如此大驚小怪！”達生把這只鞋提了，道：“賊拿不著，拿得一只鞋在此，明日須認得出?！眳鞘弦阎獌鹤庸室獬雌频?，愈加急恨，又不好說得他。此后，知觀不敢來了，吳氏想著他受驚，好生過意不去。又恨著兒子，要商量計較擺布他。卻提防著兒子，也不敢再約他來。
過了兩日，卻是亡夫忌辰。吳氏心生一計，對達生道：“你可先將紙錢到你爹墳上打掃，我隨后備著羹飯，抬了轎就來?！边_生心里想道：“忌辰何必到墳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發(fā)了我出門，自家私下到觀里去。我且應(yīng)允，不要說破?！边_生一面對娘道：“這等，兒子自先去，在那里等候便是?！笨诶锶绱苏f了，一徑出門，卻不走墳上，一直望西山觀里來了。走進觀中，黃知觀見了，吃了一驚。你道為何？還是那夜嚇壞了的。定了性，問道：“賢甥何故到此？”達生道：“家母就來?！敝^心里懷著鬼胎道：“他母子兩個幾時做了一路？若果然他要來，豈叫兒子先到？這事又蹊蹺了?！彼菩挪恍诺?，只見觀門外一乘轎來，抬到跟前下了，正是劉家吳氏。才走出轎，猛抬頭，只見兒子站在面前，道：“娘也來了?！眳鞘夏且惑@，又出不意，心里道：“這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搗個鬼道：“我想今日是父親忌日，必得符箓超拔，故此到觀中見你舅舅?！边_生道：“兒子也是這般想，忌日上墳無干，不如來央舅舅的好，所以先來了。”吳氏好生懷恨，卻沒奈他何。知觀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兒寫兩道符箓，通個意旨，燒化了，卻不便做甚手腳。亂了一回，吳氏要打發(fā)兒子先去，達生不肯道：“我只是隨著娘轎走。”吳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轎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話也不說得。在轎里一步一恨，這番決意要斷送兒子了。
那轎走得快，達生終是年紀小，趕不上，又肚里要出恭，他心里道：“前面不過家去的路，料無別事，也不必跟隨得?！本妥≡诤竺媪?。也是合當(dāng)有事，只見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將來，吳氏轎中看見了，問轎夫道：“我家小官人在后面么？”轎夫道：“跟不上，還有后頭，望去不見，”吳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轎邊來，輕輕說道：“今夜我用計遣開了我家小孽畜，是必要你師父來商量一件大事則個?！碧氐溃骸皫煾甘荏@多次，不敢進大娘的門了?！眳鞘系溃骸叭羰侨绱?，今夜且不要進門，只在門外，以拋磚為號，我出來門邊相會說話了，再看光景進門，萬無一失。”又與太素丟個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點兒事，只礙著轎夫。吳氏又附耳叮囑道：“你夜間也來，管你有好處?！碧仡嶎^聳腦的去了。
吳氏先到家中，打發(fā)了轎夫。達生也來了。天色將晚，吳氏是夜備了些酒果，在自己房中，叫兒子同吃夜飯。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兒，你爹死了，我只看得你一個。你何苦凡事與我別強？”達生道：“專為爹死了，娘須立個主意，撐持門面，做兒子的敢不依從？只為外邊人有這些言三語四，兒子所以不伏氣?！眳鞘匣匦飨驳溃骸安徊m你說，我當(dāng)日實是年紀后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見得外邊造出作業(yè)的話來，今年已三十來了，懊侮前事無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著你清凈過日罷?！边_生見娘是悔過的說話，便堆著笑道：“若得娘如此，兒子終身有幸?！眳鞘蠞M斟一杯酒與達生道：“你不怪娘，須滿飲此杯?！边_生吃了一驚，想道：“莫不娘懷著不好意，把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飲。吳氏見他沉吟，曉得他疑心，便道：“難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他的酒來，一飲而盡。達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過意不去，連把壺來自斟道：“該罰兒子的酒?！币贿B吃了兩三杯。吳氏道：“我今已自悔，故與你說過。你若體娘的心，不把從前事體記懷，你陪娘吃個盡興?！边_生見娘如此說話，心里也喜歡，斟了就吃，不敢推托。元來吳氏吃得酒，達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吳氏有意把他灌醉，已此呵欠連天，只思倒頭去睡了。吳氏又灌了他幾杯，達生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支持不得。吳氏叫丫頭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來把門上了鎖，口里道：“慚愧！也有日著了我的道兒！”
正出來靜等外邊消息，只聽得屋上瓦響，曉得是外邊拋磚進來，連忙叫丫鬟開了后門。只見太素走進來道：“師父在前門外，不敢進來，大娘出去則個?！眳鞘辖醒诀呖词囟朔块T，與太素暗中走到前邊來。太素將吳氏一抱，吳氏回轉(zhuǎn)身抱著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帳?！本屯叩絻鹤悠饺账奶们翱沾怖镱^，云雨起來。
一個是未試的真陽，一個是慣偷的老手。新簇簇小伙，偏是這一番極景堪貪；老辣辣淫精，更有那十分騷風(fēng)自快。這里小和尚且沖頭水陣，由他老道士拾取下風(fēng)香。
事畢，整整衣服，兩個同走出來，開了前門。果然知觀在門外，呆呆立著等候。
吳氏走出來叫他進去，知觀遲疑不肯。吳氏道：“小業(yè)畜已醉倒在我房里了。我正要與你算計，趁此時了帳他，快進來商量?！敝^一邊隨了進來，一邊道：“使不得！親生兒子，你怎下得了帳他？”吳氏道：“為了你，說不得！況且受他的氣不過了！”知觀道：“就是做了這事，有人曉得，后患不小。”吳氏道：“我是他親生母，就故殺了他，沒甚大罪?！敝^道：“我與你的事，須有人曉得。若擺布了兒子，你不過是‘故殺子孫’倘有對頭根究到我同謀，我須償他命去?！眳鞘系溃骸叭羧绱伺率?，留著他沒收場，怎得象意？”知觀道：“何不討一房媳婦與他？我們同弄他在混水里頭一攪，他便做不得硬漢，管不得你了。”吳氏道：“一發(fā)使不得。娶來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與我同心合意，反又多了一個做眼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見。沒有了他，我雖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認做兄妹往來，誰禁得我？這便可以日久歲長的了。”知觀道：“若如此，我有一計：當(dāng)官做罷。”吳氏道：“怎的計較？”知觀道：“此間開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告著的不是打死，便是問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狀，告他不孝，他須沒處辨！你是親生的，又不是前親晚后，自然是你說得話是，別無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監(jiān)，也就性急不得出來，省了許多礙眼。況且你若舍得他，執(zhí)意要打死，官府也無有不依做娘的說話的?！眳鞘系溃骸疤热粜∧跣蠹绷耍f出這些事情來，怎好？”知觀道：“做兒子怎好執(zhí)得娘的奸？他若說到那些話頭，你便說是兒子不才，污口橫蔑。官府一發(fā)怪是真不孝了，誰肯信他？況且捉奸捉雙，我和你又無實跡憑據(jù)，隨他說長說短，官府不過道是攔詞抵辨，決不反為了兒子究問娘好情的。這決然可以放心！”吳氏道：“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墳，他卻不去，反到觀里來。只這件不肯拜父墳，便是一件不孝實跡，就好坐他了。只是要瞞著他做?！敝^道：“他在你身邊，不好弄手腳。我與衙門人廝熟，我等暗投文時，設(shè)法準了狀，差了人徑來拿他，那時你才出頭折證，神鬼不覺?！眳鞘系溃骸氨厝绱朔酵．?dāng)。只是我兒子死后，你須至誠待我，凡事要象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卻不在送了親生兒子？”知觀道：“你要如何象意？”吳氏道：“我夜夜須要同睡，不得獨宿?！敝^道：“我觀中還有別事，怎能勾夜夜來得？”吳氏道：“你沒工夫，隨分著個徒弟來相伴，我耐不得獨自寂寞?！敝^道：“這個依得，我兩個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極是知趣的。你看得上，不要說叫他來相伴，就是我來時節(jié)，兩三個混做一團，通同取樂，豈不妙哉！”吳氏見說，淫興勃發(fā)，就同到堂中床上極意舞弄了一回，嬌聲細語道：“我為你這冤家，兒子都舍了，不要忘了我?！敝^罰誓道：“若負了此情，死后不得棺殮?！敝^弄了一火，已覺倦怠。吳氏興還未盡，對知觀道：“何不就叫太素來試試？”知觀道：“最妙?！敝^走起來，輕輕拽了太素的手道：“吳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邊，知觀道：“快上床去相伴大娘?！蹦翘仉m然已干過了一次，他是后生，豈怕再舉？托地跳將上去又弄起來。知觀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這樣好處。”卻不知己是第二番了，吳氏一時應(yīng)付兩個，才覺心滿意足。對知觀道：“今后我沒了這小孽種，此等樂事可以長做，再無拘礙了?！?br/>
