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園造到陳從周：不知中國畫理，無以言中國園林

知名古建筑園林專家陳從周（1918-2000）曾說，中國園林是文人園，實基于“文”。又說，“不知中國畫理，無以言中國園林?！?/span>

這位并非科班出身的園林大家，將文學(xué)書畫與園林融會貫通，走出一條飽含中國人文情懷的園林之路。2018年是陳從周先生百年誕辰，中國美術(shù)出版總社主辦的《中國藝術(shù)》雜志八月刊前不久以封面形式刊發(fā)了紀念陳從周先生專題，“澎湃新聞·藝術(shù)評論”獲授權(quán)特刊載其中的陳從周先生弟子、《陳從周傳》作者樂峰的《造園造到陳從周》一文。

陳從周

陳從周先生的學(xué)識可謂厚積薄發(fā)，他是現(xiàn)代中國園林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奠基人、一代園林宗師。他于中國文化諸多領(lǐng)域都是大師級的，如書畫、詩詞、散文、鑒賞、文史掌故、戲曲評論等。他將中國文化融于園林，從而創(chuàng)立了現(xiàn)代中國園林學(xué)。

筆者以為陳從周首先是一位思想家，再者是一位中國文化集大成者，是一位有獨到見解的學(xué)者。他不僅創(chuàng)立了不朽的園林學(xué)說，還留下令人嘆為觀止的園林。著名建筑大師貝聿銘曾于筆者之拙作《陳從周傳》序言中寫道：“從周對中國園林如癡如醉，造詣高深……從周對中國園林之理解肌擘理分、博大精深，非凡人所能及。從周著書多卷，其所著《說園》為中國園林之經(jīng)典著作而享譽世界，并以此弘揚中國文化之精髓，功績無量?！?br/>

陳從周修復(fù)的如皋水繪園尤顯傳統(tǒng)文化底蘊，置身其中，如癡如醉。

陳從周《說園》五篇，1978年至1982年陸續(xù)發(fā)布于《同濟大學(xué)學(xué)報》，引起了學(xué)界的廣泛關(guān)注。1984年6月，書目文獻出版社率先出版了《說園》。緊接其后，1984年11月，同濟大學(xué)出版社以中英兩種文字同刊出版了《說園》，并附32幅精美的古代造園圖，一時可謂洛陽紙貴。葉圣陶謂《說園》：“熔哲、文、美術(shù)于一爐，臻此高境，欽悅無量。”

《說園》是陳從周一生對中國園林研究、實踐的結(jié)晶，奠定了他在中國園林史上的地位，也奠定了他“現(xiàn)代中國園林之父”的地位，是明代計成《園冶》之后，一部真正的中國園林學(xué)經(jīng)典之作。誠如他于《說園》（五）之末段中所云：“園林言虛實，為學(xué)亦若是。余寫《說園》，連續(xù)五章，雖洋洋萬言，至此江郎才盡矣。半生湖海，踏遍名園，成此空論，亦自實中得之。”由此可窺陳從周一生之學(xué)術(shù)研究盡傾《說園》中。

筆者陋學(xué)，不敢妄論《說園》，現(xiàn)就學(xué)習(xí)《說園》時，其中所涉及到的以畫論園、說園做的散記，不揣淺陋，以見教于大方。

惲壽平《荷香水榭》，圖寫初夏湖邊水榭中一人倚窗賞景，現(xiàn)實園林中常見。

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陳從周說：“中國園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shù)品，富有詩情畫意。疊山理水要造成‘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山與水的關(guān)系究竟如何呢？

簡言之，模山范水，用局部之景而非縮小，處理原則悉符畫本?！彼终f：“遠山無腳，遠樹無根，遠舟無身（只見帆），這是畫理，亦造園之理。園林的每個觀賞點，看來皆一幅幅不同的畫，要深遠而有層次。”他認為，營園要如同畫畫大膽落墨，小心收拾，要如同書法寬處可容走馬，密處難以藏針。他說： “ 石磯、石坡、石磴、石步，正如云林小品，其不經(jīng)意處，亦即全神最貫注處，非用極大心思，反復(fù)推敲，對全景作徹底之分析解剖，然后以輕靈之筆，隨意著墨，正如頰上三毛，全神飛動。不經(jīng)意之處，要格外經(jīng)意?！?br/>

