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間的哲學:被遺忘的隱微寫作史》,[美]亞瑟·梅爾澤著,趙柯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4月,632頁,108.00元
“正如你所知那般,光榮的味道是苦澀的,一如你純粹的執(zhí)念,在美與暴烈里徘徊?!?/p>
——三島由紀夫,《午后曳航》
1997年,一位名叫莎蒂亞·德魯里(Shadia Drury)的美國女學者曝出了一件驚天大秘密,美國的政府和決策被一個叫做施特勞斯的學派操控。德魯里驚呼,細思極恐,施特勞斯及其門徒與美國的新保守派運動(Neoconservative movement)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思想關(guān)聯(lián),她不無夸張地稱之為“華盛頓的施特勞斯分子”。
德魯里咄咄逼人的指控大致包含三重要義。首先,盡管批判現(xiàn)代性及其危機,但施特勞斯打心底里追隨的卻是三大當代“納粹理論巨頭”——尼采、海德格爾和施密特。此外,施特勞斯重新發(fā)掘“古典政治理性主義”(Classical Political Rationalism)的歷程中最重大的發(fā)現(xiàn),就是那個主張“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的色拉敘馬霍斯才是《理想國》真正的主人公,而不是蘇格拉底(或是隱藏在蘇格拉底言辭面具下著書立說的柏拉圖)。再則,如果按照施特勞斯最喜歡的“字里行間閱讀大法”(reading between the lines)來閱讀施特勞斯本人的著述,那么讀者可以很容易地察覺處女座的施特勞斯對馬基雅維利的愛恨糾結(jié)——實際上,據(jù)說德魯里寫作《施特勞斯的政治思想》一書的目的,就是要“揭發(fā)施特勞斯的隱微哲學”(to uncover his esoteric philosophy):現(xiàn)代性三次浪潮之中最為邪惡的代言人馬基雅維利,才是施特勞斯式隱微寫作的內(nèi)在學說或者真正教義(Shadia B. Drury,The Political Ideas of Leo Strauss,New York, 1988,p. ix)。
德魯充滿偏見的偉大著作所攻擊的,恰恰是施特勞斯的門徒所引以為傲的“隱微教誨”:它區(qū)別于哲學家明確訴諸字面的“顯白教誨”(exoteric teaching),只存在于“字里行間”,只有那些悉心閱讀并且智力超群的少數(shù)人,才能企及其中的核心要義。施特勞斯是這種自從古代以來哲人之間普遍存在、心照不宣并且源遠流長的寫作秘密的重新發(fā)現(xiàn)者,隱微寫作并不為了別的目的,只是為了明哲保身,正如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講述的那個關(guān)于哲人王的駭人結(jié)局,水手們親手殺死了引領(lǐng)他們走向真理的船長,這才是隱微寫作之所以存在的充足理由。
但德魯里攻訐的重點,顯然集中在隱微寫作技藝的另一重存在理由:哲學家出于保護大多數(shù)人庸常的理解能力和承受能力的考慮,選擇把真相隱藏起來,“因為真理是陰暗和污穢的……這種真理如果只被少數(shù)人知道也許是美妙的,但若為眾人所用則必然危險。這就是為何施特勞斯堅持哲學必須被隱藏起來,而所有偉大的哲學家都是秘籍式作家(esoteric writer),他們的著作中包含著雙重寓意——給少數(shù)人的神秘或隱晦的寓意,以及給眾人的淺白而有益的寓意”(《施特勞斯與美國右派》,莎蒂亞·德魯里著,劉華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頁19)。
這也恰恰是美國媒體揪住施特勞斯及其學派大做文章的原因之一。可眾所周知的是,施特勞斯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學術(shù)聲名只在有限的學生之間口耳相傳,他的學術(shù)專著在同行專家之間的引用率十分有限,何至于多年后竟搖身一變,成了把持國政的隱秘大佬?此外吊詭之處還在于,既然隱微寫作是一種必須以秘密的方式來傳達秘密的極其精英主義的做法,那么這種寫作筆法,實則不應(yīng)該喚起普羅大眾的注意——隱微論必須以更隱秘的方式述說,它必須對大眾遮遮掩掩,它只能在那些“適合”接受這種論調(diào)的人們之間口耳相傳。但施特勞斯本人卻絕對沒有輕聲低語,反而用擴音喇叭,在當前的開放社會里面公然大談隱微論調(diào)(《施特勞斯的真相:政治哲學與美國民主》,凱瑟琳·扎科特、邁克爾·扎科特著,宋菲菲譯,商務(wù)印書館,2013,頁158)。這豈不是頗有掩耳盜鈴之嫌嗎?