事畢，恐怕兒子酒醒，打發(fā)他兩個且去：“明后日專等消息，萬勿有誤！”千叮萬囑了，送出門去。知觀前行，吳氏又與太素搶手搶腳的暗中抱了一抱，又做了一個嘴，方才放了去，關(guān)了門進來。丫鬟還在房門口坐關(guān)打盹，開進房時，兒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里睡了。明日達生起來，見在娘床里，吃了一驚道：“我昨夜直恁吃得醉！細思娘昨夜的話，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著我醉，又做別事了？”吳氏見了達生，有心與他尋事，罵道：“你吃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床里了，卻叫我一夜沒處安身。”達生甚是過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過了一日，忽然清早時分，有人在外敲得門響，且是聲高。達生疑心，開了門，只見兩個公人一擁入來，把條繩子望達生脖子上就套。達生驚道：“上下，為甚么事？”公人罵道：“該死的殺囚，你家娘告了你不孝，見官便要打死的。還問是甚么事！”達生慌了，哭將起來道：“容我見娘一面?！惫说溃骸澳隳锷俨坏靡惨焦俚??！本椭粋€押了進去。吳氏聽見敲門，又聞得堂前嚷起，兒子哭聲，已知是這事了，急走出來。達生抱住哭道：“娘，兒子雖不好，也是娘生下來的，如何下得此毒手？”吳氏道：“誰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達生道：“兒子那件逆了母親？”吳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墳，你如何不肯去？”達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兒子？”公人不知就里，在旁邊插嘴道：“拜爹墳，是你該去，怎么推得娘？我們只說是前親晚后，今見說是親生的，必然是你不孝。沒得說，快去見官?！本屯藚鞘?，一齊拖到開封府來。正值府尹李杰升堂。
那府尹是個極廉明聰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見是不孝狀詞，人犯帶到，作了怒色待他。及到跟前，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心里疑道：“這小小年紀，如何行徑，就惹得娘告不孝？”敲著氣拍問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說？”達生道：“小的年紀雖小，也讀了幾行書，豈敢不孝父母？只是生來不幸，既亡了父親，又失了母親之歡，以致興詞告狀，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惡極！憑老爺打死，以安母親，小的別無可理說?！闭f罷，淚如雨下。府尹聽說了這一篇，不覺惻然，心里想道：“這個兒子會說這樣話的，豈是個不孝之輩？必有緣故?！庇窒氲溃骸盎蛘呤莻€乖巧會說話的，也未可知?！彪S喚吳氏，只見吳氏頭兜著手帕，裊裊婷婷走將上來，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頭來，見是后生婦人，又有幾分顏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問道：“你兒子怎么樣不孝？”吳氏道：“小婦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婦人管束，凡事自做自主。小婦人開口說他，便自惡言怒罵。小婦人道是孩子家，不與他一般見識。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請官法處治。”府尹又問達生道：“你娘如此說你，你有何分辨？”達生道：“小的怎敢與母親辨？母親說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親有甚偏私處？”達生道：“母親極是慈愛，況且是小的一個，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密問道：“中間必有緣故，你可直說，我與你做主。”達生叩頭道：“其實別無緣故，多是小的不是?！备溃骸凹热蝗绱耍煜聼o不是的父母，母親告你，我就要責(zé)罰了?！边_生道：“小的該責(zé)?！备娺@般形狀，心下愈加狐疑，卻是免不得體面，喝叫打著，當(dāng)下拖翻打了十竹蓖。府尹冷眼看吳氏時節(jié)，見他面上毫無不忍之色，反跪上來道：“求老爺一氣打死罷！”府尹大怒道：“這潑婦！此必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賢，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吳氏道：“爺爺，實是小婦人親生的，問他就是?！备蛦栠_生道：“這敢不是你親娘？”達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道：“卻如何這等恨你？”達生道：“連小的也不曉得。只是依著母親打死小的罷！”府尹心下著實疑惑，曉得必有別故。反假意喝達生道：“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吳氏見府尹說得利害，連連即頭道：“只求老爺早早決絕，小婦人也得干凈?！备溃骸澳氵€有別的兒子，或是過繼的否？”吳氏道：“并無別個?！备溃骸凹戎皇且粋€，我戒誨他一番，留他性命，養(yǎng)你后半世也好?！眳鞘系溃骸靶D人情愿自過日子，不情愿有兒子了?！备溃骸八懒瞬豢蓮?fù)生，你不可有悔?！眳鞘弦а狼旋X道：“小婦人不悔！”府尹道：“既沒有悔，明日買一棺木，當(dāng)堂領(lǐng)尸。今日暫且收監(jiān)?！本桶堰_生下在牢中，打發(fā)了吳氏出去。
吳氏喜容滿面，往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門，忖道：“這婦人氣質(zhì)，是個不良之人，必有隱情。那小孩子不肯說破，是個孝子。我必要剖明這一件事?！彪S即叫一個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婦人出去，不論走遠走近，必有個人同他說話的。你看何等樣人物，說何說話。不拘何等，有一件報一件。說得的確，重重有賞，倘有虛偽隱瞞，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嚴，公人怎敢有違？密地尾了吳氏走去。只見吳氏出門數(shù)步，就有個道士接著，問道：“事怎么了？”吳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買具棺材，明日領(lǐng)尸。”道士聽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緊，明日我自著人抬到府前來?！眱扇俗鲆宦?，說說笑笑去了。公人卻認得這人是西山觀道士，密將此話細細報與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芍獨⒂H子，略無顧惜?？珊?！可恨！”就寫一紙付公人道：“明日婦人進衙門，我喝叫：‘抬棺木來！’此時可拆開，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吳氏首先進來，稟道：“昨承爺爺分付，棺木已備，來領(lǐng)不孝子尸首?！备溃骸澳銉鹤幼蛞挂汛蛩懒??！眳鞘虾翢o戚客，叩頭道：“多謝爺爺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進來！”公人聽見此句，連忙拆開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寫道：“立拿吳氏奸夫，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脫！”那公人是昨日認識的，那里肯差？亦且知觀指點杠棺的，正在那里點手畫腳時節(jié)，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筆帖與他看。知觀掙扎不得，只得隨來見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何故與人買棺材，又替他雇人扛抬？”知觀一時賴不得，只得說道：“那婦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渙小道，所以幫他?！备溃骸疤澚四闶蔷司?，所以幫他殺外甥?！敝^道：“這是他家的事，與小道無干?！备溃骸凹仁怯H戚，他告狀時你卻調(diào)停不得？取棺木時你就幫襯有余。卻不是你有奸與謀的？這奴才死有余辜！”喝教取夾棍來夾起，嚴刑拷打，要他招出實情。知觀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親筆畫供，供稱是“西山觀知觀黃妙修，因奸唆殺是實?！眳鞘显谕ハ驴戳耍唤械每?。府尹隨叫：“取監(jiān)犯！”把劉達生放將出來。
達生進監(jiān)時，道府尹說話好，料必不致傷命。及至經(jīng)過庭下，見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擺著，心里慌了道：“終不成今日當(dāng)真要打死我？”戰(zhàn)兢兢地跪著。只見府尹問道：“你可認得西山觀道士黃妙修？”達生見說著就里，假意道：“不認得?！备溃骸笆悄愠鹑?，難道不認得？”達生轉(zhuǎn)頭看時，只見黃知觀被夾壞了，在地下哼，吃了一驚，正不知個甚么緣故。只得叩頭道：“爺爺青天神見，小的再不敢說?！备溃骸拔易蛉赵偃龁柲?，你卻不肯說出，這還是你孝處。豈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吳氏起來道：“還你一個有尸首的棺材?！眳鞘闲睦镞€認做打兒子，只見府尹喝叫：“把黃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綻皮開，看看氣絕。叫幾個禁子將來帶活放在棺中，用釘釘了。嚇得吳氏面如土色，戰(zhàn)抖抖的牙齒捉對兒廝打。
府尹看釘了棺材，就喝吳氏道：“你這淫婦！護了奸夫，忍殺親子，這樣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隸拿下去，著實打！”皂隸似鷹拿燕雀把吳氏向階下一摔。正待用刑，那劉達生見要打娘，慌忙走去橫眠在娘的背上了。一里連連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隸不好行杖，添幾個走來著力拖開。達生只是吊緊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府尹看見如此真切，叫皂隸且住了。喚達生上來道：“你母親要殺你，我就打他幾下，你正好出氣，如何如此護他？”達生道：“生身之母，怎敢記仇？況且爺爺不責(zé)小的不孝，反責(zé)母親，小的至死心里不安。望爺爺臺鑒！”叩頭不止。府尹喚吳氏起來，道：“本該打死你，看你兒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學(xué)好，倘有再犯，必不饒你。”吳氏起初見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見兒子如此要替，如此討?zhàn)?，心里悲傷，還不知怎地。聽得府尹如此分付，念著兒子好處，不覺掉下淚來，對府尹道：“小婦人該死！負了親兒，今后情愿守著兒子成人，再不敢非為了?！备溃骸澳銉鹤邮莻€成器的，不消說。吾正待表揚其孝?！边_生叫頭道：“若如此，是顯母之失，以彰己之名，小的至死不敢?！眳鞘弦妰鹤诱f罷，母子兩個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場。府尹發(fā)放回家去了。
