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眼光看,今日所謂“大學”,對我們而言,本是一個從外面引進的新生事物。中國人開始思考辦大學并落實在行動上,也不過就是一百年前的事。正因此,從體制到實踐,我們的大學或皆仍處于“發(fā)展中”的狀態(tài),不免有“摸著石頭過河”的一面。就連大學在社會中的定位,甚或在教育系統(tǒng)中的定位,都還有模糊不清楚的地方。故所謂大學精神,恐怕也是個很難眾皆認可、甚或根本未曾想清楚的問題。不過,也有一些基本的原則,至少從民國初年開始,就成為不少辦學者的準則。
獨立自由的大學精神
北大校長委任狀
蔡元培長北京大學時,一般都說他以“兼容并包”治校。這本是他自己的說法,大體不錯。不過蔡先生還有所界定,即此乃“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換言之,兼容并包是表現(xiàn)出來的“主義”,思想自由才是其背后支撐的“原則”。僅記住其面上的操作,或可能淡忘其背后的原則。
當年真正參與治校者所體會的蔡元培辦學方針,就更重“原則”。1920年11月,北大旅滬同學會在上海設宴歡送校長蔡元培赴法國,曾任文科學長的陳獨秀致詞說:
蔡先生自任校長后,有二事為同人等所親見者。一則學說獨立,蓋無論何種政治問題,北大皆不盲從,而獨樹大學改革之精神;二則思想自由,北大內有各種學說,隨己所愿研究,是以毀譽不足計。而趨向之所寶貴者,則精神也。今后同人之所希望,即在一面彌補缺點,一面保存精神,即學術獨立與思想自由二者是矣。
陳獨秀并不像很多人那樣看重“兼容并包”,他眼中的北大“精神”很明確,即“學術獨立與思想自由”。前者當時多對外,針對著“政治問題”;后者偏于校內,側重于“各種學說”。這雖是陳先生贊揚校長的話,應也能代表文科學長自己的努力目標。多年后,經歷了國民黨“黨化教育”的學人,才進一步認識到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可貴。陳寅恪特為表出,堅信其必“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今日學者大多記得陳先生的表述,其實他說出的是當年許多人的共識,且已貫徹于大學之中了。
什么是大學的精神?用陳寅恪的話說,大學中人“一定要養(yǎng)成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評態(tài)度”。最后一點受到的關注不多,卻也決不能忽視。蓋有批評態(tài)度然后能獨立思考,精神獨立才談得上思想自由,故“思想自由”必與“批評態(tài)度”相結合。后來擔任大學校長的竺可楨,就特別要求大學生要“運用自己的思想”,養(yǎng)成“不肯盲從的習慣”,不能輕易被人灌輸固定知識,則又是“獨立精神”與“批評態(tài)度”的結合。
不過這更多指大學內講學風氣的培育,若轉而向外輸出,長于批評或許就成弊端了。五四學生運動后游學于歐洲的傅斯年,于1920年8月1日給胡適一信,申述對留學界的不滿意:不僅一般人急功近利,不重學業(yè);“即所謂人才者,也每每成politician與journalist之‘一而二,二而一’的人格”。故他“很希望北京大學里造成一種真研究學問的風氣”。就是“為社會上計,此時北大正應有講學之風氣,而不宜止于批評之風氣”。他更希望胡適自己不必太看重提倡白話文等“社會上的名望”,而要努力“造一種學術上之大風氣”。