列奧·施特勞斯
《字里行間的哲學:被遺忘的隱微寫作史》(以下簡稱《字里行間》)一書的題名,直接承襲自備受施特勞斯反復(fù)論證的這一經(jīng)典主題。按照梅爾澤(Arthur M. Meizer)的說法,“隱微寫作”是一門被施特勞斯重新發(fā)現(xiàn)的古老技藝(《字里行間》,頁iii)。自從1930年代晚期出版那些關(guān)于早期近代哲學家(霍布斯、斯賓諾莎、馬基雅維利)的研究著作開始,施特勞斯便有如踏上了七里靴一般,一發(fā)不可收拾;通過阿爾法拉比、阿維森納、阿維羅伊和邁蒙尼德的隱微教誨,施特勞斯重新發(fā)現(xiàn)了“隱微的”柏拉圖(甚至亞里士多德)。梅爾澤的著作,恰恰是要通過施特勞斯親測出的那一長串隱微寫作名錄的引導(dǎo),發(fā)掘出施特勞斯本人著作中的那些并不隱微的方面,畢竟梅爾澤坦言自己“本能地喜歡那些直抒胸臆的作者——所說即為所指,所指即為所說。我無法忍受微妙含蓄。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隱微寫作的整個現(xiàn)象都消失殆盡”(“致謝”)。
為給那些將施特勞斯的“隱微教誨”妖魔化的批評者樹立起一個正本清源的施特勞斯形象,梅爾澤試圖將隱微寫作的技藝還原成一個幾乎所有哲人著書立說時都會自覺踐行的“原初事實”(Urfaktum),以此澄清隱微寫作并不是施特勞斯的個人臆造:“為了相信隱微寫作屬實,一個人顯然并不需要成為一個施特勞斯派,甚至不需要成為施特勞斯派的同道中人?!保?69)只不過施特勞斯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重新揭開了暗藏在十七世紀呼喊“理性”“啟蒙”“良知”“教化”“人類的教育”等高大上口號的早期近代哲學家隱隱綽綽含糊其辭并且不能明說的痛處,畢竟除了施特勞斯,幾乎沒有斯賓諾莎研究者愿意揪著那段由柯勒魯斯(Colerus)記錄在案的黑材料不放——那將有損于斯賓諾莎與世無爭磨鏡片的光輝形象——唯其如此,方能“像斯賓諾莎理解自己的學說那樣去理解斯賓諾莎的學說”(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shù)》,劉鋒譯,華夏出版社,2012,145頁)。
梅爾澤風趣地指出,隱微寫作之所以不受強調(diào),或許恰恰是因為我們太過嚴肅地對待那些被嚴肅的作者嚴肅地寫作下來的偉大的書,以至于我們不敢去想象,那些寫作“西方正典”的作者竟會刻意在文風和修辭上跟我們開玩笑(頁188)。不過十七世紀涌現(xiàn)出的那一大批嚴肅作者,卻恰恰都是踐行“隱微寫作”的好樣板:一方面,他們前所未有地公開宣告自己參與隱微寫作的事實,另一方面,他們同樣小心翼翼地將他們的核心學說隱藏在著述的字里行間,而“在自衛(wèi)性隱微主義和政治哲學不斷變化的歷史中,最根本的改變是啟蒙時期前的現(xiàn)代思想到現(xiàn)代思想的轉(zhuǎn)變”(頁256)。
這也正是施特勞斯切入早期近代研究領(lǐng)域的獨到發(fā)現(xiàn)。正如施特勞斯試圖反復(fù)論證的另一個核心主題,“理性的自我毀滅是現(xiàn)代理性主義——完全不同于前現(xiàn)代理性主義——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頁536)那樣;“在笛卡爾、霍布斯、洛克和狄德羅等思想家那里,傳統(tǒng)的嘗試遭到了拋棄。取而代之的是與此相反的啟蒙計劃:傳播哲學或科學知識,希冀可以逐漸實現(xiàn)實踐世界與理性的和諧一致?!@個啟蒙計劃本身也需要某種隱微主義來完成顛覆進程”(頁548)。所以當洛克的好友約翰·托蘭德(John Toland)公然出版一本關(guān)于隱微主義的大全之書時,他毫不猶豫地采用了一條極為罕見的冗長書名,來把“隱微主義”這個“曾是古代所有哲人的慣用做法”公之于眾(頁20)。在托蘭德看來,這不僅由于隱微主義“被古代人所使用;為了宣布真理,它更多的是被現(xiàn)代人所使用,盡管現(xiàn)代人聲稱他們并不怎么被允許這么做”(頁22)。