隨出票喚西山觀黃妙修的本房道眾來領(lǐng)尸棺。觀中已曉得這事，推那太素、太清兩個道童出來。公人領(lǐng)了他進府堂，府尹抬眼看時，見是兩個美麗少年，心里道：“這些出家人引誘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這兩個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婦女出丑?！彪S喚公人押令兩個道童領(lǐng)棺埋訖，即令還歸俗家父母，永遠不許入觀，討了收管回話。其該觀道士另行申敕，不題。
且說吳氏同兒子歸家，感激兒子不盡。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兒子也自承顏順旨，不敢有違，再無說話。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吳氏無奈，也只得收了心過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驚悸成病，不久而死。劉達生將二親合葬已畢，孝滿了，娶了一房媳婦，且是夫妻相敬，門風(fēng)肅然。已后出去求名，卻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舉，仕宦而終。
再說那太素、太清當(dāng)日押出，兩個一路上共話此事。太清道：“我昨夜夢見老君對我道：‘你師父道行非凡，我與他一個官做，你們可與他領(lǐng)了?！倚睦锵雭恚瑤煾溉绱撕?，有甚道行？且那里有官得與他做，卻叫我們領(lǐng)？誰知今日府中叫去領(lǐng)棺木？卻應(yīng)在這個棺上了?！碧氐溃骸皫煾甘苡玫枚嗔耍啦粸樵?。只可恨師父沒了，連我們也斷了這路?！碧宓溃骸皫煾妇驮?，你我也只好干咽唾?！碧氐溃骸拔业讲桓?，已略略沾些滋昧了?！北銓⑶扒橐灰徽f與太清知道。太清道：“一同跟師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還了俗，大家尋個老小解解饞罷了?！眱蓚€商量，共將師父尸棺安在祖代道塋上了，各自還俗。
太素過了幾時，想著吳氏前日之情，業(yè)心不斷，再到劉家去打聽，乃知吳氏已死，好生感傷。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夢見吳氏來與他交感，又有時夢見師父來爭風(fēng)。染成遺精夢泄癆瘵之病，未幾身死。太清此時已自娶了妻子，聞得太素之死，自嘆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該如此破戒。師父胡做，必致殺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還虧我當(dāng)日僥幸，不曾有半點事，若不然時，我也一向做枉死之鬼了?！弊源税彩乇痉郑瑸榱济穸K。可見報應(yīng)不爽。
這本話文，凡是道流，俱該猛省！
后人有詩詠著黃妙修云：
西山符箓最高強，能攝生人豈度亡？
直待蓋棺方事定，元來魔崇在禪襠。
又有詩詠著吳氏云：
腰間仗劍豈虛詞，貪著奸淫欲殺兒。
妖道捐生全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詩詠著劉達生云：
不孝由來是逆?zhèn)?，堪憐難處在天親。
當(dāng)堂不肯分明說，始信孤兒大孝人。
又有詩詠著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閏房作媚姿。
畢竟無侵能幸脫，一時染指豈便宜？
又有詩單贊李杰府尹明察云：
黃堂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誅法不輕。
偏為鞠奸成反案，從前不是浪施刑。
三教從來有道門，一般鼎足在乾坤。
只因裝飾無殊異，容易埋名與俗渾。
說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關(guān)，關(guān)尹文始真人懇請留下《道德真經(jīng)》五千言，傳流至今。這家教門，最上者沖虛清凈，出有入無，超塵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煉性，吐故納新，筑坎離以延年，煮鉛汞以濟物。最下著，行持符箓，役使鬼神，設(shè)章醮以通上界，建考召以達冥途。這家學(xué)問卻是后漢張角，能作五里霧，人欲學(xué)他的，先要五斗米為贄見禮，故叫做“五斗米道”。后來其教盛行。那學(xué)了與民間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為非作歹的，只叫得妖術(shù)。雖是邪正不同，卻也是極靈驗難得的。流傳至今，以前兩項高人，絕世不能得有。只是符箓這家，時時有人習(xí)學(xué)，頗有高妙的在內(nèi)。卻有一件作怪：學(xué)了這家術(shù)法，一些也胡亂做事不得了。盡有奉持不謹，反取其禍的。
宋時乾道年間福建福州有個太常少卿任文薦的長子，叫做任道元。少年慕道，從個師父，是歐陽文彬，傳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壇在家，與人行持，甚箸效驗。他有個妻侄，姓梁名鯤，也好學(xué)這法術(shù)。一日有永?？率现?，因病發(fā)心，投壇請問，尚未來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與梁鯤同宿齋舍，兩人同見神將來報道：“如有求報應(yīng)者，可書‘香’字與之，叫他速速歸家?！比蔚涝犚姡醋邔⑵饋?，點起燈燭寫好了，封押停當(dāng)，依然睡覺。明早柯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間所封的遞與他，叫他急急歸家去?？伦舆€家，十八日而死。蓋“香”字乃是一十八日也。由此遠近聞名，都稱他做法師。
后來少卿已沒，道元裘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體煩多，把那奉真香火之敬，漸漸疏懶。每比青晨，在神堂邊過，只在門外略略瞻禮，叫小童進去至香完事，自己竟不入門。家人每多道：“老爺一向奉道虔誠，而今有些懈怠，恐怕神天喧怪！”道元體貴心驕，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議論，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約糾眾在于張道者庵內(nèi)，啟建黃箓大醮一壇，禮請任道元為高功，主持壇事。那日觀看的人，何止挨山塞海！內(nèi)中有兩個女子，雙鬟高髻，并肩而立，豐神綽約，宛然并蒂芙蓉。任道元抬頭起來看見，驚得目眩心花，魄不附體，那里還顧什么醮壇不醮壇，齋戒不齋戒？便開口道：“兩位小娘子請穩(wěn)便，到里面來看一看?！眱膳溃骸岸嘀x法師?！闭p移蓮步進門來，道元目不轉(zhuǎn)睛看上看下，口里謅道：“小娘子提起了讕裙?！鄙w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讕裙。提起了，是要摸他雙乳的意思，乃彼處鄉(xiāng)談討便宜的說話。內(nèi)中一個女子正色道：“法師做醮，如何卻說恁地話？”拉了同伴，轉(zhuǎn)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來看法事，便與高功法師結(jié)個緣何妨？”兩女耳根通紅，口里喃喃微罵而去。到得醮事已畢，道元便覺左耳后邊有些作癢，又帶些疼痛。叫家人看看，只見一個紅蓓蕾如粟粒大，將指頭按去，痛不可忍。
次日歸家，情緒不樂。隔數(shù)日，對妻侄梁鯤道：“夜來神將見責(zé)，得夢甚惡。我大數(shù)已定，密書于紙，待請商日宣法師考照?！鄙倘招◣煹搅耍戳艘豢?，說道：“此非我所能辨，須圣童至乃可決。”少頃門外一村童到來，即跳升梁間，作神語道：“任道元，諸神保護汝許久，汝乃不謹香火，貪淫邪行，罪在不赦！”道元深悼前非，磕頭謝罪。神語道：“汝十五夜的說話說得好?！钡涝侔萜蛎?，愿從今改過自新。神語道：“如今還講甚么？吾亦不欠汝一個奉事。當(dāng)以爾為奉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分上，寬汝二十日日期?！闭f罷，童子墮地醒來，懵然一毫不知。梁鯤拆開道元所封之書與商日宣看，內(nèi)中也是“二十日”三個字。
道元是夜夢見神將手持鐵鞭來追逐，道元驚惶奔走，神將趕來，環(huán)繞所居九仙山下一匝，被他趕著，一鞭打在腦后，猛然驚覺。自此瘡越加大了，頭脹如拷栳。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狀。到得二十日將滿，梁鯤在家，夢見神將對他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撲道元。”鯤驚起，忙到任家來，道元一見哭道：“相見只有此一會了?！迸乱麓瞾?，忽然跌倒。七八個家人共扶將起來，暗中恰象一只大手拽出，撲在地上。仔細看看，已此無氣了。梁鯤送了他的終，看見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為一時間心中懈怠，口內(nèi)褻瀆，又不曾實干了甚么污穢法門之事，便受顯報如此；何況而今道流專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豈能容??？所以幽有神譴，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瞞過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尚服飾異樣，先是光著一個頭，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來，簪冠箸袍，方才認得是個道士；若是卸下裝束，仍舊巾帽長衣，分毫與俗人沒有兩樣，性急看不出破綻來。況且還有火居道士，原是有妻小的，一發(fā)與俗人無異了。所以做那奸淫之事，比和尚十分便當(dāng)。而今再說一個道流，借設(shè)符箓醮壇為由，拐上一個婦人，弄得死于非命。說來與奉道的人，做個鑒戒。有詩為證：
坎離交垢育嬰兒，只在身中相配宜。
生我之門死我戶，請無誤讀守其雌。
