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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啟功、任繼愈、林庚、孟二冬:袁行霈《八挽錄·下》

【編者按】袁行霈:“偶憶昔日所擬挽聯(lián),兼及師友行止,一顰一笑,歷歷在目。隨手錄出,挽聯(lián)共八副,遂題曰《八挽錄》?!薄栋送熹洝纷饔?016年,未曾刊發(fā)。此為下半部分,憶啟功先生、任繼愈先生、林庚先生、孟

【編者按】

袁行霈:“偶憶昔日所擬挽聯(lián),兼及師友行止,一顰一笑,歷歷在目。隨手錄出,挽聯(lián)共八副,遂題曰《八挽錄》?!?/span>

《八挽錄》作于2016年,未曾刊發(fā)。此為下半部分,憶啟功先生、任繼愈先生、林庚先生、孟二冬。

挽啟功先生

學為人師一代名師成正果

行為世范千年型范仰人宗

大凡享有盛名的人總會有一兩件事或一兩句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眾人口中不斷傳頌。啟先生早在1992年,就將在香港舉行書畫義展所得的170萬人民幣,加上平時的稿酬共200萬元捐給北師大,設立了獎學金。但不用他自己的姓名,而是用他老師陳垣先生的書齋名“勵耘書屋”,稱“勵耘獎學金”,此事一直傳為美談。他為北師大所題的八個字“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不僅成為北師大校訓,而且廣泛流傳于教育界,成為一切教師努力的目標。此外還流傳著許多雋語,趙仁珪和張景懷兩位先生編了一本《啟功雋語》,收錄了不少,其中多有警世之言。

 

啟功

我不善交際,雖然早已知道啟先生的道德學問和書畫的成就,很想聆聽他的教誨,但一直不敢打攪他。我的堂兄袁行云跟他交往較多,“文革”后一天傍晚,他帶我到小乘巷啟先生的住處,我才第一次見到他,覺得他很慈善也很隨和。小乘巷在西直門內(nèi),房屋很簡陋,真所謂負郭窮巷。啟先生住在一座小院的南房,臥室兼做書房。當時他正在用晚餐,不過一碗片兒湯而已。餐后他將飯碗一推,桌上留出一小片空隙,隨即為我揮毫,須臾間一根孤竹便從石隙中生長出來,風神俊朗。后來聽說他搬到北師大小紅樓宿舍,去拜訪的人很多,學校在他門上貼了謝絕來訪的布告,我便沒敢打攪他。只是在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上見到他,偶爾還會分到同一個小組開會,但沒有機會深談。這期間還應啟先生之命,主持過他指導的博士生張廷銀的學位論文答辯。此外便沒有過多的交往了。

直到1999年2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蕭乾先生逝世,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的領導希望我到中央文史研究館兼職,幫助啟先生做些工作,我當然很愿意。這年10月他和我分別被聘為正副館長,在釣魚臺的一座小樓里,當時的國務院秘書長、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和有關領導特地宴請我們。啟先生雖有些蒼老,但精神健旺,談笑自若。啟先生任館長后的第一次會上,孫天牧老先生說:“啟老任館長眾望所歸?!眴⑾壬f:“我何德何能,獲此殊榮!”他說出我同樣的心情。

 

《啟功日記》

在擔任副館長期間,我常常打電話或到啟先生府上請示匯報工作,未敢稍有怠慢。有一次閑聊,他忽然說我們是世交,我沒深究,只是說:“當初我考大學時報了北大和北師大,如果被師大錄取,我就可能成為您的入室弟子了?!鼻懊嬲f到我的堂兄袁行云,他以中學語文教師的身份直接考取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得到張政烺先生賞識。這是中國社科院唯一的一次“舉逸才”的舉措。在社會科學院他寫了三大本《清代詩集敘錄》,白天跑圖書館讀書寫筆記,晚上在燈下用毛筆文言寫敘錄,不幸積勞成疾,六十歲就患癌癥去世了。啟先生得知他生病的消息后,主動托香港的朋友買來最新的藥物送他,這份情誼我是忘不掉的。