在大約同時給蔡元培的信中,傅斯年更明言:“北大此刻之講學風氣,從嚴格上說去,仍是議論的風氣,而非講學的風氣。就是說,大學供給輿論者頗多,而供給學術者頗少?!焙喲灾?,“大學之精神雖振作,而科學之成就頗不厚”。所以他希望蔡元培“此后于北大中科學之教授法與學者對于科學之興趣上,加以注意”(傅函中的“科學”似專指自然科學,但綜合兩函看,則他所謂“講學”是泛指的)。
兩函雖皆以建議口吻出,作為前北大學生,傅斯年的直言不諱其實已是今天所謂“提意見”了。胡適那年9月在北大的演講,就對北大的學問成績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他指出了北大“在知識學問這方面貧窮”的現(xiàn)狀,其中之一即有“四百多個教職員,三千來個學生,共同辦一個月刊;兩年之久,只出了五本”,被他視之為“學術界大破產的現(xiàn)象”。強調“我們若想替中國造新文化,非從求高等學問入手不可”。胡適主張把傳播“新名詞”的“普及”活動留給外面的人去干,希望北大師生“一齊用全力向‘提高’一方面去做工夫”,即“切切實實的求點真學問,把我們自己的學術程度提高一點”。
胡適
胡適之所以產生如此強烈的“危機感”,非??赡苁艿礁邓鼓甑挠绊懀ㄒ援斈甑泥]遞速度,胡適收到傅斯年函時應已在9月),至少也是與傅斯年有同感。大約同時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一篇短文,同樣不看好北大學生的程度,以為北大過去的畢業(yè)生,大都不能自由譯讀西文參考書,基礎的普通科學也不曾習得完備。而蔡先生“到北大以后,理科方面并不比從前發(fā)展;文科方面號稱發(fā)展一點,其實也是假的,因為沒有基礎學的緣故”。既沒有基礎學,又不能讀西文書,不免“仍舊拿中國舊哲學、舊文學中昏亂的思想,來高談哲學、文學”??芍悓Ρ贝筠k學的成效,持相當保留的態(tài)度。
陳獨秀所說,包括今人所謂“自我批評”,因為他自己就曾是文科學長。同時他也在因應胡適對北大學術成績的批評,兩人雖在普及和提高上側重不同,對北大的評估都與傅斯年相近。他們的共同感受,大致與不少“五四”當事人對學生運動的反思相關,即希望學生回歸到求學上來。
類似的現(xiàn)象和觀感后來仍在延續(xù),兩年后北大紀念二十五周年時,在“游藝、展覽和講演”這些“很有趣味的”表象背后,李大釗看到的是北大“值得作一個大學第二十五年紀念的學術上的貢獻,實在太貧乏了”。他認為,“本校的光榮”,在于“能有些學術上的紀念作品,使全國學術界都能得到一點點有價值的紀念贈品”;遂“以極誠摯的意思,祝本校學術上的發(fā)展”。
可以看出,獨立自由的大學精神是要培養(yǎng)具有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評態(tài)度的學生。這些或都屬于昔人所謂“修文德”的范疇,并奠基于愛智之心。而愛學問、求真理,致力于“純粹研究學問”(詳后),也是大學精神的一個核心成分。在此基礎上既傳授知識技能,更以學術回饋社會,則是大學的社會定位。
傅斯年觀念中有一個重要的主張,即大學毋須脫離于社會(實際也不可能脫離社會,詳后),但即使“為社會上計”,也應樹立“講學之風氣”,以為社會“供給學術”,而不是“供給輿論”。
蔡元培
為社會供給學術的大學定位
所謂注重講學的風氣,與大學的定位和宗旨密切關聯(lián)。曾任北大教務長的顧孟余便明言:“大學教育之目的,不在授青年以許多雜俎之知識及片面之技術,乃在一面研究各種理論科學之真理,一面以此研究之所得,造成合己身與宇宙之現(xiàn)象及意義的世界觀與人生觀。”進而將人類“各時各地所發(fā)明之真理,貢獻于中國之社會”。這才是“大學教育之真目的”,也是“大學對于國民之本來的天職”。