這本話文，乃是宋時河南開封府，有個女人吳氏，十五歲嫁與本處劉家。所生一子，名喚劉達生。達生年一十二歲上，父親得病身亡。母親吳氏，年紀未滿三十，且是生得聰俊飄逸，早已做了個寡婦。上無公姑，下無族黨，是他一個主持門戶，守著兒子度日。因念亡夫恩義，思量做些齋醮功果超度他。本處有個西山觀，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內(nèi)中有個道士，叫做黃妙修，符箓高妙，儀容俊雅，眾人推他為知觀。是日正在觀中與人家書寫文疏，忽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一身縞素，領(lǐng)了十一二歲的孩子走進觀來。俗話說得好：若要俏，帶三分孝。那婦人本等生得姿容美麗，更兼這白衣白髻，越顯得態(tài)度瀟灑。早是在道觀中，若是僧寺里，就要認做白衣送子觀音出現(xiàn)了。走到黃知觀面前插燭也似拜了兩拜。知觀一眼瞅去，早已魂不附體，連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來投？”婦人道：“小妾是劉門吳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領(lǐng)親兒劉達生，母子虔誠，特求法師廣施妙法，利濟冥途?！秉S知觀聽罷，便懷著一點不良之心，答應(yīng)“既是賢夫新亡求薦，家中必然設(shè)立孝堂。此須在孝堂內(nèi)設(shè)箓行持，方有專功實際。若只在觀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憑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法師降臨茅舍，此乃萬千之幸！小妾母子不勝感激?；丶沂帐靶⑻?，專等法師則個?！敝^道：“幾時可到宅上？”吳氏道：“再過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設(shè)建七日道場，須得明日起頭，恰好至期為滿。得法師侵早下降便好?！敝^道：“一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準造宅上?！眳鞘闲渲腥〕鲢y一兩，先奉做紙札之費，別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掃，專等來做法事。元來吳氏請醮薦夫，本是一點誠心，原無邪意。誰知黃知觀是個色中餓鬼，觀中一見吳氏姿客，與他說話時節(jié)，恨不得就與他做起光來。吳氏雖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卻見這知觀豐姿出眾，語言爽朗，也暗暗地喝采道：“好個齊整人物！如何卻出了家？且喜他不裝模樣，見說做醮，便肯輕身出觀，來到我家，也是個心熱的人?！毙睦镆簿陀袔追謿g喜了。
次日清早，黃知觀領(lǐng)了兩個年少道童，一個火工道人，桃了經(jīng)箱卷軸之類，一徑到吳氏家來。吳氏只為兒子達生年紀尚小，一切事務(wù)都是自家支持，與知觀拜見了，進了孝堂。知觀與同兩個道童、火工道人，張掛三清、眾靈，鋪設(shè)齊備，動起法器。免不得宣揚大概，啟請、攝召、放赦、招魂，鬧了一回，吳氏出來上香朝圣，那知觀一眼估定，越發(fā)賣弄精神。同兩個道童齊聲朗誦經(jīng)典畢，起身執(zhí)著意旨，跪在圣像面前毯上宣白，叫吳氏也一同跪著通誠。跪的所在，與吳氏差不得半尺多路。吳氏聞得知觀身上衣服，撲鼻薰香，不覺偷眼瞧他。知觀有些覺得，一頭念著，一頭也把眼回看。你覷我，我覷你，恨不得就移將攏來，攪作一團。念畢各起。吳氏又到各神將面前上香稽首，帶眼看著道場。只見兩個道童，黑發(fā)披肩，頭戴著小冠，且是生得唇紅齒白，清秀嬌嫩。吳氏心里想道：“這些出家人到如此受用，這兩個大起來，不知怎生標致哩！”自此動了一點欲火，按捺不住，只在堂中孝簾內(nèi)頻頻偷看外邊。元來人生最怕的是眼里火。一動了眼里火，隨你左看右看，無不中心象意的。真是長有長妙，短有短強；壯的豐美，瘦的俊俏，無有不妙。況且婦人家陰性專一，看上了一個人，再心里打撇不下的。那吳氏在堂中把知觀看了又看，只覺得風(fēng)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轉(zhuǎn)一個念頭，把個臉兒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只在孝簾前重來重去，或露半面，或露全身，恰象要道土?xí)缘盟囊馑家话?。那黃知觀本是有心的，豈有不覺？礙著是頭一日來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悄眼角做些功夫，未能勾入港。那兒子劉達生未知事體，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鐘弄鼓，那里曉得母親這些關(guān)節(jié)？看看點上了燈，吃了晚齋，吳氏收拾了一間潔凈廊房，與他師徒安歇。那知觀打發(fā)了火工道人回觀，自家同兩個道童一床兒宿了，打點早晨起來朝真，不題。
卻說吳氏自同兒子達生房里睡了。上得床來，心里想道：“此時那道士畢竟摟著兩個標致小童，干那話兒了；我卻獨自個宿?！毕肓擞窒?，陰中火發(fā)，著實難熬。噤了一噤，把牙齒咬得咯咯的響，出了一身汗。剛剛騰朧睡去，忽聽得床前腳步響，抬頭起看，只見一個人揭開帳子，颶的鉆上床來。吳氏聽得聲音，卻是日里的知觀，輕輕道：“多蒙娘子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入靜，娘子作成好事則個?！本蛯ⅫS瓜般一條玉莖塞將過去，吳氏并不推辭，慨然承受。正到酣暢之處，只見一個小道童也揭開帳來尋師父，見師父干事興頭，喊道：“好內(nèi)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同我捉個頭，便不聲張?！本蜕熘皇秩鞘涎飦y摸。知觀喝道：“我在此，不得無禮！”吳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丟了，吃此一驚，颯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把手模模陰門邊，只見兩腿俱濕，連席上多有了陰水，忙把手帕抹凈，嘆了一口氣道：“好個夢！怎能勾如此僥幸？”一夜睡不安穩(wěn)。
天明起來，外邊鐘鼓響，叫丫鬟擔(dān)湯運水，出去伏侍道士。那兩個道童倚著年小，也進孝堂來討東討西，看看熟分了。吳氏正在孝堂中坐著，只見一個道童進來討茶吃。吳氏叫住問他道：“你叫甚么名字？”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眳鞘系溃骸澳且晃淮笮┑?？”道童道：“叫做太素?！眳鞘系溃骸澳銉蓚€昨夜那一個與師父做一頭睡？”道童道：“一頭睡，便怎么？”吳氏莊“只怕師父有些不老成?！钡劳男Φ溃骸斑@大娘到會取笑?！闭f罷，走了出去，把造間所言，私下對師父一一說了。不由這知觀不動了心，想道：“說這般話的，定是有風(fēng)情的，只是雖在孝堂中，相離咫尺，卻分個內(nèi)外，如何好大大撩撥他撩撥？”以心問心，忽然道：“有計了。”須臾，吳氏出來上香，知觀一手拿著鈴杵，一手執(zhí)笏，急急走去并立箸，口中唱箸《浪淘沙》。詞云：
稽首大羅天，法眷姻緣。如花玉貌正當(dāng)年。帳冷帷空孤枕畔，在自熬煎。為此建齋筵，迫薦心虔。亡魂超度意無牽。急到藍橋來解渴，同做神仙。
這知觀把此詞朗誦，分明是打動他自薦之意。那吳氏聽得，也解其意，微微笑道：“師父說話，如何夾七夾八？”知觀道：“都是正經(jīng)法門，當(dāng)初前輩神仙遺下美話，做吾等榜樣的?！眳鞘侠洗竺靼祝瑫缘弥^有意于他了。進去剝了半碗細果，燒了一壺好清茶，叫丫鬟送出來與知觀吃。分付丫鬟對知觀說：“大娘送來與師父解渴的。”把這句話與知觀詞中之語，暗地照應(yīng)，只當(dāng)是寫個“肯”字。知觀聽得，不勝之喜，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里還管甚么《靈寶道經(jīng)》、《紫霄秘箓》一心只念的是風(fēng)月機關(guān)、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聽吳氏臥房，見說與兒子同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聞得進去。
到晚來與兩個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著吳氏日里光景，且把道童太清出出火氣，弄得床板格格價響。摟著背脊，口里說道：“我的乖！我與你兩個商量件事體，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于我，若是弄得到手，連你們也帶挈得些甜頭不見得。只是內(nèi)外隔絕，他房中有兒子，有丫鬟，我這里須有你兩個不便，如何是好？”太清接口道：“我們須不妨事。”知觀道：“他初起頭，也要避生人眼目?！碧氐溃骸拔乙娦⑻弥杏袕埢甏玻沂菐と熹佋O(shè)得齊整。此處非內(nèi)非外，正好做偷情之所?！敝^道：“我的乖！說得有理，我明日有計了。”對他兩個耳畔說道：“須是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齊拍手道：“妙，妙！”說得動火，知觀與太清完了事，弄得兩個小伙子興發(fā)難遏，沒出豁各放了一個手統(tǒng)，一夜無詞。次日天早起來，與吳氏相見了。對吳氏道：“今日是齋壇第三日了。小道有法術(shù)攝召，可以致得尊夫亡魂來與娘子相會一番，娘子心下如何？”吳氏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只不知法師要如何作用？”知觀道：“須用白絹作一條橋在孝堂中，小道攝召亡魂渡橋來相會。卻是只好留一個親人守著，人多了陽氣盛，便不得來。又須關(guān)著孝堂，勿令人窺視，泄了天機?！眳鞘系溃骸坝H人只有我與小兒兩人。兒子小，不曉得甚么，就會他父親也無干。奴家須是要會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堂守著，看法師作用罷?！敝^道：“如此最妙。”吳氏到里邊箱子里，取出白絹二匹與知觀。知觀接絹在手，叫吳氏扯了一頭，他扯了一頭，量來量去，東折西折，只管與吳氏調(diào)眼色。交著手時，便輕輕把指頭彈著手腕，吳氏也不做聲。知觀又指撥把臺桌搭成一橋，恰好把孝堂路徑塞住，外邊就看簾里邊不著了。知觀出來分付兩個道童道：“我閉著孝堂，召請亡魂，你兩個須守著門，不可使外人窺看，破了法術(shù)?！眱扇诵恼眨瑧?yīng)聲曉得了。吳氏也分付兒子與丫鬟道：“法師召請亡魂與我相會，要秘密寂靜，你們只在房里，不可出來羅唣！”那兒子達生見說召得父親魂，口里嚷道：“我也要見見爹爹?！眳鞘系溃骸拔业膬海◣熣f‘生人多了，陽氣盛，召請不來?！蚀酥缓媚隳赣H一個守靈。你要看不打緊，萬一為此召不來，空成畫餅，且等這番果然召得爹爹來，以后卻教你相見便是?！眳鞘闲睦镆矔缘弥^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蹺，把甜言美語穩(wěn)住兒子，又尋好些果子與了他，把丫鬟同他反關(guān)住在房里了，出來進孝堂內(nèi)坐著。