在文史館我協(xié)助他修訂了《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編了館員的書畫選《硯海連珠》,館員們的詩選《綴英集》。為編《綴英集》,各位編委到一些圖書館搜集資料,有未出版的詩集,便向家屬搜集。編委分別做了初選工作,選目在編委會上逐篇討論。這幾部書出版后反響良好,我在和啟先生的合作中獲益匪淺。

 

《啟功給你講書法》

啟先生85歲以后身體逐漸衰弱下來,他被多種疾病纏身,仍然堅持做研究,參加各種活動。國務院分給他一處宿舍,他作為書房,稱之為“第三窟”,在那里寫了兩篇論文。2001年秋他由趙仁珪先生陪同到寒舍來聊天,那年我女兒剛從新加坡國大獲得碩士學位回國,她知道啟爺爺喜歡毛絨玩具,特地買回一只小貓,叼著小魚的,準備送他,我說啟爺爺是屬鼠的,送他貓恐怕不合適,就攔住沒送,但還是把我女兒介紹給啟爺爺。我女兒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了他,并且聊了幾句,可以看出來他很高興,說道:“你女兒真可愛!”北師大為他召開九十歲華誕祝壽會,場面之隆重熱烈超出我的想象。他在講話中回憶了自己的家庭和經(jīng)歷,雖然很簡單,但描繪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滄桑,卻少了平時的幽默,我感到有點凄涼的意味。2005年以后,他的身體日益衰老,不斷出入于北大醫(yī)院。后來進了加護病房,且已不省人事。我去醫(yī)院探望,握著他的手跟他說話,似乎他還有一點反應。但醫(yī)生無力回天,一代著名學者、書畫家、智者、忠厚的長者、總是給人帶來歡樂的大好人,就這樣與世長辭了。

我為啟先生擬的挽聯(lián),將他給北師大寫的校訓嵌了進去,上半補充一句“一代名師成正果”,我之所以用“正果”二字,是因為啟先生三歲時家里讓他到雍和宮按嚴格的儀式接受了灌頂禮,成了寄名的小喇嘛。多年來每年正月初一他都要到雍和宮拜佛,至今雍和宮還有他寫的一副匾額“大福德相”,一副長聯(lián)“超二十七重天以上,度百千萬億劫之中”。挽聯(lián)的下聯(lián)補充一句“千年型范仰人宗”。在他之后中央文史研究館還能否聘到像他這樣的人擔任館長,恐怕難說了。

挽任繼愈先生

哲人萎矣更留有千株桃李

魂氣何之應化為萬朵蓮花

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北大、清華、燕大三校的文科和理科合并,成為新的北大文、理科。這樣一來教師和職工的人數(shù)忽然增加許多,于是北大購買了附近中官村的土地,匆匆建起一片紅磚紅瓦的平房,樣式一律,房前各有一小片庭院,面積有100平方米、75平方米和50平方米三種。所謂中官者,宦官也,這里還有些宦官的墳墓,這名稱做為北大宿舍實在欠雅,據(jù)說校務會上討論后決定改為中關村,中關村的名稱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而且是出了名的高新科技區(qū)。北大許多著名教授例如王瑤教授、周祖謨教授、季鎮(zhèn)淮教授、林燾教授都住在這里,中關村也是學生們常去拜訪請教老師的地方,每逢元旦我們還要挨家拜年,老師以糖果招待,其樂融融。陰歷除夕有的老師還請我和我妻子到他們家過年,則更是特殊的榮譽了。

 