也誠如梅爾澤所見,每位熟知猶太神秘主義傳統(tǒng)與新柏拉圖傳統(tǒng)的讀者,都會知曉那些偉大的書的作者曾經(jīng)幾乎毫不隱藏、甚至公開宣稱自己是隱微作家的這個事實(頁266)。對于在戰(zhàn)前德國猶太區(qū)長大的施特勞斯來說,了解“隱微寫作”這個事實的存在,從來都不會是秘密,而毋寧是一條常識。正如從來都直言不諱的尼采所明確宣告的那樣,“顯白和隱微之間的差異,以前被哲人所知——被印第安人、也被古希臘人、波斯人、穆斯林人所知,簡言之,在所有相信階級秩序、不相信平等和平等權(quán)利的地方,都被人所知”(頁187)。實際上我們或許甚至有理由說,把“隱微寫作”這個事實看成是多么了不起的偉大發(fā)現(xiàn)而嘖嘖稱奇的人,恰恰是那些由施特勞斯在美利堅合眾國的領(lǐng)土上一點點培養(yǎng)起來的傻白甜學者,施特勞斯學脈的后繼,試圖把隱微教誨作為一種開放知識而發(fā)揚光大的人。
作為施特勞斯學派第三代弟子之一,梅爾澤試圖通過時刻與“施派”保持有效距離的顯白而克制的寫作風格,為施特勞斯及其學派的污名化作出有力的辯護。針對西方思想史上關(guān)于“隱微寫作”的龐雜主題,梅爾澤在《字里行間》中所做的知識考古學工作,不僅僅是為了發(fā)掘湮沒在故紙堆中的文獻材料種種,從而“拯救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為施特勞斯所提供的那一長串西方思想史上如雷貫耳的隱微寫作名錄,列出最客觀的文本實錘。然而,梅爾澤并沒有試圖回應(yīng)(或者說巧妙回避了)的關(guān)鍵問題恰恰在于:如果說隱微寫作是在古希臘、希伯萊傳統(tǒng)和伊斯蘭世界(甚至古代中國)的少數(shù)哲人之間心照不宣秘密流傳的古老傳統(tǒng),那么在這個“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的現(xiàn)時代,施特勞斯不惜動用高音喇叭大聲宣告出“隱微寫作”這件事情,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過對此難題,或許在施派弟子內(nèi)部,都從來就沒有過統(tǒng)一的答案。1973年施特勞斯去世后,道術(shù)為天下裂,據(jù)傳他的弟子各執(zhí)牛耳之一端,分崩離析地搞出了所謂“東岸派”“西岸派”和“中西部派”,子子孫孫無窮匱。無怪乎赫頓(Scott Horton)撰文怒吼道,“真正的施特勞斯能站起來一下嗎?”只因在他看來,“(論辯的)雙方都盡力把施特勞斯變成了他并不是的那個人”(赫頓,“真正的施特勞斯能站起來一下嗎?”,何祥迪譯,收入《經(jīng)典與解釋:赫西俄德的世界》,2018年第四十八期)。可不論如何,這些美國的施派門徒所篤信的都是同一種新宗教,一種隱含在美利堅建國初期聯(lián)邦黨人共用古羅馬人托名“波利比烏斯”(Publius)之中所暗含的“隱微教誨”——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忠軍愛國的“新羅馬人”。
據(jù)說施特勞斯本人雖是邪惡導(dǎo)師馬基雅維利的喜好者,但這一點卻與他對典雅審慎且節(jié)制的色諾芬與簡·奧斯丁的偏愛并行不悖。在簡·奧斯丁筆下,鄉(xiāng)下的大妹子要進城,需要在已婚人士陪護下,乘坐逼仄的馬車穿過層層疊疊的驛站,畢竟“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已經(jīng)成了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傲慢與偏見》第一章)。年輕貌美與有錢德性的完美聯(lián)姻,這是屬于簡·奧斯丁的小布爾喬亞的速度,它與兇狠詭譎的“馬基雅維利速度”一樣,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性危機的一體兩面。