知觀撲地把兩扇門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兩敲，口里不知念了些甚么，笑嘻嘻對吳氏道：“請娘子魂床上坐著。只有一件，亡魂雖召得來，卻不過依稀影響，似夢里一般，與娘子無益。”吳氏道：“但愿亡魂會面，一敘苦情，論甚有益無益！”知觀道：“只好會面，不能勾與娘子重敘平日被窩的歡樂，所以說道無益?！眳鞘系溃骸胺◣熡謥砹?，一個亡魂，只指望見見也勾了，如何說到此話？”知觀道：“我有本事弄得來與娘子同歡重樂?！眳鞘鲜@道：“那有這事？”知觀道：“魂是空虛的，攝來附在小道身上，便好與娘子同歡樂了?！眳鞘系溃骸巴龌晔峭龌?，法師是法師，這事如何替得？”知觀道：“從來我們有這家法術(shù)，多少亡魂來附體相會的?！眳鞘系溃骸皡s怎生好干這事？”知觀道：“若有一些不象尊夫，憑娘子以后不信罷了?！眳鞘狭R道：“好巧言的賊道，到會脫騙人！”知觀便走去一把抱定，攙倒在魂床上，笑道：“我且權(quán)做尊夫一做?！眳鞘洗藭r已被引動了興，兩個就在魂床上面弄將起來：
一個玄門聰俊，少嘗閨閣家風(fēng)；一個空室嬌姿，近曠衾調(diào)事業(yè)。風(fēng)雷號令，變做了握雨攜云；冰孽貞操，翻成了殘花破蕊。滿堂圣象，本屬虛元一脈亡魂，還歸冥漠。噙著的，呼吸元精而不歇。耨著的，出入玄牝以無休。寂寂朝真，獨烏來時丹路滑；殷殷慕道，百花深處一僧歸。個中昧，真夸羨，玄之又玄；色里身，不耐煩，寡之又寡。
兩個云雨才罷，真正弄得心滿意足。知觀對吳氏道：“比尊夫手段有差池否？”吳氏咳了一口道：“賊禽獸！羞答答的，只管提起這話做甚？”知觀才謝道：“多承娘子不棄，小道粉身難報。”吳氏道：“我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處得情長則個?！敝^道：“我和你須認了姑舅兄妹，才好兩下往來，瞞得眾人過?！眳鞘系溃骸斑@也有理?！敝^道：“娘子今年尊庚？”吳氏道：“二十六歲了。”知觀道：“小道長一歲，叨認做你的哥哥罷。我有道理。”爬起來，又把令牌敲了兩敲，把門開了。對著兩個道童道：“方才召請亡魂來，元來主人娘子是我的表妹，一向不曉得，到是亡魂明白說出來的。問了詳細，果然是。而今是至親了。”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親了。”吳氏也叫兒子出來，把適才道士搗鬼的說話，也如此學(xué)與兒子聽了，道：“這是你父親說的，你可過來認了舅舅?！蹦莾鹤有?，曉得甚么好歹？此后依話只叫舅舅。
從此日日推說召魂，就弄這事。晚間，吳氏出來，道士進來，只把孝堂魂床為交歡之處，一發(fā)親密了。那兒子但聽說“召魂”，便道：“要見爹爹?！敝缓逅溃骸澳闶顷柸?，見不得的?！眱鹤又坏靡擦T了。心里卻未免有些疑心道：“如何只卻了我？”到了七晝夜，壇事已完，百日孝滿。吳氏謝了他師徒三眾，收了道場，暗地約了相會之期，且瞞生眼，到觀去了。吳氏就把兒子送在義學(xué)堂中先生處，仍舊去讀書，早晨出去，晚上回來。吳氏日里自有兩個道童常來通信，或是知觀自來，只等晚間兒子睡了，便開門放進來，恣行淫樂。只有丫鬟曉得風(fēng)聲，已自買囑定了。如此三年，竟無間阻，不題。
且說劉達生年紀漸漸大了，情竇已開，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里了。他少年聰慧，知書達禮，曉得母親有這些手腳，心中常是憂悶，不敢說破。一日在書房里有同伴里頭戲謔，稱他是小道士，他臉兒通紅。走回家來對母親道：“有句話對娘說，這個舅舅不要他上門罷，有人叫兒子做小道士，須是被人笑話。”吳氏見說罷，兩點紅直從耳根背后透到滿臉，把兒子鑿了兩個栗暴道：“小孩子不知事！舅舅須是為娘的哥哥，就往來誰人管得？那個天殺的對你講這話？等娘尋著他，罵他一個不歇！”達生道：“前年未做道場時，不曾見說有這個舅舅。就果是舅舅，娘只是與他兄妹相處，外人如何有得說話？”吳氏見道著真話，大怒道：“好兒子！幾口氣養(yǎng)得你這等大，你聽了外人的說話，嘲撥母親，養(yǎng)這忤逆的做甚！”反敲臺拍凳哭將起來。達生慌了，跪在娘面前道：“是兒子不是了，娘饒恕則個！”吳氏見他討?zhàn)垼阕×丝薜溃骸敖窈笄胁豢陕犎藖y話?！边_生忍氣吞聲，不敢再說。心里想道：“我娘如此口強，須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絕。我且冷眼張他則個?！?br/>
一夜人靜后，達生在娘房睡了一覺，醒來，只聽得房門響，似有人走了出去的模樣。他是有心的，輕輕披了衣裳，走起來張看，只見房門開了，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當(dāng)了。轉(zhuǎn)身到娘床里一模，果然不見了娘。他也不出來尋，心生一計，就把房門閂好，又掇張桌子頂住了，自上床去睡覺。元來是夜吳氏正約了知觀黃昏后來，堂中靈座已除，專為要做這勾當(dāng)，床仍鋪著，這所在反加些圍屏，圍得緊簇。知觀先在里頭睡好了，吳氏卻開了門出來就他，兩個顛蠻倒鳳，弄這一夜。到得天色將明，起來放了他出去，回進房來。每常如此放肆慣了，不以為意。誰知這夜走到房前，卻見房門關(guān)好，推著不開，曉得是兒子知風(fēng)，老大沒趣。呆呆坐著，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齒的恨氣，卻無說處。直到天大明了，達生起來開了門，見了娘，故意失驚道：“娘如何反在房門外坐地？”吳氏只得說個謊道：“昨夜外邊腳步響，恐怕有賊，所以開門出來看看。你卻如何把門關(guān)了？”達生道：“我也見門開了，恐怕有賊，所以把門關(guān)好了，又頂?shù)美卫蔚模坏滥镌诖采纤?，如何反在門外？既然娘在外邊，如侗不叫開了門？卻坐在這里這一夜，是甚意思？”吳氏見他說了，自想一想，無言可答，只得罷了。心里想道：“這個孽種，須留他在房里不得了。”
忽然一日對他說道：“你年紀長成，與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中這張床鋪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罷?！眳鞘弦馑即虬l(fā)了他出來，此后知觀來只須留在房里，一發(fā)安穩(wěn)象意了。誰知這兒子是個乖覺的，點頭會意，就曉得其中就里。一面應(yīng)承，日里仍到書房中去，晚來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聽。其日，道童來到，吳氏叫他回去說前夜被兒子關(guān)在門外的事，又說，“因此打發(fā)兒子另睡，今夜來只須小門進來，竟到房中。”到夜知觀來了。達生雖在堂中，卻不去睡，各處挨著看動靜。只聽得小門響，達生躲在黑影里頭，看得明白，曉得是知觀進門了。隨后丫鬟關(guān)好了門，竟進吳氏房中，掩上了門睡了。達生心里想道：“娘的奸事，我做兒子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個不安靜罷了?！边^了一會，聽得房里已靜，連忙尋一條大索，把那房門扣得緊緊的。心里想道：“眼見得這門拽不開，賊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里跳出，我且蒿惱他則個。”走到庭前去掇一個尿桶，一個半破了的屎缸，量著跳下的所在擺著，自卻去堂里睡了。那知觀淫蕩了一夜，聽見鳴啼了兩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門拽了又拽，再拽不開。不免叫與吳氏知道，吳氏自家也來幫拽，只拽得門響，門外似有甚么縛住的。吳氏道：“卻又作怪，莫不是這小孽畜又來弄手腳？既然拽不開，且開窗出去了，明早再處。而今看看天亮，遲不得了。”知觀朦朧著兩眼，走來開了窗，撲的跳下來。只聽得撲通的一響，一只右腳早端在尿桶里了，這一只左腳，做不得力，頭輕腳重，又踩在屎缸里。忙抽起右腳待走，尿桶卻深，那時著了慌，連尿桶絆倒了，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綻了。卻不敢高聲，忍著痛，掩著鼻，急急走去，開了小門，一道煙走了
吳氏看見拽門不開，已自若惱，及至開窗出去了，又聽得這劈撲之響，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看時，此時天色尚黑，但只滿鼻聞得些臭氣，正不知是甚么緣故。別著一肚悶氣，又上床睡去了。達生直等天大明了，起來到房門前，仍把繩索解去。看那窗前時滿地尿屎，桶也倒了，肚里又氣，又忍不住好笑。趁著娘未醒，他不顧污穢，輕輕把屎缸、屎桶多搬過了。又一會吳氏起來開門，卻又一開就是，反疑心夜里為何開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見滿地多是尿屎，一路到門，是濕印的鞋跡。叫兒子達生來問道：“這窗前尿屎是那里來的？”達生道：“不知道。但看這一路濕印，多是男人鞋跡，想來是個人，急出這些尿屎來的?！眳鞘蠈跓o言，臉兒紅了又白，不好回得一句，著實忿恨。自此怪煞了這兒子，一似眼中之釘，恨不得即時拔去了。
卻說那夜黃知觀吃了這一場虧，香噴噴一身衣服，沒一件不污穢了。悶悶在觀中洗凈整治，又是嘴唇跌壞，有好幾日不到劉家來走。吳氏一肚子惱恨，正要見他分訴商量，卻不見到來，又想又氣。一日，知觀叫道童太素來問信。吳氏對他道：“你師父想是著了惱不來？”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幾日?！眳鞘系溃骸八绽镌趯W(xué)堂中，到不如日間請你師父過來商量句話。”那太素是個十八九歲的人，曉得吳氏這些行徑，也自丟眉丟眼來挑吳氏道：“十分師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權(quán)替遭兒也使得?！眳鞘系溃骸靶∨牛∧阋瞾碚{(diào)戲我，我對你師父說了，打你下截?！碧匦Φ溃骸拔业南陆仨毰c大娘下截一般，師父要用的，料舍不得打?！眳鞘系溃骸皼]廉恥小奴才，虧你說！”吳氏一見他標致，動火久了，只是還嫌他小些，而今卻長得好了，見他說風(fēng)話，不覺有意，便一手勾他攏來做一個嘴，伸手去模，太素此物翹然，卻待要扯到床上干那話兒，不匡黃知觀見太素不來，又叫太清來尋他，到堂中叫喚。太素聽聲音，恐怕師父知道嗔怪，慌忙住了手，沖散了好事。兩個同到觀中，回了師父。
次日，果然知觀日間到劉家來。吳氏關(guān)了大門，接進堂中坐了。問道：“如何那夜一去了再無消息，直到昨日才著道童過來？”知觀道：“你家兒子刁鉆異常，他日漸漸長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來不便，這件事弄不成了?！眳鞘险澲c道士往來，連那兩個標致小道童一鼓而擒之，卻見說了這話，心里佛然，便道：“我無尊人拘管，只礙得這個小孽畜！不問怎的結(jié)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這幾番我也忍不過他的氣了?！敝^道：“是你親生兒子，怎舍得結(jié)果他？”吳氏道：“親生的正在乎知疼著熱，才是兒子卻如此拗別攪炒，何如沒有他到干凈！”知觀道：“這須是你自家發(fā)得心盡，我們不好攛掇得，恐有后悔?！眳鞘系溃骸拔仪以倌退粌扇?，你今夜且放心前來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覺，也顧不得他，隨地罷了。他須沒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大半日話，知觀方去，等夜間再來。