陳從周《說園》所用的中國古代造園圖之一

從前人畫論中推及造園之理，他說：“惲壽平論畫：‘青綠重色，為濃厚易，為淺淡難。為淺淡易，而愈見濃厚為尤難’，造園之道正亦如斯，所謂實處求虛，虛中得實，淡而不薄，厚而不滯，存天趣也。”在他看來，惲壽平此論不獨畫然，造園置景，亦可互參，并以畫論及園林韻與趣：“瀟灑風(fēng)流謂之韻，盡變奇窮謂之趣?！痹凇墩f園》（五）中說：“郭熙謂：‘水以石為面’‘水得山而媚’，自來模水范山，未有孤立言之者。其得山水之理，會心乎此，則左右逢源。要之此二語，表面觀之似水石相對，實則水必賴石以變?！彼J為，無石則水無形、無態(tài)，故淺水露磯，深水列島。

陳從周《說園》所用的中國古代造園圖之二

他曾記載：“余初不解宋人大青綠山水，以朱砂作底，色赤，上敷青綠，迨游中原嵩山，時值盛夏，土色皆紅，所被草木盡深綠色，而樓閣參差，金碧輝映，正大小李將軍之山水也。其色調(diào)皆重厚，色度亦相當，絢爛奪目，中原山川之神乃出。而江南淡青綠山水，每以赭石及草青打底，輕抹石青石綠，建筑勾勒間架，襯以淡赭，清新悅目，正江南園林之粉本?！蹦艿么俗R，陳從周實為悟性極高而又處處留意之天才。所以他說立意在先，協(xié)調(diào)從之。

陳從周《說園》所用的中國古代造園圖之三

1982年1月，陳從周撰寫《園林與山水畫》，全文僅千字，將園林與山水畫之間的關(guān)系闡述得淋漓盡致。余每每燈下閱之，默言，先生可謂神人也。比如這一段：“畫究經(jīng)營位置，造園言布局，疊山求文理，畫石講皴法。山水畫重脈絡(luò)氣勢，園林尤重此端，前者坐觀，后者入游。所謂立體畫本，而晦明風(fēng)雨，四時朝夕，其變化之多，更多于畫本。至范山模水，各有所自。蘇州環(huán)秀山莊假山，其筆意兼宋元諸家之長，變化之多，丘壑之妙，足稱疊山典范，我曾譽為如詩中之李杜。而諸時代疊山之嬗變，亦如畫之風(fēng)格緊密相關(guān)。清乾隆時假山之碩秀，一如當時之畫，而同光間之碎弱，又復(fù)一如畫風(fēng)，故不究一時代之畫，難言同時期之假山也。”

他曾在《續(xù)說園》中謂：“明人山水畫多簡潔，清人山水畫多繁瑣，其影響兩代疊山，不無關(guān)系。”

陳從周《說園》所用的中國古代造園圖之四

園的靜觀動觀之分

陳從周在《說園》中用畫來闡述他的園林學(xué)觀點，如著名的“園有靜觀、動觀之分”的觀點，他認為小園以靜觀為主，動觀為輔。以蘇州網(wǎng)師園為例，他說：“進入網(wǎng)師園，宜坐宜留之建筑多，繞池一周，有檻前細數(shù)游魚，有亭中待月迎風(fēng)，而軒外花影移墻，峰巒當窗，宛然如畫，靜中生趣。”“小園若斗室之懸一二名畫，宜靜觀。大園則如美術(shù)展覽會之集大成，宜動觀?！薄办o之物，動亦存焉。坐對石峰，透漏俱備，而皴法之明快，線條之飛俊，雖靜猶動?！薄坝嚅}游觀山，禿峰少木，石形外露，古根盤曲，而山勢山貌畢露，分明能辨何家山水，何派皴法，能于實物中悟畫法，可以畫法來證實物。而閩溪水險，磯瀨激湍，凡此瑣瑣，皆疊山極好之祖本。它如皖南徽州、浙東方巖之石壁，畫家皴法，方圓無能。此種山水皆以皴法之不同，予人以動靜感覺之有別?！?br/>