任繼愈

所以,我對中關園相當熟悉。任繼愈先生和夫人也就是我的班主任馮鍾蕓也住在這里,因此我去馮先生家時有機會見到任先生。其實我跟任先生接觸并不多,只是讀過他的著作《漢唐佛教思想論集》《老子今譯》,以及他主編的四卷本《中國哲學史》。他努力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分析中國古典哲學,1964年被毛主席召見,并命他組建世界宗教研究所。即使如此,他在“文革”中還是被紅衛(wèi)兵揪斗,一天我經(jīng)過北大四十四樓,遠遠看到他在樓前的空地上挨斗,沒敢靠近,為何要斗他簡直莫名其妙?!拔母铩敝兴业淖》看蟾疟粍e人占了一部分,所以有時任先生只好坐著小板凳,在床上寫作。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后他才搬到南沙溝去,那里有政府為社會科學院等單位的專家建的宿舍,俞平伯先生、顧頡剛先生都搬到了那里。

 

《漢唐佛教思想論集》

他搬走以后我跟他見面的機會更少了,只知道他受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的委托,負責整理《中華大藏經(jīng)》,1987年他出任國家圖書館館長,我很為國圖得人而高興,但我對佛教完全外行,沒有機會接受他的教導。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北大成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即國學研究院的前身,我邀請他參加我們召開的學術會議,才得以聆聽他的高見。大概在同一時期政府設立國家圖書獎,我被聘為評委,分配到季羨林先生領導的文學組,任先生領導古籍組,每次評獎都要集中開會好幾天,這才有了跟他來往的機會。他后來辭去評委,由我接替古籍組組長的職務,這是我們的一點工作因緣。

任先生話不多,但說出來的話顯得深邃、幽默,也帶著哲學味兒。他給我總的印象是樸實,或者說是一個“厚”字,厚樸、厚道、厚重。我到他家拜訪時,不記得怎么一來說起繁體字和簡化字的爭論,他提出應當“識繁寫簡”,我認為這是最佳方案。長期以來,古籍整理出版仍然得用繁體字,古籍影印當然也只能是繁體字,目前政府提倡弘揚傳統(tǒng)文化,認識繁體字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就連《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每個簡體字后面不是也用括號標出繁體來嗎?隨著教育的普及,人民素質(zhì)的提高,社會上文化水平的整體上升,認識繁體字的需求會越來越大。至于寫字,可以提倡寫簡體,報刊和一般的書籍用簡體也應該。但不要把繁體當錯字,有一段時間,動員中學生上街,把王府井百貨大樓大字招牌中的繁體字換成簡體,西單百貨大樓的招牌也同樣做了修改,這是不必要的。另有一次,王林之類氣功大師紅得發(fā)紫時,任先生說:“不但要脫貧,還要脫愚?!币馑际窍M訌娒癖姷奈幕仞B(yǎng)和科學素養(yǎng),也是很有見地的。

 

《中國佛教史》

2009年1月,任繼愈先生接受國務院總理的聘任,成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可惜這時他已經(jīng)身患癌癥正在放療,未能親自出席聘任儀式,事后由我將聘書送到任先生府上。他因身體的關系一直沒有參加文史館的活動,這是我深為遺憾的事。這年夏天他病重住院,我曾到醫(yī)院看望,那天他挺精神,也頗健談,可惜不久就辭世了,享年93歲。

國家圖書館為他設立了靈堂,我前往吊唁。幾天后在八寶山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我特地推遲外出行程,參加了告別。國圖將儀式組織得十分莊嚴,前來告別的各界人士很多,國圖的年輕人一律穿著黑色的服裝,排成整齊的隊列站在臺階下面,以大幅標語向他致敬。這是我參加過的告別儀式里最為隆重的一次。

我擬的挽聯(lián),上聯(lián)贊美他身為教授,桃李滿天下;下聯(lián)贊美他為佛教研究做出杰出貢獻,身后將化為萬朵蓮花,蓮花自然讓人想到佛教。佛祖一出世,便站在蓮花上,他的座位也是蓮花座。我自以為用這副挽聯(lián)概括他的一生是恰到好處的。寫到這里應當補充一句,任先生去世前已聘請詹福瑞先生接替他任館長,從他生病到辭世,詹館長傾注了大量心血。