這日達生那館中先生要歸去，散學(xué)得早。路上撞見知觀走來，料是在他家里出來，早上了心。卻當(dāng)面勉強叫聲“舅舅”，作了個揖。知觀見了，一個忡心，還了一禮，不講話，竟去了。達生心里想道：“是前日這番，好兩夜沒動靜。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屢次捉破，只好防他罷了?！币宦坊氐郊依?。吳氏問道：“今日如何歸得恁早？”達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須有好幾日不消館中去得?！眳鞘闲睦锇蛋挡粣?，勉強問道：“你可要些點心吃？”達生道：“我正要點心吃了睡覺去，連日先生要去，積趲讀書辛苦，今夜圖早睡些個?！眳鞘弦娬f此句，便有些象意了，叫他去吃了些點心。果然達生到堂中床里，一覺睡了。吳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飯自吃了。收拾停當(dāng)，暫且歇息。叫丫鬟要半掩了門，專等知觀來。誰知達生假意推睡，聽見人靜了，卻輕輕走起來。前后門邊一看，只見前門鎖著，腰門從內(nèi)關(guān)著，他撬開了，走到后邊小門一看，只見門半掩著不關(guān)，他就輕輕把栓拴了，掇張凳子緊緊在旁邊坐地。坐了更余，只聽得外邊推門響，又不敢重用力，或時把指頭彈兩彈。達生只不做聲，看他怎地。忽對門縫里低言道：“我來了，如何卻關(guān)著？可開開?！边_生聽得明白，假意插著口氣道：“今夜來不得了，回去罷，莫惹是非！”從此不聽見外邊聲息了。吳氏在房里懸懸盼望偷期，欲心如火，見更余無動靜，只得叫丫鬟到小門邊看看?！毖诀咦邅砗谔?，一把摸著達生，嚇了一跳。達生厲聲道：“好賊婦！此時走到門邊來，做甚勾當(dāng)？”驚得丫鬟失聲而走，進去對吳氏道：“法師不見來，到是小官人坐在那里，幾乎驚殺！”吳氏道：“這小孽畜一發(fā)可恨了！他如何又使此心機來攪破我事？”磨拳擦拿的氣，卻待發(fā)作，又是自家理短，只得忍耐著。又恐怕失了知觀期約，使他空返，仿惶不寧，那里得睡？
達生見半響無聲息，曉得去已久了，方才自上床去睡了。吳氏再叫丫鬟打聽，說：“小官人已不在門口了?！彼餍蚤_出外邊，走到街上，東張西望，那里得有個人？回復(fù)了吳氏。吳氏倍加掃興，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天明。見了達生，不覺發(fā)話道：“小孩子家晚間不睡，坐在后門口做甚？”達生道：“又不做甚歹事，坐坐何妨？”吳氏脹得面皮通紅，罵道：“小殺才！難道我又做其歹事不成！”達生道：“誰說娘做歹事？只是夜深無事，兒子便關(guān)上了門，坐著看看，不為大錯?！眳鞘现缓枚抢锖蓿瑓s說他不過。只得強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誰要你如此監(jiān)守？”含著一把眼淚，進房去了，再待等個道童來問這夜的消息。卻是這日達生不到學(xué)堂中去，只在堂前攤本書兒看著，又或時前后行走?？匆姷劳遄哌M來，就攔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見大娘子?！边_生道：“有話我替你傳說?！眳鞘侠镱^聽得聲音，知是道童，連忙叫丫鬟喚進。怎當(dāng)?shù)眠_生一同跟了進去，不走開一步。太清不好說得一句私話，只大略道：“師父問大娘子、小官人的安?！边_生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勞記念！請回罷了?！碧鍩o奈，四目相覷，怏怏走出去了。吳氏越加恨毒。從此一連十來日，沒處通音耗。又一日，同窗伴伙傳言來道：“先生已到館?！边_生辭了母親，又到書堂中去了。吳氏只當(dāng)接得九重天上赦書。
元來太清、太素兩個道童，不但為師父傳情，自家也指望些滋昧，時常穿梭也似在門首往來探聽的。前日吃了達生這場淡，打聽他在家，便不進來。這日達生出去，吳氏正要傳信，太清也來了。吳氏經(jīng)過兒子幾番道兒，也該曉得謹慎些，只是色膽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顧。又約他：“叫知觀今夜到來，反要在大門里來，他不防備的。只是要夜深些?！逼诩s已定。達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了夜飯。吳氏領(lǐng)了丫鬟，故意點了火，把前后門關(guān)鎖好了，叫達生去睡，他自進房去了。達生心疑道：“今日我不在家，今夜必有勾當(dāng)，如何反肯把門關(guān)鎖？也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不要睡著，必有緣故?！弊揭股睿淖宰呷タ纯?，腰門掩著不拴，后門原自關(guān)好上鎖的。達生想道：“今夜必在前邊來了?！遍W出堂前黑影里蹲著?？磿r，星光微亮，只見母親同丫鬟走將出來，母親立住中堂門首，意是防著達生。丫鬟走去門邊聽聽，只聽得彈指響，輕輕將鎖開了，拽開半邊門。一個人早閃將入來，丫鬟隨關(guān)好了門。三個人做一塊，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達生連忙開了大門，就把掛在門內(nèi)警夜的鑼撈在手里，篩得一片價響，口中大喊“有賊?！痹獊黹_封地方，系是京都曠遠，廣有偷賊，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門內(nèi)各置一鑼，但一家有賊，篩得鑼響，十家俱起救護，如有失事，連坐賠償，最是嚴緊的。這里知觀正待進房，只聽得本家門首鑼響，曉得不尷尬，驚得魂不附體，也不及開一句口，掇轉(zhuǎn)身往外就走。去開小門時，是夜卻是鎖了的。急望大門奔出，且喜大門開的，恨不得多生兩只腳跑。達生也只是趕他，怕娘面上不好看，原無意捉住他。見他奔得慌張，卻去拾起一塊石頭，盡力打?qū)⑷?，正打在腿上。把腿一縮，一只履鞋，早脫掉了。那里還有工夫敢來拾取，拖了襪子走了。比及有鄰人走起來問，達生只回說：“賊已逃去了。”帶了一只履鞋，仍舊關(guān)了門進來。
這吳氏正待與知觀歡會，吃那一驚也不小，同丫鬟兩個抖做了一團。只見鑼聲已息，大門已關(guān)，料道知觀已去，略略放心。達生故意走進來問道：“方才趕賊，娘受驚否？”吳氏道：“賊在那里？如此大驚小怪！”達生把這只鞋提了，道：“賊拿不著，拿得一只鞋在此，明日須認得出?！眳鞘弦阎獌鹤庸室獬雌频?，愈加急恨，又不好說得他。此后，知觀不敢來了，吳氏想著他受驚，好生過意不去。又恨著兒子，要商量計較擺布他。卻提防著兒子，也不敢再約他來。
過了兩日，卻是亡夫忌辰。吳氏心生一計，對達生道：“你可先將紙錢到你爹墳上打掃，我隨后備著羹飯，抬了轎就來?！边_生心里想道：“忌辰何必到墳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發(fā)了我出門，自家私下到觀里去。我且應(yīng)允，不要說破?！边_生一面對娘道：“這等，兒子自先去，在那里等候便是?！笨诶锶绱苏f了，一徑出門，卻不走墳上，一直望西山觀里來了。走進觀中，黃知觀見了，吃了一驚。你道為何？還是那夜嚇壞了的。定了性，問道：“賢甥何故到此？”達生道：“家母就來?！敝^心里懷著鬼胎道：“他母子兩個幾時做了一路？若果然他要來，豈叫兒子先到？這事又蹊蹺了?！彼菩挪恍诺?，只見觀門外一乘轎來，抬到跟前下了，正是劉家吳氏。才走出轎，猛抬頭，只見兒子站在面前，道：“娘也來了?！眳鞘夏且惑@，又出不意，心里道：“這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搗個鬼道：“我想今日是父親忌日，必得符箓超拔，故此到觀中見你舅舅?！边_生道：“兒子也是這般想，忌日上墳無干，不如來央舅舅的好，所以先來了。”吳氏好生懷恨，卻沒奈他何。知觀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兒寫兩道符箓，通個意旨，燒化了，卻不便做甚手腳。亂了一回，吳氏要打發(fā)兒子先去，達生不肯道：“我只是隨著娘轎走。”吳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轎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話也不說得。在轎里一步一恨，這番決意要斷送兒子了。
那轎走得快，達生終是年紀小，趕不上，又肚里要出恭，他心里道：“前面不過家去的路，料無別事，也不必跟隨得?！本妥≡诤竺媪?。也是合當(dāng)有事，只見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將來，吳氏轎中看見了，問轎夫道：“我家小官人在后面么？”轎夫道：“跟不上，還有后頭，望去不見，”吳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轎邊來，輕輕說道：“今夜我用計遣開了我家小孽畜，是必要你師父來商量一件大事則個?！碧氐溃骸皫煾甘荏@多次，不敢進大娘的門了?！眳鞘系溃骸叭羰侨绱?，今夜且不要進門，只在門外，以拋磚為號，我出來門邊相會說話了，再看光景進門，萬無一失。”又與太素丟個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點兒事，只礙著轎夫。吳氏又附耳叮囑道：“你夜間也來，管你有好處?！碧仡嶎^聳腦的去了。
吳氏先到家中，打發(fā)了轎夫。達生也來了。天色將晚，吳氏是夜備了些酒果，在自己房中，叫兒子同吃夜飯。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兒，你爹死了，我只看得你一個。你何苦凡事與我別強？”達生道：“專為爹死了，娘須立個主意，撐持門面，做兒子的敢不依從？只為外邊人有這些言三語四，兒子所以不伏氣?！眳鞘匣匦飨驳溃骸安徊m你說，我當(dāng)日實是年紀后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見得外邊造出作業(yè)的話來，今年已三十來了，懊侮前事無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著你清凈過日罷?！边_生見娘是悔過的說話，便堆著笑道：“若得娘如此，兒子終身有幸?！眳鞘蠞M斟一杯酒與達生道：“你不怪娘，須滿飲此杯?！边_生吃了一驚，想道：“莫不娘懷著不好意，把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飲。吳氏見他沉吟，曉得他疑心，便道：“難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他的酒來，一飲而盡。達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過意不去，連把壺來自斟道：“該罰兒子的酒?！币贿B吃了兩三杯。吳氏道：“我今已自悔，故與你說過。你若體娘的心，不把從前事體記懷，你陪娘吃個盡興?！边_生見娘如此說話，心里也喜歡，斟了就吃，不敢推托。元來吳氏吃得酒，達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吳氏有意把他灌醉，已此呵欠連天，只思倒頭去睡了。吳氏又灌了他幾杯，達生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支持不得。吳氏叫丫頭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來把門上了鎖，口里道：“慚愧！也有日著了我的道兒！”