揚州片石山房內(nèi)石濤所疊太湖石景，脈絡(luò)氣勢，有如畫理。

另外，他也認為華麗之園難簡，雅淡之園難深。簡以救俗，深以補淡，筆簡意濃，畫少氣壯。對于營園，他認為須割愛者能忍痛，須添補者無吝色。即如作畫，下筆千鈞，反復(fù)推敲，從而達到閨秀之畫能脫脂粉氣，釋道之畫能脫蔬筍氣。

對于園林中的樹木，他認為，中國園林的樹木栽植，不僅是為了綠化，且要有畫意。他說：“窗外花樹一角，即折枝尺幅；山間古樹三五，幽篁一叢，乃模擬枯木竹石圖。重姿態(tài)，不講品種，和盆栽一樣，能‘入畫’?！睂τ趫@林中的樹木，他引用郭熙的畫論“山以水為血脈，以草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采”，得出“草尚如此，何況樹木呢！”對于園林中的曲與直，他以樹的畫法來論：“園林中曲與直是相對的，要曲中寓直，靈活應(yīng)用，曲直自如。畫家講畫樹，要無一筆不曲，斯理至當。”在園林中的假山疊法上，他認為要觀天然之山水，參畫理之所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舉一反三，則能無往而不勝。對于園林中景之顯，陳從周謂在于“勾勒”。“勾勒”是中國畫的技法之一，他用于園林中的顯景，可知其營園如同作畫一般，這是何等的氣派，何等的學(xué)養(yǎng)，何等的技藝，幾人能如此？

蘇州留園可亭測繪圖 

“看山如玩冊頁，游山如展手卷?！眻@有一定之觀賞路線，陳從周認為，這觀賞路線就像中國畫的起承轉(zhuǎn)合，手卷之有引首、卷本、拖尾，有其不可顛倒之整體性。對于修整前人園林，他以裝裱古畫來比喻：“正如裝裱古畫，其缺筆處，必以原畫之筆法與設(shè)色續(xù)之，以成全璧?！标P(guān)于江南園林疊山，他認為每以粉墻襯托，益覺山石緊湊崢嶸，此粉墻畫本也。若墻不存，則如一丘亂石。他續(xù)而論道：“畫中之筆墨，即造園之水石，有骨有肉，方稱上品。石濤畫之所以冠世， 在于有骨有肉，筆墨俱備。板橋?qū)W石濤，有骨而無肉，重筆而少墨。蓋板橋以書家作畫，正如工程家構(gòu)園，終少韻味?！?/p>

蘇州留園可亭測繪圖

同時，他認為園林有質(zhì)感與色感。質(zhì)感存真，色感呈偽。園林得真趣，質(zhì)感居首，真則存神，假則失之。園林失真，有如布景。書畫失真，則同印刷。如此闡述，可謂一言揭諦。

陳從周的園林學(xué)說中，還闡述了“氣”的概念，他說：“石無定形，山有定法。所謂法者，脈絡(luò)氣勢之謂，與畫理一也。”他認為，營園時于無可奈何之處，而以無可奈何之筆化險為夷，終挽全局?！霸靾@要以極鎮(zhèn)靜而從容之筆，信手拈來，自多佳構(gòu)。所謂以氣勝之，必整體完整矣?！?/p>

蘇州留園可亭測繪圖 

結(jié)語

中國畫與中國園林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它們同樣涉及空間、線條，涉及光與色的藝術(shù)處理，涉及對比、均衡、變化以及中國藝術(shù)特有的氣韻、意境等。園林是中國畫的重要題材，中國畫同樣是園林的重要內(nèi)容。陳從周謂：“不知中國畫理，無以言中國園林。”“造園綜合性科學(xué)、藝術(shù)也，且包含哲理，觀萬變于其中?！敝袊鴪@林幾乎涉及中國歷史、文化、藝術(shù)所有的內(nèi)容，而能真正達此境界并融于一者，實屬不易。筆者僅以陳從周《說園》中所涉及的以畫論園、說園來看，其園林學(xué)說可謂洋洋大觀了。因此，筆者以為“造園造到陳從周”。

（作者系陳從周入室弟子、《陳從周傳》作者、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xué)院人文藝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本文原載于《中國藝術(shù)》雜志2018年8月紀念?？?，紀念陳從周先生課題組組長為石建邦。)

《中國藝術(shù)》8月刊 紀念陳從周先生專題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