挽林庚先生

金色的網(wǎng)織成太陽,那太陽照亮了人的心智

銀色的網(wǎng)織成月亮,那月亮撫慰著人的靈魂

女兒問我:“林爺爺最喜歡誰?是你嗎?”答曰:“不是我,是商偉?!鄙虃ナ侵形南?978級的學生,16歲入學,是班上年齡最小的。我當年入學是17歲,也是班上最小的,但比商偉還大一歲。他聰明過人,性格也開朗,很受班上大哥哥大姐姐們喜愛。他的才華是林先生先發(fā)現(xiàn)的,一次我到林先生家,見他正在看學生的“楚辭研究”課作業(yè),他高興地抽出一份給我看,同時說這個學生的最好,我一看是商偉的,字寫得整整齊齊,內(nèi)容也頗有創(chuàng)見,隨即有了鼓勵他讀研究生的意思,不久他果然提出要跟我讀碩士,我立即答應。碩士畢業(yè)后留校當助教,同時做林先生的學術助手。這期間他跟林先生相處十分融洽,不久就由林先生口述他筆錄,完成了一部《西游記漫話》,從此他的研究領域竟由唐詩轉向小說。他在哈佛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后,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那里的講座教授了。如果當初沒有林先生的慧眼,這個才俊少年的路或許不會走得如此順利。以上這段話,固然是贊揚商偉,更主要的是贊美林先生之知人。

 

林庚

林先生喜歡年輕人,即他稱之為“少年”的。他一生提倡“少年精神”,他所謂“少年”跟今天所說“少年兒童”之“少年”并不完全相同。而是曹植《白馬篇》、王維《少年行》中的少年,是李賀《蝴蝶飛》中“白騎少年今日歸”、梁啟超《少年中國說》中所謂的少年,應該包括青年在內(nèi)的。他所謂“少年精神”是指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勇往直前的、樂觀進取的、生機勃勃的精神。他在詩里反復地歌頌少年,歌頌青春,例如《鄉(xiāng)土》中的這幾句:

年青的朋友拍著窗口

說是他們要明天就走

世界是屬于少年人的

如同從來的最新消息

又如“青春應是一首詩”“青春是一座美的工程”“美與力/青春旋律之標記”。他的氣質(zhì),他的思維,是年輕人的,看不到老氣橫秋的模樣,即使在他八十以后,九十以后,仍然保持著少年的心。他家里沒有多余的擺設,但臥室床頭的墻上,別人家常常掛結婚照的位置,竟掛著一個大風箏,也許讓他惦記著春,惦記著藍天,惦記著少年的游戲。跟他在一起,總是輕松而快樂的,如果談到不愉快的話題,他便說:“換個話題吧,不談這些了。”他活到九十六歲,無疾而終,跟這種心態(tài)有很大關系。

林先生是屬于少年的,屬于詩的,屬于天真無邪之夢境的,屬于被李白呼做白玉盤的月亮的。我跟隨他選注初盛唐詩歌,他告訴我李白的《獨漉篇》好,一定要選,這詩里有四句曰:“羅幃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笔前?,林先生就是一位無心可猜的、透明的人。在他九十五歲的祝壽會上,任繼愈先生說:跟他在一起不用擔心什么,他不會像有的人那樣,把別人的話記在小本子上去告狀。任先生的話很真實地刻畫了林先生的人格?!拔母铩逼陂g林先生沒受迫害,但心情一直很抑郁,說話很少,也很少參加活動。即使他注釋的庾信《枯樹賦》得到毛主席稱贊,他也沒有張揚,連我都沒聽他提起過。這是我后來從別人那兒聽說的,至于稱贊的原話我至今也不詳。大概這事引起江青注意,江青送他花,他處之泰然,江青的親信謝靜宜到他家問花放在哪兒,他回答“扔了”。這倒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我知道他不是那種跟風的人,他生活在詩的世界里,一片純真,哪里看得上什么江青、江藍的。

 