正出來靜等外邊消息，只聽得屋上瓦響，曉得是外邊拋磚進來，連忙叫丫鬟開了后門。只見太素走進來道：“師父在前門外，不敢進來，大娘出去則個?！眳鞘辖醒诀呖词囟朔块T，與太素暗中走到前邊來。太素將吳氏一抱，吳氏回轉(zhuǎn)身抱著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帳?！本屯叩絻鹤悠饺账奶们翱沾怖镱^，云雨起來。
一個是未試的真陽，一個是慣偷的老手。新簇簇小伙，偏是這一番極景堪貪；老辣辣淫精，更有那十分騷風(fēng)自快。這里小和尚且沖頭水陣，由他老道士拾取下風(fēng)香。
事畢，整整衣服，兩個同走出來，開了前門。果然知觀在門外，呆呆立著等候。
吳氏走出來叫他進去，知觀遲疑不肯。吳氏道：“小業(yè)畜已醉倒在我房里了。我正要與你算計，趁此時了帳他，快進來商量?！敝^一邊隨了進來，一邊道：“使不得！親生兒子，你怎下得了帳他？”吳氏道：“為了你，說不得！況且受他的氣不過了！”知觀道：“就是做了這事，有人曉得，后患不小。”吳氏道：“我是他親生母，就故殺了他，沒甚大罪?！敝^道：“我與你的事，須有人曉得。若擺布了兒子，你不過是‘故殺子孫’倘有對頭根究到我同謀，我須償他命去?！眳鞘系溃骸叭羧绱伺率?，留著他沒收場，怎得象意？”知觀道：“何不討一房媳婦與他？我們同弄他在混水里頭一攪，他便做不得硬漢，管不得你了。”吳氏道：“一發(fā)使不得。娶來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與我同心合意，反又多了一個做眼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見。沒有了他，我雖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認做兄妹往來，誰禁得我？這便可以日久歲長的了。”知觀道：“若如此，我有一計：當(dāng)官做罷。”吳氏道：“怎的計較？”知觀道：“此間開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告著的不是打死，便是問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狀，告他不孝，他須沒處辨！你是親生的，又不是前親晚后，自然是你說得話是，別無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監(jiān)，也就性急不得出來，省了許多礙眼。況且你若舍得他，執(zhí)意要打死，官府也無有不依做娘的說話的?！眳鞘系溃骸疤热粜∧跣蠹绷耍f出這些事情來，怎好？”知觀道：“做兒子怎好執(zhí)得娘的奸？他若說到那些話頭，你便說是兒子不才，污口橫蔑。官府一發(fā)怪是真不孝了，誰肯信他？況且捉奸捉雙，我和你又無實跡憑據(jù)，隨他說長說短，官府不過道是攔詞抵辨，決不反為了兒子究問娘好情的。這決然可以放心！”吳氏道：“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墳，他卻不去，反到觀里來。只這件不肯拜父墳，便是一件不孝實跡，就好坐他了。只是要瞞著他做?！敝^道：“他在你身邊，不好弄手腳。我與衙門人廝熟，我等暗投文時，設(shè)法準了狀，差了人徑來拿他，那時你才出頭折證，神鬼不覺?！眳鞘系溃骸氨厝绱朔酵．?dāng)。只是我兒子死后，你須至誠待我，凡事要象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卻不在送了親生兒子？”知觀道：“你要如何象意？”吳氏道：“我夜夜須要同睡，不得獨宿?！敝^道：“我觀中還有別事，怎能勾夜夜來得？”吳氏道：“你沒工夫，隨分著個徒弟來相伴，我耐不得獨自寂寞?！敝^道：“這個依得，我兩個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極是知趣的。你看得上，不要說叫他來相伴，就是我來時節(jié)，兩三個混做一團，通同取樂，豈不妙哉！”吳氏見說，淫興勃發(fā)，就同到堂中床上極意舞弄了一回，嬌聲細語道：“我為你這冤家，兒子都舍了，不要忘了我?！敝^罰誓道：“若負了此情，死后不得棺殮?！敝^弄了一火，已覺倦怠。吳氏興還未盡，對知觀道：“何不就叫太素來試試？”知觀道：“最妙?！敝^走起來，輕輕拽了太素的手道：“吳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邊，知觀道：“快上床去相伴大娘?！蹦翘仉m然已干過了一次，他是后生，豈怕再舉？托地跳將上去又弄起來。知觀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這樣好處。”卻不知己是第二番了，吳氏一時應(yīng)付兩個，才覺心滿意足。對知觀道：“今后我沒了這小孽種，此等樂事可以長做，再無拘礙了?！?br/>
事畢，恐怕兒子酒醒，打發(fā)他兩個且去：“明后日專等消息，萬勿有誤！”千叮萬囑了，送出門去。知觀前行，吳氏又與太素搶手搶腳的暗中抱了一抱，又做了一個嘴，方才放了去，關(guān)了門進來。丫鬟還在房門口坐關(guān)打盹，開進房時，兒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里睡了。明日達生起來，見在娘床里，吃了一驚道：“我昨夜直恁吃得醉！細思娘昨夜的話，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著我醉，又做別事了？”吳氏見了達生，有心與他尋事，罵道：“你吃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床里了，卻叫我一夜沒處安身。”達生甚是過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過了一日，忽然清早時分，有人在外敲得門響，且是聲高。達生疑心，開了門，只見兩個公人一擁入來，把條繩子望達生脖子上就套。達生驚道：“上下，為甚么事？”公人罵道：“該死的殺囚，你家娘告了你不孝，見官便要打死的。還問是甚么事！”達生慌了，哭將起來道：“容我見娘一面?！惫说溃骸澳隳锷俨坏靡惨焦俚??！本椭粋€押了進去。吳氏聽見敲門，又聞得堂前嚷起，兒子哭聲，已知是這事了，急走出來。達生抱住哭道：“娘，兒子雖不好，也是娘生下來的，如何下得此毒手？”吳氏道：“誰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達生道：“兒子那件逆了母親？”吳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墳，你如何不肯去？”達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兒子？”公人不知就里，在旁邊插嘴道：“拜爹墳，是你該去，怎么推得娘？我們只說是前親晚后，今見說是親生的，必然是你不孝。沒得說，快去見官?！本屯藚鞘?，一齊拖到開封府來。正值府尹李杰升堂。
那府尹是個極廉明聰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見是不孝狀詞，人犯帶到，作了怒色待他。及到跟前，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心里疑道：“這小小年紀，如何行徑，就惹得娘告不孝？”敲著氣拍問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說？”達生道：“小的年紀雖小，也讀了幾行書，豈敢不孝父母？只是生來不幸，既亡了父親，又失了母親之歡，以致興詞告狀，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惡極！憑老爺打死，以安母親，小的別無可理說?！闭f罷，淚如雨下。府尹聽說了這一篇，不覺惻然，心里想道：“這個兒子會說這樣話的，豈是個不孝之輩？必有緣故?！庇窒氲溃骸盎蛘呤莻€乖巧會說話的，也未可知?！彪S喚吳氏，只見吳氏頭兜著手帕，裊裊婷婷走將上來，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頭來，見是后生婦人，又有幾分顏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問道：“你兒子怎么樣不孝？”吳氏道：“小婦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婦人管束，凡事自做自主。小婦人開口說他，便自惡言怒罵。小婦人道是孩子家，不與他一般見識。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請官法處治。”府尹又問達生道：“你娘如此說你，你有何分辨？”達生道：“小的怎敢與母親辨？母親說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親有甚偏私處？”達生道：“母親極是慈愛，況且是小的一個，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密問道：“中間必有緣故，你可直說，我與你做主。”達生叩頭道：“其實別無緣故，多是小的不是?！备溃骸凹热蝗绱耍煜聼o不是的父母，母親告你，我就要責(zé)罰了?！边_生道：“小的該責(zé)?！备娺@般形狀，心下愈加狐疑，卻是免不得體面，喝叫打著，當(dāng)下拖翻打了十竹蓖。府尹冷眼看吳氏時節(jié)，見他面上毫無不忍之色，反跪上來道：“求老爺一氣打死罷！”府尹大怒道：“這潑婦！此必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賢，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吳氏道：“爺爺，實是小婦人親生的，問他就是?！备蛦栠_生道：“這敢不是你親娘？”達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道：“卻如何這等恨你？”達生道：“連小的也不曉得。只是依著母親打死小的罷！”府尹心下著實疑惑，曉得必有別故。反假意喝達生道：“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吳氏見府尹說得利害，連連即頭道：“只求老爺早早決絕，小婦人也得干凈?！备溃骸澳氵€有別的兒子，或是過繼的否？”吳氏道：“并無別個?！备溃骸凹戎皇且粋€，我戒誨他一番，留他性命，養(yǎng)你后半世也好?！眳鞘系溃骸靶D人情愿自過日子，不情愿有兒子了?！备溃骸八懒瞬豢蓮?fù)生，你不可有悔?！眳鞘弦а狼旋X道：“小婦人不悔！”府尹道：“既沒有悔，明日買一棺木，當(dāng)堂領(lǐng)尸。今日暫且收監(jiān)?！本桶堰_生下在牢中，打發(fā)了吳氏出去。