然而人生如寄,塵世虛空(vanitas vanitatum omnia vanitas),與其心生魑魅魍魎,不如多看兩本無用但卻有趣的“偉大的書”(great books)。如果真的存在什么“施特勞斯的顯白與隱微教誨”之類的鬼話,我倒寧愿相信施特勞斯在寫給洛維特的一封書信中所流露的知性真誠:“十六歲那年,在學校讀到(柏拉圖的)《拉克斯篇》后,就有了個打算或說希望,想這輩子就讀讀柏拉圖,養(yǎng)養(yǎng)兔子,在鄉(xiāng)下做個郵政局長,了此一生?!保↙eo Strauss, Jewish Philosophy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ity, Kenneth Hart Green ed.,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7, pp.457-467)
世紀之初,國內(nèi)學界曾掀起一股施特勞斯熱潮,一時間上至大佬下至才俊,似乎人人都在談?wù)撌┨貏谒辜捌涠鷮W派的微言奧義,還有那些讓人不明覺厲的“偉大的書”。彼時還曾有位不明內(nèi)情的大佬,鬧了出“政治哲人施特斯”的口誤,在坊間流傳多年。2017年馬查在一篇名為“現(xiàn)代性、僭主與危機:施特勞斯在中國”的文章里,開列了一份“誰是中國的施派?”的實錘名單(Kai Marchal,“Modernity, Tyranny, and Crisis:Leo Strauss in China”, in Carl Schmitt and Leo Strauss in the Chinese-Speaking World:Reorienting the Political,Kai Marchal and Carl K. Y. Shaw eds.,Lexington Books, 2017,pp. 177-178),被列入的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大抵有些會因自覺被黑而憤然,未能上榜的或許又頓足捶胸已氣哭吧。但那并不重要,時代變了,還有誰會在意呢?
很多年后,面對平庸無聊的二手文獻,我總會回想起那些在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消磨掉的昏暗悠長的下午。那時我們也有一個“無形的學院”(Invisible College),大抵因為一堆太年輕太簡單有時又有些幼稚的年輕人,過早認定了一種以學術(shù)作為志業(yè)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要想了解海德格爾,必須首先回溯到亞里士多德,而為讀懂亞里士多德,歷經(jīng)柏拉圖、奧古斯丁、阿奎那等人的洗禮,便再也無法抽身回轉(zhuǎn)的一條昏昏昭昭的思想史路線。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我們曾經(jīng)一字一句摳著卻永遠也沒有讀完的《春秋左傳正義》對現(xiàn)在的我有什么用處,那些隱桓莊閔僖、文宣成襄昭定哀,我們沒有能力捍衛(wèi)的那種咻然逝去的生活傳統(tǒng),好不容易抓過來尬讀的女同學,我們的少年時代。而今我們成了感概而緘默的中年人,沒有靈魂的專家,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與日漸唏噓的發(fā)際線作斗爭的光是活著就已拼盡力氣了的“我們學者”。我還清楚記得每一件打垮我們的人和事?;蛟S唯當看到“字里行間”四個大字,才會猛然想起那條顛撲不破的金句:“常威,還說你不會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