《林庚文選》

林師母和林先生同歲,是清華大學的同學,后來在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任教授。師母是林先生詩歌的知音,每當他有新詩草就,首先讀給她聽,她還為林先生早年的詩集設計過封面。他們相濡以沫,攜手度過數(shù)十年的歲月。師母晚年多病,林先生提醒她服藥,照顧她生活,感情彌篤。林先生是1910年2月22日的生日,八十華誕前,我們已籌備了祝壽活動,不幸?guī)熌妇乖谇耙惶烊鍪秩隋玖恕W刍顒又缓猛V?,幾個月后林先生的幾名老學生在他家的客廳里,跟林先生聚首,各獻上壽聯(lián)和壽詩,極其簡單而親切地為他補過了一次生日。最精彩的莫過白化文先生所擬的一副壽聯(lián):

海國高名,盛唐氣象;

儒林上壽,少年精神。

這幅壽聯(lián)由18位同學共同署名。程毅中學長另送一首壽詩,是七律,其中的頷聯(lián)最為人稱道:“板書飄逸公孫舞,講義巍峨夫子墻?!碧貏e是第三句以公孫大娘舞劍器,比喻林先生的板書,巧思妙語,非常人所及也。林先生的板書是中文系的一絕,帶給學生的驚嘆與贊美,不亞于他講課的內(nèi)容??上КF(xiàn)在教室的設備先進了,原來的黑板已大為改善。當年在水泥墻上用墨涂出一塊長方形,橫著的,便是黑板了。老師手執(zhí)粉筆在黑板上寫字,頗能展示書法的功力,如果氣候潮濕,粉筆不太干,用粗的一頭寫字,可以正著用也可以稍微側一點,那筆畫便有了粗細的變化,配合著落筆的輕重,能寫出毛筆的效果。如果學期之初,剛剛刷過墨的黑板,有點毛糙,寫出字來竟像一副拓片,更現(xiàn)神采。林先生有點手抖,寫字很用力,似乎要穿透墻壁的樣子,那才叫絕呢!程大師兄用公孫大娘舞劍器比喻他的板書,可謂參透了林先生的板書藝術。現(xiàn)在用玻璃黑板和油筆,太滑,寫不出那效果。更常用的是PPT,老師站在黑影里,學生看不見老師的表情,便少了一種感染學生的氛圍。當然,現(xiàn)在學生在PPT前,有一目了然的效果,寫筆記也省力了,特別是理工科的課程還可以展示圖片,其優(yōu)點是明顯的,我并不反對。有時我上課也要用到這些先進的手段,并不主張一律恢復過去那一套,但還是懷念原先的黑板,這只是個人的愛好,不能改變大趨勢的。那次聚會,我也獻上一首祝壽詩,不過寫得很平淡,可以不提了。

林先生原來是學物理的,那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轟動世界,林先生也在考慮宇宙、時間、空間等等問題。但一年之后,他因對文學懷有強烈的愛好,便轉到中文系。可是他探索時空的熱情并沒有消逝,他在1980年寫過一首《光之歌》,第一段說:

飛翔啊飛翔劃過邊緣

在烈火之中生出翅膀

從那幽暗的物質(zhì)深淵

甩掉殘余的一身灰燼

奔馳在宇宙廣漠之鄉(xiāng)

多么陌生啊多么寂寞

傾聽生命界一切音響

他以光代表精神,以及人類之所以成為人的標志。他說“物質(zhì)深淵”,又說甩掉“一身灰燼”,說“劃破邊緣”,他的確是輕視物質(zhì)的追求,而更看重精神的力量。這首詩可以看作是他九十高齡以后所寫的《空間的馳想》的前奏。《空間的馳想》是用他的手書影印的,他賜給我的那部,簽名下署2000年元月,距今正好17年。他在這本詩集里寫下這樣的警句:

人不僅尋求快樂

而且尋求超越

思維乃人的天然王國

人類以其文明走出

動物的巢穴

他平時的生活很簡單,他上課時穿的是普通的中山裝或學生裝,手提一個草籃子,家庭婦女用來買菜的那種,用來裝講稿。但是他提著便別有一種名士的派頭。他不懂得治理生計,只會把薪水攢起來,1985年通貨膨脹,他存的錢貶值不少,從未聽他抱怨過,他依舊沉迷在詩的世界里,吟詠他理想的精神。家具大概是抗戰(zhàn)勝利后,他從廈門大學轉到燕京大學時置辦的,一直用了70年。但他喜歡那間東南西三面朝陽的屋子,是臥室兼做書房的,八十歲后他便經(jīng)常獨自坐在這里沉思。在《空間的馳想》最后,他寫出這樣的詩句:

藍天為路

陽光滿屋

青青自然

劃破邊緣

《空間的馳想》在九十五歲華誕前出版,那年的祝壽會上,他說“我沒有偷懶”,指的就是寫這部詩集的事。這部詩集是平時一首首積累下來的,草稿寫在一份臺歷的背面,寫一張撕下一張,放在書桌的抽屜里。我到他家時他常常取出來讀給我聽。他所思考的是關于宇宙、自然、人生的大問題,在他看來,空間乃是廣袤無垠的宇宙,這里充滿光與力,也充滿詩。

林先生是新詩人,但他的舊詩很有功力,例如:《佩弦新詩詩選班上得麻字成一絕》:

人影亂如麻,

青山逐路斜。

迷津欲有問,

咫尺便天涯。

將這首詩置諸唐人詩中也是佳構,以至太老師宰平先生看后問道:這是你寫的嗎?又如《九一八周年書懷,時讀書清華園》:

鐵馬金戈漫古今,

關河塵斷恨何深。

方回枕上千重夢,

欲寫平生一片心。

林先生的舊詩寫得雖然好,但他并不滿足于步古人之后塵,他追求的是用當代活潑潑的語言,建立新的詩行,創(chuàng)建新的格律,開辟新的意境。他追求的是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是為詩歌發(fā)展的大計努力探路,所以他晚年把自己這方面的文集命名為《問路集》。

 

《西游記》漫話

“文革”后有一段時間我向林先生學作詩,舊體新體一起上。他每有新作輒讀給我聽,我有時還大膽和他一首。他從未稱贊過我,倒是說過一句話:“你真該寫新詩。”這是對我新詩的肯定嗎?抑或是對我舊詩的否定呢?我不敢問下去,只是自己反復琢磨。我覺得舊詩好寫,有固定的格律,有前人創(chuàng)造的美妙意象,有數(shù)不清的典故,只要熟悉那套路,把自己的意思裝進去,別出格,好歹也算一首詩了。不過,好的舊詩實在不容易,聞一多先生說好詩都被唐人寫盡了,意思是很難翻出新的花樣。跟舊詩相比,新詩更難寫,寫不好只能算分行的散文。季羨林先生在《漫談散文》中回顧“五四”以來的文學成就時說:“至于新詩,我則認為是一個失敗。至今人們對詩也沒能找到一個形式。既然叫詩,則必有詩的形式,否則可另立專名,何必叫詩?”我想,新詩總得讓人讀得懂,覺得美才好。所以我寫新詩總是覺得難以下筆,要么就是晦澀,要么就是白開水。中國是一個詩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出路何在?如何建立新的形式?這是林先生深感困惑的問題,也是擺在所有愛好詩歌的人面前值得探索的問題。林先生雖然鼓勵我寫新詩,但那只是鼓勵我探索,并不是認為我的新詩好。我很清醒,所以輕易不敢動筆。

有人認為林先生的詩是晚唐體,這是誤解。林先生何嘗迷戀晚唐?他要的是盛唐,是盛唐氣象,或者上追建安,欣賞的是建安風骨。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是甘心被狹小的庭院鎖住心靈的人,不是為個人的遭際而憂心忡忡的人。他永遠是年輕的、樂觀的、向上的,“頹唐”二字跟他搭不上界。他跟我說過:“我們都是盛唐派?!闭媸沁@樣。我最喜歡他1961年五十一歲時寫的《新秋之歌》:

我多么愛那澄藍的云

那是浸透著陽光的海

年輕的一代需要飛翔

把一切時光變成現(xiàn)在

我仿佛聽見原野的風

吹起了一支新的樂章

紅色的果實已經(jīng)發(fā)亮

是的風將要變成翅膀

讓一根蘆葦也有力量

啊世界變了多少模樣

 

金色的網(wǎng)織成太陽

銀色的網(wǎng)織成月亮

誰織成那藍色的天

落在我那幼年心上

誰織成那藍色的網(wǎng)

從搖籃就與人作伴

讓生活的大海洋上

一滴露水也來歌唱

這首詩才脫筆硯,林先生就讀給我聽,在三年困難的時候,這是多么樂觀的聲音??!

因為林先生是新詩人,我給他擬的挽聯(lián)也用白話,而且將這首詩中最精彩的句子嵌在其中。不知道林先生九泉之下對此做何感想。

挽孟二冬

春風細柳此日護君歸后土

明窗朗月誰人伴我話唐詩

孟二冬三進北大,第一次是在1983年,從宿州師專來跟我進修;第二次是1985年考取我的碩士生,取得碩士學位后到新成立的煙臺大學任教;第三次是1991年考取我博士生,這次我沒放他走,爭取將他留校了。

他本來對古代文論有興趣,曾在《文學遺產(chǎn)》發(fā)表過一篇論文,據(jù)他說是讀了我關于古代文論的幾篇文章后,決定來進修的。他的性格內(nèi)向,話很少,我常說他“沉默是金”。他讀書十分刻苦,當進修教師臨行前交來一份作業(yè),搜集了不少關于文氣的資料,但對資料缺少提煉,論點也不鮮明,我告訴他可以在此基礎上加以刪節(jié),以何謂文氣為主線,寫出歷代對文氣的理解,并講出自己的看法。如果他愿意,我們兩人可以合作,參考顧頡剛和楊向奎兩位先生合作的《三皇考》,合寫一篇論文,對這個問題給予一個明確的答案。他同意我的意見,回宿州不久,便寄來初稿。初稿資料不少,但結論還是不明確。我在他的基礎上做了增刪,提出所謂文氣,是作家創(chuàng)作前和創(chuàng)作中的心理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在文字中的表現(xiàn)。這個結論完全取決于孟二冬所搜集的資料,我只是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思路,并歸納出一個說法而已。這篇文章共約四萬字,當時沒有刊物可以容納,我便寄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刊登在他們出版的古典文學研究集刊第4輯中。

 

孟二冬

他第二次進北大當碩士研究生的三年是非常愉快的,和他同時進校的還有三位青年才俊,他們現(xiàn)在都成了重點大學的教授。我們一起上課,一起討論學問,孟二冬的興趣轉移到唐詩方面。最難忘的是我們一起去敦煌做學術考察,這是趁我的老同學孫克恒教授邀請我到西北師大講學的機會,帶著他們一起去的。先到蘭州,再穿過河西走廊到嘉峪關,最后到達敦煌。一路上我們五人說說笑笑無話不談,當然也包括我們的專業(yè)古代文學。這時的孟二冬話很多,而且說了一些俏皮話為大家解除疲勞。他沿途還寫了一些舊詩,但沒有給我們看,前幾年他的夫人耿琴整理他的遺稿才發(fā)現(xiàn)的。他的碩士論文題為《韓孟詩派研究》,畢業(yè)不久就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發(fā)表了。