吳氏喜容滿面，往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門，忖道：“這婦人氣質(zhì)，是個不良之人，必有隱情。那小孩子不肯說破，是個孝子。我必要剖明這一件事?！彪S即叫一個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婦人出去，不論走遠走近，必有個人同他說話的。你看何等樣人物，說何說話。不拘何等，有一件報一件。說得的確，重重有賞，倘有虛偽隱瞞，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嚴，公人怎敢有違？密地尾了吳氏走去。只見吳氏出門數(shù)步，就有個道士接著，問道：“事怎么了？”吳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買具棺材，明日領(lǐng)尸。”道士聽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緊，明日我自著人抬到府前來?！眱扇俗鲆宦?，說說笑笑去了。公人卻認得這人是西山觀道士，密將此話細細報與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芍獨⒂H子，略無顧惜?？珊?！可恨！”就寫一紙付公人道：“明日婦人進衙門，我喝叫：‘抬棺木來！’此時可拆開，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吳氏首先進來，稟道：“昨承爺爺分付，棺木已備，來領(lǐng)不孝子尸首?！备溃骸澳銉鹤幼蛞挂汛蛩懒??！眳鞘虾翢o戚客，叩頭道：“多謝爺爺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進來！”公人聽見此句，連忙拆開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寫道：“立拿吳氏奸夫，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脫！”那公人是昨日認識的，那里肯差？亦且知觀指點杠棺的，正在那里點手畫腳時節(jié)，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筆帖與他看。知觀掙扎不得，只得隨來見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何故與人買棺材，又替他雇人扛抬？”知觀一時賴不得，只得說道：“那婦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渙小道，所以幫他?！备溃骸疤澚四闶蔷司?，所以幫他殺外甥?！敝^道：“這是他家的事，與小道無干?！备溃骸凹仁怯H戚，他告狀時你卻調(diào)停不得？取棺木時你就幫襯有余。卻不是你有奸與謀的？這奴才死有余辜！”喝教取夾棍來夾起，嚴刑拷打，要他招出實情。知觀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親筆畫供，供稱是“西山觀知觀黃妙修，因奸唆殺是實?！眳鞘显谕ハ驴戳耍唤械每?。府尹隨叫：“取監(jiān)犯！”把劉達生放將出來。
達生進監(jiān)時，道府尹說話好，料必不致傷命。及至經(jīng)過庭下，見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擺著，心里慌了道：“終不成今日當(dāng)真要打死我？”戰(zhàn)兢兢地跪著。只見府尹問道：“你可認得西山觀道士黃妙修？”達生見說著就里，假意道：“不認得?！备溃骸笆悄愠鹑?，難道不認得？”達生轉(zhuǎn)頭看時，只見黃知觀被夾壞了，在地下哼，吃了一驚，正不知個甚么緣故。只得叩頭道：“爺爺青天神見，小的再不敢說?！备溃骸拔易蛉赵偃龁柲?，你卻不肯說出，這還是你孝處。豈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吳氏起來道：“還你一個有尸首的棺材?！眳鞘闲睦镞€認做打兒子，只見府尹喝叫：“把黃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綻皮開，看看氣絕。叫幾個禁子將來帶活放在棺中，用釘釘了。嚇得吳氏面如土色，戰(zhàn)抖抖的牙齒捉對兒廝打。
府尹看釘了棺材，就喝吳氏道：“你這淫婦！護了奸夫，忍殺親子，這樣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隸拿下去，著實打！”皂隸似鷹拿燕雀把吳氏向階下一摔。正待用刑，那劉達生見要打娘，慌忙走去橫眠在娘的背上了。一里連連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隸不好行杖，添幾個走來著力拖開。達生只是吊緊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府尹看見如此真切，叫皂隸且住了。喚達生上來道：“你母親要殺你，我就打他幾下，你正好出氣，如何如此護他？”達生道：“生身之母，怎敢記仇？況且爺爺不責(zé)小的不孝，反責(zé)母親，小的至死心里不安。望爺爺臺鑒！”叩頭不止。府尹喚吳氏起來，道：“本該打死你，看你兒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學(xué)好，倘有再犯，必不饒你。”吳氏起初見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見兒子如此要替，如此討?zhàn)?，心里悲傷，還不知怎地。聽得府尹如此分付，念著兒子好處，不覺掉下淚來，對府尹道：“小婦人該死！負了親兒，今后情愿守著兒子成人，再不敢非為了?！备溃骸澳銉鹤邮莻€成器的，不消說。吾正待表揚其孝?！边_生叫頭道：“若如此，是顯母之失，以彰己之名，小的至死不敢?！眳鞘弦妰鹤诱f罷，母子兩個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場。府尹發(fā)放回家去了。
隨出票喚西山觀黃妙修的本房道眾來領(lǐng)尸棺。觀中已曉得這事，推那太素、太清兩個道童出來。公人領(lǐng)了他進府堂，府尹抬眼看時，見是兩個美麗少年，心里道：“這些出家人引誘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這兩個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婦女出丑?！彪S喚公人押令兩個道童領(lǐng)棺埋訖，即令還歸俗家父母，永遠不許入觀，討了收管回話。其該觀道士另行申敕，不題。
且說吳氏同兒子歸家，感激兒子不盡。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兒子也自承顏順旨，不敢有違，再無說話。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吳氏無奈，也只得收了心過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驚悸成病，不久而死。劉達生將二親合葬已畢，孝滿了，娶了一房媳婦，且是夫妻相敬，門風(fēng)肅然。已后出去求名，卻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舉，仕宦而終。
再說那太素、太清當(dāng)日押出，兩個一路上共話此事。太清道：“我昨夜夢見老君對我道：‘你師父道行非凡，我與他一個官做，你們可與他領(lǐng)了?！倚睦锵雭恚瑤煾溉绱撕?，有甚道行？且那里有官得與他做，卻叫我們領(lǐng)？誰知今日府中叫去領(lǐng)棺木？卻應(yīng)在這個棺上了?！碧氐溃骸皫煾甘苡玫枚嗔耍啦粸樵?。只可恨師父沒了，連我們也斷了這路?！碧宓溃骸皫煾妇驮?，你我也只好干咽唾?！碧氐溃骸拔业讲桓?，已略略沾些滋昧了?！北銓⑶扒橐灰徽f與太清知道。太清道：“一同跟師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還了俗，大家尋個老小解解饞罷了?！眱蓚€商量，共將師父尸棺安在祖代道塋上了，各自還俗。
太素過了幾時，想著吳氏前日之情，業(yè)心不斷，再到劉家去打聽，乃知吳氏已死，好生感傷。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夢見吳氏來與他交感，又有時夢見師父來爭風(fēng)。染成遺精夢泄癆瘵之病，未幾身死。太清此時已自娶了妻子，聞得太素之死，自嘆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該如此破戒。師父胡做，必致殺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還虧我當(dāng)日僥幸，不曾有半點事，若不然時，我也一向做枉死之鬼了?！弊源税彩乇痉郑瑸榱济穸K。可見報應(yīng)不爽。
這本話文，凡是道流，俱該猛省！
后人有詩詠著黃妙修云：
西山符箓最高強，能攝生人豈度亡？
直待蓋棺方事定，元來魔崇在禪襠。
又有詩詠著吳氏云：
腰間仗劍豈虛詞，貪著奸淫欲殺兒。
妖道捐生全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詩詠著劉達生云：
不孝由來是逆?zhèn)?，堪憐難處在天親。
當(dāng)堂不肯分明說，始信孤兒大孝人。
又有詩詠著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閏房作媚姿。
畢竟無侵能幸脫，一時染指豈便宜？
又有詩單贊李杰府尹明察云：
黃堂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誅法不輕。
偏為鞠奸成反案，從前不是浪施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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