這一表述,與蔡元培、陳獨秀等人的辦學方針大體一致,也與傅斯年關于大學應為社會“供給學術”觀念相通。傅斯年到晚年仍指責中國的“教育學術界未免太懶”,社會責任感不足——“青年心中的問題,不給他一個解答;時代造成的困惑,不指示一條坦途。”但他仍堅持,填補這樣的“真空狀態(tài)”,要靠翻譯和創(chuàng)作足以“影響于思想文化”的優(yōu)秀學術作品。
傅先生還是大學生時,便曾有“造社會”的宏愿,也一直在思考學術與社會的關系。在五四運動的當年他就提出,“群眾對于學術無愛好心,其結果不特學術銷沉而已,墮落民德為尤巨”。宋明之季的獨行之士和西洋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時代的學者,皆“能于真理真知灼見,故不為社會所征服;又以有學業(yè)鼓舞其氣,故能稱心而行,一往不返”。在他看來,那時中國的急務,“莫先于喚起國人對于本國學術之自覺心”。
后來傅斯年先后擔任過北大代理校長和臺大校長,他晚年時坦承,若從理想言,“大學要盡量成一‘烏托邦’”,盡可能“與社會脫離,庶可以不受舊社會的影響,而去創(chuàng)造新社會”。但他知道那只是“寫意的筆法”,現(xiàn)實是大學“不能獨自生存”,其“不能脫離學校系統(tǒng),脫離社會,猶之乎一人不能脫離了人群”?;蚩梢哉f,要喚起民眾對學術的自覺心,先要大學中人對學術有愛好心。但也只有大學中人“有學業(yè)鼓舞其氣”,才能堅持真理,“不為社會所征服”,然后以學術回饋社會。
學術與社會密切相關,而其關系又是至為曲折復雜的。張之洞早就說過:“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學?!倍鐣厦竦碌氖⑺?,更與學界文德的修為相輔相成。如梁啟超所說,“欲一國文化進展,必也社會對于學者有相當之敬禮”。要“學者恃其學足以自養(yǎng),無憂饑寒,然后能有余裕以從事于更深的研究,而學乃日新焉”。所謂“學乃日新”,既是大學對于社會的義務,也是大學贏得社會尊敬的關鍵。李大釗看得明白:“只有學術上的建樹,值得‘北京大學萬萬歲’的歡呼!”
李大釗
當然,以學術影響和改造社會,并非一條坦途。顏元曾希望讀圣人書者“要為轉世之人,不要為世轉之人”,但前提是學者自有其學,足以“轉世”。傅斯年的同學顧頡剛在1919年說出了許多人的共同憂慮:“為什么真實學問的勢力不能去改革社會,而做學問的人反被社會融化了?”他認為這還是因為學問方面的努力不足,所以提出,“諸君,倘使看得這社會是應當改革的,還是快些去努力求學才是”。到北伐后,受到喊口號時風的影響,他更喊出了“我們要造成一個‘研究的運動’”這一口號。
“研究”是近代興起的新詞,今日在大學中已廣為流行(特別普及于一些研究生的論文題目中);其所指的,就是大學那非教育的一面,也是大學服務于社會的一項主要功能。先后與王國維和傅斯年同事的李濟在1954年對其學生張光直說:“每一個中國人,若是批評他所寄托的這一社會,必須連帶地想到他自己的責任?!倍爸袊褡逡约爸袊幕膶?,要看我們能否培植一群努力作現(xiàn)代學術工作的人——真正求知識、求真理的人們,不僅工程師或醫(yī)師”。
聚集和培養(yǎng)知識人的大學,不能不是社會的批評者,同時更必須為社會供給學術。今日我們的大學仍以國立為主,在某種程度上或可以說,大學頗類過去的士人,其實是受社會“供養(yǎng)”的。故大學中人若不能“純粹研究學問”,便無以回饋社會。若他們不存“愛智”的心態(tài)和風氣,研究便很難“純粹”,學問也不可能“日新”,又如何能喚起國人愛好學術之心呢。
李濟把“求真理的人”對應于工程師和醫(yī)師,揭示出大學在教育系統(tǒng)中的定位,包括大學應當是怎樣的教育機關,甚至是否僅為教育機關,也是需要澄清的問題。