孟二冬在煙臺大學任教很受歡迎,但做研究的條件不好,1991年在我的勸說下他第三次來北大攻讀博士學位。1992年我應邀到新加坡國立大學任客座教授,同時我的妻子應邀到韓國外國語大學任客座教授,女兒跟我一起去了新加坡,家里沒人,就請孟二冬搬來為我看家。等我回國后注意到家里的氣壓式暖瓶里積了厚厚的水堿。他整天讀書,連沖洗暖瓶都忽略了。但他拿出了一篇十分扎實而又多具新意的博士論文,在他交了初稿到答辯之間的這段時間里,我們不斷地琢磨討論,有時頭一天我出個主意,第二天又改了,天不亮就給他打電話讓他修改。1994年他終于通過答辯獲得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他的博士論文經(jīng)過修改出版,這就是《中唐詩歌之開拓與新變》。我至今仍然認為這是對中唐詩歌最有價值的研究著作之一。從此,他參與了我的好幾項工作,如編寫《中國文學史》《中華文明史》,編輯大型學術集刊《國學研究》等等,他成為我得力的助手。此外,他還以頑強的毅力到圖書館查閱資料,校補清人徐松的《登科記考》,他有一個宏大的計劃,即研究科舉考試與唐詩的關系,關于《登科記考》的研究只是初步的資料準備。在學術風氣浮躁的當今,這樣扎扎實實做研究的人不多見了。書稿完成后,他接受我的建議將書名改為《登科記考補正》出版,獲得一致的好評。

 

《孟二冬學術文集》

2004年3月,他從東京大學講學歸來不久,便到石河子大學支教,病中堅持講課,倒在講臺上。急忙送回北京,診斷為食道癌,轉移肺癌。氣管里的腫瘤幾乎將氣管完全堵住,只剩下一條很細的縫,使他呼吸十分困難。北大醫(yī)院普通外科主任劉玉村召集大夫會診,我和他的夫人也在場。如果不手術,眼看著他就會憋過去,如果手術,往氣管下麻藥很可能刺破腫瘤大出血,導致不堪設想的結果。劉大夫提出用兒童專用的最細的管子注入麻藥。這樣雖然仍有危險,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了。決定了手術方案后,立即將孟二冬推出病房,我在病房門口握著他的手,四目相對,竟無語凝咽。生死只隔一條縫隙,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面了。我們等在手術室外,眼盯著手術室的門,也不知過了多久,一位大夫從手術室出來告訴我們手術成功了,孟二冬得救了,我們才放了心。

孟二冬的生命力很頑強,手術后很快就恢復了。他學會了開車,參加了學校教職工的跳高比賽,每天練習書法,他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厄運,也以極其樂觀的態(tài)度面對未來。但病魔還是不肯放過他,癌細胞幾經(jīng)轉移,2006年4月22日,他的生命終于結束了,這年他才49歲。這正是做學問出成果的時候,太可惜了!我們國家失去一位好教師,我個人失去一位好幫手、好朋友,失去一位接班人。我想念他!

孟二冬去世幾天后,在八寶山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他蓋著白布躺在臺子上的樣子,這不是我心目中的他,我不敢參加這個儀式。他的父母也沒有參加,或許是同樣的心情吧。他應該是教室里神采飛揚深受學生愛戴的師長,應該是田徑場上面對跳高橫桿一躍而起的冠軍,應該是為我排憂解難的知己。他應當飛得更高更遠,應當活到八十、九十,甚至壽登期頤。可惜天不遂人意,“忍剪凌云一寸心”,把這么好的一個人帶走了?;蛟S是天將另有大任交給他!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孟二冬紀念文集》

孟二冬所指導的碩士現(xiàn)在都已成材,去世時正在就讀的博士生徐曉峰轉到我的名下,他繼承孟老師的遺愿,研究唐詩與唐代科舉制度,寫了一篇內(nèi)容十分扎實的學位論文。另一名碩士曾祥波在孟二冬病中考我的博士生,孟二冬竟沒有給我打聲招呼要我給予關照,面試時我覺得他的舉止像孟老師,隨口說了一句,他才說自己是孟老師的學生。這兩名博士現(xiàn)在都已成果累累,再過幾年必將成為學術界的中堅力量。

為他擬的挽聯(lián)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只是上聯(lián)的“后土”二字是大地的意思,如誤以為是故土,那意味就減弱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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