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柳堂讀書記：錢陸燦批點本杜詩

在中國文學史上，也從來沒有哪位作家的作品有杜詩那么多的注本，以至于有“千家注杜”之說。到明末清初時，面對國破家亡，外族入侵的大變局，詩人們自然更加重視閱讀杜甫，杜詩的注解和評論從而出現(xiàn)了一個嶄新局面，佳作紛呈，如錢謙益《錢注杜詩》、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仇兆鰲《杜詩詳注》、金圣嘆《杜詩解》等。但還應該看到的是，這個時期還有許多重要的杜詩批注未能整理出版，絕大多數(shù)讀者也就無從參考利用。幾年前曾買到一部明萬歷間許自昌刻杜工部集，有錢陸燦畢裕曾二人通篇批注，頗有可供采擇參考的資料，略作介紹如下。

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二十卷，文集二卷。每半葉九行，行二十字，較初印。此許刻本杜工部集為明末通行之本，清初人研治杜詩，大都以此為底本。

目錄首頁，有畢裕曾，史一經(jīng)藏印及畢氏墨筆“曉山讀本”

卷首有朱筆落款“湘靈老人漫筆”，詩集卷尾有朱筆題曰“康熙二十年中秋閱竟”。詩集卷首畢裕曾眉批曰“湘靈錢先生名陸燦，乃牧齋尚書族子。論詩自立門戶，并不依傍牧翁。此手批杜詩向藏常熟某氏，其家尚有宋板漢書，惜未得一觀。書中朱字俱系錢批”。據(jù)此可知，此書是錢陸燦批本，畢裕曾得之于常熟。錢陸燦生于萬歷四十年（1612年），卒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畢裕曾生卒年月不詳，但他曾在乾隆晚期幫助其叔畢沅編訂《經(jīng)訓堂法書》，又與袁枚等人交游，可推定其大致生活在乾嘉時期，上距錢陸燦僅數(shù)十年而已，則錢陸燦身后百年間此書之流傳應不出常熟也。畢裕曾死后，此書又陸續(xù)為清人史一經(jīng)、沈丙墀所得，各有題跋。如道光間史一經(jīng)跋曰“此畢氏曉山藏書也。曉山歿不逾歲，其家皆孀寡女流，不知愛惜書籍，售于骨董家，僅廢紙值耳。余從骨董得其數(shù)十部，皆小帙，紙板亦無甚佳者。獨此集有湘靈老人康熙二十年題字評點絕精，實堪珍愛……”史一經(jīng)為江蘇溧陽人，著有《味古齋詩存》、《小倉嶼山房詩存》等。

史一經(jīng)、沈丙墀長跋

錢陸燦朱筆落款，天頭墨筆為畢裕曾批語

錢陸燦作為虞山詩派繼錢謙益之后的代表人物，在當時享有盛譽，號稱一代文宗，王弘撰、錢名世、嚴虞惇等人皆其弟子。查相關資料可知，他曾多次批點杜詩，國圖、上圖均藏有其批點本杜集。他的批注以闡發(fā)杜詩的藝術特色以及解釋詩意為主，不以考據(jù)見長，同時還保留了一些朋友（如方文）的批語，也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比如卷一《望岳》一首，錢陸燦評曰：“（首句）刻出望意……全首是望不是登，故妙。起二句包括多少，恰是望字?！蓖怼斗勘芎R》詩錢批曰“前半只說骨相，后半并及性情，何等作法！”評語雖不多，卻頗為精到。又如《高都護驄馬行》一首，錢氏眉批曰“少陵諸馬詩往往入妙者，直是以烈士壯心寫照耳”，可謂提綱挈領之評?！侗囆小芬皇祝X陸燦批曰：“此因征兵出塞而作。為營田而中原荊杞，此詩中之微意。錢氏（指錢謙益）箋以為鮮于仲通南詔之敗，大謬……”細味詩意，此論確有理?？烧X謙益之誤。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首乃杜詩名作，一直為歷代研讀杜詩者所重視。錢氏長批曰：“此詩憂亂于未亂之先，忠愛之思娓娓如見，涕淚滿紙。詩中大意在憂黎元三字，所謂比稷契者也。此詩分三大段看。首段見所以出都之由；中段是途中所見之感；末端乃是至奉先時事也。通篇寫憂字淋漓慷慨，頓挫激昂，絕非鋪排成文者，故為絕勝?！?/p>

類似的評語還有很多，由于錢陸燦本人具有豐富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且身經(jīng)喪亂，于杜甫所感嘆之時事深有體會，所論常能搔著癢處，對深入理解杜詩的藝術手法很有幫助。

《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錢批

前面提到，錢批中還保留了一些師友的評論文字，比如與錢澄之齊名的著名詩人方文，他的杜詩評語未能刊刻流傳，現(xiàn)已散失，十分可惜。幸運的是，在何焯《義門讀書記》和錢陸燦批本杜詩中還保留下來一部分，可資研究。我所藏的這部錢批杜詩，保留的方文批語只有十余首，相對較少。但其中卻有不少內(nèi)容與國圖及上圖藏錢批本不同，而且似乎文義更勝。

比如卷一的《玄都壇寄元逸人六韻》，今人童岳敏的“方文《杜詩評點》輯錄”一文綜合參考了國圖上圖藏錢批本（以下引用的館藏本內(nèi)容均轉(zhuǎn)錄于童文），其中過錄的方批為：“方爾止文曰，逸人是公故人。七言古詩換韻不以平仄相間為妙，間則聲響失調(diào)矣。此詩前用二平二仄，何等鏗鏘，有短節(jié)促柱之妙?！卑?，此評語難以理解。如果說“古詩換韻不以平仄相間為妙，間則聲響失調(diào)”，那么這首明明是前后平仄相間換韻的詩就是敗筆了，怎么還能“何等鏗鏘，有短節(jié)促柱之妙”呢？恰好鄙藏本也保留了這條方批，其文曰：“方爾止曰，逸人是公舊交，故曰故人也。七言古詩換韻必以平仄相間為妙，不間則聲響不調(diào)矣。此詩前用二平二仄，后用三平三仄，何等鏗亮。有短節(jié)促柱之妙?！比绱耍囊饩屯樍?，也才能符合本詩的實際用韻情況。

又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國圖藏本過錄方批曰“公與何將軍不相識，因鄰而及……”此語亦不通。鄙藏本批語作“因鄭而及公”，鄭即鄭廣文，較為通順。《畫鷹》一首，館藏本方批語僅一句：“孫楚鷹賦：為言不知狀似胡愁”，鄙藏本方批則為：“方云，凡作詩須有來路去路。如登兗城先說趨庭；房兵曹馬先說大宛；畫鷹先說素練；此來路也。從來多古意、驍騰有如此、何當擊凡鳥，此去路也。細玩此意，可為律詩之法?！比绱苏呱胁簧?，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

《垂老別》錢批

據(jù)南京大學的劉重喜老師考證，上圖本方文評語可能是錢陸燦在康熙八年時過錄。而鄙藏本則是錢陸燦“康熙二十年閱竟”，那么很有可能是錢氏后來發(fā)現(xiàn)了之前抄錄中發(fā)生的錯誤，而加以更正，并再次補抄了部分內(nèi)容。

錢陸燦是清初名家，其片言只字均為后人所珍視。我于2012年得到這部錢氏通篇批點杜詩，恰為錢氏四百周年之誕辰，自詫書緣不淺，特寫成此文以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